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煎的蛋餅很好吃。我向她討教過秘訣，她只讓我多放點(diǎn)油。在上海、海德堡、北京和慕尼黑，我嘗試過很多次，但總是不如她煎的香。是鍋底的形狀不對？雞蛋的品種不對？油的種類和牌子不對？我只記得我夾起一塊她煎的雞蛋拌進(jìn)米飯里，澆上一勺炒雞塊或者燒豆腐的醬汁。從初中到大學(xué)，一直如此。大學(xué)的時候我參加志愿者活動，接待一個英國青年政客。他的背包里放著一把尖頭毛刷，在通過活動場館安檢的時候被攔了下來，我向保安解釋了很久。他說他負(fù)責(zé)在性少數(shù)群體中爭取選票。我們聊到了冰淇淋、領(lǐng)帶或者其他。我提起我的姥姥，我說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但她理解不了同性戀。他點(diǎn)頭表示同意，并說：是的，這需要一個過程。我第一次去德國的時候，在冰淇淋店里點(diǎn)了一個梨子味圓球，店員問：你要華夫餅（Waffel）嗎？我把華夫餅錯聽成了武器（Waffe），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愣在原地。我自己做過華夫餅，用面粉、糖精和雞蛋，并不好吃。我做白煮蛋也總是欠火候，一口咬下去，流淌的蛋液滴到領(lǐng)子上。店員指著一個甜筒，又問我一遍：你需要武器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握著一個雞蛋上的梨子，推開店門，在時差中的正午陽光下朝天空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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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天，我吃完梨子冰淇淋，走路去海德堡南郊的哲學(xué)家小徑。所謂小徑，因康德等人常來此散步而出名，其實只是半山腰一段小路。游人極多，亞洲面孔在合影，西班牙人大聲呼喚朋友，美國人到哪兒都掏出棒棒糖、蛋糕一類甜食大吃。我順小徑走到盡頭，沿路上山。我看到箭頭形狀的路標(biāo)上寫著“Weissenstein”。這是海德堡的一個地名，但我初到此地，并不熟悉，按字面（“白色石頭”）理解，一廂情愿認(rèn)為指的是某個著名景點(diǎn)，并且和一塊白色石頭的歷史遺跡有關(guān)。我?guī)е诖谏缴献吡巳膫€小時，沒有找到白石頭。我感覺自己像等待戈多的乞丐，誤入桃花源的漁人，走向城堡的K。我身上沒帶水也沒帶食物，太陽漸漸下沉，手機(jī)在山上失去信號。我坐在地面上，身體的重量引起枯葉壓縮的細(xì)簌之聲。山谷間的風(fēng)越來越冷。我知道自己沒有危險，大不了原路返回就是，只因為沒有找到白色石頭而失落。山下的世界里，燈光一盞一盞亮起。人們在餐館中舉起杯，吃牛排和薯條。嫩黃色窗簾之后，男孩與女孩相擁。大橋中央，賣藝的孩子拉起手風(fēng)琴，一個乞丐坐在旁邊默默聆聽。在兩棵樹之間，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一些我以為已經(jīng)忘卻的信息突然闖入腦海，比如我想起康德的名字是伊瑪努埃爾，拼寫是Immanuel而不是Emmanuel，康德的一生就像一塊石英鐘繞著小城柯尼斯堡旋轉(zhuǎn)，柯尼斯堡的拼寫是K?nigsberg而不是K?nigsburg。這些我都在哪一本枯燥的哲學(xué)史教材中見到過。我以為我忘記了，其實沒有。所有的忘卻都僅僅是遮蓋。我尋找白色石頭，但終究不會找到。這像一個很常見的比喻，關(guān)于人生或者理想。我想寫一首詩記錄此刻的感受，但一個句子也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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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另一個夢里，我遠(yuǎn)遠(yuǎn)觀望一群身上長著白色花紋的牛。它們讓我想起層層冰川，或者風(fēng)干剝落的巖石。我寫過一首詩，大意是我們的世界是一個雞蛋，上帝就像廚師一樣，把雞蛋磕開然后煎熟。如果我們正是生存在一片廣茂無垠的牛背上呢？我讀過一本哲學(xué)史，是鄧曉芒和趙林寫的，但現(xiàn)在只記得些許人名，哲學(xué)家們輝煌的思想就像石子在水面激起的漣漪，震蕩后就被我忘卻了。我記得一個希臘人說過，我們的世界被安置在一塊烏龜馱著的巨大的青石板上。在某一個瞬間，我知道自己身處于世界的褶皺之間，前進(jìn)或后退都只是歧路。那么強(qiáng)烈的震動，那么大的風(fēng)，讓我相信那個哲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