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之物(一)
作者:洛夫克拉夫特 Ⅰ 沒錯,我的確將六顆子彈送進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腦袋,但我仍然希望通過這份陳述說明我并沒有謀殺他。起初,你們會說我是個瘋子——比我在阿卡姆療養(yǎng)院單間里射殺的那個人更加瘋狂的瘋子。然后,一些讀者會思考每一段敘述,將它們與已知的事實進行對比,然后捫心自問:在見識了有關那一恐怖事物的證據(jù)——那個位于門階上的東西——之后,還能相信什么呢? 當初,我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的瘋狂故事只不過是些瘋癲的胡話。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會問自己是不是被誤導了——還是說我根本就沒有發(fā)瘋?我不知道答案——但其他人也會談論一些有關愛德華與亞西納·德比的怪事,甚至就連冷淡麻木的警察們也沒辦法解釋那位駭人的訪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們支支吾吾地試圖編造出一套理論,將一切歸結(jié)為被解雇的仆人炮制出的恐怖玩笑或警告,可是他們也從心底里知道,真相要遠比這些事情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所以,我說我沒有謀殺愛德華·德比。更確切地說,我為他復仇了,并且為這個世界清除了一頭可怕的怪物——如果它存留下來,將會為整個人類帶來無數(shù)的恐怖。在我們每日行走的道路近旁有著某些充滿陰影的黑色地帶。偶爾,某些邪惡的家伙會開辟出一條通道穿過這些黑暗地帶。這個時候,那些知情的人就必須不計后果地將其予以鏟除。 我與愛德華·皮克曼·德比自小相識。他比我小八歲,卻非常早熟。那個時候他才八歲,而我也只有十六歲,但我們已經(jīng)有了許多的共同點。他是我見過的最為杰出的少年學者。七歲的時候,他寫了一首內(nèi)容陰郁、充滿幻想、甚至還有些病態(tài)的詩,讓他身邊的那些家庭教師倍感驚訝。私人教育以及嬌生慣養(yǎng)的隱居生活或許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他的早熟。小時候,他的身體有些虛弱,這讓溺愛孩子的父母頗為擔心,因此他們一直將他牢牢地留在身邊。他被禁止在沒有護士照看的情況下外出,也極少有機會與其他孩子一同無拘無束地玩耍。這些事情無疑讓那個孩子的內(nèi)心生活變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起來,而各種各樣的幻想也就變成了他通往自由的康莊大道。 無論如何,他在少年時就掌握了淵博而又奇異的學識;盡管我比他年長得多,但他輕松寫下的那些作品也讓我感到著迷。在那個時候,我比較偏好那些風格有些怪誕的藝術作品,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個比自己更加年輕的孩子罕見地擁有著一顆和我志趣相同的心靈。我們兩個全都熱愛那些陰暗而又令人驚嘆的事物,這無疑是因為我們倆都生活在一個日益衰敗、隱隱有些讓人恐懼的古老小鎮(zhèn)里——這個小鎮(zhèn)即是受到女巫詛咒,同時也充滿了民間傳說的阿卡姆。在這兒,那些堆擠在一起、松垮塌陷的復折式屋頂與逐年崩落的喬治亞式欄桿,在經(jīng)歷過好幾個世紀后依舊憂郁地聳立在陰沉低語的米斯卡塔尼克河河畔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將興趣轉(zhuǎn)移到了建筑學上,同時也放棄了為愛德華所創(chuàng)作的那些魔鬼詩篇繪制一份插圖本的想法,但是我們的友誼卻并沒有因此受到損害。小德比的奇特天賦得到了顯著的發(fā)展。在他十八歲那年,他收集整理了許多噩夢般的抒情詩,然后出版了一本名為《阿撒托斯及其他恐怖》的小冊子,并因此引起了大規(guī)模的轟動。他還曾與惡名昭彰的波德萊爾派詩人賈斯廷·杰弗里有著密切的書信往來。此人曾編寫過《巨石的子民》,并且在1926年拜訪了一個位于匈牙利境內(nèi)、聲名狼藉的不祥村莊,最后尖叫著死在了一家瘋?cè)嗽豪铩? 另一方面,由于始終過著嬌生慣養(yǎng)的生活,德比在自力更生與處理實際事務方面卻沒有太大進展。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好轉(zhuǎn),但過度寵愛他的父母也讓他習慣于像個孩子似的依賴他人;他從未獨自旅行過,也不會自己做決定,更不愿承擔任何責任。不難想見,他沒法適應商業(yè)事務與職業(yè)生涯中的復雜斗爭,但是充裕的家境還不至于讓他陷入悲劇的境地。成年之后,他依舊有著一張讓人容易猜錯年紀的少年面孔。金發(fā)碧眼的他有著孩童般的新鮮膚色;他費盡千辛萬苦才留起了一撮其他人能夠分辨出來的小胡子;他的聲音非常輕柔,而嬌生慣養(yǎng)缺乏鍛煉的生活也讓他顯出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豐腴,卻又不像早熟的中年人那樣大腹便便;他長得很高,如果不是因為害羞而顯得有些孤僻與書生氣的話,那張英俊面孔會讓他成為一位非常引人注意的風流紳士。 每年夏天,德比的父母都會帶他出國,而他很快就抓住了歐洲思潮與歐式表達方式的皮毛。他如同愛倫·坡一般的天賦越來越偏往頹廢主義的方向,而其他那些藝術家般的敏感與渴望也逐漸在他體內(nèi)生根發(fā)芽。在那些日子里,我們進行了大量的討論。當時,我已經(jīng)從哈佛畢業(yè),正在波士頓的一家建筑師事務所里學習。再后來,我結(jié)了婚,并最終回到了阿卡姆從事自己的職業(yè)。我定居在索通斯托街的家庭農(nóng)場里,自我父親由于健康原因從佛羅里達州搬到阿卡姆后,我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那里。過去,愛德華幾乎每晚都會來拜訪我,后來我漸漸也將他當成了家庭里的一分子。不管是按門鈴還是叩門環(huán),他都遵循著一套特有的規(guī)律,這套方法后來甚至都演變了一種真正的暗號。因此在晚飯過后,我總會靜靜聆聽那段熟悉的訊號——先是三聲輕快的叩擊,然后稍稍一頓,接著又是兩聲。不過,我不會像這樣頻繁地拜訪他家,而且我每次去他家時都會嫉妒地看到他那不斷擴充的藏書室里堆滿了神秘晦澀的書卷。 德比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學完成了學業(yè),因為他的父母不愿意讓他去外地求學。他十六歲的時候就進入大學,并且在三年內(nèi)完成了學業(yè),主攻英語文學及法語文學,并且在除了數(shù)學與科學以外的所有科目上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數(shù)。他很少與其他學生來往,可是卻經(jīng)常羨慕地看著那些“膽大妄為”或是“自由奔放”的家伙——他會模仿他們“機靈”的膚淺言辭,模仿他們毫無意義的諷刺手勢,同時也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有膽量去嘗試那些引起非議的行為。 但他真正成功做到的事情只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熱衷于秘密魔法學識的狂熱愛好者,因為米斯卡塔尼克大學的圖書館一直都是個非常著名的地方。過去,他在面對那些古怪和幻想的事物時總是淺嘗輒止,但到了那個時候,他開始鉆研起了那些真正的符文與謎團——那些傳說中的古老過去為子孫們所留下的指引與謎題。他讀過許多書,例如可怖的《伊波恩之書》,馮·容茲的《無名祭祀書》,以及阿拉伯瘋子阿卜杜·阿爾哈茲萊德編著的禁書《死靈之書》,但他從未向自己的父母說起這些事情。我的兒子——我的獨子——出生的時候,愛德華已經(jīng)二十歲了。得知我借用他的名字將新生兒起名為愛德華·德比·厄比頓后,他顯得非常高興。 二十五歲的時候,愛德華·德比成了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一位遠近聞名的詩人與幻想家。可是缺乏社交與責任心的生活讓他的作品里充滿了模仿與過分的書生氣質(zhì),這拖慢了他在文學方面的發(fā)展。我可能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充滿了各種極其重要的理論話題;而他也需要我,因為我能為任何他不愿意告訴父母的事情提供建議。他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倒不是因為他喜歡這種生活,只是他天性害羞,不夠活潑,而且還被父母細心保護著——另外,在參與社會活動時,他也僅停留在最淺薄、最敷衍的表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他由于健康問題以及根深蒂固的膽怯性格被留在了家中。我去普拉茨堡當了軍官,但卻從未到過大洋彼岸。 時間一年年過去。在愛德華三十四歲那年,他的母親過世了,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某種古怪的心理疾病,如同廢人般過了好幾個月。他父親把他帶去了歐洲,不過,他沒費多少力氣就擺脫了窘境。在那之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怪誕的興奮,仿佛部分地擺脫了某種看不見的束縛。雖然已經(jīng)步入中年,他卻開始與那些更加“激進”的大學生們混在一起,并且做出了某些極度瘋狂的舉動——他還被狠狠地敲詐了一次(錢是我借給他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父親注意到他參與了某些事務)。有些私下傳播的謠言說那些瘋狂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學的學生極端古怪。甚至還有些傳聞提到了黑魔法,以及一些沒人會相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