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歲末，時在星回，適逢余畢事歸里，大雪夜襲東昌。紛揚三日，萬籟俱寂，始見其少已。自古城東十里以望，群宮素裹，水天一色，鳥雀翔集中河，察然如畫境云者也。余罹惡寒初愈，是日登光岳樓以為大觀。自戊戌之難，少志不遂，奔游于東西之間，忽已兩度春秋；而闊別瀟湘，歌送衡陽，雄起于洞庭之念者，亦如雄關漫道。夫顧異鄉(xiāng)曠漠，念昔事之杳然，中心未可無傷思之氣也。旬初，聞妹疾臥膠州，憂甚烈，往往夢之居故地之時，覺而涕零如雨。逾數(shù)日，余行數(shù)百里以歸探故村。

是日天寒遠而蒼林渺，地幽滯而浮氤飄。山陵盡朔風之蕭索，江川凝百草之粼霜。去時乃七月流火而螢星初見，歸來則河山百寂滿目蒼夷。舊時巷陌井然如故，一老者將出，問所從來。余笑而曰異客也。東墻以西十余步，見一古樹出晴霄之上，枝杪蒼然而頹駁者，知故舍仍在矣?？矍G門入院，百草深半尺，雜然非故時之狀。唯一石臺隱沒其中，約可近見?？偨侵?，妹曾采東鄰之李置此，其時其境，所記猶新。窗扉掩與枯木之后，檐下有鳥驚出，不知所向。庭里所陳皆故，塵土覆之半黍許，書臺盡蛛網(wǎng)之結。昔者，余嘗挑燈攻讀至夜半，妹則于旁煮茶消倦，或研墨而細語以陪。余嘗困于案沿，昏然而不覺燭燃于發(fā)袖也。今念及諸此，猶似昨日，而世殊世異，物是人非，惟久坐而長嘆已矣。

已而西天幽暝，雪寂然漫卷于中天。余方睡而始覺，出門趨東河亍行于畔。至石橋南渚，一扁舟擱于沙上，其狀孤憐，纖素盡斷而蓬斗百創(chuàng)。憶昔年春回草長鶯飛之時，山青水溯，蟲魚盡出，桃花十里遍于岸渚之上，婦童嬉于河間，或搗衣滌蕩，或引水為渠，盡看和樂歡諧之象也。余與妹曾宿橋南之營舟，其時水清河冽，未有染也。侵曉看宿雨滑入新葉，暮時采茶東籬舉燭而望月。初夏之時，妹倚于舟側踩水以嬉，俯而劃指于水間，盈盈然如新鏡初開而秋波流連也。河蝦盡上，沙石清細，落英逐流，妹引臂撈之而無得。許久，余自問：“蓋流年如此去而無還乎？”妹顧思良久，垂目曰：“其是也歟？兄何為此言？”或詩興急發(fā)，出曰：“皎皎月圓明舒好，春風幾度綠桃夭。列宿終與太清去，我自孤舟臥客橋?！泵幂付羲?，少頃對之：“君言歸時未有時，花落人離兩不知。青梅幾處憐孤寺，宿雨無心怨客遲?！倍讼囝櫫季茫笮Χ鵁o言復語之。今念昔之情境，覽目下之蕭索，恍如隔世之變也。

俄頃雪驟而浸衣，石橋沒于中道。望河溪之南，炊煙裊裊而星火綽然。漫步于林間，撫蕭而奏，幽然如空谷絕音，余佇而靜思。言昔之舊憶，爾來十有余年矣，少時之趣，純?nèi)恢L，纏綿之境，終已決去而不復回也。今當弱冠，而英氣漸消，文思殆然，竟不能與前時相較矣。夫古今寒窗游子，寄豪情于四海者，不為鮮也；而十年無問，挫節(jié)北于俗塵者，豈可數(shù)哉？所謂窮且益堅，達人知命以聊慰也。人之與世曰蜉蝣一度，滄海桑田之變，寸心可知，欲窮古今之道，極輪回之全，惟造化明之矣。夫人之與世所求者終于此乎？

時已平明，云過而天清，余起身趕程。雪嵌砯崖，道復坦徹，日影忽射北向瑯琊雙峰。遠瞰河山之后，不覺東方旭日之初生。

? ? ? ? ? ? ? ? ? ? ? ? ? ? ? ?時辛亥年臘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