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行
月亮落到西邊山巒背后,幾顆塵色的星子閃爍著。待了十幾年的黃土坡,剛走了一趟廣州城,又回這兒了。 俺想著那廣州城的男人啊,他那清麗溫柔的臉吸得俺黑眼變白眼哩。但這兒的冬啊,剛出門就讓風卷著沙子吹了臉上的粉,俺跑著回院起補妝。左臉粉掉了一層,右邊連黃沙都混兒一塊了,毛蓋黏住腦門子了,用水也難去掉。 娘沒好臉地說:“瞅瞅你那樣,像個遭霜的糞蛋,不比地里的土疙瘩漂亮!”娘知不到俺的心思,只疼洗粉的水。 俺愁這話愁得不行,帶哭帶鬧地說:“俺走了就不回來!不在這兒受苦!”她苦起臉來了,嘴里哎呦得不行,鬧死了。一哈哈又坐在炕上悶悶的。劈里啪啦,燒炕的木頭裂了,又把她嚇得一跳。 俺掐好鐘頭迎著紅光和紫光出了山,到那銅川東站,年時才載人。俺沒浪過,娘不住地說:“拾著娘的厚棉褲,別凍著咯!別熬著自個兒!”娘每句話俺都在心頭記著,但暖和的廣州與俺可不遠哩,俺知道他在華南師范大學等俺。在車站廁所抹下棉褲,塞到塑料的衣袋子里。把白白滑滑的蕾絲襪費勁套在腿上,那感覺是銅像裹上了金子,變佛咯。 又拿出偷買的空氣豆莢,這美國耳機活像兩個小鈴鐺,可鈴鐺哪有白的呢?但要讓娘看到,非烙倆眼兒穿根紅繩當鈴鐺。等會兒布魯斯音樂響起來,俺就迷糊得不知道什么是南北了。 外面人埋怨我:“你跑肚啦,還不出來!” 俺不管那大娘嗓子喊多大,腦子里只轉(zhuǎn)著詹姆斯·布朗的靈魂打擊樂。后來門都被她錘爛啦,一看俺開門就說:“你個沒耳朵的鐵桶!” ?“不知道我是廣州人嘛!”俺眼也不瞅她地說,還露出夾在耳朵上綠油油的翡翠墜。 她那兩眼像是一抹黑,耳朵也不靈了,鉆屎坑里了。 她這是認賬了,俺真飄飄地成了廣州人,心里暗喜著。美國鈴鐺管用得嘞,綠葡萄漂亮得嘞。俺喜死這些小玩意了,要把它們送給那廣州男人。 就是俺忘不得爹地的調(diào)子啊。爹地是個老農(nóng),很短瘦,常常害病,干活就唱“呦嗬幼嗬,呦嗬幼嗬嗨!” 內(nèi)時候爹地抱著俺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共產(chǎn)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那鐵絲胡子回回扎俺,但俺沒法忘了他的調(diào)子,那是俺命根子的弦。在家里,娘盛粥,盛上一碗兩碗三碗。那多出來的一碗啊,爹地全喝了。喝完就泡那大粗茶,一壺水頂不夠,就推著嗓子吼幾句,俺嘴巴才吸溜著喝下粥,害怕碗里有老鼠屎。 車開沒一個鐘頭,娘就打來電話。俺是個廣州人噫,怎么去說陜北農(nóng)家話。俺立不定了,想裝作沒聽見,又蓋不住臉騷。哎,多么害??!這藕斷了絲還連著俺。 電話里娘哭著,越哭聲音越喊:“你浪吧浪吧,去那里浪浪吧!有本事是自個兒的!”清晰的鋼鐵巨輪碾軋車軌聲沒變,俺聽著娘操心的聲,憋不住那土話,放不下離家的情,也稚嫩地哭起來。也不知娘聽到俺的聲了嗎。 廣州的房子那樣高,那樣多,那樣漂亮!俺一眼沒看到頭哩。大路上的玻璃都閃著彩光哦,要閃瞎俺的眼。路旁十幾個飯店,一個高過一個,都穿著燕尾服啊,都端著魚肉盤子。義大利番茄肉醬面吃得我一嘴油。通紅的柿子比得上天宮的蟠桃哩,嘗著酸甜的勁兒,舌頭沒了味覺,癱軟在嘴里。吃完第一口,口水嘩啦啦地流到桌上,唿嚕暈下去了,記不得使手去撥。 發(fā)廳的理發(fā)師頂著英倫頭發(fā)。俺把黏住黃泥的毛蓋使勁地洗了洗,又做了個電視里才有的毛兒,這回兒心滿意足啦;又隔著玻璃看到對面的五彩衣服,去買了件猴子的衫兒,這回兒咧嘴笑啦。 后來去艾克亞又不免嘴饞起來,豆角和西葫蘆可能吃過,但那冒油光的香腸和裹好濃醬的牛排可是從沒沾過嘴。俺擺弄著刀叉,也知不到怎的它們竟在俺粗了巴糙的爪子上跳起了舞。要了雙筷子沒模樣地吞起來,最后舔凈了盤底。那盤底是十幾年也沒見過的亮白瓷,恨不得吃掉擱肚子里。就連那木桌子,也是美得發(fā)光發(fā)亮啊。 這廣州城的樣兒,在坡上俺白夜黑夜地念著,在沒有水汽的地里猜著??砂忱诉@兒不還是要見中意久了的男人嗎。那幾頓吃得俺腮幫子、鼻子尖上,甚至腦門子都沾滿肉渣油光,哇咪二道。俺得把頭發(fā)梳得板正油亮,還把那粉摸得更勻,把那衣服整得更靚,把衫兒上的銅紐扣擦得更光。露出奶子邊緣,似白瓷泛著冷光,走起路來一抖一抖的,怕沒有男人不癡迷。 廣州城路上都是花燈,紅綠斑斑點點。灼目的燈泡照耀得處處亮過正午,也分不出白夜。俺像個火車頭,懟著勁兒悶頭去到華南師范大學。跑著跑著,火車也趕不上俺。身上酸溜溜的,也聞不到黃土味兒。 他躲著冬風,在黑色外套里遠遠地就叫我:“王洛洛,是嗎?”俺識得那努比斯的棉襖,心中熱浪翻滾,燒著嘴里的口水。 俺答:“我是!” 他問:“從銅川來的?” 那唇像紅棗又紅又甜,牙齒躲在里面閃著潔白的光彩。 答:“我是!” 問:“一個人來的?” 他湛藍的眼睛盯著俺,俺看不見他藏在毛蓋兒下的腦門子。 答:“我是!” 他說到:“咱們?nèi)コ詡€飯吧?!彼粷M地斜視著我,嘴撅了一下,鼻皺了一下,眼眨了一下。 俺說:“俺……我吃過了?!?俺腦袋像被敲碎的核桃,心放在爐火里烤著,又熱又痛,燒開了口水。噴出帶著土疙瘩的苦水,逃了幾步,喊道:“俺是王翠花!” 日頭已經(jīng)大半沉下海,只剩一抹玫瑰色的紅邊躺在藍色大海上。隔過一天才求到娘給俺轉(zhuǎn)來的車票錢。呆在廣州這兒不服水土,屁股瘦像錐子,腿像劈柴,眼睛憂郁了,臉沒驢臉好看。 又一次看到陜北的黃天,聽著吹人的大風,俺藏起了那些新奇玩意,沒再穿過蕾絲襪。娘說:“娘給你打發(fā)個試親,八字符,五行順,做個好生活,往后不用你害心!”你呀,經(jīng)常忘了自己的命根子,從黃土地的縫里生出來,別想在廣州游輪上看美景了。要說美景,這黃天黃地黃種人,大風大水大陜北,哪里不比那兒強?娘還說:“這錢費就費了,你爹地還能掙出來,可你要是瞎了,那就再沒人咯!” 俺呀,知不到爹娘愛俺。這黃土坡上穩(wěn)穩(wěn)的,干嘛還要去那廣州城的夢里逍遙。月光下,黃土地,吸了眼淚不留痕啊。廣州城,那兒也記不得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