六 宣井童

　　帶風(fēng)盈袖進村是犯眾怒的事情。路牽機的舉動突然，山上坳的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過了一夜才紛紛回過味來，很激憤地推舉鮑九去客棧彈壓這位青石來的大官。鮑九也覺得自己是眾望所歸，打扮光鮮地沖到客棧里去講理，不料從客棧出來卻換了一副嘴臉。

　　原來路牽機脾氣好得很，只是推說自己不知道村里的規(guī)矩，完了還很含蓄地點出來河洛不用到黃洋嶺上來帶來的霉運反而更大。話說到了這個地步，鮑九想想山上坳也是氣數(shù)已盡，頓時連問罪的心思也沒有了。

　　路牽機綿里藏針地道了一個歉，這事情就算完結(jié)，畢竟他是青石來的高官?？墒歉鞣N關(guān)于路大人的小道消息卻在巷子里面長了八條腿似地飛竄。

　　最初說的都是風(fēng)盈袖：她坐在馬上的姿態(tài)大家都看得清楚。風(fēng)盈袖雖然算不得美女，畢竟青春可人，路牽機要是動了心思也不奇怪。這樣的閑言碎語原本是眾人的最愛，只是幾個山上坳的姑娘咽不下氣去：烏椎馬固然在山上坳嚇得雞飛狗跳，可是騎士的翩翩風(fēng)采卻是她們從來不曾見過的。

　　大家還在猜測路大人怎么會看上阿袖這樣的鄉(xiāng)下丫頭，客棧里又傳出消息來說路牽機住到了守潭人那里去，難得的是風(fēng)老爺爺也讓他住著。這一下越發(fā)熱鬧，村子里說什么的都有。自從河洛的北邙晶以后，還不曾有什么消息讓這個日漸消沉的村莊如此生氣勃勃。采晶是命根子，那是不能不關(guān)心的?？墒秋L(fēng)盈袖和路牽機都不是山上坳的人，眾人的注目就純粹是看熱鬧。

　　又過了幾日，村人說起路牽機來曖昧的眼神都變成了茫然和惶恐。原來上山打獵的人看見風(fēng)盈袖帶路牽機去了響水潭。誰能去響水潭，一向都是守潭人說了算?？墒菑膩硪膊辉型馊诉M過響水潭，守潭人和繪影的干系太大，哪里肯讓生人進去。但是路牽機一定是去過了，還見到了繪影，因為他回買馬料的時候人人都看見他臉上那層青色的水銹。這樣的水銹只有接觸過繪影人才會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晶人，這水銹向來看得熟。外人去了響水潭！若是以往，村子里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脈。如今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懵懵懂懂地只是覺得有極大的陰影壓了過來。這天開始，關(guān)于路牽機的流言就漸漸稀少。過了半個月光景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路大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

　　對于宣井童來說，這半個月的時間過得比半年還長，每天翻來覆去想得都是那些采晶的日子，后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寫了多少個“袖”字。阿袖的笑聲還是清晰的，可不知怎么面容忽然變得模糊，讓他背后一陣一陣地出冷汗。

　　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他總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么幾天功夫，這個世界就掉了一個個兒？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里風(fēng)盈袖看著路牽機的目光他是看到的，這樣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

　　日子過得稀里糊涂，到了月末宣井童才猛地想起又是采晶的時候了。可是連鮑樹生都去青石謀生了，這一回，還有誰去？宣井童想到這里，慘然一笑。路牽機顯然已經(jīng)離開了山上坳，風(fēng)盈袖可也沒人看見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響水潭。想到這一層，宣井童的心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這輩子都是這樣過法，不如早點死掉算了。要不然，還得在地上畫多少個圈才算完？想一向路牽機的戰(zhàn)馬和甲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里龜縮了半個月的原因。路牽機看起來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這樣的神氣，大概一早就沖到響水潭去向阿袖問個究竟了。一下子，先前鮑樹生說的話也涌進了心里，青石城正在募野兵哪！宣井童拿定了主意。

　　額頭上微微有些發(fā)癢，宣井童抬起手背來拂了一下，濕淋淋的，原來出了好多的汗。抬起頭來看，日頭卻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后一刀，仔細地把手里那塊小小的紫晶吹得干凈，滿意地凝視了一陣子，眼眶不知不覺有些發(fā)熱。正午時分了，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臥牛石上。阿袖怕是不會來。也許，阿袖已經(jīng)不在這里。

　　他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紫晶收進懷里。身邊的四頭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聽見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宣井童抱了抱領(lǐng)頭那頭大角毛茸茸的大腦袋，說：“咱們走吧?！贝蠼菦]有動，兩只軟軟長長的耳朵豎了起來。香松林的那邊有極熟悉的歌聲響起來。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此不養(yǎng)五更雞?！?/p>

　　原來阿袖沒有走！宣井童忍不住跳了起來，嚇得幾頭大角后退了幾步。只是聽得兩句歌詞，他心里暗暗奇怪，怎么阿袖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時間滿腦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風(fēng)盈袖紅艷艷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林中的小徑上。

　　宣井童迎著向前走了幾步，卻猛然吃驚地站住了。就著那么十幾天，風(fēng)盈袖好像變了一個人。眼睛沒有以往的光亮，又紅又腫，面頰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幾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好容易壓下了這個念頭，卻聽見風(fēng)盈袖說：“阿童哥，你可瘦了好多?！?/p>

　　原來宣井童只是認命艾，心中刀割一樣的難受，卻總記得自己是個男人，不管怎么傷心眼淚也只是在眼眶里打個轉(zhuǎn)轉(zhuǎn)。聽見風(fēng)盈袖這樣關(guān)切的一句，頓時嗓子里堵得厲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轉(zhuǎn)過身去，兩滴大大的淚珠就滾落下來。風(fēng)盈袖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宣井童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收束心情，笑著說：“阿袖你還說我，自己也清瘦的厲害呢！”

　　風(fēng)盈袖低下頭去，并不做答。宣井童也知道不能再糾纏此事，清了清嗓子說：“阿袖啊……沒有人采晶啦！”

　　風(fēng)盈袖點點說：“知道啦！”

　　兩個人再不說話，又沉默了一陣子，宣井童鼓足勇氣說：“我也不去拾晶菇了?！?/p>

　　風(fēng)盈袖抬起臉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幾頭馱滿了東西的大角，說：“知道啦?！闭f著眼睛又是失落又是傷悲。宣井童心頭一軟，幾乎就要說出“我在這里陪你”來。定了定神，他終于沒有說出這句話，倒是咽了口唾沫說：“那我今天就走了?！?/p>

　　風(fēng)盈袖眼波流轉(zhuǎn)，看得宣井童一陣一陣心虛，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念頭。嘆了一口氣，風(fēng)盈袖說：“阿童哥，我送你走?！?/p>

　　這一回，沒有了路牽機的鮮衣怒馬撐腰，風(fēng)盈袖走得倒是比先前還要從容。正午時分，街上的閑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幾個看來一眼便又回頭去做自己的事情。守潭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見過一次也就不奇怪了。

　　這一路氣氛壓抑的很，若是以往這樣的時候，通往響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歡聲笑語。宣井童想得出神，臉上不由浮出笑意來。

　　風(fēng)盈袖見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著問：“阿童哥，可是想起以前采晶啦？”

　　宣井童點點頭說：“我也不采晶，我也不管晶價，可是，那個時候大家歡歡喜喜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感覺可是真好！”

　　“小時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過現(xiàn)在都長大了?！憋L(fēng)盈袖的回答似乎文不對題，卻又意有所指。宣井童張口結(jié)舌，竟然接不上話。

　　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棧道，那都是刻在絕壁上極窄極險的道路，宣井童不要風(fēng)盈袖再送。風(fēng)盈袖也不堅持，說：“阿童哥，山下面和山里不一樣……”

　　宣井童聽她說得關(guān)切，忽然心里有氣，打斷她說：“知道的?！憋L(fēng)盈袖被他一搶話頭，面上一紅，有些陰晴不定的樣子。宣井童沖口說出這一句來，馬上就后悔了，看著風(fēng)盈袖卻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來。他一只手在懷里掏啊掏的，把那塊紫晶摸了出來，謹慎地看著風(fēng)盈袖的臉色往她面前遞。

　　“什么呀？”風(fēng)盈袖問。

　　“給你刻的?！毙粏≈韲嫡f。

　　原來是一片紫晶刻的園仔花葉子。宣井童實在并不會雕晶，這片葉子看起來稚拙的很?？墒撬墓Ψ蛳碌米?，葉子上一絲一脈的葉絡(luò)都清楚的很。風(fēng)盈袖拿著那片晶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顫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記起來遙遠的過去，她坐在響水潭邊的青石上掂著一片枯黃的園仔花的葉子眼淚汪汪地發(fā)呆。那是久遠的事情，現(xiàn)在她早已學(xué)會從容地看園仔花開落，把那些幼稚的記憶都埋葬了。不料宣井童一直還記得。

　　晶是好晶，掌心里的葉子剔透奪目，紫得媚人。風(fēng)盈袖靜靜地凝視著那紫晶，緩緩開口：“阿童哥，你對我好，我怎么不知道？有時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臉紅了紅，斟酌了一下用詞，“能……能喜歡上阿童哥，那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爺爺對我說，繪影就算有壞運氣，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過得開心呢！只要想好好過就行?！彼Ａ讼聛?。

　　宣井童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聽，想要把每個字都記到心里去。

　　“阿童哥，其實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村里只有你真正不嫌棄我，事事寵著我由著我，我從來都記得。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常?？粗阍谖蓓斏戏瓡衲汤?，心里覺得特別踏實?？墒牵憋L(fēng)盈袖接著說，“這種喜歡跟那種喜歡又不一樣，阿童哥你知道么？”她也不等宣井童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原來是不知道的。自從路大哥來了，我才知道原來想念一個人可以是這個樣子。路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來只是為了打探響水潭的情形，那是因為青石城要打仗了。他對我好只是因為他需要進響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責(zé)任比我能想象的都大，不會留在這個地方?？墒俏揖褪堑胗浰?，時時刻刻都想著他，再沒有別的念頭。要是那個時候他肯帶我走，我大概會把繪影都放在一邊的。你懂嗎？”

　　如果半個月前宣井童還不能明白風(fēng)盈袖的感受，這時候他可是再了解不過。他想說我懂，可是風(fēng)盈袖的話刺得他心里痛得發(fā)麻，哪里說得出話來。

　　風(fēng)盈袖望著連綿的群山，嘆了口氣：“阿童哥，這都是注定的。我這樣喜歡路大哥，可是我也喜歡你寵著我疼著我。要是你對我不好了，我的心里會很難過。這是不對的，我心里明白，可是我總也不愿意和你說清楚。”她望了一眼宣井童，“阿童哥，你要是我親哥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敢跟你說，因為你一定會更加不開心……所以，最后你們都走了，那也是應(yīng)該的?！?/p>

　　聽見風(fēng)盈袖說到親哥的時候，宣井童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悶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阿袖，路牽機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們的不一樣，可是有你這樣好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放棄的？我這次就要去青石了，見到他我要跟他說?！?/p>

　　聽他說得認真，風(fēng)盈袖忍不住微笑搖頭：“我知道你當我是寶，可是不是人人都是這樣的……”

　　宣井童滯了一滯，大聲說：“阿袖，只要你愿意，我總是會好好待你?！?/p>

　　風(fēng)盈袖抬起頭，眼波如水，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宣井童的臉龐，那神情又是感動又是悲傷，好一陣才說：“阿童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記我?！?/p>

　　山上坳再沒有人采晶，供養(yǎng)守潭人的規(guī)矩就岌岌可危。宣井童這里也沒有什么余糧，托了四架奶酪晶菇打算去青石賣了換成糧食托鮑樹生他們帶回來。想來想去，不放心的事情還多，只是到了這一步，也沒有多說的余地。宣井童咬咬牙，不再去看風(fēng)盈袖，趕著大角往棧道上走。

　　走出幾百步遠回頭張望，只見風(fēng)盈袖紅色的裙踞在山風(fēng)里激烈的舞動著，揮著手正沖他大喊，隔得遠了聽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類。他心頭一熱，雙手在嘴前卷了一個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頭大角被他嚇了一跳，撒開蹄子往前跑，棧道上都是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

　　山風(fēng)呼嘯，也不知道風(fēng)盈袖聽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