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炳哲:無所事事是一種獨立的能力,能夠創(chuàng)造真正的自由時間

韓炳哲(Byung-Chul 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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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韓國首爾,80年代在韓國學(xué)習(xí)冶金學(xué),之后遠渡重洋到德國學(xué)習(xí)哲學(xué)、文學(xué)和天主教神學(xué)。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爾的論文獲得弗萊堡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爾大學(xué),2010年任教于卡爾斯魯厄建筑與藝術(shù)大學(xué),2012年任教于德國柏林藝術(shù)大學(xué)。西班牙《國家報》(El País)譽其為“德國哲學(xué)界的一顆新星”。作品被譯成十幾種語言,在世界范圍內(nèi)引起廣泛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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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沉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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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韓炳哲 著,陳曦 譯
中信出版社 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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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事事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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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動著,像石頭一樣滾動著,按照愚蠢的機械定律。”——我們正在成為這樣一群行動者。我們對生活的感知只剩工作和績效,“無所事事”也就成了我們想盡快清除的赤字。人的存在被行動榨干,變成可以被剝削的對象。我們失去了對無所事事的感知。無所事事不是無力行動、拒絕行動,也不是簡單地在行動中缺席,而是一種獨立的能力。它有自身的邏輯和語言,有其自身的時間性,有自身的結(jié)構(gòu)與氣勢,甚至有其自身的魔力。無所事事不是弱點和缺陷,而是一種強度,只不過在積極社會和績效社會里,人既無法感覺到它,也不會認可它。面對無所事事的國度及其財富,我們不得其門而入。無所事事——人之生存的光輝形式,如今蛻化為行動的空洞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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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被囊括進來的外在,無所事事重現(xiàn)于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人們稱其為“休閑時間”。工作中消耗的精力在休閑時間得以恢復(fù),因而休閑時間從屬于工作的邏輯。它是工作的派生詞,是生產(chǎn)內(nèi)部的一個功能性元素;與此同時,人們清除了不屬于工作和生產(chǎn)秩序的自由時間。我們不再熟悉那神圣的、節(jié)日般的安寧,“它將生命強度與沉思集于一身,即便生命的強度上升到恣意狂歡的狀態(tài),它仍可以將二者融為一體”。休閑時間既無生命強度,又無沉思。它是我們?yōu)楸苊鉄o聊而消磨掉的時間,不是自由的、有生命力的時間,而是死的時間。如今,有強度的生命意味著更多績效、更多消費。我們忘記了,不事生產(chǎn)的無所事事才是生命的強度形式和光輝形式。人有必要以無所事事的政治學(xué)對抗工作和績效帶來的強制。無所事事能夠創(chuàng)造真正的自由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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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事事是人性的構(gòu)成部分。它參與到“做”(Tun,作為)中來,讓“做”實實在在具有了人性。倘若沒有遲疑和中止,行動將淪為盲目的活動與反應(yīng)。缺失了安寧,就會出現(xiàn)一種新的野蠻。沉默加深了言說的深度。沒有寂靜,則沒有音樂,而只有噪聲與音響。游戲是美的精髓。哪里只有刺激與反應(yīng)、需求與滿足、問題與解決、目標(biāo)與行動,生命就在哪里萎縮成生存和赤裸的、動物般的生命。唯有無所事事讓生命富有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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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失去無所事事的能力,我們就會像一部只會運轉(zhuǎn)的機器。對生存的憂慮和純?nèi)粚儆谏睦Э嘟K止之處,便是真正生命的起點。無所事事是人努力的最終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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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雖然構(gòu)成歷史,卻不具有塑造文化的力量。文化的源頭不是戰(zhàn)爭,而是節(jié)日;不是武器,而是裝飾。歷史與文化的邊界并不重合。塑造文化的不是直抵目標(biāo)的路,而是偏移、游蕩和曲折的路。文化的本質(zhì)核心是裝飾性,它置身于功能性和實用性之外。裝飾物擺脫了一切目標(biāo)與實用價值的束縛。生命亦憑借裝飾物證明自己大于生存。生命的神性光輝得自絕對的裝飾,它不裝點任何他物:“人們稱巴洛克是裝飾性的,這并非事實的全部。巴洛克是絕對的裝飾,它似乎擺脫了所有目的,包括其戲劇功能,而發(fā)展出一套自身的形式法則。它不裝飾他物。它就是裝飾本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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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安息日停工,不得做營生。安息日作為一個節(jié)日,其本質(zhì)在于無所事事,在于擱置經(jīng)濟活動,但資本主義反而將這個節(jié)日本身變成商品。節(jié)日變成了事件和景觀,喪失了沉思的安寧。事件和景觀只是節(jié)日的消費形式,無法創(chuàng)造共同體。居伊·德波在其雜文集《景觀社會》中稱當(dāng)下是沒有節(jié)日的時間:“從本質(zhì)上講,這個時代各類周而復(fù)始的節(jié)日活動看似日益頻繁,但它仍是一個沒有節(jié)日的時代。一個共同體能夠在循環(huán)往復(fù)的時間里恣意地享受生命,而一個缺乏共同體、缺乏奢侈的社會則不具有這樣的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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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節(jié)日的時代,也是沒有共同體的時代。今天的人無處不在呼喚社群,但那僅是共同體的一種商品形式,無法締造一個“我們”。不受約束的消費將人孤立、隔離開來,消費者是孤獨的。電子化的交往也是一種沒有共同體的交往,社交媒體加速了共同體的瓦解。資本主義將時間本身變?yōu)樯唐?,時間由此失去了節(jié)日感。德波就時間的商業(yè)化評論道:“對時間的廣告取代了時間的現(xiàn)實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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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共同體外,奢侈是構(gòu)成節(jié)日特征的另一個要素。奢侈揚棄了經(jīng)濟上的強制。它是升華的活力,是一種強度;是脫位,意即對純粹生命的必要和必需的偏移和偏離。然而,資本主義讓生存變得絕對化。當(dāng)生命萎縮成生存,奢侈也隨之消亡。最高的績效也無法企及奢侈。工作與績效從屬于生存的秩序。行動無法以奢侈形式存在,因為必先有不足,而后才有行動。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奢侈本身淪為消費的對象,淪為商品的形式,并失去了節(jié)日感和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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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阿多諾來說,奢侈象征著毫無雜質(zhì)的幸福,而這樣的幸福已被效率的邏輯摧毀。效率與功能性是生存的形式,是奢侈讓它們失去效力:“不受約束的技術(shù)消滅了奢侈……用兩天三夜的時間穿越大陸的快車是個奇跡,但搭乘快車的旅程絲毫無法分有藍色列車逐漸暗淡的光輝。從敞開的窗戶里揮手道別,收到小費的侍者友好的操心,用餐的儀式感,不斷感受到他人給予的善意,而善意于他人也無損分毫—所有這些旅行的快感都已消逝,連同啟程前在站臺上散步的優(yōu)雅的人們。此后的旅程中,即便在最昂貴酒店的大廳里也難覓如此優(yōu)雅的身影?!闭嬲男腋5靡嬗跊]有目的和實用價值的東西以及刻意的繁復(fù),得益于不產(chǎn)出,得益于曲折的路、游蕩和冗余,得益于不作用也不服務(wù)于任何事物的美好法則與姿態(tài)。相比朝著某個方向行走、奔跑甚至跋涉,從容的踱步是一種奢侈。無所事事的儀式感意味著:我們雖然做事,但不為任何事物。不為任何事物擺脫了目的與實用價值,是無所事事的本質(zhì)核心,是幸福的基本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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