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唐莉佳離開的后一天，左婧媛收拾好自己，買了些中老年人補品，回了那個自己十幾年沒回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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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新蓋起來的小區(qū)，到現(xiàn)在也不怎么舊，左婧媛循著記憶在一棟樓前停下，樓里走出一個盤著頭的老婦人，胳膊肘跨這個布袋子正要去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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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左婧媛只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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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愣了，仔細端詳了許久，不敢相信地遲疑道：“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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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母親，“媽……女兒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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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記憶里母親還是個身體硬朗的中年婦女，最喜歡打抱不平，現(xiàn)在這個女人已經(jīng)清晰可見地衰老下去?！盎貋砭秃谩貋砭秃谩弊箧烘碌哪赣H依舊不敢相信自己十幾年不歸家的女兒真的回來了，伸出枯樹皮一樣的手拍拍左婧媛的后背，哽咽道：“快，左左，跟我回去，你爸他這幾年天天念叨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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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從母親懷里出來，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爸爸他……他身體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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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那個病……后來不知道哪個好心人捐助，做了手術(shù)，現(xiàn)在挺好的，能吃能睡！”左母菜也不買了，挎著左婧媛的胳膊回家，“那個老頭子死鴨子嘴硬，想女兒想得說夢話都叫左左，平常還裝的跟個什么似的，我看著就有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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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回來，左母心里高興，說是有氣，臉上卻喜氣洋洋，左婧媛側(cè)著頭看這個身形愈漸佝僂得老人，她臉上爬滿了皺紋，特別是兩邊眼角，就像干旱久了的土地，龜裂出一道道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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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母的大名叫施谷彤，初中畢業(yè)的水平，在工廠當了幾年工人，認識了左婧媛她爸左立誠，倆人看對眼了，那時候也不講究什么婚禮酒席，領(lǐng)了證，廠里的幾個朋友湊一塊吃了頓飯就算結(jié)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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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她爸爸左立誠比施谷彤文化水平高點，高中畢業(yè)，為人有點文化人的小資情結(jié)，平常好舞個文弄個墨什么的。雖說他喜歡的都是些修身養(yǎng)性的風雅愛好，可左立誠氣性大，為人耿直，脾氣有點暴躁，要不當年也不會把左婧媛用掃帚打出去，說出斷絕父女關(guān)系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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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自己這個暴脾氣的老爸現(xiàn)在收斂了些沒有。左婧媛對她父親是有些害怕的，頗為忐忑地跟著施谷彤回了家，剛開門，只見一個穿了件雞心領(lǐng)薄毛衣的老頭正和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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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質(zhì)的棋盤，棋子兒一個個比小孩手掌都大，那小孩有板有眼地走了子，脆生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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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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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戴上老花鏡觀摩了好幾分鐘，樂呵道：“果然是我大孫子，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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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老頭子別下了，看誰回來了！”施谷彤還是左婧媛記憶里熟悉的大嗓門，嚷嚷聲在客廳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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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和小孩不約而同放下手里的棋子看向門口，小孩不認識左婧媛，疑惑地盯著左婧媛看了好久，“阿姨，你是誰?。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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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誠手里的那顆綠色的“卒”咣當?shù)粼谄灞P上，又從棋盤上滾了好幾圈，滾到茶幾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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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左左？”左立誠嘴唇都在發(fā)抖，扶著矮茶幾站起來，蹣跚地走到左婧媛跟前，眼里泛著水花，“左左，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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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紅著眼睛道：“爸……我回來了……”她想握住父親伸過來的手，可手抬到一半，又不安地縮了回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爸，你還認我這個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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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誠眼淚唰地下來了，他背過身去，用袖子擦擦眼角，使勁擤了鼻涕，才轉(zhuǎn)過身來顫悠悠踢了左婧媛的小腿一腳，“你這個兔崽子，還知道回來！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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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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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喜出望外，激動地跟著父親進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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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家。這里才是她的家，她在外面，不管住在哪里，好或者不好，都只是一個住處而已，只有父母親人在的地方，才能叫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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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你是誰啊？”小男孩乖巧地收拾好棋盤，不怕生地坐在左婧媛旁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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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摸摸自己大孫子的頭，眼睛都要笑瞇了縫，“大柱子乖，這是你姑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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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聽了，也笑得看不見眼珠子，“姑姑好，我叫大柱子，今年五歲半！”這小男孩被施谷彤左立誠兩個老人喂得壯實，虎頭虎腦的很招人疼，左婧媛把自己買補品的時候順帶捎上的一套樂高積木遞給他，“叫大柱子？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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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啊，你功課做完了么？快去寫作業(yè)去，不然我讓你爸回來收拾你！”施谷彤拍拍大柱子的屁股，轟著不情不愿的大柱子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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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只剩下左婧媛和她的父母，左婧媛看了眼大柱子房間的方向，悄聲問：“不是說大哥生了個閨女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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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里，施谷彤神色哀戚，左立誠嘆了口氣，道：“那妮子沒福分，從娘胎里帶著病出來，沒兩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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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心里也為自己這個長不大的小侄女難過，施谷彤不甘心道：“那孩子多伶俐啊，生下來就會咯咯咯地笑，誰逗她她都樂呵呵的，你大嫂特地給她取了個小名叫格格，誰知道……”她想到自己家這十幾年來多災(zāi)多難，恨恨地抱怨，“也不知我們老左家上輩子做了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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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誠心里堵得慌，煩躁地打發(fā)走施谷彤，“行了行了，快做飯去吧，左左好不容易才回來，怎么老提這些傷心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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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剜了自己老伴兒一眼，“糟老頭子，不是看在左左回來的面子上我才不給你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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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兩口拌嘴拌了一輩子，越拌越黏糊，左婧媛早就習慣了，笑著道：“那大柱子現(xiàn)在身體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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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著呢！”提起自己的大孫子，左立誠別提多自豪了，“背唐詩做算術(shù)，聰明得不得了，恐怕過幾年我下象棋就下不過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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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接茬：“格格沒了，你嫂子傷心，差點半條命也跟著去了，后來有了大柱子，這才漸漸緩過來。取個賤名字好養(yǎng)活，孩子叫大柱子，就希望他和頂梁的柱子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們也不圖柱子有什么大出息，他能好好長大就心滿意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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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誰也沒提當年左婧媛為了一個女人跟父母決裂的事，左立誠是遭過一場大難的，他當年得了尿毒癥，差點害得兒子家里傾家蕩產(chǎn)，后來不知撞了什么大運才被救回一條命來，看得開了，子女出不出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都不重要，只要他們高高興興的，健健康康的，常來陪陪自己，比什么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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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誠問：“左左，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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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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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十幾年是自己不孝順，只想自己快活得意，從沒考慮過含辛茹苦的父母，還好，父母身體都還硬朗，自己還有照顧他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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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原是打算去買菜的，半路遇上左婧媛，一時激動過頭，連買菜都忘了，這下又要去，左婧媛接過她手里的菜籃子要陪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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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說笑笑去菜市場，一路上遇到不少鄰居，施谷彤心里高興，逢人就介紹自己家的女兒，自豪之情擋都擋不住，左婧媛暗暗愧疚，自己這些年的混事，實在對不起母親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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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一直記著左婧媛最愛吃自己做的板栗燒雞塊和紅燒鯰魚，逛了大半個菜市場，對比了好幾家，才買了最新鮮的鯰魚和嫩雞回去，又買了好些左婧媛從前愛吃的菜，光是路過豬肉攤就稱了好幾種肉，什么里脊豬心排骨筒子骨，連豬肉鋪的老板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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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買這么多吃得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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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完的吃得完的，我女兒回來嘍！”施谷彤喜慶地挽著左婧媛的胳膊，如數(shù)家珍，“女兒愛吃糖醋里脊，小孫子和他爺爺愛吃醬排骨，豬心和筒子骨留著煲湯給兒子兒媳婦喝的，都有的，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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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又笑：“那大姐您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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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谷彤爽朗大笑：“我？我什么都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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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人都笑起來，鬧哄哄的菜市場里多了不少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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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卻聽得心念一動，她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來自己的母親喜歡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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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母親就對她和她大哥的吃食喜好了如指掌，這個女人撐起了半個家，左婧媛卻連她的口味喜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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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左婧媛小聲道：“我現(xiàn)在也學(xué)了點手藝，待會兒回去了您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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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左左做的菜我一定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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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女兒回來，施谷彤臉上的笑容就沒止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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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菜回到家里，左婧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哥大嫂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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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婧媛的大哥叫左溫文，當年左立誠取的是溫文爾雅的意思，希望自己大兒子能成為一個文化人?？墒亲鬁匚哪顣恍?，勉強上完初中就讀不下去了，打死也不去上學(xué)，左立誠就把他送去了技校學(xué)汽車修理，沒想到左溫文對這一行很感興趣，越做越好，最近兩年開了個汽車修理店，生意越來越好，兩口子都忙得很，只好把大柱子托給爺爺奶奶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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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溫文比左婧媛大幾歲，小時候兩人關(guān)系很好，左婧媛小學(xué)的時候是學(xué)校一霸，靠的就是有這么一個老給自己撐腰的哥哥，可以說她后來的性格養(yǎng)成，和左溫文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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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大嫂?！弊箧烘聨椭赣H把菜送進廚房，出來跟他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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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溫文接近四十的人了，中年發(fā)福，幾乎看不出年輕時候的影子，拍拍左婧媛的肩膀，一時不知說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回來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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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男人心里，自己對不起這個從小愛護到大的妹妹，只有妹妹回來了，這個家才算是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