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說主題是「生命輪回」。

生命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著自己的形態(tài)，在科幻小說中，這種改變常常是劇烈的，如同重生。因為命運，因為使命，因為偶然，或者因為其它什么原因，我們的身體演化，蛻變，直到以新的軀殼重新生活，那還是我們自己嗎？應(yīng)該反抗,還是去適應(yīng)新的生活?

本周，我們將讀到兩篇關(guān)于改變自己生命形態(tài)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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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作者簡介

R.R.維迪 | 印度裔美國奇幻作家，出版了5本長篇小說，其中《格雷夫手段》《危險之路》分獲兩次巨龍獎提名。短中篇小說《信使》獲得了2019年星云獎提名。

亞韓佳亞·韋杰拉內(nèi) | 斯里蘭卡小說家、智庫研究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數(shù)字種姓》，關(guān)注大數(shù)據(jù)濫用、監(jiān)控、和階層分化等方面；長篇小說《非人種族》，設(shè)想了英聯(lián)邦統(tǒng)治下的印度次大陸的或然歷史，探討了AI和“AI權(quán)”。短中篇小說《信使》獲2019年星云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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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Messenger

全文約15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作者 | R.R.維迪 & 亞韓佳亞·韋杰拉內(nèi)

譯者 | 陳建國

校對 | 蒲麗竹、Mahat

戰(zhàn)爭期間，我們把鄰國視作仇敵?？晌覀兛村e了地方。我們應(yīng)該把視線投向上方，投向天空——投向宇宙。在我們一心爭個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們卻沒注意到它們——那些異族。

試想一下。前一刻，我剛剛結(jié)束在印度陸軍的三年預(yù)備役，放下步槍，踏上了通向我家的那條小路。孩子一見到我就興奮尖叫，蹦蹦跳跳向我跑來。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在一旁看著，滿目深情。

小路上長滿了野草，是時候好好修剪一下，以免雜草擋了車道。小路需要除草，孩子要買新鞋，車子已經(jīng)有些生銹。生活就是如此平凡，但是我很高興能夠回到這些家庭瑣事之中。生活簡單，但是美好。

接下來，我只記得我的妻子沒了，孩子也沒了，我的房子變成了一片冒煙的廢墟。然后我在海水中涉水前行，憤怒而痛苦地咆哮著，向敵人宣泄一枚又一枚的導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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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們所知，所有的這一切都始于一顆小行星。至少我們以為那是一顆小行星。

美國航天總局盡其所能，他們用上了所有的儀器設(shè)備，但是依然一無所獲。普通的小行星都是巖石與冰塊的混合體，看上去就像一顆大土豆在太空中翻滾。但這顆小行星看上去像是一支用金屬打造的光滑雪茄。

媒體頓時炸開了鍋。他們稱之為“奧陌陌”，也就是“信使”的意思?！皧W陌陌”是夏威夷語，對我們來說沒有多少意義。

知道（或者懷疑）它真實身份的人稱之為羅摩，他們屏息等待。結(jié)果信使橫穿我們的太陽系，然后一去不返。那些看過阿瑟·克拉克小說的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時候你并不希望來者是外星人，哪怕它們能讓你了解宇宙。

一年后，第二顆奧陌陌出現(xiàn)了。這次的體積更小，外形更光滑。它一頭撞上了月球。第一個信使肯定已經(jīng)摸清了我們的技術(shù)水平。當我們知道它要來的時候，已經(jīng)為時已晚。它撞上了月球的暗面，沖擊力相當于三十三枚核彈。月球的荒涼死寂的表面綻放了一顆星星。那一刻，太陽肯定以為月球沖它眨了一下眼睛。

航天領(lǐng)域的人想要去看看那個東西究竟是什么。他們想發(fā)射一個探測器，或者扔個月球車，去調(diào)查一下現(xiàn)場。

我們心想：那只是該死的月球，月球上面出什么事情關(guān)我們什么事？再說了，現(xiàn)在誰還有錢搞太空探索？經(jīng)濟形勢一落千丈，人口數(shù)量居高不下，整個世界亂成一團，那些日子里我唯一關(guān)心的只有我的星座運勢：您本周定下的目標正離您遠去，還請加倍努力。

我們本應(yīng)該重視起來，但我們并沒有。

幾周后，第一個異族降落了。它高速穿過大氣層，燃燒著、呼嘯著，如天神降怒般砸在了印度西南部。劇烈的爆炸撼動了整個卡納塔卡邦。班加羅爾市中心變成了一個深達二十英尺、冒著濃煙的巨坑，坑洞周圍的高樓大廈像玩具積木一樣倒成一片。方圓數(shù)英里之內(nèi)的玻璃全被震碎。汽車在高溫下融化成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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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之中，有個東西依然屹立不倒，或者該說是掙扎站立。那東西燃燒著，在穿過大氣層的高溫下裂成了碎片，像是某種殘骸。那東西長著巨大的頭顱，身體各部位旋轉(zhuǎn)著、移動著、蒸汽騰騰。那東西的嘴巴大大張開，淌著火焰和涎水。

我的房子破碎不堪，冒著熱氣。從房子的廢墟里飄出了頭發(fā)和皮肉燒焦的惡臭。

它搖搖欲墜。它痛苦尖叫。

我搖搖欲墜。我痛苦尖叫。

它栽倒在地，當場斃命。

我栽倒在地。

我真希望我也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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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征召令下來了。當時我正在我的朋友巴努家里。我雙目無神地躺著，心里想著她，想著我的迪薇婭和我的阿妮莎，想著我未能出生的孩子。電視里吵吵嚷嚷，一個濃妝艷抹的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天空中的異光。

巴努走過來，沖我搖了搖他手中的電話：“阿瓊哥！阿瓊哥！敵人又來了！他們在征召我們上戰(zhàn)場！我們要開戰(zhàn)了！”

我握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

“我們走！”我咆哮道，“讓他們見識一下什么叫七層地獄！”

離開的時候，我看見月亮正高高地爬上夜空。我曾經(jīng)告訴我的女兒月亮上面住著兔子，可現(xiàn)在那里只有一道道黑色的細紋，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伏在月亮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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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變成了首批希卡利（獵人）中的一員。

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他們稱我毗濕奴的復仇，由塔塔-雷卡姆重工打造出的百米巨人，渾身包裹著閃閃發(fā)光的合金。我有著鋼鐵的手指，和能夠摧毀建筑物的雙拳。

曾經(jīng)我也是個送葬者，用我的INSAS突擊步槍一次殺死一個敵人，那時我的手指會在手套里淌汗，我的心臟每分鐘會跳一千多下。而現(xiàn)在，我擎著一門從俄國主戰(zhàn)坦克上卸下來的火炮——那是一門滑膛炮，我稱之為“帕德瑪”，也就是毗濕奴的蓮花。這個名字和這門炮再般配不過。它帶有激光瞄準鏡和一個自動裝彈機，能讓炮兵嫉妒得眼紅。

我的手指不再出汗，我的心臟是一塊能夠燃燒五百年的核電池?，F(xiàn)在的我就是死神。

我在黑暗中等待我的敵人。

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并不容易。他們只選了我們這些被逼上絕路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下來，失敗的人非死即瘋。但是我挺過來了。我的憤怒與日俱增。我在黑暗中呼喊她們的名字——迪薇婭，阿妮莎，迪薇婭，阿妮莎——直到這些詞變成經(jīng)文，變成我的意志。等到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準備對我進行改造，并把最后的同意書遞給我簽字時，我的雙手因為憤怒劇烈顫抖，以至于折斷了筆，刺破了紙。也許那時的我已經(jīng)瘋了。

或許現(xiàn)在也是。

因為當你剝奪了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時，還有什么能夠嚇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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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敵人正涉水而來。不同于第一個失敗的降落者，這個家伙渾身泛著銀光，又長又光滑的金屬腿踩進海底，身體中間烏龜般的甲殼上布滿了藍色的電路。

“老爹，敵人屬于蜘蛛級，”我的耳朵里傳來巴努的聲音。在糟糕的信號中，隱約能聽到直升機旋翼的轟鳴?！拔鍡l腿，低重心，好像還有一條尾巴。”

老爹。我的團隊稱呼我為父親。我就是他們的首領(lǐng)，他們的指揮官……他們的神。

“遙測確定敵人方位為左偏三度，速度十三節(jié)，完畢?！绷硪粋€聲音傳來。說話的是桑加亞。在偉大的梵語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桑加亞是國王的顧問，有著能夠看清千里之外的神技。巧的是，這位桑加亞也為我扮演著同樣的角色。他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年紀很輕，有點古怪，但是只要坐在那塊屏幕前，眼光就如剃刀般銳利?！袄系医ㄗh你將主炮橫向調(diào)整13度，縱向調(diào)整-3度，這是個活靶子，絕對能正中目標，完畢?！?/p>

我抬起炮管，小心瞄準。我站得很穩(wěn)。這番景象一定很奇怪：一個鋼鐵巨人站在海洋中，身后是一座城市。

我開火了。

經(jīng)過改裝的坦克炮一聲巨響，125毫米炮彈應(yīng)聲出膛，瞬間擊中目標：帶鎢刺的穿甲彈以千米每秒的速度擊中敵人，將那個丑八怪的一側(cè)肩膀硬生生打落。從怪物看不見的嘴巴傳出了一聲慘叫，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這個叫聲都將成為這座城市里的孩子們的夢魘。怪物的傷口里沒有流血，而是漏出了閃電。

我繼續(xù)開炮，又一發(fā)，再一發(fā)。我一邊開火，一邊前進。炮彈百發(fā)百中，帕德瑪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一枚又一枚炮彈擊中那個怪物，它的甲殼一塊接一塊落下，露出里面銀白色的軀體，在月光下熠熠閃光。輪到最后決定性的一炮了。我切換為一種特殊彈藥——頂部帶鈾的145毫米炮彈——瞄準怪物心臟部位的洞口發(fā)射。炮彈劃出一道優(yōu)雅的弧線，擊中目標時爆出一道耀眼的閃光，讓我們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失明。我能聽到巴努和桑加亞爆粗口的聲音。

敵人發(fā)出最后一聲慘叫，然后轟然倒下。任務(wù)完成。

我走到那具冒著煙的尸體跟前，帶著人類的好奇低頭看著它。這些怪物我早就見過，沒什么稀奇的，只是那個氣味……我不再是帶著應(yīng)有的冷酷分析這股氣味——這不正常。

眼前的畫面變成了一片雪花，夾雜著漆黑的線條，充斥著我的視線。那個巨大的怪物不見了，有什么東西在撩撥著我的感知。那是我早就該忘卻的東西。

那是一股刺鼻的氣味，它死死地鉤在我的頭顱內(nèi)側(cè)，拒絕離開。那是過去的氣味——燃燒的建筑、灼燒的臭氧、燒焦的皮肉——那是一段逝去的人生的氣味。我早該忘記的、人的氣味。

?？ɡ粫剼馕?。我們只會處理數(shù)據(jù)，分析威脅，解決威脅。

刺眼的雪花屏漸漸消失，我的視線恢復正常。我不再理會，而是彎腰抓起敵人的一條腿。用力一拽，我就知道即便是在海水的重壓和卷動下，這條腿也絕不會斷。我拖著這個怪物向海岸走去，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回收任務(wù)上。

我們不應(yīng)該研究這些東西，不應(yīng)該把它們拖回岸邊。我們應(yīng)該直接把它們埋葬。多喂幾發(fā)炮彈，這些尸體就會被轟成碎渣，沉入海底，加入到堆積了無數(shù)個世紀的沉積物之中。

我涉水前行，海浪沖撞著我的身體，但我毫不在意。海浪對我無法造成任何傷害，只是每一波浪拍過來，都喚起我一段回憶。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從百忙之中抽空劃船出海的日子。我劃著船槳逆浪而行，努力不讓自己被海水泡沫的高墻淹沒。

現(xiàn)在我屹立在大海之上，海浪已經(jīng)無法對我造成阻礙。我手中拖著怪物，離海岸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一陣失調(diào)的感覺再次襲遍全身。我的四肢變得遙遠而疲憊。毗濕奴的復仇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夢。我不再是那個鋼鐵之軀，力大無窮，意志堅定，也不再具備閃電般的計算機思維和處理能力。我是一個灼熱、沉重的存在，疲憊不堪。在我胸中某個地方，那個早已被我遺棄的東西再次燃燒、節(jié)奏混亂地跳動著。什么東西纏住了我那對并不存在的肺，感覺肺部被鐵絲扎緊，連最后一絲空氣都被擠得干干凈凈。

我記得我搖搖欲墜，我在痛苦尖叫。

然后一切再次消失。

我的拳頭握緊了手中的那條腿。海岸近在眼前，岸邊聚集著一群人。一排車輛頂部打出的閃光燈將沙灘照亮，給每一粒沙子都涂上了一層淡藍。我一使勁，把那個怪物的尸體拖上了岸，帶起一波海浪，打在了這群旁觀者的跟前。一聲警報劃破喧囂，一個巨大的輻射全息圖在空中亮起，幾乎和我一樣高。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類像螞蟻一樣把尸體圍住，小心謹慎地縮小包圍圈。我要提醒自己他們是人。人：柔軟，有機物，愛思考——永遠在思考，在擔憂，受感情操控。

好奇心。是的，就是這東西在作祟。那份渴望。對真相的渴求。他們必須弄清楚被我殺掉的究竟是什么?？蛇@有什么好了解的？

我的任務(wù)是殺了它。這是你面對敵人的唯一做法。我也完成了我的工作。像這種東西就應(yīng)該在烈火中焚燒，就好像那個家，就好像那些人，好像那個小女孩，還有她的媽媽。

回憶撲面而來，我又變成了我自己。復仇。那些思緒再次離我而去，現(xiàn)在我看著那些白色的小點向怪物湊上來。他們靠得越近，動作越慢。他們像昆蟲一樣一點一點挪動，好像擔心那個一動不動的龐然大物隨時會回光返照，大肆作亂。不會的。毗濕奴——我——已經(jīng)確認過了。我已經(jīng)把它燒死了，但他們并不放心。

越來越多的螞蟻在敵人的尸體周圍忙上忙下，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近到能摸到它的腿。

他們很可能在互相感嘆這個怪物是多么的神奇。

我看不到什么神奇。我看到的只有一座燃燒的房子，一個逐漸模糊的懷孕母親，一個小女孩的灰燼。

那股惡寒再次襲來。然后所有的感覺又像那些幻覺一樣，再次褪去。

科學家們示意附近的團隊把工具運過來。他們有條不紊地精準切開它的身體，把尸塊裝上重型機械，運往任何他們想運往的地方。

好奇心。一個詞，三個音節(jié)。真相指日可待，了解真相就能讓戰(zhàn)斗更加輕松。這是他們的想法。就是這個想法，驅(qū)使著我面前的這些小蟲子樂此不疲地圍繞著我們的末日使者轉(zhuǎn)個不停。

?？ɡ粫闷妗Ｎ覀冇袥Q斷力。該燒的東西我們都會燒掉。

我的視線再次聚焦在敵人身上，我抬起了炮管。那些小小的東西，那些穿著一身白衣的家伙，并不重要。他們不過是碳、氫、氮、鈣、磷的聚合體?；驹囟选橙艘廊惶稍谖颐媲?。它還沒有消失，至少消失得不夠徹底。

但是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手炮開始填裝彈藥，我能感覺一道能量貫穿全身。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著火的房子，冒煙的廢墟和尸體，還有頭頂?shù)拿鉄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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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臂變得遙遠而空洞，毫無反應(yīng)。我停了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我放下炮管，轉(zhuǎn)身背對著海岸上的人群，把目光拋向地平線。

我是一個夢見自己是機器的人，還是一臺夢見自己是人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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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機庫，技工們圍著我緊張地忙上忙下，敲敲打打。這些小小的兩足螞蟻爬滿了我的全身。我的皮膚產(chǎn)生了幻癢。

“不是輻射造成的，老爹，”桑加亞說，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擔憂?！澳愕谋砥ご_實遭受了一些輻射，但是內(nèi)皮完全沒受影響。電子設(shè)備、神經(jīng)管道，全都正常工作。你的手炮可能需要重新檢修，除此之外就沒別的問題了?！?/p>

可我確實看到了，可我確實感覺到了。

“我知道，老爹，但是我也無法解釋，”他說，聲音里充滿了沮喪，“這不是硬件的問題?！?/p>

“也許你該休息一下?！卑团f。

所有人的心里都想著同一個問題，只是沒有人敢大聲說出口：老爹，也許你同步失調(diào)了。

都走吧。我咆哮道。

他們鞠躬退下。我的孩子們懼怕我。我嘆了口氣，內(nèi)心空洞的聲音在機庫回響。但是沒等他們離開，警報突然響起，指揮控制中心的聲音像電鉆鉆進了我的腦袋。

毗濕奴速到第六基地，毗濕奴速到第六基地。我們有情況。

第六基地。我的主反應(yīng)堆再次點燃。我邁步跑起來，電纜紛紛從我身上的插口中扯脫。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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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基地距離這里有五十公里遠，那是一個巨型要塞，相比之下，我的濱?；睾喼毕駛€小矮人。我的基地又矮又光滑，而且非?，F(xiàn)代化，隨時可以分解開來，拉到我需要的地方，然后重新組裝。但是第六基地不一樣，那是一個用重達十噸的石塊砌成的巨堡。它不只是一個基地，更是一座神廟，一片圣壇。

供奉著我們當中最強大、最可怕的成員——破壞女神迦梨。

我的目標在海岸線上，平視顯示器為我指明了方向。我的鋼鐵腳掌在泥土里踩出一個個小型山谷。金奈的燈火在背景中閃爍，將我的身形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小小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間，我又變成了一個人，邁著粗壯的雙腿，在黑暗中追逐著一個鋼鐵巨人。

第六基地矗立在一座高高的人造山上，里面全是高樓和尖塔。整座基地籠罩在一片可怕的紅光之中。警報聲從基地里傳來。我不能跳，但是輕輕一推，大門就轟然倒塌，一轉(zhuǎn)眼，我的鋼鐵身軀已經(jīng)進入了內(nèi)院。

這地方很大，大約有十平方公里的石頭和建筑物。基地里本該有人，有一整支軍隊，但是沒有，一個人都沒有。我看得到汽車，但是它們四處散落，里面空無一人。軍旗在燃燒。石頭濕滑，上面覆蓋著一層又黑又稠的東西。

桑加亞？

是油，我心想。我順著油漬往里走。第六基地有三進庭院，一層套一層。我穿過第二個庭院，這里已經(jīng)看不到軍用金屬建材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東西。墻壁上裝飾著巨大的石頭浮雕，描繪著母神的各種形態(tài)：迦梨創(chuàng)造，迦梨破壞，迦梨在伴侶的尸體上起舞，四只手上都提著敵人的頭顱，嘴里瘋狂地吐著舌頭。

只是這里的迦梨不是我從小熟悉的黑皮膚女神，而是一個金屬巨人?？拷c看，雕像的形狀便徹底顯現(xiàn)出來：四只手臂的迦梨穿著一條用人頭串起的裙子。迦梨手捧自己被割下的頭顱，頭顱喝著她金屬脖頸中的油，伴著狂熱的陣痛踩踏腳下的伴侶。

到處都是我剛才追尋的油漬。墻壁上覆蓋著油，石像和浮雕的斷頭上都滴著油。

桑加亞？

一陣嘶嘶聲，然后是一段雜音?！袄系盘枴韪簟瓐蟾妗壤妗耆绞д{(diào)，”熟悉的聲音傳來。一陣嘶嘶聲，一聲爆音?！霸试S……電源……”

聲音消失不見。我有不詳?shù)念A(yù)感。

迦梨的技術(shù)人員不只是技術(shù)人員。他們崇拜迦梨。我的孩子們只是喊我父親，但是在第六基地……我們都聽過那些傳言?？吹阶约旱纳衩鲝突?，對于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件小事。他們對母神的檢修，可不只是換油那么簡單。

我給副炮填好彈藥，然后沖進了第三個、也就是最后一個庭院。然后我剎住腳步，我感到全身戰(zhàn)栗，哪怕這副軀殼根本感受到不恐懼。

螞蟻們橫軀遍地，墻上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的軀體。在搖曳的火光中，我看到白色的防化服，帶有技術(shù)人員標志的教徒長袍，軍隊制服。他們堆得和我膝蓋一樣高，全都被巨大的金屬桿刺穿。螞蟻們揮動著手臂，在痛苦中慘叫，有東西從他們的體內(nèi)源源不斷緩緩流出，匯成一條長河，我原以為那是油。

在他們的頭頂，是長著四只手臂的?？ɡＫp膝跪地，火光在她紅色的金屬皮膚上搖曳。她的嘴巴可怕地張開，像是在無聲大笑，她的手臂環(huán)抱自己的身體，顫抖不已。一根用人頭串成的項鏈淌著血，血一滴滴滴在她的外殼上。

迦梨，萬物的毀滅者。

猙獰的嘴巴合上了，迦梨巨大的金屬臉往旁邊一歪，眼睛里發(fā)出可怕而明亮的紅光。

維持者、保護者毗濕奴。她向我問好。他們是派你來奪走我的玩具嗎？

我抬起主炮作為回應(yīng)。她搖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你真以為你能打敗我嗎？她咆哮著張開四只手臂。她的口中噴出火焰，離得最近的那堆肉體瞬間被燒焦。我，萬神之首，恐怖之王？

可以試試，我說，但是我不是來打架的。關(guān)閉電源，迦梨。

她沖著我尖叫，這個聲音可以清晰地傳到附近的每一座城市，足以讓成年人聞聲喪膽，拔腿就跑。劇烈的噪音能夠讓我堅固的鋼鐵外殼變形扭曲。但是我早已做好了準備。我往后一退，順勢瞄準她的膝蓋開火。我最信賴的帕德瑪噴出煉獄之火，迦梨的左膝應(yīng)聲爆炸。她巨大的手臂差一點點就擊中了我。

她根本無意防御，而是直接張牙舞爪向我襲來，仿佛要徒手將我撕碎。我左閃右晃躲開她的手臂攻擊。閃避之余，我用自動炮向她的肋部開火。她踉蹌幾步，踩碎腳下的尸體，嘴里大聲咒罵。她的詛咒是一道凝固汽油。我在濕滑的汽油中跪下并再次開火。她癱倒在地，紅色的眼睛里滿是困惑。

怎么了？我干了什么？

這太可怕了。這太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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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巨大的腦袋耷拉著。她的體內(nèi)似乎出了什么狀況。我們太可怕了！我們是神！他們把我們當神崇拜！崇拜就需要獻祭！

我低頭看著那些垂死掙扎慘叫的男男女女。我們本該保護他們。

她左搖右晃，好像不知所措。然后她體內(nèi)的某個部分——那個曾經(jīng)懂得愛與責任的部分，曾經(jīng)在同意書上簽字的部分——奪回了對身體的控制權(quán)，現(xiàn)在她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她發(fā)出尖叫，那個悠長又凄厲的叫聲將成為我永遠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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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了，”桑加亞輕聲說，“迦梨型號的希卡利太不穩(wěn)定了。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撤除整條產(chǎn)品線。”

?“都怪那些手臂，”巴努說，他一直在研究這些東西。“手臂太多，武器太多，和人體結(jié)構(gòu)差異太大。我正在查看她的技術(shù)人員的日志，她出現(xiàn)異常癥狀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失憶，困惑，顫抖。但沒有人上報這些問題。他們?nèi)荚诿χ绨菟??！?/p>

他們在安全距離上的一架武裝直升機里舒舒服服地和我通話，而我正護送著一列長長的火車，把這些男男女女的尸體運離這個可怕的屠場。許多活著的男男女女也聚集在現(xiàn)場，強烈的尸臭迫使他們和我保持距離，但在這個距離，我依然能聽到其中的哭嚎聲。應(yīng)該是死者的家屬吧?，F(xiàn)場有民眾抗議，還有一名政客在吸引人們的關(guān)注。我停下來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一陣哆嗦，連連后退。

?“六百名員工，”桑加亞說，“她屠殺了六百名員工?！?/p>

這不只是手臂的問題，我想告訴他們。她變成了他們眼中的她。她變成了一個神。

但是我沒有開口。相反，等火車護送走了，官員做完秀了，我獨自走進大海。波浪洗刷著我的身體。今晚的月亮很亮，好像一枚閃閃發(fā)光的珍珠，我的雙腳陷入海底，海水輕輕地拍打著我。

“老爹？”桑加亞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聲音中滿是無比的虔誠。

讓我靜靜，我告訴他們，雖然這個身體永遠不會感到疲倦，但我依舊前所未有地疲憊。迦梨的尖叫聲依然在我的腦袋里回響。讓我休息。

看著?？ɡЭ厥羌芡纯嗟氖虑?。一切都始于一些細小的癥狀——憤怒、失憶、輕微的痙攣和顫抖。人心是一個很脆弱的東西。我們生來就應(yīng)該困在肉體的牢籠之中，而不是這些用鋼鐵與合金打造的軀殼。觸覺、味覺、腎上腺素、多巴胺、催產(chǎn)素、情感，這些都很重要。他們在我們體內(nèi)安裝軟件，試圖模擬這些東西，但是都無法達到完美效果。最終，這種不合理會將你反噬。一旦神經(jīng)回饋循環(huán)開始發(fā)作，你就完了。焦慮、恐懼、抑郁——這些問題他們在新兵訓練時就告訴過我們。先是顫抖，然后是失去知覺，失去時間感。然后是幻覺。精神錯亂。記憶錯亂。而且這些癥狀不一定是按照這個順序出現(xiàn)。

迦梨這條產(chǎn)品線一直都不太穩(wěn)定。其他的迦梨也出現(xiàn)了停止運動、失去心智的問題，技術(shù)人員把她們的身體拆開，挖進大腦，卻什么問題也找不出來，只有愚蠢的軟件在進行常規(guī)檢查，位于軀殼內(nèi)某處的駕駛員靈魂偶爾會啟動個什么東西，拙劣地模擬生命。

技術(shù)人員稱之為同步失調(diào)。我們，也就是負責戰(zhàn)斗的人，稱之為死亡。他們說，我們要做的，就是再撐一會兒，直到他們開發(fā)出能夠替代我們的人工智能。

我們要做的，就是殺戮、殺戮、殺戮，直到我們在自己的身體構(gòu)成的金屬墳?zāi)怪袘K叫著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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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的聲音穿透了我的頭顱：“毗濕奴，這里是指揮中心。迅速返回報道。完畢?！?/p>

海浪無聲地沖刷著我。

?“毗濕奴，我再重復一遍，這里是指揮中心。如果你能聽到，立即返回匯報戰(zhàn)況，完畢?！?/p>

收到，指揮中心。最后，我終于開口了。我馬上就來。

黑暗中，我的雙手顫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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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官是一個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的老人，他身材高大，但因為年紀的原因，終究有些佝僂。一整個辦公室的技術(shù)人員和士兵在他周圍忙得團團轉(zhuǎn)，在我看來，這些人全都長著同樣的臉。唯一沒有穿制式軍服的是一位精神病專家，這位女士穿著一身特別耐臟的綠色短裙。他們讓我把事情經(jīng)過都匯報一遍。

我回放了我所有的日志，解釋了我對這起事故的看法。技術(shù)人員們埋頭做著筆記，分析數(shù)據(jù)，互相發(fā)出讓人無法理解的噪音。精神病專家向我走來，距離近得有點危險，她的高跟鞋（誰會在軍事基地里穿高跟鞋？）踩在金屬地板上咔嗒作響。她抬頭凝視著我。老將軍皺起了眉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感覺以前見過他，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也許是因為這個地方開了屏蔽——我的面部識別系統(tǒng)無法正常工作。

“你百分之百確定在此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任何同步失調(diào)的跡象？百分之百？”

我最后一次和她出任務(wù)是在九月份。

?“該死，”他說，“故障速度越來越快了?！?/p>

?“也許是因為升級的原因，長官，”其中一個話特別多的技術(shù)人員突然發(fā)表意見，“迦梨的神經(jīng)負荷肯定已經(jīng)很高了，再加上那六條手臂……我們生來就不適合六條手臂——”

將軍用一個眼神讓她閉嘴，她小聲咕噥幾句便不再言語。與此同時，那個精神病專家在我的手臂前停了下來。

“毗濕奴，”她說，“你的手為什么在抽搐？”

戰(zhàn)斗損傷，我機械地回答，反復射擊造成的神經(jīng)反饋。這種事情常有。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說，但這不是事實。

精神病專家并不相信我。但是我是一個神，該死的。你必須相信我。我抽搐的手掌握成拳頭。

“請你離開。”將軍對那個精神病專家說。

她猶豫了。“長官，我有最高法院授權(quán)——”

“這里是軍事設(shè)施，肖杜麗醫(yī)生，我說離開的時候，要么你自己走出去，要么我們把你扔出去?！?/p>

等到高跟鞋的咔噠聲消失不見時，將軍才轉(zhuǎn)身看著我。

“中尉，”他說，“我正在和那個由我親自簽署，親自培訓的人說話，這具鐵金剛里面的那個男人，你在嗎？中尉？”

我是毗濕奴。

“阿瓊·謝帝中尉，”將軍冷靜地說，他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和他的頭一樣大?！熬退闼麄兘o你穿上一身光榮的金屬制服，你依然是那個被我選中并培養(yǎng)出來的年輕人?！?/p>

我是毗濕奴，長官。

?

但是突然間我認得他了。突然間，我能看見站在他周圍的每個人的臉。他們不再是同樣的面孔。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他們看上去都很害怕。

“我知道你在里面垂死掙扎，”他說，目光依然沒有移開?！拔抑滥阍跒閲叶鴳?zhàn)，而且從沒辜負我們的期望。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ɡ倭?，像你這樣甘愿為國獻身的軍人太少了。所以我要給你下一道命令：如果你要崩潰了，務(wù)必告訴我們。你沒必要傷害任何人，制造你的目的是為了保護生命。毗濕奴。謝帝。你是保護者。你不能像那個婊子一樣對我們下手，你明白嗎？”

我的雙拳握緊又松開。其中一只手在顫抖，我控制不了，但我依然能敬禮。

遵命，長官。

他們把我拖進一口金屬棺材，然后把我運回了家?；丶业穆飞?，桑加亞不停地和我說話。

“老爹，國防研究開發(fā)部的那幫家伙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看來那些怪物是徹頭徹尾的硅基生物，硅基生物！那些不是裝甲，而是皮膚！就像你一樣，老爹。他們說怪物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能吸收硅、玄武巖、碳等等各種材質(zhì)，并且用它來自愈和生長。它們的神經(jīng)元就像晶體管一樣！他們說那些皮膚樣本好像也能自我復制！沙子，老爹，是沙子！”

太好了，我說，但我并沒有認真聽。我在努力控制住顫抖的雙手。張開，收攏，張開，收攏。有一種黑暗正在將我包裹，那不僅僅是運輸車里的黑暗。

“你看，這就解釋了它們?yōu)槭裁匆矒粼虑?。它們需要的材料到處都是。它們撞擊月球，復制，復制，然后跳下重力井來到地球，我們這里的硅更多，我們的地殼有百分之二十五都是硅……”

桑加亞，我不想知道它們在該死的月亮上干嘛。只要告訴我有沒有更快的方法能干掉他們。

桑加亞一度無視我的問題，他實在太興奮了。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談?wù)撨壿嬮T、電磁場和干擾流。我能聽懂的只有“電磁脈沖”和“炸彈”。

“這就是日本的?？ɡ麘?zhàn)果累累的原因，老爹！記得嗎，就是那些馬塔利！名字叫須佐還是什么的。記得他們的放電武器嗎？他們的閃電鞭技術(shù)？”

很好，桑加亞。我緩緩地說著，任憑黑暗將我占據(jù)。張開，收攏，張開，收攏。很好，非常好。

?

我做夢了。夢見海上的黑暗和月光，夢見雷霆與閃電，夢見了一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孩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尖叫。

在我的夢中，黑暗升起，沖進我的身體，我被撞翻在地。

?

我醒了。

大海洶涌澎湃。我的雙手顫抖不止：海浪翻滾，我顫抖。翻滾。戰(zhàn)栗。翻滾。打顫。翻滾，顫抖。我的耳朵里有一個聲音，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

月光下的大海撫摸著我的皮膚，我隱約嘗到了海水的咸味，可是我的嘴明明已經(jīng)沒有任何味覺可言。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黑暗而可怖的身影，它淌著濃稠的膿水，將黑色的大海染成銀白。

那不是夢。我剛才昏過去了。運輸車的殘骸散落在海岸上，早已扭曲變形。那里有個彈坑一樣的東西，我無法識別。道路擰作一團。

我已經(jīng)同步失調(diào)了嗎？我是因為恐懼所以顫抖嗎？不，螞蟻才會恐懼。我是毗濕奴。我站起身來。警告，報錯信息。我的伺服電機在尖叫。L3和L4命令中繼節(jié)點已經(jīng)關(guān)閉；備用路由系統(tǒng)已經(jīng)接管了我左邊的整個身體。我的備用電池幾乎快從胸口掉出來。我的火炮彈藥眼看就要耗盡。

“老爹——”爆音、嘶嘶聲。

敵人距離我只有百步之遙，它雖然在流血，但卻依然清醒。它讓我想起以前上網(wǎng)的時候，曾經(jīng)看過一些畫家創(chuàng)作的奇特融合生物。這個怪物就像是龍蝦和蝎子的融合體，四根甲殼生物般的步足支撐著球莖狀的身體，全身都覆蓋著閃閃發(fā)光的幾丁質(zhì)。折疊殼從背部一直延伸到尾部。我能看到我的子彈對它造成的傷害，從它身上削掉成人大小的銀色肉塊。它扁平的腦袋下面伸出一對腕節(jié)，末端的那對巨螯已經(jīng)被我打碎了。

它的臉上睜開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珠一翻，歡迎我從那個充滿夢魘的軀殼中醒來。在看著像是臉的部位，鐮刀般的下顎突然咧出一個可怕的笑容。在它的身后，有什么東西正在猛烈地擺動，攪起巨浪向四面八方滾滾而去，直到在遠方平靜下來。另外一條尾巴也緊跟著破水而出，和第一根尾巴一起扭擺起來。

即便死期已至，它依然向我挑釁。我再次開火，瞄準那只可憎的眼睛連開兩炮。在這個距離射擊，炮彈的殺傷力極強，當即把它的整個腦袋轟成了銀色的咖喱飯。

突然間一聲炸雷，一顆隕石砸在了距離我不遠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像天神出拳向我打來。我被巨浪卷倒，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但我的思維終于冷靜下來，并開始仔細分析。當我掙扎著在泥濘的海底站起來時，我立刻判定：來了一個新敵人。

沒有歡迎儀式迎接它的登場。只見那個怪物抖動身體，把瓢潑大雨般的水珠甩回了海洋。它的甲殼顏色像是燒紅的巖石。外殼上像漣漪般泛著一波一波的紅光，當它轉(zhuǎn)身面向我時，紅光眨眼間就消失了。

恐懼逐漸褪去。毗濕奴不會恐懼。

我聽見了像是尖牙上下磕碰的聲音，像是直升機旋翼連續(xù)擊打在石頭上的聲音。好像是在秀肌肉，好像是在沖我嚎叫。

這是一種挑戰(zhàn)。我選擇了正面迎接。它向我狂奔而來，它在水中動作靈活，像這樣的軀體不應(yīng)該這么靈活。

我揮舞帕德瑪，用只有預(yù)設(shè)程序和光纖神經(jīng)才能達到的高效率操作火炮。我開火了。兩份發(fā)射報告?zhèn)鱽?，在巨大的爆炸聲中震聾了我的聽覺系統(tǒng)，蓋過了其他的所有噪音。

炮彈在敵人鐵甲般的胸前炸開了花，敵人踉蹌幾步，兩條尾巴在海面上瘋狂地拍打。銀色的液體落入水中，一接觸水面就產(chǎn)生泡沫，并使得一道道蒸汽柱從海面升起，又瞬間消失。那個怪物的身體爆出了裂紋，像是剛剛遭到疾風驟雨般的卵石暴擊。但是它并沒有就此罷休。

我并沒有太在意：這只是一個小問題。解決方案：全力以赴摧毀敵人。能量功率輸出最大化。

?

我重新填裝炮彈，把所有的副炮也全部上膛。我只剩下最后兩發(fā)鈾彈，它們太寶貴了，現(xiàn)在不能浪費。但是我還有飛鏢彈，就裝填在設(shè)計精巧的帕德瑪之中。炮管開火，一次，兩次，三次，剃刀般鋒利的鋼鏢猶如一陣金屬風暴將空氣撕裂，如雨點般打在印度洋上。

射擊造成的力反饋非常嚴重。我的瞄準射擊盡量跟上怪物的移動，突然一陣弱電流掃過左臂內(nèi)部。怪物向前沖刺，尾巴擊打著海面，發(fā)出悶雷的響聲。計算數(shù)據(jù)涌進我的思想，回答了一個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的問題：相對于我的炮速和爆炸半徑，它的接近速度有多快？

答案：太快了。

這個結(jié)果讓我的某個部分呆住了。只要看到數(shù)據(jù)，我就知道具體該采取什么措施，但是這次不行，我的視線閃爍起來。數(shù)據(jù)總是有意義的，但現(xiàn)在沒有。這些數(shù)字就擺在面前，但是對于一個記起一座燃燒的房子、冒煙的尸體還有搖搖欲墜的自己的男人來說，它什么都不是。

毗濕奴的怒吼讓我清醒過來，他命令我開火?？晌揖褪桥衽?。而且我現(xiàn)在怒火焚身。在我的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像一團痙攣的鰻魚，糾纏著，扭動著。

我放下了炮管。

敵人撲到了我身上。

我踉蹌幾步，但有什么東西支撐著我穩(wěn)穩(wěn)地站住。我的身體原地打轉(zhuǎn)，我覺得這幅軀殼膨脹得離我原來越遠。我的一只拳頭砸進了敵人的肋下，它的外殼在重擊下破裂，響起了一聲炸雷。

毗濕奴沖著我怒吼?；鹋凇；鹋?。我的手在顫抖，那門炮就像一個虛幻的夢。我無法感知它的存在。它沒有形狀，它只是一個痛失一切的男人所依附的幻想，一個用來完成不可能的復仇的工具。我的另一只手掌作鏟狀，趕在怪物的外甲自動愈合之前，深深插進了它的傷口。

當我的手掌插入它的體內(nèi)時，我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暖流包裹住我的手指。它那銀色肉體緊貼著我的手指，我立刻讀取了一系列和怪物的體溫、體積以及化學構(gòu)成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

我推開這些數(shù)據(jù)——推開毗濕奴。我的胸中傳來一聲原始的吶喊，順著我的喉嚨爆發(fā)出來，這是一個失去一切的男人發(fā)出的聲音，一個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燒的男人。那團火能把你的骨髓點燃。

借著這股力量，我把手更用力地插下去，在它的身體里攪動翻找。有一個什么東西，就像一團纏繞的根須，使勁推著我的手。我一把將它攥住并向外拉扯。那個東西努力反抗著，這個甲殼巨怪也跟著瘋狂地抽搐起來。

它猛烈掙扎，想要把我甩開。它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嘶鳴，一邊用一只巨螯捶打著我的肋下。

它的重擊讓我全身震顫，并觸發(fā)了兩層反應(yīng)：毗濕奴對攻擊造成的機械傷害進行了計算。感知器，反饋，線路故障，能量傳輸途徑重新計算，重新校準。

而我感覺被狠狠敲了幾棍。

那個怪物哀嚎著，下顎發(fā)出咔噠咔噠的敲擊聲。

我無動于衷，那團火在我體內(nèi)越燒越旺。

“毗濕奴——老爹，請回話。你的讀數(shù)……全亂了。我們懷疑你正在同步失調(diào)，老爹。再重復一遍——同步失調(diào)。收到嗎？返回基地，老爹！”

同步失調(diào)，我嗎？我想到了迦梨。毗濕奴記得她，她是一個女神，一個毀滅者。我記得她被逼到何種境地。記得她做了什么。記得她如何死去。

?

我現(xiàn)在還不能走，我告訴那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但是沒有回音，只有嘶嘶的噪音。

敵人的一條尾巴越過它的頭頂，用末端長矛一樣的骨刺扎進了我的肩膀。

本能，而不是預(yù)設(shè)程序，驅(qū)使著我把手伸過頭頂，握住怪物的尾巴。帶著一個男人的堅定意志，我用鋼鐵的手指刺穿了它的外甲皮膚。就在我握緊不放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另一只手臂，我想到了毗濕奴。我裝填彈藥，填入最后一發(fā)鈾彈，然后把炮口抵住它的身體開火。

爆炸的巨大威力把我像布娃娃一樣震倒。手臂內(nèi)的感知器傳來一陣尖叫。耀眼的光芒席卷我的視線，我什么都看不清。巨大的熱量觸發(fā)了一系列的數(shù)據(jù)在我的顯示器中翻滾。我把數(shù)據(jù)關(guān)掉，讓自己去感受這股灼熱。我想起小時候不顧媽媽的警告，第一次伸手碰煤氣灶的情景。我只感受到一瞬間的熱量，剩下的是我無法承受的沉重感。我的皮膚太沉了，太沉了。敵人在嚎叫。它搖搖欲墜。

我往后踉蹌幾步，然后站穩(wěn)腳跟，毗濕奴的聲音在背景中回響?！袄系彼穆曇舯澈笫歉鞣N雜音，“——同步失調(diào)，返回——”

話語消失了，對我來說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

遠處騰起一道水柱。在它旁邊又騰起第二道水柱。又有兩只怪物出現(xiàn)了，它們和我面前的這只長得一模一樣，皮膚泛著紅光，灼熱的身體在海水中燒出騰騰蒸汽。

毗濕奴計算起了生存幾率。

我無視數(shù)據(jù)，把目光鎖定眼前這個搖搖欲墜、尖叫不止的怪物身上。我的胸口很痛。毗濕奴告訴我——告訴我們——我們的金屬板已經(jīng)被燒融。部分軀干已經(jīng)被破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我的火炮試圖自動填彈，但卻以失敗告終。炮口發(fā)出橙黃色的光芒，那是火山口和打鐵鋪的橙黃色。金屬在我眼前扭曲，失去了原本熾熱鮮艷的顏色，鋼鐵融成球粒落入海洋，燒出團團蒸汽。

我一使勁，把已經(jīng)燒毀的炮管捅進了垂死的敵人的臉中，把它抖動的下顎按進海里。我就這樣死死按住，直到它的尾巴不再抽動，手臂不再抓撓我的皮膚。

“老爹，撤退。老爹，回來！同步失調(diào)——你正在——”

也許我確實同步失調(diào)了。但我有任務(wù)在身。他們把我變成了毗濕奴，保護者毗濕奴。我/我們不會失敗。

我們不能失敗。

“老爹，你的意識……信號?；貋恚　?/p>

我/我們用已經(jīng)損壞的炮管刺穿它破碎的外甲，我/我們扭動著手臂，直到炮管深深埋進它的體內(nèi)。這門武器依然順應(yīng)著我們的想法震動著。我們把肚子里的郁結(jié)，灼燒的怒火，毗濕奴的決心……全都發(fā)泄出來。

電弧從我們體內(nèi)穿過，直通武器，然后一切都走向失常。我們手臂中的所有部件全都張開。電源閃爍、熄滅，然后又咆哮著出現(xiàn)。火焰在炮管內(nèi)積蓄，并最終找到釋放口。金屬扭曲變形，然后在爆炸中碎裂。一道光芒，深紅中略帶朱紅，在我們的眼前和敵人的體內(nèi)恣意綻放。

巨大的爆炸震得我后退幾步。液壓液和各種濃稠的液體從我手臂的殘骸中汩汩流出。我面前的敵人已經(jīng)被徹底摧毀，變成了一個冒煙的空殼。殘留的尸骸里冒出有毒的白色泡泡，滴落在海面上。

?

我無視這一切，把注意力放在向我靠近的兩個怪物身上。毗濕奴大喊他的系統(tǒng)正在關(guān)閉。他的系統(tǒng)？不，是我的系統(tǒng)。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一心同體。我不知道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

“老爹……”

毗濕奴的喊叫聲已漸遙遠，再也聽不見。黑暗在月光照亮的海面上旋轉(zhuǎn)。我的四肢猶如沙土，松松垮垮，搖搖欲墜。我踉踉蹌蹌向前一步，走進了更深的海水之中。

“老爹，撤離?；貋恚貋?！”

視線閃爍。我能看見她們。我能看見我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就在那兒，站在水中。她向我跑來，把她媽媽丟在身后?？伤軇拥淖藨B(tài)有點奇怪。

視線閃爍。我的女兒離我越來越近，下顎咔噠咔噠，打出奇怪的節(jié)奏。只是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女兒了，她是敵人。

憤怒之下，我們振作起來，用僅剩的一只手使勁打出一記上勾拳。但這拳打空了。一對巨螯扎進了我的雙肩，劇痛把毗濕奴逼回到我體內(nèi)，或者把我逼回到他體內(nèi)，仿佛兩道閃電交匯。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雪花，一時間視線模糊不清。我/我們能感受得到，鋼鐵皮膚正被撕裂，伺服電機奄奄一息，能量傳輸子系統(tǒng)在暴雨般的火花下閃爍。

殘破不堪的小臂帶著怨恨嘶嘶作響，冒著蒸汽。它幾乎是自行揮起，劃破水和空氣。有一瞬間，金屬上映滿了月光，看上去更像是珍珠打造，而非鋼鐵。這一拳深深砸進了一張長滿了尖牙利齒的嘴中，轉(zhuǎn)眼就被扯斷。

金屬尖叫，我們尖叫。

“老爹，另一個?？ɡ呀?jīng)在路上了。趕緊回來，老爹！”

眼前的敵人張開一只巨螯，插進了我們的身體里，嘴里發(fā)出挑釁的嘶鳴聲，

我們用一聲金屬扭曲的哀嚎和內(nèi)燃機空洞的喘息表示回應(yīng)。

我們把那怪物一把推開。

“老爹，住手。你正在同步失調(diào)，住手?！?/p>

錯了。我們沒有同步失調(diào)。他的話對于一臺機器來說沒有意義。我們正在融合。成為更加高級的存在。毗濕奴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越了機器，超越了人。

第二個敵人也向我沖來，狠狠地撞上了我。一處膝關(guān)節(jié)爆炸了。

我們再次咆哮，又抓又撓，用我們那只完好的手臂和搖搖晃晃的胸口把面前的兩個怪物撞開。我們把手深深掏進體內(nèi)，在我們的操作系統(tǒng)核心里摸索著。這里面有我們用得上的東西。化學體液從我的身體里噴涌而出。纜線在垂死中迸濺出火花。你看，在這兒呢，在這兒呢——我們的核子心臟，為我們的一舉一動提供動力的偉大引擎。

迦梨是在迷惑中死去：她是一個死亡女神，本該給我們的敵人帶去死亡，可她卻把死亡帶給了我們的信徒，帶給了那些螞蟻，帶給了我們的家人。

毗濕奴將在不惑中死去。在決絕中死去。我是一個保護者。我要保護螞蟻，讓他們不再慘叫、燃燒、搖搖欲墜，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男人一樣。

我們喊得更大聲，拼盡全力把敵人往后推，手中死死握住核子心臟。我們要趕走他們，我們要驅(qū)逐他們。我們的心臟對深藏體內(nèi)的老舊子系統(tǒng)做出響應(yīng)，啟動了一系列的安全保險措施：您的行為是否獲得授權(quán)？需要OP-4等級許可。您確定嗎？需要運行時間診斷。確認損傷閾值？

?

一只燃燒的巨螯劃破夜空，深深地扎進了我們的肋部。金屬下顎咬進了我們的肩膀。我們就要被撕裂了。

“老爹！”

他們就是這樣喊我們的。我們是他們的神。他們的保護者。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組員。所有人。

“老爹！”

毗濕奴。這個頭銜屬于他，而不是他體內(nèi)的那個男人。我還是一個人嗎？

您確定要這么做嗎？我們的心臟問道。這將導致嚴重傷害。

我們也不想摧毀我們的心臟。但是是的，我確定、確定、確定、一千次的確定。

海洋眼看就要把我們吞噬。海水已經(jīng)漫至我的腰部，眼前的光逐漸黯淡下來。海水把我們帶走，把死死糾纏在一起的機器和怪物帶走，帶向海洋至黑的深處。

您確定要這么做嗎？

廢話，我們當然確定。我們是神，你必須服從。

接受指令。核反應(yīng)堆進入臨界狀態(tài)。系統(tǒng)自毀倒數(shù)3……2……1。

然后整個世界爆炸了。抹殺了怪物，抹殺了機器，抹殺了那個男人。一顆全新的太陽在印度洋上冉冉升起。

最終留下的，是和平。

（完）

? ///??編者按
這篇小說巧妙地將印度神話的人物元素，與科幻機甲結(jié)合起來，在致敬《環(huán)太平洋》的同時，仍保留印度神話的鮮明特點。印度諸神的特性賦予了機甲獨特的屬性，暗示著神性與人性與AI的結(jié)合。戰(zhàn)斗描寫精彩刺激，是戰(zhàn)爭科幻里的精品。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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