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多么殘酷。

但我仍然愛你。

我能想到最崇高最純凈的愛意。

就是迎著全世界的惡意去選擇你。

……

……

“坐吧，招待不周，沒什么茶水?！?/p>

甘雨撇過眼。

呵，倒是自己窘迫了。

想過去逼問，去討個態(tài)度，去強硬地制止他對自己同門的折磨。

如今正主就在眼前。

甘雨肯定，倘若他還是以那副不理世事，無謂世間的眼神在自己面前微笑，她有那個決心和他對質(zhì)甚至翻臉，哪怕他是舉世公認的英雄。

但……

但他的眸子是如此澄澈而落寞。

怎么會。

明明他那日與妹妹短暫重逢后……

他的眼神就再沒有色彩了。

他癲狂了？

他釋然了？

他無畏了？

他開始不在意任意所有。

他的眼中再沒有色彩了。

如今雖說這份無可奈何的落寞讓人心悸，但高低是有心有情了。

“甘雨……”

“好久不見。”

他拘謹?shù)刈隆?/p>

癱在桌上的雙手七分無力。

頗長的睫毛如今只是垂下，遮掩了他琥珀色的眼眸。

他似乎難去開口。

“跟我就不必客套了?！?/p>

“不管你想干什么……都告訴我吧?！?/p>

“……不用裝成這幅模樣，看在申鶴的面子上，我會盡力滿足你?！?/p>

“但我警告你，別過分?！?/p>

還是得保持警惕。

對他，自己沒有任何可憐的必要。

他的所作所為致此，自己沒什么袒護他的必要。

倒不如說，自己還肯在一張桌硯上和他對坐，已經(jīng)是自己千年的修為了。

句句扎人的話語傳在空耳中。

那份躊躇似乎最后消融在某種決意里。

空抬頭。

直直望向仙人。

“伐難夜叉的衣裳?！?/p>

“我要贖回來?！?/p>

……

砰。

砰！

她是給人帶來福澤的仙獸。

卻不代表她不懂殺伐。

這方屋具伴她工作千百年。

第一次遭到主人如此對待。

“你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

“你親自當(dāng)出去的，你現(xiàn)在說要贖回來？”

“你又要，將它，送往何處去？”

“空！”

“我求求你！你是我們的朋友，你是申鶴的丈夫，你是璃月的英雄！你要什么我們不能給你？”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

“空……申鶴很愛你，真的很愛你……”

“你要是對璃月有恨，你告訴我緣由，我來解……”

“你要是不愛申鶴，那就離開她……”

“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們？他們是璃月先烈啊……他們是為了璃月而亡啊……”

“伐難她，死于瘋魔后的自相殘殺啊……夜叉?zhèn)儧]有誰的結(jié)局會是善終！讓他們死后安眠吧，空！”

“你究竟要什么，空……”

“我給你，我都可以給你，七星，仙人，帝君，都會給你……你是璃月的英雄，我們欠你一次，我們知道……”

“但，別這樣對璃月的先烈，別如此折磨申鶴，別這樣，對璃月……”

“空……”

“看在申鶴的份上，空！”

“放過我，放過璃月，放過申鶴！”

好吧……

我剛剛還在夸贊她千年的修為來著。

但她終是難忍了。

她在乎的東西不多。

她始終懷揣感情的，除了自己常伴的諸位，無非就是這個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恢恢然入盛世的國家了。

她想揪起他的圍巾，質(zhì)問他的心意。

手指卻只能停在龜裂的桌面。

她怒睜的眼和少年的決意相對。

那份在群玉閣上一劍定乾坤般的決意。

金發(fā)飄揚。

在這番深夜里熠熠生輝。

“我要，讓伐難仙人的衣物，回到她的冢里?！?/p>

“我要，還伐難仙人閉目后的安寧?！?/p>

“我要向魈謝罪，向帝君謝罪?！?/p>

“我要償還我的罪業(yè)！”

“甘雨，它在哪？”

“我要，把它，贖回來！”

“無論什么代價！”

會哀，會懼，會怒。

會嘆那不公，會憤那罪孽。

如今，早已不是誰質(zhì)問誰的問題。

是向誰致意，誰來贖罪。

那個無意于萬物的他，仿佛是忘卻了一切值得眷戀的過往。

而如今這個滿目決然的他，卻好似拾起背負了所有過往！

甘雨怔了怔。

“你……”

“在哪？”

“甘雨，你便當(dāng)我忘卻了一切吧……”

“告訴我，在哪？”

“哪位神明的私有，還是哪片深淵的屬地？”

“我都會去要回來！”

哈……

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問自己？

問自己，如今那衣物在哪里？

……？

這是，什么意思？

他失憶了？

還是他決心和自己的過去割裂了？

他……

他成為誰了？

成為誰想要的誰了？

“在，至冬那位，收藏家手里……”

“他不肯松口……他只接受，以物易物……”

“他要，更不平淡的東西……”

沒見過如此怪異的人。

在博士屬下的，連收藏家都這么行跡詭譎么？

甘雨看著他低下頭。

這是一道難題。

如何的物件，它所謂的新奇，所謂的價值，能超于那衣物之上？

沒人會想穿衣。

那段歷史，那段時歷，才是它所代表的。

豈有更悠遠，更甚者？

“往生堂的鐘離客卿……有參與交涉么？”

“嗯……？你怎么知道的……確有此事，但那人說，神明的物件，已然無趣了……”

最最悠遠的歷史見證者，也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么？

這個世界的痕跡，已然在他心中沒有什么波瀾了么？

笑話，荒唐。

還有什么能滿足他了？

除去神明的屬物，又有什么能稱得上所謂新奇，所謂價值了？

能有什么？

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提瓦特……

拿得出手的？

“空?。磕阍诟墒裁?，空？”

已經(jīng)……

來不及抓住他的手腕了。

他在發(fā)抖。

不是因為憤怒，不是因為苦惱，不是因為畏懼。

只是……

只是——

只是疼痛而已。

“如果……哈……這個世界，都沒什么可以滿足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的話……”

“那就……嗯……用，這個，世界之外的……東西……”

“哈……”

“不管是，他自己的欲望，還是，博士的命令……”

“異世之人的，右眼……”

“他，不會拒絕的……”

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一直向這個世界索取。

如今……

償還吧。

償還吧。

贖罪吧。

少年顫顫巍巍地摸向甘雨的手。

踏實的交互感卻讓甘雨一陣心顫。

“甘雨，拿，穩(wěn)……”

“去，幫我，和他，換……”

“去把伐難仙人的遺物，要回來……”

“要是……他還是不肯，我就去，宰了他……”

“幫我，贖罪，甘雨……”

“幫我……”

血透過捂緊右眼的指縫。

連帶左眼也血絲遍布了。

他大喘著氣。

脖頸上是因疼痛凝起的青筋。

沒有經(jīng)驗的他只能保證交易之物的完整，并不能確保自己軀體的安危。

眼眶空洞。

余痛牽扯著每一根神經(jīng)。

右手撐起痙攣的身子，在桌上起伏。

“空……你做了什么，空……”

“你不該這樣……怎么該……你要是有這個心，咱們一起去搶回來便是了！璃月不會怕至冬！為什么……空……”

“甘雨……我不能……如此……我自己的罪孽……”

“我沒有畏懼至冬……但你都說了，我是璃月的，英雄……”

“璃月的英雄，怎么會，敗壞……璃月的名聲呢……”

“這可是……申鶴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了……”

“璃月不負我……我不會……負，璃月……”

“我……愛申鶴……我也愛……璃月……”

他強行扯起嘴角。

他說的愛……

他說的愛。

他的曾經(jīng)……

他何時道出過？

他的直言……

是否真誠……

證據(jù)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自己手中。

甘雨這才回過神來。

“等等！空，快，走，不卜廬……”

“快！”

拉緊他另一只手掌。

卻被輕輕躲開。

“不，不行……申鶴看到會不開心的……”

申鶴會不開心的。

遠在千里的申鶴。

和其他女孩子接觸，申鶴會不開心的。

……？

明明剛才仿佛個為國為民的開太平者。

如今又是個眷家戀妻的小男人了。

你在流血啊……

你在流血??！

白癡！

這個，白癡！

不知道申冤的白癡，愛申鶴不敢說的白癡，不圖回報只要尋人啟事貼滿城的白癡！

是他么……

是他……

是他了……

該是他，早該是他了……

用仙力護緊分離的人與眼。

在夜中扯著他的袖子疾馳。

震響誰的房。

敲醒誰的夜。

喚醒了。

誰的黎明。

……

……

“狀態(tài)尚善，血也止住了?！?/p>

“七七，捂好了。”

小小嫩嫩的手掌覆住了空的右眼。

寒意緩緩地減卻著難耐的痛感。

“白術(shù)大夫……你不該讓七七做這種事?！?/p>

視野突然擴了一圈盲區(qū)，無疑讓人不適的。

醫(yī)者技藝高超，緊纏的繃帶沒有擦及任何一根發(fā)絲。

空淺抱著坐在自己腿上的七七，緩緩平復(fù)著心境。

“無妨，七七不介意?！?/p>

“不過，我很好奇，空。”

“你果真失憶了么？”

長生嘶吐著信子，緊盯少年僅剩的眼珠。

空掩了掩劉海。

“不能算是失憶，只是很多事我都忘卻了。”

“只能……慢慢去贖罪了。”

白術(shù)擺弄著瓶瓶罐罐，倒也不去看空。

提起的紙筆似乎記錄著什么。

“贖罪……么。”

“空，其實，悔過并不算什么值得遮掩的事，你的本性應(yīng)該如此的?！?/p>

“但從那天起……你就變得不顧一切了?！?/p>

“和我一樣，對某種事物的執(zhí)著，超越了一切。”

話閘子打開，塵封的過往伴著濃厚的氣息走出。

空噤聲，他想要靜靜探尋自己原身的秘密。

“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了，我猜測，你大概是和你的至親碰面了吧?！?/p>

“這本應(yīng)該是件好事……但似乎不太順利。”

“不知哪天開始起，你就想著不顧一切向深淵奔去了?！?/p>

“我，都看在眼里?！?/p>

輕輕捂住七七的雙耳，空抬起眸子。

“白術(shù)先生……”

“派蒙在哪？”

真是個……好問題。

困擾自己已久的問題。

順著記憶攀爬，那次稱不上愉快的會面自己記在腦中。

但自己……似乎沒那么墮落才是。

“嗯……我可不知道腦傷后會有增加莫名的記憶這一說?！?/p>

“派蒙是什么？哪種藥物么？”

“聽起來效果不甚佳。”

白術(shù)挑了挑眉。

“是……么?！?/p>

“好的，白術(shù)先生，但……我的確失去了很多記憶。”

“沒有欺騙你?！?/p>

下了床，久坐的空趕緊有些缺氧。

搖搖晃晃。

七七扶住空的大腿，緊緊依著。

“嗯……我相信你，空。”

“這樣也好?！?/p>

“基礎(chǔ)的治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繃帶的更換得持續(xù)?！?/p>

“或許，你的夫人可以代勞?！?/p>

合上冊子，白術(shù)看出空不愿久留的意圖。

也是，他何時停止過前行。

哪怕在淤泥里掙扎地爬行，他也毫不在乎。

他，孤身一人。

“謝謝你，白術(shù)先生，費用的話，我會補上的，不必聽甘雨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p>

“有勞你了?！?/p>

“不，空，看到你如此……我很高興。”

“這比任何財物，都有價值得多?！?/p>

“啊……是么?！?/p>

“好吧?！?/p>

空笑了笑。

放下了黏住自己不愿松手的七七。

原來愛，是這么珍貴的東西么。

或許自己又明白了什么。

歸家吧。

回自己要回的地方。

“家”。

家的環(huán)境是很好的。

稱一聲仙府，算不上什么謬贊。

到時要感謝你。

空漫步在石路上。

竹影搖曳。

湖面無甚波瀾。

空蹲下身子。

看向自己。

湖面里的自己。

長相如何呢？

除了如今少了只眼睛，和自己沒什么區(qū)別。

手掌輕輕撫在湖面。

自己的倒影被遮掩。

你啊……

看來有夠脆弱。

不就是少了個應(yīng)急食品么？

不就是……

沒有派蒙……

誒，算了。

怪不了你。

沒有那個小家伙，你這一路走來受了不少苦吧。

你唯一的寄托，唯一生存的希望，無非見她一面吧。

無人指引，無人帶領(lǐng)，你多受了多少屈辱呢？

你又能明白些什么呢。

那些深藏于深淵和歷史中的，你了解些什么？

你知道她所背負的過往么？

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你苦苦追尋的妹妹，離你而去了。

見到你后，仍離你而去了。

你的希冀，你的寄托。

在那扇深淵之門關(guān)緊時，都化作飛紛。

是啊……

都沒人安慰你，不是么……

你瘋了。

除了想方設(shè)法地去接近深淵，接近苦厄。

不對，哪里能叫深淵呢。

那叫，“有妹妹的地方”。

你不擇手段，你拋棄了廉恥道德，你舍棄了這個世界所在乎但你不在乎的一切。

你開始利用起一切你所擁有的東西，那些這個世界予你的饋贈。

當(dāng)你重逢的美好夢境破碎時……

你覺得這個世界就沒什么好留戀的。

你真的很脆弱，真的。

我沒權(quán)力批判你，我比你幸運得多，我有個可愛的吉祥物向?qū)В覝\淺了解了那些歷史，我有那些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仍懷揣著希望。

你大概也會羨慕我吧。

但我不會原諒你的所作所為。

或許你有你的選擇，但你不該妄然去踐踏，去利用他們的感情。

不能。

你該知道。

她，只剩你了。

混賬。

明明，有人在愛你。

竭盡全力地去愛你。

混賬！

一掌打向水面。

驚得池中的錦鯉逃竄。

空甩了甩手。

走向熟悉而陌生的房屋。

“申鶴。”

“我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