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感到自己心中有種東西熄滅了，盡管他不一定承認(rèn)。不過他仍保持鎮(zhèn)定。他回答說：“法官代表正義說話，主教代表慈悲說話，而慈悲是更高尚的正義。雷霆不應(yīng)該擊錯(cuò)目標(biāo)?！彼劬o盯著議員，又說：

“那么路易十七呢？”

議員伸出手，抓住主教的胳膊：“路易十七！哈！您在為誰哭泣？為那無辜的孩子？那您就哭泣吧。我和您一起哭泣。是為王子？我就要考慮考慮了。依我看，路易十五的這個(gè)孫子，這個(gè)無辜的孩子，只因他是路易十五的孫子這條唯一的罪名，而在圣殿騎士寺院里備受折磨，他這個(gè)痛苦，與卡圖什[插圖]的弟弟所受的痛苦相比，并不更痛苦；卡圖什的弟弟，同樣是無辜的孩子，只因他是卡圖什的弟弟，卻被吊死在河灘廣場上?！?/p>

“先生，”主教說，“我不喜歡用人的名字作比較。”

“卡圖什？路易十五？這兩個(gè)人中，您替誰鳴冤？”這時(shí)出現(xiàn)了沉默。主教真有些后悔來這里了。然而，他隱隱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種奇妙的震動。

議員接著又說：“噯！神甫先生，您不喜歡赤裸裸的事實(shí)?；絽s喜歡。他拿起一根荊條，給圣殿清除灰塵。他的鞭子電光四射，赤裸裸地道明了真理。當(dāng)他大聲喊‘讓孩子們來我這里’時(shí)，他并沒對孩子厚此薄彼。他會樂意將巴拉巴的兒子和希律的兒子一視同仁。先生，無辜本身便是冠冕。不是非得殿下才無辜。不管是衣衫襤褸的窮人，還是法國王室的子孫，他們的無辜都不可辱沒?！?/p>

“這倒是真的。”

主教低聲說?！拔覉?jiān)持我的看法?！?/p>

G議員繼續(xù)說?！澳岬搅寺芬资?。讓我們統(tǒng)一一下看法。我們是不是要為所有的無辜者、所有的殉難者、所有的孩子、所有上層的和下層的人哭泣？這我同意。但是，我同您說過了，應(yīng)該追溯到九三年以前。在路易十七之前，我們就應(yīng)該流淚了。我和您一起為國王的孩子們哭泣，只要您同我一起為老百姓的孩子們流淚。

“我為所有的孩子流淚?！?/p>

“一視同仁！”G嚷了起來。“如果天平要傾斜的話，也要傾向人民一邊。他們受苦的時(shí)間更久?！?/p>

又是一陣沉默。還是議員先開口。他用一只胳膊支著輪椅，直起身子，用大拇指和彎曲的食指捏住臉頰，就像人們在審問和審判時(shí)下意識做的那樣，并用凝聚著臨終全部力量的目光緊逼主教，向他提出質(zhì)問。這幾乎是一場爆發(fā)。

“是的，先生，人民受苦的時(shí)間已經(jīng)很久了。再說，喂，問題還不止這些，您為什么來這里，向我問這問那，同我談路易十七？我又不認(rèn)識您。我來到這個(gè)地方后，一直孤獨(dú)地生活在這圍墻里，從來足不出戶，除了這個(gè)照顧我的孩子，我看不見任何人。您的名字，我的確隱隱約約聽說過，應(yīng)該說名聲還不錯(cuò)。可是這不說明問題。精明的人有的是辦法讓老實(shí)的民眾上當(dāng)受騙。對了，我沒聽到您車子的聲音，您把它停在那邊路口的樹叢后面了吧。我跟您說，我不認(rèn)識您。剛才您說您是主教，可這絲毫也不能向我說明您的人格?？傊?，我要再問您一遍。您是誰？您是一個(gè)主教，也就是教會的要人，像您這樣的人，穿金戴銀，飾紋章，拿年金，受俸祿——迪涅的主教，一萬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萬法郎的額外收入，一共有兩萬五千法郎——有廚師，有仆役，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黑水雞，外出坐華麗的馬車，前呼后擁，趾高氣揚(yáng)，您有豪華的住宅，借著基督的名義乘坐四輪馬車，可耶穌自己卻光著腳走路！您是一個(gè)高級教士，年金、官邸、駿馬、侍從、佳肴，人生的一切享受，您應(yīng)有盡有，和別人沒有兩樣。您像別人那樣享受這一切，這很好，不過，這很說明問題，或者說還不夠說明問題。這還不足以使我了解您內(nèi)在的和主要的品質(zhì)。您來這里，大概是為了開導(dǎo)我。我在同誰講話？您是誰？”

主教低下頭，答道：“我是一條蚯蚓?！?/p>

“一條坐四輪馬車的蚯蚓！”議員咕噥了一句。現(xiàn)在輪到議員變得仁慈，主教變得謙恭了。

主教和氣地繼續(xù)說：“就算是吧，先生。不過，您給我解釋一下，我那輛停在樹叢后面的馬車，我的美味佳肴和星期五吃的黑水雞，我的兩萬五千法郎的年金，我的官邸和仆役，這些怎能證明仁慈不是美德，寬容不是義務(wù)，九三年不是冷酷無情呢？”

議員把手放到額頭上，仿佛要驅(qū)走一塊陰影?！霸诨卮鹉?，”他說，“我先要請求您原諒。剛才我不該那樣，先生。您來我家，您是我的客人。我應(yīng)該以禮相待。您對我的看法提出異議，我只應(yīng)該反駁您的論據(jù)。您的財(cái)富和享受，是我在辯論中可用來反駁您的有利條件，可是，高雅的做法是棄之不用。我向您保證不再提那些事了。”

“謝謝您?！敝鹘陶f。

G接著又說：“您剛才要我作解釋，那就來解釋吧。我們談到哪里了？您剛才說什么了？您說九三年冷酷無情，是不是？”

“對，冷酷無情?！敝鹘陶f。

“馬拉為斷頭臺拍手叫好，您怎么看？”

“龍騎兵迫害新教徒時(shí)，波舒埃高唱贊歌，那您又怎么看？”回答毫不留情，有如一把鋼刀直插目標(biāo)。主教為之一震。他沒有反擊，但G以這種方式提到波舒埃，使他很不舒服。最優(yōu)秀的人也有崇拜的偶像，有時(shí)，當(dāng)他們的偶像做出不合邏輯的事時(shí)，會隱隱感到受了傷害。

議員開始喘氣了。他已奄奄一息，臨終的呼吸不暢使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蓮乃难劬?，他的神志依然很清醒。他繼續(xù)說：“再隨便扯扯吧，我很想聊一聊。那場革命，從總體上說，是對人類的極大肯定，可惜九三年后退了。您認(rèn)為那一年冷酷無情，那整個(gè)君主制度呢，先生？不也一樣嗎？卡里埃是強(qiáng)盜，那您怎么稱呼蒙特韋爾呢？富基埃-坦維爾是無賴，那您又怎么看拉穆瓦尼翁-巴維爾呢？馬亞爾可惡之極，可是請問索爾-塔瓦納呢？迪歇納老頭殘暴兇狠，那么，您怎么形容勒泰利耶神甫？屠夫儒爾丹是個(gè)魔鬼，那盧瓦侯爵也不比他遜色呀？先生，先生，我對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公主和王后深表同情，但我對那位胡格諾派的可憐女人也很同情。先生，那位婦女有一個(gè)吃奶的孩子，一六八五年，在路易十四的統(tǒng)治下，她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上身一絲不掛，孩子丟在一旁。她的乳房漲滿乳汁，她的心里充滿憂慮。孩子餓得臉色蒼白，看見母親的乳房，喘息著，啼哭著。劊子手要那位既是母親又是乳娘的婦女發(fā)誓放棄新教，讓她在放棄孩子和放棄信仰中作選擇。用懲罰坦塔羅斯[插圖]11的手段來對付一位母親，您對此有何感想？先生，請記?。悍▏锩杂兴牡览怼Ｋ膽嵟?，將來會得到寬恕的。它的成果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gè)最美好的世界。在它最可怕的鞭撻中，包含著對人類的愛撫。我簡要說一說。我不繼續(xù)了，我的道理很充分。再說，我就要死了?！?/p>

議員將目光離開主教，用幾句心平氣和的話來結(jié)束他的想法：“是的，進(jìn)步的暴行叫作革命。暴行結(jié)束后，人們會承認(rèn)，人類受到了粗暴的對待，可是卻前進(jìn)了。”

議員全然不知，他剛才的一席話已把主教心中的堡壘一一沖破了。然而還剩下一個(gè)，這個(gè)堡壘是比安維尼大人進(jìn)行抵抗的最后一招，他堅(jiān)守這塊陣地，又像開始時(shí)那樣生硬地說：“進(jìn)步必須信仰上帝。善事不能由不信教的人來侍奉。無神論者引導(dǎo)人類只會引入歧途?！?/p>

老議員沒作回答。他打了個(gè)顫。他望望天空，眼中慢慢生出淚水。當(dāng)淚水蓄滿眼眶時(shí)，就沿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流，茫然的目光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穹，他幾乎是語不成聲地喃喃自語道：“你?。±硐?！只有你才存在！”

主教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

一陣靜默后，老人向天邊伸出一根指頭，說：“無限是存在的。它就在那里。假如無限中沒有我，那我就是它的界石，它就不再是無限了。換句話說，它就不再存在。然而它卻是存在的。因此，它之中就有我。無限中的這個(gè)我，便是上帝?！?/p>

那臨終的人說這最后幾句話時(shí)，聲音非常洪亮，還有一種心醉神迷的顫動，仿佛看見了什么人似的。說完，他閉上了眼睛。因?yàn)檎f話太用勁，耗盡了他的力氣。顯然，他所剩下的幾個(gè)鐘頭的生命，就在那頃刻之間消耗殆盡。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縮短了他同就要去會合的那個(gè)人的距離。最后的時(shí)刻到了。

“主教先生，”他緩慢地說，與其說是因?yàn)樗ト?，不如說為了保持尊嚴(yán)，

“我的一生都是在研究、思索和冥想中度過的。六十歲時(shí)，祖國向我發(fā)出召喚，命令我參與國家事務(wù)。我服從了。有陋習(xí)，我斗爭過；有暴政，我摧毀過；有權(quán)利和原則，我宣布和承認(rèn)過。國土遭受侵犯時(shí)，我保衛(wèi)過；法蘭西遭到威脅時(shí)，我挺身而出過。我過去不富，現(xiàn)在很窮。我曾是國家的主宰之一，國庫里堆滿了貨幣，墻被金子和銀子擠得快要倒塌，只好用支柱來撐住，可我卻在枯樹街上吃飯，每餐二十二蘇。我?guī)椭軌浩鹊娜?，安慰受苦的人。我撕毀過祭壇上的桌布，這是事實(shí)，但那是為了替祖國包扎傷口。我從來都支持人類向光明前進(jìn)，有時(shí)我也無情地抵制過進(jìn)步。必要時(shí)，我也保護(hù)過我的對手——你們這些人。在弗蘭德的彼得熱姆，就在墨洛溫王朝夏宮的舊址上，有一個(gè)都市派的修道院，名叫圣克萊爾-昂-博利厄修道院，一七九三年，我就拯救過它。我盡我力量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事，盡我所能做了善事。后來，我遭到驅(qū)逐、圍捕、追趕，受到迫害、誹謗、嘲笑，我被人起哄，被人詛咒，被剝奪了人權(quán)。我白發(fā)蒼蒼，多少年來，我感到許多人認(rèn)為有權(quán)蔑視我，在無知的可憐的群眾看來，我是個(gè)該下地獄的罪人。我不恨任何人，但是，既然人們恨我，我就離群索居?，F(xiàn)在我八十六歲了，就要死了。您來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