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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緋云錦(二十七)

2023-08-08 20:37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新來的朋友請戳戳目錄跳轉(zhuǎn)《閱前須知》

本章提要:

·貫穿全篇的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

·本文正式進(jìn)入真刀真槍動武階段

·為了堅持住一章一換視角的節(jié)奏,每一章更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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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才府二公子再料想不到重云竟是要問飛云商會的事,一時也有些恍惚。想當(dāng)年那樁震動玉京城的大案過去已有三載了,莫說是布衣百姓畏懼幾位大老爺權(quán)勢滔天,不敢稍有論及,即或是在這甲第星羅的緋云坡,人人多少知道些內(nèi)情,卻也都三緘其口。二公子那時不過十五弱齡,又天性不喜這等權(quán)謀傾軋之事,因此只知他父親在此案中干系不小,其中前因后果一概不知,既不曾聽父親對他講過,更不曾起意去問他父親。不過縱然說不清此事來龍去脈,卻也不至于像重云那般茫然一片全無頭緒,里邊的利害關(guān)系總歸還明白得很:最要緊的正是那寸錦寸金的緋云錦,就為了這一樣有市無價的稀世珍寶,長盛府、茂才府與靖安府,三家之間是是非非的糊涂賬至今也算不清。

緋云錦這筆天降橫財,多半來得不干凈,二公子心里知道。只是當(dāng)時年少,不敢妄自揣測生身父親,即使父親并不看重他這個喜詩書不喜商道的不肖子,他也決不敢猜度父親有半點不是,就是稍想上一想,都好似天要塌下來一般。如今是他年歲漸長,扛的住事了,又親眼見到父兄的下場,才終于慢慢受得了擺在他眼前的事實,父親與長兄確是行止不端,自食其果。

他知道緋云錦原是人家的東西,由長盛府領(lǐng)頭,三家合力強(qiáng)奪了過來,卻沒能奪來織造緋云錦的技法,好比殺雞取卵,從此世上的緋云錦賣出一匹便少一匹,再也沒有新的了。大約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人人都愈發(fā)瘋魔了。大哥變著法兒用假貨換出真的來,到黑市上去倒賣;管著庫房的靖安爺,幾月前反倒在集市上賤賣了一大批真貨,像捧著燙手山芋,巴不得早日脫手,也不知長盛爺當(dāng)時是否知情,可曾私下授意。人人都只盯著緋云錦,彼此間心照不宣,哪一個不識趣的還敢提起飛云商會。二公子今日忽然給重云問著這個名號,千頭萬緒一齊浮現(xiàn),遲疑好一陣方道:“重云公子倒將我問住了,教我一時從何說起呢。玉京城中想來沒有誰當(dāng)真不知道‘飛云商會’的名頭,只是都不敢提起來罷了。重云公子來到京中還沒有一年半載,要探問出這個名號實屬不易。倘若不妨事,可否請公子先略講一講,是如何探聽到此事的,現(xiàn)下已知道些什么?我好接著公子的話講下去?!?/p>

他見重云眼下正在靖安府謀事,正巧靖安爺近來在緋云錦一事上反常的很,不免揣度重云之所以打聽此事,就有這其中的緣故??捎譃楹尾蝗柧赴矤敱救?,卻拐彎抹角的問到茂才府上來。二公子不得其解,又不好公然問他緣由,否則未免太過失禮,只好看重云自己肯不肯細(xì)說。便聽重云道:“二少爺想必早已聽說了,在下如今領(lǐng)了靖安府的差事,便長住在那里。原是有一回?zé)o意見到府中丟棄不要的舊日信箋、單據(jù)之類,其中有些落款‘飛云商會’或是‘飛云府’的,鈐著朱印,似乎來頭不小。我看那箋紙上的淡金云紋十分獨特,后來才想起,只在緋云錦上見過同樣的云紋,別處都沒有,可又從來不曾聽說京城中有什么名為飛云的商會或府邸。實不相瞞,我在靖安府中也向人探聽過,可至今只知玉京中確然曾有過一家飛云商會、一處飛云府,不是憑空捏造,旁的再也問不出了。二少爺倘若知情,還望賜教。”

重云心知二公子必定有所疑慮,他也的確對二公子有所隱瞞。譬如那云紋,是先發(fā)覺了在萬民堂撿到的舊訂單紙上與行秋贈與他的錦緞花結(jié)背面有同樣的云紋,而后才記起緋云錦,且還問靖安府的下人要了一段緋云錦來比照,果然不差??墒侨绾文軐Χ犹崞鹉腔ńY(jié)。又譬如那單據(jù),靖安府的人自然不會大意到如此地步,將陳年的信箋單據(jù)四處散落,給重云這外來人看到,重云手里拿著的只有他撿來的那張宴席訂單罷了。卻是那訂單上有些字句使他一看之下便心驚不已,隱隱感到某個天大的秘密就要水落石出。上邊明明白白寫著,是飛云府的當(dāng)家老爺與夫人為膝下次子籌辦十周歲生辰宴,訂幾大桌菜肴用以招待各路親朋好友與商會中的同行,另設(shè)一小桌清淡許多的精致菜品,以供壽星小公子與素日交好的幾位平輩親友同席小聚。訂單上自然并未寫明這位公子姓甚名誰,然重云一眼見到辦壽宴的日子正在仲秋八月底,竟與行秋親口告訴過他的生辰一字不差。若說這只是巧合也還罷了,再從十周歲誕辰數(shù)到今年,正是十六歲,也與行秋的年紀(jì)一致。更兼回想起行秋素日的言談舉止,別有一般貴而不矜的瀟灑風(fēng)流態(tài)度,凡此種種,實在由不得重云不起疑心。

只是這些都萬萬不可透露給茂才府二公子知道。重云自己雖覺著這位二公子還算得上性情純善、言辭誠懇,卻總記得行秋向來信不過茂才府的人,更一再勸他也要仔細(xì)提防。事關(guān)行秋身世隱情,非同小可,不能不慎而重之。因此將這些都瞞過了不說,且看二公子愿意告訴他些什么。只聽二公子嘆息道:“如此說來,重云公子除了發(fā)覺飛云這個名號與緋云錦之間大有關(guān)聯(lián)以外,別的都還不知。我便從眼前說起罷。公子想必已聽說了近日那樁公案,家父與家兄一時行差踏錯,惹惱了長盛爺,以致我家險些遭逢滅頂之災(zāi)。此事正是由緋云錦上興起,因緋云錦是黑市上炒到天價的稀罕之物,家兄便利令智昏,在我們幾家合開的綢緞鋪里管事時,竟瞞住長盛爺,用假貨偷換真貨,自己再高價倒賣出去。重云公子可知道,京城中什么樣的綾羅綢緞沒有,為何單是這緋云錦被奉為稀世之珍?因為原本織造、售賣緋云錦的,正是由飛云府開辦起來的飛云商會。如今飛云府沒了,商會也散了,再也沒人知道織造緋云錦的秘方。剩下的緋云錦是賣出一匹少一匹,無怪一夕之間哄抬到天價。這便是緣由了?!?/p>

重云一面聽,一面打量二公子的神色,見他似乎并無隱瞞欺騙之意,便不著急追問,只靜待他往下說。果然二公子續(xù)道:“要說長盛府為何說動我們與靖安府兩家一同對付飛云府,斗垮了飛云商會,其中委曲,私底下不知有多少猜測傳聞,可未必都是實情。我無意為家父遮掩過失,他為榮華富貴、權(quán)勢滔天這一類妄念迷了神智,做下的許多事連我也不敢茍同。只是就我所知,三年前舉城皆驚的緋云錦一案,倒還并非因為長盛爺、靖安爺與家父有多眼紅緋云錦這樁生意。須知那時飛云商會售賣緋云錦,遠(yuǎn)不到今日這般高價,只怕連今日市面上一半的價格還沒有,更不必說從前也沒有黑市上開價到二三倍高這回事。若說因為緋云錦聲名遠(yuǎn)揚(yáng),廣開銷路,令長盛爺眼饞了,實在不至于此。記得曾經(jīng)聽人說,實是因為長盛府與飛云府有些過節(jié),長盛爺懷恨在心,這還有些道理,說得通長盛爺為何那般處心積慮,定要斬盡殺絕。若還要問究竟是為的什么緣故,怎樣結(jié)下的仇怨,這我卻實在一無所知了。都是些未知真假的傳聞,不知可有稍微解得重云公子的疑惑?”

重云沉吟少時道:“旁人為何結(jié)下仇怨,二少爺不知實情,不便過多揣測,也是情理之中。我自然再不多問了。只是聽二少爺方才說,此事在三年前是一樁驚動全城的案子,那又是什么緣故?哪一家觸犯了律條,以致要官府裁斷么?”

二公子凝望重云一陣,卻只輕輕搖頭道:“我至今不知這其中究竟孰是孰非。畢竟當(dāng)年我也少不更事,父輩人之間的事,我何曾想到要去過問。重云公子既在靖安府謀事,何不去問靖安爺,他總該都知道的,豈不比問我來的直接些?莫非靖安爺忌憚長盛爺,不敢親口講明,才教重云公子這般四處辛苦打聽?”

重云不無詫異回望二公子,這時才恍悟,二公子口中如此說,實是他自己頗有些忌憚長盛爺,且不知為何,另還擔(dān)心靖安爺在長盛爺跟前設(shè)計構(gòu)陷茂才府,因此也不敢對重云全然放下戒備。一旦領(lǐng)會了這一節(jié),便知不合再隱瞞下去,他也一瞬不瞬望定二公子,單刀直入道:“望二少爺恕重云失禮,這便直說了。今日早些時候,我在庭院中等著拜會二少爺,無意望見一頂轎子從旁經(jīng)過,往府門去,那轎上坐著的正是……”饒是心中已有準(zhǔn)備,說至此處也不由得遲疑了一下:“從前和裕樓里的沉秋先生。是我思量不周到,既然二少爺還準(zhǔn)許他登門作客,我也不該避諱二少爺才是。此事實在和他大有關(guān)系。重云斗膽問一問二少爺:那飛云府中從前可是也有過一位排行第二的公子,和沉秋先生年紀(jì)正相仿的?二少爺可知道那位公子叫作什么名字?”

二公子聞言一怔,無論如何隱藏不住滿眼關(guān)切,不覺已漸漸消去提防之心。想了一想便道:“自然記得,飛云府那位二公子名喚行秋。他少時即有才名,只可惜聽說生來體弱多病,險些沒能養(yǎng)活。因此爹娘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里,從來不教他出門會見外客。這也擋不住私塾先生時常將他的詩文習(xí)作引為范本,敲打別家不用功的學(xué)童?!闭f至此處,自己也憶起往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來,不覺唇邊微微笑了一笑,卻沒留意重云一聽見這名字,幾乎全身猛的一打顫。又自顧自嘆道:“幸而我比那位小公子還要年長二三歲,讀的書都不大相同,可以免去私塾先生一天到晚搬出他來壓在我頭上。他作的詩詞文賦,我也向先生討來拜讀過,著實頗有靈氣,教人好生佩服。我曾想待他年紀(jì)再長些,不妨以文會友,結(jié)交一番,誰知直到后來飛云府出了這樁事,我還不曾見過他一面。他若能長大成人,必定不是凡俗人物。實在可惜了?!?/p>

重云強(qiáng)自穩(wěn)住心神,卻仍按捺不下心跳如鼓。茂才府二公子竟說那位飛云府小公子正是名為行秋,只是不曾見過面。幼時體弱多病,豈不又和行秋有個心脈不足的舊疾對上了。想來玉京城中除了云堇姑娘與他重云,大約也鮮少有人知道和裕樓的沉秋先生真名喚作行秋。當(dāng)初行秋向他告知真名時,他才不過頭一回去和裕樓拜會行秋,莫非那時行秋已對他如此信得過了?一念及此,愈覺動魄驚心。雖然他還不敢就此向二公子和盤托出,恐怕失言害了行秋,二公子經(jīng)他這一問,自己也覺出不對來,不無驚異向重云道:“重云公子方才說飛云府二公子之事與沉秋先生大有關(guān)系,便是指這兩個名字么?你疑心沉秋先生是飛云府舊人?”

話已至此,重云便越性再試探一步道:“萬一他就是那位公子本人?”不料二公子即刻搖頭,斬釘截鐵道:“那決計不會!當(dāng)年一把大火將飛云府燒作白地,遍地枯骨,不可辨認(rèn),是由往生堂那位年逾古稀的老堂主親自出面,領(lǐng)著他膝下長孫女、如今早已獨當(dāng)一面的少堂主胡桃姑娘,一同驗明了飛云府一家四口正身,收殮下葬。那位小公子并他父母兄長,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說著自己也不由得遍體生寒,微微打了個寒噤。平復(fù)一陣心緒,才又放緩語氣道:“重云公子大抵還發(fā)覺了些蛛絲馬跡,是以這般猜測??梢f沉秋先生是飛云府舊人,為不忘自家公子昔日照拂之恩,才取了這么個藝名,尚有幾分道理。若要說他便是飛云府二公子本人,未免太過匪夷所思。重云公子雖來京中不久,想必也已聽說過往生堂的名號。胡氏一族世代為人操辦喪禮,于此道甚有鉆研,又最重氣節(jié)操守。慎重如胡老堂主,斷不會錯認(rèn)逝者身份,更不會以謊言欺瞞旁人。何況就是要瞞,又如何瞞得過長盛爺?我曾聽人說,長盛爺當(dāng)年的確頗不放心,再三問胡老堂主可是當(dāng)真認(rèn)定無誤。老堂主萬不得已之下,只有差人取來一件確鑿無疑的證物,這才終于叫長盛爺安下心來。如此還有什么可疑心的呢?!?/p>

重云聽得一雙劍眉倒豎起來,眼含驚怒道:“竟有這等事。平白無故,長盛爺為何這樣關(guān)心逝者身份錯認(rèn)與否,那把火想必是他放的了?”茂才府二公子又搖頭,這一回愈發(fā)低聲了:“重云公子當(dāng)心!在我這里還罷了,在外邊可不敢說這樣的話。你聽我如實對你說。當(dāng)年原是家父去官府里告了飛云商會一狀,說從他們那里買了許多緋云錦回來,不料仔細(xì)一看,大半都是假貨。我那時年少不懂事,后來也想過莫不是長盛爺授意家父去告的,可這一告以后,不止是我們家,許多買主都跟著告飛云商會賣給他們假貨。長盛爺再有財力威望,如何能買通這許多人?不知可是商會里邊鬧了什么內(nèi)亂,竟自己賣起假貨來。如此一來人心離散,光景一日不如一日。這以后不到一個月,便燒起那場大火來,官府?dāng)嗟氖秋w云府一家無力賠償那許多買主,因而畏罪自焚。因家父是最大的買主,便將庫房里查抄的許多緋云錦真貨都賠給了他。至于為何這些緋云錦又大半歸了長盛府,且三年以來家父總對長盛爺惟命是從……”說至此處,面有慘痛之色,終究仍說下去:“家父不肯向我透露,我心里卻明白,多半因為他那一大筆買緋云錦的銀子,本就是長盛爺給他的?!?/p>

重云神色冷峻凝重,默然不復(fù)追問。二人無言相對。二公子眼中亦有快意神色,因他從來還不曾向人說起過這些,今日也算一吐為快。過了半晌,仍是二公子先開口道:“我自小身處這一攤糊涂賬之中,實在茫然得很,正因如此,才愈發(fā)厭惡商道經(jīng)營、人情往來之事。多虧重云公子今日點醒了我。我也不問重云公子究竟如何發(fā)覺的了,你既然認(rèn)定沉秋先生與飛云府脫不開干系,我便信你。如此全都豁然開朗了。難怪沉秋先生那樣決絕,原來他本就計劃好了要進(jìn)長盛府,他這是鋌而走險,要去報仇?!闭f著不覺雙眉緊蹙,眼中略有懼色,自語一般又低聲加上一句:“可是一旦落在長盛爺手里,不會有好下場的?!?/p>

重云起身向二公子一揖,干脆利落道:“二少爺肯對我知無不言,重云感激不盡,在此謝過了。叨擾已久,這便告辭。如有再會之日,但憑二少爺發(fā)話,重云愿赴湯蹈火,以報今日之恩。二少爺保重!”說罷就要走。二公子連忙在背后叫住道:“重云公子且留步!你要設(shè)法去搭救沉秋先生,難道不將我算在內(nèi)么?”

重云愕然停步回身,但見二公子神情篤定,絕非戲言。兩相對望一陣,重云方漸漸領(lǐng)會過來眼下這幅局面,再料不到竟有人認(rèn)真的要與他同心協(xié)力,一道去挽救行秋,不免又是驚異,又是欣喜。頓覺這二公子瞧在眼中與此前大為不同,原來也是重情仗義、有膽有識、不違本心的同道中人,不枉相識一場。殊不知二公子看他也正是這般。兩邊俱想可算于這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是非之地遇上了可堪信賴之人,且要同去搭救那身負(fù)血海深仇、一意孤行不肯回頭的心上少年郎,一時間竟別有一般勠力同心之感。重云尚有些不敢置信,向二公子道:“二少爺如此俠義為懷,重云豈敢辭拒。只是眼下茂才府何嘗不是難關(guān)當(dāng)頭,恐怕二少爺自顧尚且不暇,怎么好再要你來管旁人的事呢。”

二公子這時卻神色自若,微微笑道:“重云公子大可不必負(fù)疚。原是我自己情愿管,又不是你逼迫來的。我若當(dāng)沉秋先生是不相干的人,也不會來插這一手了。何況這個忙我也不白幫。來來回回與沉秋過了不知多少招了,難道我就半點長進(jìn)也沒有么?我去幫重云公子找些沒有路子便難得見著的人問問消息,也請公子在靖安府替我打聽些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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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午間回到靖安府時,靖安爺早已用過午膳歇下了,卻又特地吩咐下人留了許多佳肴美饌,專等他回來。重云猶記得那服侍他的小廝偷偷告訴他的,靖安爺有位公子出走未歸,至今下落不明,因那位公子三年前出走之時,正和如今的重云差不多年紀(jì),靖安爺此時便將重云看得分外可親可愛,大約觸動了舐犢之情。重云既得知這一重隱情,亦覺不忍,因此凡事大都順從靖安爺?shù)囊馑迹诰赴哺幸姥源┲赴矤斆藶樗虏玫馁F重衣物,也不推拒靖安爺給他送來的種種山珍海味。只是上一回才剛從昏睡中醒來,稀里糊涂的穿成個公子哥兒模樣便出門見了萬民堂的卯家父女倆,過后一想,心中著實不舒坦,因此這一回再出門,便執(zhí)意要穿他自己的麻布道袍。從茂才府回來,果然靖安爺派來服侍他的幾個小廝都紛紛的勸他趕緊換回細(xì)綢衣裳,說是靖安爺今日本就身上不快,可莫要待他午憩醒來見重云又穿這粗布衣裳,心里更不痛快。

重云嘆一口氣,到底聽從了。既是不忍心教靖安爺一把年紀(jì)的人心里不暢快,也是為的今日還需依約替茂才府二公子探聽些事,先要討得靖安爺高興才成。只得默念那“人要衣裳馬要鞍”的俗話,其實全然不明白,師父托人為他量身剪裁的那身道袍究竟哪里不夠得體了,分明還是七八成新的。他不知靖安府那些丫鬟小廝們私底下都說,重云小道長生的劍眉星目,白皙好似雪塑玉琢,又冷面少笑,照從前家里那位小公子的派頭裝束起來也好看,意思卻總有些不對,不如他原本簡簡單單穿一身道袍,立在那處便有刀鋒劍芒一般冷冽清銳之氣。眼下是老爺苦等了三年,想兒子想得發(fā)癡,可算等來這樣一位有緣的公子,也只好先講究一個討老爺歡心罷了。

重云這日也苦等靖安爺午睡起來,他好去問那些話。不料遣人去看了三回,總說正房中還沒有動靜。原來靖安爺頗有些身體不適,足足躺了一下午,直到晚間戌時正刻才起來用晚飯,且差人來給重云帶話,說知道公子已吃過晚食了,這會兒因為后廚房里又專給老爺熬了紅棗烏雞湯,老爺喝著喜歡,定要請重云小道長也去添上一碗。重云隨那人進(jìn)了正房,一見靖安爺在小圓桌旁坐著,對面那個空座跟前早已擺好了碗筷湯盅,晾著一盅已經(jīng)不冒熱氣兒的溫湯,哪里還用再去添,只等他過去落座了。靖安爺抬頭一見是他來了,滿臉笑開了花,一迭聲喚他來跟前坐。待重云坐了,靖安爺便又只顧笑瞇瞇的看他一勺一勺喝那烏雞湯,對著滿桌幾乎沒怎么動過的菜,一會兒問他吃不吃這個,一會兒勸他嘗嘗那個。

重云間或抬頭望一眼靖安爺,見他滿面慈愛之色,心中便暗暗愧疚,拿不定今日是否該當(dāng)向他問起昔年那些不快之事。轉(zhuǎn)念一想,這倒不全是為了行秋與茂才府二公子。追根究底,他本就應(yīng)承了要為靖安府平息來路不明的冤魂,如今看來,此事恐怕也與三年前那起大案關(guān)系不小,總要問明白當(dāng)年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才好設(shè)法了結(jié)這一場是非恩怨。從前云堇勸他莫要蹚這渾水,說靖安爺有過不義之舉,罪有應(yīng)得,他也就聽從了。可事到如今,靖安爺待他這般掏心掏肺,再要他推辭一句“敬謝不敏”,便撇下這位孤苦無依、軟性子沒主意的靖安爺不管,那是萬萬忍不下心。默想了這些,便把心一橫,起身離座,畢恭畢敬向靖安爺行了一禮道:“蒙受靖安爺如此厚待,晚生感激不盡,更不敢忘了身上還擔(dān)著府里的一樁要事。萬幸今日總算又有了些眉目,只是還須向您老問一問我來這府里以前的事,才知道我想的法子當(dāng)不當(dāng)行。關(guān)乎靖安爺府中私事,晚生恐怕不慎冒犯,還請靖安爺定奪。”

靖安爺見他這般莊重,早已急的了不得,好容易等他一語說畢,便懇切至極道:“你這樣客氣做什么?坐下,快坐下!我知道你對我的事兒上心哪,我是給那幾個鬼鬧得有苦說不出,只有靠你守在我這里,我才算睡了幾個踏實覺。沒承想又害得你也著了那些東西的道,我當(dāng)真是悔之無及。如今只求你安安穩(wěn)穩(wěn)的長住在我這里就是了,莫要再去嘗試那些損傷你自個兒的兇險法子。”說著也打量重云神色,又嘆氣道:“不過我也知道你大概不肯聽這話,定要將這樁事真正了結(jié)了,你才安心。罷了,你要問什么便問罷,老夫不瞞你?!?/p>

重云不料竟這般容易,不覺微微一愣。也不敢一開口便直奔三年前那樁疑案上去,先只向靖安爺?shù)溃骸叭绱送砩米锪?。記得靖安爺曾告訴過,在晚生之前,還曾請過好幾位高人來府中作法,無奈都不見效,后來才是晚生接過了此事。晚生冒昧,請問靖安爺,今年三月里玉京城東市大集,滿街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都說是靖安府當(dāng)街?jǐn)[攤售賣緋云錦,此事當(dāng)真么?可是當(dāng)時府上請來的哪一位高人出的主意?”

靖安爺聞言驚呆了半晌,慢慢點頭道:“重云小道長果然眼明心亮。那正是有人給我出主意,說府中有鬼魂之類盤桓不去,這么辦了,或許便能甩脫那些鬼魂的怨氣。誰知照辦了也不見效。那人見狀便稱愛莫能助,告辭去了。為何忽然提起此事來?”

重云不答,卻仍追問道:“靖安爺既照這個法子辦,想必那位先生看的不錯,緋云錦這件東西,正與府中諸般詭怪之事都脫不開干系了?”靖安爺不答,只點頭嘆氣。重云便又道:“倘若不妨,還望您老將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多少告訴晚生一些,教晚生知道緣故,才好盡早設(shè)法,對癥下藥。這樣可好?”

他原本指望靖安爺也如茂才府二公子那般,雖有所忌憚,多少也避重就輕的告訴他兩句實情。不料靖安爺竟好似聽見了極可怕的大逆不道之言一般,連連搖頭道:“不成!這可不成!講不得的,你也不要問了!”見重云面露驚愕,大約也覺著自己失態(tài)了,遂又一面嘆氣,一面語重心長,誠惶誠恐的說道:“不是我要瞞著小道長,實在是不敢,可不敢呀,不敢叫你問這個話,怕到頭來把你也搭在里邊。我府里這樁棘手事兒,不管便不管了罷,小道長原是不相干的人,何苦這樣勞心費(fèi)力。不如什么都莫再問了,你就在老夫這里安心住著,再不濟(jì),你不愿長住也無妨,往后若還來玉京城,每隔上一年半載,順道往老夫這里來看看,老夫就感念你大恩大德了。”

重云見靖安爺幾近聲淚俱下,如何還敢再問。忙道:“靖安爺千萬不必如此!晚生冒撞了,往后再不問此事,靖安爺切莫急壞了身子。”再三教靖安爺放心,保證決不多問了,請靖安爺早些安寢。便告辭出來,仍回他自己房中。雖說沒問幾句便碰了釘子,心里卻愈發(fā)有準(zhǔn)了,凡過往疑團(tuán),總要歸在這緋云錦上。卻不知究竟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教堂堂靖安府大老爺怕的只字不敢提,如今只好另做打算。

這般想著,看看時候不早,便去洗漱更衣,預(yù)備睡下。才吹燈不久,忽聞門外有人叩門。起來開門看時,是靖安爺身邊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小廝,說老爺自嘆想通了,要請重云小道長前去敘話。重云何曾料到竟有轉(zhuǎn)機(jī),連忙重又穿戴整齊,隨那小廝往正房去。

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偌大的靖安府宅院中,各處窗內(nèi)大多已熄滅了燈燭,四下一片黑魆魆靜悄悄的。那小廝手里拎一盞提燈,在前邊領(lǐng)路,重云落后二三步跟著。起初只道夜色濃重,一時辨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也屬尋常,跟緊這小廝自然不會錯。后來卻愈走愈覺不對,但見四周連一扇點著燈的窗子也瞧不見了,腳下的磚石路拐了幾個彎兒,也愈見狹窄,一邊挨著丈余高的院墻,另一邊樹木花草都茂盛蕪雜,不似常有人修整,分明不是去正房的路。那小廝在前邊還假作平常語氣,向重云賠笑道:“晚間好些門都落了鎖,沒法走通,只好領(lǐng)小道長些須繞點兒路,莫要見怪。過了這道偏門便是了?!?/p>

這人說著便要引重云打一道小門穿過去。重云心里一清二楚,哪里是什么偏門,這是宅院背面一道不起眼的后角門,穿過去便走出靖安府了。他認(rèn)得這小廝,千真萬確是在靖安爺房中貼身服侍已久的,并非來路不明的生人,不消說比他對這靖安府熟悉不知多少倍,決無帶錯路的道理。重云細(xì)看此人步履輕捷,只怕有些功夫在身上。短短數(shù)息之間心念電轉(zhuǎn):莫非靖安爺方才還對他那般關(guān)切,轉(zhuǎn)眼便因為他問了不該問的話而要將他滅口么?又或是此人將靖安爺蒙在鼓里,自己另有圖謀?倘若是靖安爺授意此人來處置他,則萬萬不可在靖安府中撕破臉公然鬧起來,到時他便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倒不如先出府門外邊去。遂不露聲色,好似全不疑心,跟著那人一徑出了角門。后街一溜兒房舍乃是靖安府眾侍仆并其家眷老小的住處,此時一條街上也無半點聲息光亮,但凡不在府中值夜的,這會兒都已睡下了。重云心下猶豫一陣,仍擔(dān)心他若在此處聲張起來或是要跑,滿街的人都可出來前后堵截他,因此仍按捺住了,跟隨那小廝一路走到街尾。眼前赫然是處極僻靜的死胡同,各色破舊雜物堆的好似一座小山包。只見那小廝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重云,手中那盞提燈里邊點的只是個蠟燭頭兒,燃到這時,早已將滅未滅。

重云不著痕跡四下里一打量,有幾個角落藏得下人。他道門出身的人,整日與鬼怪魂靈打交道,極少與人爭斗,記得上一回似這般與成群歹人周旋,還是三四年前的事,且那時另有義士在旁相助。眼下孤身一人,哪里還有人來助他,心中再三自警,須格外當(dāng)心。一面留心聽四周響動,一面仍舊一語不發(fā),回望那人。終究是那人先耐不住,冷笑了一聲,壓低嗓門道:“重云小道長好膽量,到這時還能沉得住氣。不過對不住,無論你在靖安爺口中聽沒聽見什么,都只好請你原封不動帶下陰曹地府去罷?!?/p>

說話間手里猛然一晃,燈火便全滅了。那人將提燈往近旁雜物堆中信手一拋,手腕翻處,亮出藏于袖中的雪亮短刀,眨眼間已欺近重云身前。重云閃身疾退,電光石火間連避了三刀,心下暗道好陰狠刀法,分毫不敢大意。那人見接連三刀還不曾沾著他半點,眼中有一瞬驚詫,重云當(dāng)即覷空以眼角余光四下一張望,見左右及身后皆有著黑衣持短刀者包抄上來,大抵方才那人一記摔燈便是訊號。

重云心知以他一己之力對上這許多人絕無勝算,不敢與他們多糾纏,轉(zhuǎn)身直沖后方一人而去。那人見重云年少,又手無寸鐵,不免有些輕看,以為此舉不過困獸猶斗罷了,挺刀相迎,滿擬一刀便將他撂倒。不料眼看刀尖已刺到重云胸口,忽覺刀鋒一滯,卻是重云不知何時已從腰間掣出桃木重劍,雙手當(dāng)胸橫握,接了這一刀。刀尖才堪堪觸著劍身,重云已連腰帶臂發(fā)勁擰轉(zhuǎn),帶住短刀往旁一送。那人再不曾料到一柄渾不打眼的驅(qū)邪桃木劍竟有如此分量,險些撒手丟了刀,這一下登時門戶大開,包抄的圈子便有了缺口。重云大步?jīng)_出,瞅準(zhǔn)那雜物堆上有一處尚可落腳,提氣輕身,望旁邊墻上一蹬,借力躍上雜物堆,沒半分停歇,又飛身一躍上了近旁屋頂,便在一幢幢屋舍頂上拔足疾奔,往西邊吃虎巖方向逃去。

那伙人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當(dāng)下便有幾人一個接一個攀上房頂來追,余下的分頭躥入縱橫街巷之中,預(yù)備圍追堵截。重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步步踩準(zhǔn)了屋脊,沿靖安府后街一徑向西奔。耳聽得身后腳步雜沓,那伙人追的甚緊,且并不曾踏碎屋瓦,頗有些身手,不可小覷。重云一毫不敢松懈大意,一面跑一面打量四周。眼看著一條后街便要跑到頭,前邊與吃虎巖尚隔著幾條窄巷與一條數(shù)丈寬的長街,若當(dāng)街直奔過去,行蹤暴露,勢必遭人圍堵。南面是靖安府自不必說,北面隔不上數(shù)道窄巷,亦是別家高門大戶丈余高的院墻,斷然沒有生路。如今惟有先在這一片平屋窄巷中間周旋,方有一線生機(jī)。當(dāng)此生死關(guān)頭,分外有急智,奔到檐角邊,作勢往下一躍,卻將手攀住檐角,身子吊在半空。這法子果然奏效,屋頂上那幾人壓根等不及追到近前,便紛紛就地躍下房檐,沿小巷一路追趕。重云抓住檐角將身子一蕩,轉(zhuǎn)過另一邊屋檐下,正好借這房子將自己遮的嚴(yán)嚴(yán)實實,騰身一翻,重又伏在屋檐上。這幾下當(dāng)機(jī)立斷,利索的很,萬幸也不曾給地下的追兵撞見。但聞四面急匆匆腳步聲由近漸遠(yuǎn),遠(yuǎn)而復(fù)近,終于在重云藏身的這幢屋旁全止歇了。跟著有個頗耳熟的嗓音低低的道:“慌什么!他跑不了。你們幾個,去靖安府外墻底下,往北一直搜過來。你們?nèi)ツ沁叺掳哺鈮?,往南搜,跟他們在中間碰頭。剩下的從這兒往東過去,繞一圈回來。咱們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他過不了街,準(zhǔn)還在緋云坡這邊。都去仔細(xì)搜,別自亂了陣腳!”

又是一陣急匆匆腳步響往四面八方去了。重云心中忖度那些人尚未走遠(yuǎn),伏在屋頂,不敢妄動。他認(rèn)得說話聲正是靖安爺身邊的小廝,不知聽他發(fā)號施令的這一伙人又是什么來路。稍等了一陣,便壯著膽子探頭張望一眼。那小頭目仍在原地,除他以外還有一人,都背向重云所在之處立著。小頭目身上的靖安府侍仆服色早已不見蹤影,也通身黑衣,想必是脫去了外衫。難說此人是否真是靖安府的人,重云此時居高臨下從背后打量他,總覺他身上隱約有股子陰狠兇蠻的匪氣,此時不在靖安府中,無須遮掩,愈發(fā)顯露無遺。重云恐被發(fā)覺,不敢多看,縮回身來,仍舊藏于屋頂。四周好一陣寂然無聲。忽聽那人陰惻惻的道:“那小子一身輕功邪門得很。什么珉林云崖觀出來的道士,哼,那地方的牛鼻子老道幾時學(xué)會咱們南方人在水上使的輕功了?”又聽另一人小心翼翼的道:“可不是么。我看他上房檐那幾下,就有些像‘燕子三抄水’,又有些不倫不類的。也不知他從哪里偷學(xué)來?!背聊贂r,那小頭目忽而愈發(fā)壓低了聲,語調(diào)竟像有些后怕:“壞了。什么‘燕子三抄水’,方才那怕不是‘歸燕裁虹’!莫非和古華派那個不要命的瘋小子有什么……”卻不再說下去。

是夜天氣晴朗,空中高懸一彎半月,散落漫天繁星,灑下清輝如水。重云一聲不敢出,幾乎聽得見自己胸中心跳不止。那人竟能看出他這身輕功路子駁雜,更一語說破了其中的門道。他年少時確然曾蒙受一位古華派友人以獨門輕功“歸燕裁虹”相授,不過并未學(xué)全,只領(lǐng)會了其中幾點精義,再融會師父傳授給他的本門輕功,自然便有些不倫不類了。卻因為古華派這門功夫?qū)嵤墙幸坏纫坏纳铣溯p功,使來端的是身輕似燕,飛走如意,門派中出了不知多少踏水無痕、追云逐月的好手,是以重云一旦學(xué)得一星半點,便再也不能忍住不用。師父也說此事甚好,既有幸學(xué)了上乘功夫,豈有不用之理。他便愈發(fā)使得慣了。孰料今日又要仰仗這身功夫救命,又因這功夫被人誤認(rèn)作仇家。不知這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怎的又和已然覆滅的古華派扯上干系有舊仇了?

他縱有滿腹疑團(tuán),此時也顧不得細(xì)想許多,見房檐底下這兩人不曾留意他,其余人大約也已去的遠(yuǎn)了,便稍稍支起身子,預(yù)備脫身逃走。不料才剛一抬眼,便見隔著兩幢屋開外,有一人正攀上房頂,四面眺望。重云連忙就地一滾,勉強(qiáng)躲避在屋脊后一點陰影中,半邊身子幾乎都懸在屋檐外。眼看要不了多久那人便會朝此處張望過來,屆時必定隱藏不住。扒住屋檐扭頭朝下探視,但見窄巷中空蕩蕩的一片死寂,不知還有多少人隱蔽在暗處伺機(jī)而動。

正在遲疑是否應(yīng)當(dāng)躍下房檐去另尋出路,肩上忽然給人輕輕一拍。重云驚的渾身一顫,此人來得無聲無息,他竟分毫未曾覺察身后有什么響動。還不及有所動作,那人已一掌將他牢牢按住,湊在他耳畔以氣聲道:“一會兒我來拖住他們,你回頭往東跑?;啬惝?dāng)差的那家去,切莫去吃虎巖,那才是進(jìn)了他們的老窩,千萬記??!”說罷,見重云并不掙扎,才緩緩抬手放開他。重云轉(zhuǎn)頭看時,見那人也通身黑衣,更以黑巾蒙面,夜色中惟見一雙濃眉大眼,目光炯炯,略無懼色。看身量似乎是個三十來歲壯年漢子,方才也覺他一張大手五指修長,分外有力。重云絲毫看不出此人身份來路,亦悄聲道:“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這人不答,挺身站起,足下不聞半點響動,已舉步登上檐角。負(fù)手而立,巋然如在平地,惟腰間衣帶于晚風(fēng)中拂動不止。對面房上那人登時警覺,喝問:“什么人!”便聽此人操一副半啞嗓音,話說的不緊不慢,聲量亦不高,一字字卻都擲地有聲:“怎么,黑蛇幫的小嘍啰們,三年沒見古華派的‘歸燕裁虹’,一個兩個都這般眼內(nèi)無珠了?今日便教你們開開眼!”

話音未落,重云并沒見他腿腳如何發(fā)力,但覺面前黑影一掠,輕風(fēng)一拂,眼看他七尺有余的一個人,便真如飛燕乘風(fēng)而起一般,身子輕飄飄的在半空里一懸。跟著又好似燕子收翼俯沖,屈腰舒腿,迅疾無倫,眨眼間已凌空越過巷道。只在前邊那幢屋頂上沾了兩沾,好似燕子抄水,渾無滯澀,飛身躍過又一道巷,上了第三間屋,這便已欺到他口中所稱的“小嘍啰”跟前。莫說那人已嚇的不動彈,便是重云也險些忘了趁機(jī)逃走,一時只顧著呆看這一式“歸燕裁虹”,但覺較之?dāng)?shù)年前那位指點過他的古華派少俠施展出來的還要嫻熟老道。此時那小嘍啰終于記起來舉刀應(yīng)對,蒙面?zhèn)b客鎮(zhèn)定自若,錯身間掌中隱約有寒光閃滅,便教敵手丟刀痛呼,滾落檐下。其余同伙如何還能沉得住氣,接連幾人自暗中沖出,抽刀圍上。

蒙面?zhèn)b客不慌不忙向重云斜拋來一眼。重云會意,躍下房檐,轉(zhuǎn)身往靖安府疾奔。仍舊不敢大意,果然跑了沒幾步,前邊巷道轉(zhuǎn)角處亦有快步奔跑聲接近,那伙人并沒全去圍攻蒙面?zhèn)b客,自然還分了幾人來追趕他。重云只得繞路迂回。他一人究竟抵不過好幾人分頭圍堵,又不比這伙混跡玉京城已久的地頭蛇熟諳城中巷道,才拐過一個彎,竟與小巷那頭的追兵迎面相逢。此時身后追兵亦至,重云舞開桃木劍,咬牙強(qiáng)接了身后劈來的幾刀,也顧不得早已離靖安府遠(yuǎn)得很了,持劍揮開一個空子,不管不顧又往前奔。耳聽身后有細(xì)小銳器破空而來,足下不停,提劍往身后循聲一擋。似有極細(xì)微金鐵制物繃簧彈動之聲,重云不及低頭細(xì)看,然心下雪亮,多半是此種暗器內(nèi)有機(jī)關(guān),被他這柄桃木劍中的玄鐵芯吸住,是以雖未刺入皮肉,機(jī)關(guān)仍觸發(fā)了。倘若中了招,就算不命喪當(dāng)場,怕也要重傷致殘。

他剎住腳步,滿身冷汗,雙手持劍緩緩倒退,預(yù)備隨時再接一輪暗器。此時兩撥追兵俱在他身后,卻都不追,也不發(fā)暗器,要看他在前邊一堵高墻下是往左還是往右,好再分幾人繞路去堵截他。這時要往哪邊也無甚差別了,重云回頭瞥了兩眼,便依憑直覺朝左一轉(zhuǎn)。轉(zhuǎn)過去跑了兩步才暗叫不好,兜來轉(zhuǎn)去,再往前不正是繞回了那蒙面?zhèn)b客方才搭救他之處!不知那俠客是否已將圍攻他的那伙人盡數(shù)引開,若還不及引開,再跑近那地方去豈不要白費(fèi)了人家一番相助?

便這么躊躇了一瞬,忽而頭頂上有個蒼老嗓音壓低聲喚道:“喂?!敝卦埔惑@抬頭,見一白須老者半身露在丈余高的墻頭上,滿面皺紋,惟獨一雙鷹眼目光如炬,絲毫不顯老態(tài)。重云不認(rèn)得這老者是何人,握緊桃木劍退了一步,左右一張望。那老者見狀著了急,低聲喝道:“小崽子,性命不要了!還不快上來!”

重云驚愕之下,別無他法,也惟有信這老者一條路了。只是眼前這堵墻極高,且打磨涂飾得甚為平整,不知又是哪一戶鼎盛人家的庭院外墻,若無借力之處,如何爬得上去。將桃木劍掛在腰間,正欲退后兩步拼盡全力一試,那老者抬手拋下一條粗麻繩來。重云半點不敢耽擱,攀住麻繩便爬,才爬過圍墻半中腰,墻上那老者運(yùn)勁將繩子一抽,竟將重云一把提上墻頭去。重云顧不得細(xì)想此處又是哪一位高人隱在玉京這臥虎藏龍之地,急忙先使出全力盡快翻過墻頭。雙足剛一踩實,那老者已伸出一只青筋虬曲、骨節(jié)畢現(xiàn)的手在他背后一把撐住,將他扶穩(wěn)了。跟著便將他往下一按,教他彎腰低頭躲在墻后。

重云弓身蹲伏著一動不敢動,這時方覺渾身衣裳都已汗透了。耳聽墻外左右兩撥人由遠(yuǎn)及近奔來,都在墻根下停住,又有零碎腳步響聲散開復(fù)聚攏,大約在疑惑重云究竟能從什么地方插翅逃脫。重云這時才發(fā)覺腳下竟只是一架木梯,從地下直架到這丈余高的墻頭上來。這么空蕩蕩的望下去,饒是他身手不凡,也險些驚的渾身一寒戰(zhàn)。再一細(xì)看,這木梯又比尋常梯子不同,一個個梯級用的并非那類踩著容易腳滑的竹節(jié)或是圓木橫桿,卻是足有兩個腳掌寬的厚木板。看這位老人家大約也有古稀之齡了,這梯子莫不是特地為他打造的。不知他究竟什么身分。好容易聽著墻外邊那伙人都去得遠(yuǎn)了,重云轉(zhuǎn)頭與老者對望一眼,便稍許錯開兩腳,于梯級上站穩(wěn)了,畢恭畢敬躬身行了一禮道:“多謝老前輩救命之恩!此地不便敘話,老前輩當(dāng)心些,容晚生走在前邊,扶您下去可好?”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自身難保的小娃娃,才離了虎口,便有閑工夫來操心我這個老頭子啦?”也不待重云相讓,拔腳便走,噔噔噔幾步飄然下梯去了。站在地下隨手撣了撣那身半舊短打,捋著下頦一把白須,仰面候著重云。重云呆了一呆,心道老前輩果然功力不淺,哪里敢教他久等,使出身上十成十的輕身功夫,三兩步也飛躍下去,立在地下,仍向那老者躬身抱拳。老者先不說話,只擺擺手叫他免禮,自顧自饒過他去,運(yùn)勁一把將那架長梯撼動起來,要將它倒過來靠在一幢二層樓高的屋子外墻上。重云見他只消一手便將那偌大一架木梯盤弄的舉重若輕,不敢上前相助,生恐又冒犯了老前輩。不料老者這一回卻失了手,大約本想將那梯子輕輕的靠在墻上,一下子沒扶穩(wěn),撞的咚一聲響,便聽老人家悄聲“哎喲”了一聲。重云這時要出手相助,又已不及,忙強(qiáng)裝無事發(fā)生,在原地站的筆直,頭卻恨不得埋到地下去。老者又向他瞥一眼,干咳了一聲,道:“行了。來說說罷,云崖觀的小子,你是怎樣招惹上黑蛇幫了?”

重云想他這些時在玉京城中也算小有名氣,因此并不奇怪老者知曉他師承來歷。不過聽老人家的話音,似乎還不止于此,想了一想,便問:“老前輩知道晚生是云崖觀弟子,莫非與家?guī)熓枪式幻??”那老者不無詫異,仔細(xì)打量了他一眼,道:“你這后生倒還怪伶俐。交情恐怕還談不上,年輕時與尊師有過數(shù)面之緣罷了?!彪m如此說,想必當(dāng)年也有一段往事,能使老人家記到如今,這樣提起來,總不會是不快之事。重云見這老者對他師門稱得上有好感,便愈發(fā)少了些戒心。正在思忖該如何隱去中間要緊之事,將其余來龍去脈略為解釋一番,卻見老者伸手點點他腰間掛著的桃木劍道:“你那柄劍,拿起來看看?!?/p>

重云這時也記起方才他用桃木劍擋了一輪暗器,忙將劍取下檢視。不看還不打緊,一看頓覺頭皮發(fā)緊,遍體生寒,那桃木劍上竟零星釘著五枚锃亮的鋼釘,釘頭鑄成蛇頭形,釘身上密密匝匝布滿由粗漸細(xì)的倒鉤狀尖刺,錯落張開,酷似一排排蛇牙。因桃木堅硬,鋼釘不能深入,只有無倒鉤的釘尖一段沒入桃木劍表面,再經(jīng)劍中玄鐵吸引,釘身上倒刺機(jī)關(guān)便都觸發(fā)了。另有一枚鋼釘落在劍尖附近,還未張開倒鉤,重云尚在呆看之時,那老者已捏起劍指,將那枚鋼釘一拈而起,甩在地下。但聽一陣微響,鋼釘猙獰之狀畢露,石磚地上隱約劃出了幾道細(xì)痕。

老者出指如風(fēng),將余下四枚鋼釘一枚一枚都拔下來。重云輕輕撫摸劍身上小孔與今日新添的深淺幾道劃痕,自打師父將此劍贈予他,他還從未令它受過這般損傷。那老者取出一大幅巾帕,將五枚鋼釘里三層外三層的仔細(xì)包了,淡淡說道:“知道怕了?這東西是黑蛇幫的看家本領(lǐng),叫作蛇牙釘。平日里帶在身上,不受猛力,便不觸發(fā)。一旦發(fā)勁投擲出去,不論撞上什么,立刻張開倒鉤。人身柔軟,這東西會先釘進(jìn)去,再亮倒鉤,這就拔不出來了。除非是請極好的大夫一點點割開皮肉,慢慢的取出來。若看見釘頭露在外邊,就硬要拔出來,整塊皮肉都得跟著拉脫下來。”

重云持劍抱拳道:“受教?!崩险哂?jǐn)[手:“免了免了!令師是這般循規(guī)蹈矩的人么?教的你也太拘禮了。還有呢,你方才那幾下輕功有點意思。古華派里邊哪一個教過你幾手?”

重云這下才叫哭笑不得,想今日還真是和這一茬過不去了??茨抢险咭泊_是懂行的會家子,便算要瞞他也瞞不過的,不如從實說了:“老前輩明察秋毫。我十二三歲時曾結(jié)識了一位朋友是古華派弟子,少年玩伴之間無所顧忌,便從他那里偷學(xué)了一兩式。”老者聞言嗤笑道:“什么偷學(xué),他若不教你,你當(dāng)古華派的功夫是容易學(xué)的?”重云只得認(rèn)道:“晚生不該一味自謙,反倒弄巧成拙了,還乞見諒。是那位少俠慷慨為懷,情愿加以指點,晚生感念至今?!闭f著,悄悄覷一眼老者的面色,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前輩莫非與古華派有什么淵源?”卻見那老者將雙眉一豎道:“你這娃娃,說你聰明,你又犯糊涂!我一個眼花耳聾不中用的老頭子,問你幾句,我就和古華派有干系了?古華派哪兒還找得出一個活人?你這般呆傻,難怪會給黑蛇幫盯上。再不小心些,我看你怎么給人治死的都不知道!”

話音剛落,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副好生耳熟的年輕男子嗓音,又像失笑、又像嘆氣道:“沈爺爺既然知道自己年紀(jì)上來了,怎么還這樣摸黑爬梯子上墻呢?”那老者一聽,登時吹胡子瞪眼起來,也顧不得理會重云了,一轉(zhuǎn)身便呵斥道:“哪個敢說我老了?我眼不花,耳不聾,腿腳比你們這幫不中用的小崽子利索多了,我看哪個敢說我老?二小子就會瞎操心。今兒這事我要不管,趕明兒你還要不要見你這位貴客了?”

重云尚在五里霧中,卻聽得出那廂的年輕公子吃驚不?。骸澳钦f?”跟著便見一道清瘦身影,寢衣上系著衣領(lǐng)尚未扯緊的外衣,松松束著發(fā),打一盞燈籠,自拐角處轉(zhuǎn)來。這一下打上了照面,兩邊都怔了一怔,那一個匆匆整了整衣,疾步上前來道:“重云公子?”

重云亦吃驚道:“二少爺?原來這里是茂才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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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與茂才府二公子一同坐在沈老爺爺屋中,老人家正為他們沏茶。原來這老者是茂才府的老家丁,排行第三,人多喚他沈三爺。再往前看,他從前還是茂才爺元配夫人娘家的侍衛(wèi),不僅勞苦功高,輩分也高得很。護(hù)送遠(yuǎn)嫁異鄉(xiāng)的小姐一同到了茂才府以后,小姐誕下的長子與通房丫鬟生的次子聽見母親稱呼此人為“沈三叔”,自然便該尊他一聲爺爺了。后來繼室夫人又養(yǎng)下了三公子,兄弟三人中,還是只有二公子與沈三爺一向最為親近,以致于二人之間不談尊卑,單論長幼,少爺不少爺?shù)淖鸱Q都免了,二公子反過來一口一個“沈爺爺”,沈三爺管二公子滿口“二小子”、“小娃娃”、“小崽子”的混叫。自打先夫人故世以后,這位沈三爺心里不大喜歡茂才爺?shù)淖髋?,無人時常常要低聲念叨兩句“若是上門的姑爺,哪兒能容得他這般教養(yǎng)少爺”,府中大小事務(wù)也一概懶得管了。幸而府中上下都敬重他的輩分年紀(jì),情愿供著他過清閑養(yǎng)老日子。不料近日茂才府橫遭變故,二公子臨危受命,不得不扛起這個家來,這沈三爺當(dāng)即一反常態(tài),府中大事小事又都放在眼里了。他不光身手不凡,更機(jī)警得不像七十來歲人,每日茂才府前門后門進(jìn)出什么人,二公子會了哪些客,府中各處都是哪幾個年輕家丁來回巡視,老人家心中一清二楚,管事兒管的不亦樂乎。惟獨有一樁麻煩事,便是二公子本人總擔(dān)心他年紀(jì)上來了,成日不是怕他累著,就是怕他摔著,教沈三爺心里不服氣的很,動輒便說:“毛頭小子翅膀硬了,以為用不著你三爺了?告訴你,要是半夜里墻頭上翻進(jìn)來個人要把你們怎么著,別個都不成,還得三爺我一拳打他出去!”二公子亦每每笑答道:“正因為少不了沈爺爺,才要叮囑您老千萬保重身子。您要上墻上屋我可攔不住,因此特地命人給您打了一架穩(wěn)當(dāng)些的梯子,您若實在喜歡爬高呢,便用我這個爬,成不成?”

便這么一來二去,茂才府中看家護(hù)院的事兒還是沈三爺一把抓,將底下年輕家丁們治的服服帖帖。二公子也一如既往敬重三爺,眼下見三爺還要為他們小輩倒茶,他便坐不住,起身要將茶壺接在自己手里。沈三爺一把奪回去,喝叱道:“好生坐著,搶什么搶!你們這幫后生小子毛手毛腳,沏的那茶能喝么?”便教二公子忍著笑又坐下了。卻還記得告訴沈三爺一聲:“沈爺爺,重云公子喝不得熱茶,您少倒些,放涼了他才喝?!鄙蛉隣斞劬Σ惶?,瞧著那茶湯色澤對了,單給二公子斟了一盞,便轉(zhuǎn)身去換了另一只茶壺來,一面倒一面說:“熱茶是單給你的,誰像你這般瞎講究,大暑天的還要喝熱茶。我自然跟這娃娃一塊兒喝涼茶?!?/p>

二公子與重云對望一眼,這下才是真正哭笑不得,無奈道:“重云公子還罷了,您總該保養(yǎng)保養(yǎng)身子,少喝些涼的才是?!鄙蛉隣敁u頭咂嘴道:“嘖嘖,老氣橫秋。你比我還像老頭子呢?!倍似鸩璞K喝了一大口,快活得一把白胡子抖了幾抖。瞧瞧兩個小輩正相顧無言,遂嘆氣道:“年輕小后生,閑的沒事兒替我這七老八十的人瞎操心什么!白天里一個兩個那樣心事重重,這會兒難道沒什么要緊事講了?二小子,你不想問問他深更半夜怎么跑到咱們家來了?”

二公子愣了一愣道:“是正想問呢。想必這其中也曲折得很罷?”于是重云將這晚的遭遇原原本本敘了一遍。末了問二公子道:“二少爺可知道這其中是什么利害關(guān)系么?難道因為我問了不該問的話,靖安爺要將我滅口?那黑蛇幫又是什么來歷,是聽命于靖安爺,還是另有主使?”

二公子面色嚴(yán)峻,沉吟不答。沈三爺聞言在一旁笑道:“你還問他呢。咱們家這個少爺哪里知道這些事,他不來問你便算好的了!”二公子略有慚色,低頭道:“我從前是對這些事太過不聞不問了。還請沈爺爺指教,往后我一定用心記著?!鄙蛉隣旤c頭嘆道:“也沒法教你一輩子不知道。咱們家要償?shù)臉I(yè)報還沒完呢?!蓖斑吰沉艘谎郏賶旱吐暤溃骸昂谏邘团c長盛爺是一氣的,和靖安爺沒關(guān)系。長盛爺給這幫地痞無賴在玉京城作靠山,這伙人便給長盛爺當(dāng)爪牙,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都替他干。聽明白了沒有?”

二公子微微瞪大雙眼道:“這么說,長盛府早已對靖安府有戒心了,才派黑蛇幫的人在靖安爺身邊作內(nèi)應(yīng)?”沈三爺把頭稍稍一擺,更低聲道:“話可要講明白了。不是長盛府,是長盛爺,現(xiàn)在這個五爺!黑蛇幫在這京城里單聽他一個人的,不然你當(dāng)長盛府為何落在他手里?你當(dāng)他那幾個兄弟好端端的怎么都沒影兒了?”

此言一出,就連重云也悚然震驚,二公子幾乎微微抖了一抖。沈三爺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嘆一聲氣道:“兩個實心眼的糊涂娃娃,你們?nèi)羯谒依?,便是任人宰割的角色!如今老爺不在家里,二小子也聽我這個老家伙一句僭越的話:凡是勸你好生管教你三弟的,都是明辨是非之人,摸著良心講話呢。從前老爺怎樣教你們幾個少爺,我是不必說了,得虧他對你不大上心,反倒使你自個兒讀書讀出了正經(jīng)為人處世的道理來。大少爺已吃了外邊給他的教訓(xùn),這且不論了。三小子若再不管好,將來難保不弄成長盛府那個白眼狼的德性。我看他如今還肯聽你這二哥的話。二小子,你可要抓緊!”

二公子蹙眉不語,重重一點頭以示受教。沈三爺打開了話匣子,眼看跟前這兩個小后生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心性單純,為人良善固然是好,卻也令他這老前輩頗有恨鐵不成鋼之嘆。一轉(zhuǎn)臉又向重云道:“你呢,云崖觀的小子,你到底跟靖安爺問了什么話?”

重云望一眼二公子道:“當(dāng)真并沒問什么。日間我不是與二少爺約定了,要去向靖安爺打聽打聽三年前的事,再想法子問問他與茂才府之間有無過節(jié)么?我還并沒問什么過分的話,剛提了一句今年三月他在集市上拋售緋云錦的事,他便苦口婆心的勸我不要再問,一個字也不曾與我多說。后來便是他身邊那個小廝假意傳話讓我去見靖安爺,實則將我引出府外,意欲滅口了?!?/p>

沈三爺上下打量重云一番,滿腹狐疑道:“就這么問了一句,還沒知道什么,便要滅口了?我看未必。小子,你仔細(xì)想想,從前在外邊顯露過你這一手四不像的古華派功夫沒有?”

重云搖頭道:“實在并不曾。方才我給那幫人追趕,情急之中也使了幾分古華派的輕功,可那時他們早已決意要對付我了。大抵還是我不該向靖安爺問起緋云錦的緣故。”沈三爺聞言往自己腿上一拍說道:“這還說沒有!他們原本或許只要教訓(xùn)你一頓,見了你這身功夫,不想滅口也得滅了!哎喲喲,你和這幫難纏的東西是命里合該有過節(jié)怎么的?緋云錦那還只是長盛爺?shù)氖?,一旦扯上了古華派,這才是他們黑蛇幫的真仇家!”一面說,一面急的吹胡子,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又道:“你說說,你可仔細(xì)說說,你一個云崖觀的小子,從哪里學(xué)的這身三腳貓古華派功夫,平白無故惹禍上身?”

重云見老人家真心實意為他著急,也不好再隱瞞,只得如實道來:“晚生不敢欺瞞老前輩,正如適才所言,是年少時曾結(jié)識了一位同齡伙伴。那會兒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時熱血上頭,竟敢孤身去和一伙為害一方的流寇周旋纏斗。自然寡不敵眾,多虧古華派那位少俠仗義援手,我才幸免于難,更與他聯(lián)手收拾了那伙賊人。那位少俠因此指點了我?guī)资捷p功,以供危急之時保全性命,后來我與他交情日篤,也作過些互換本門劍譜參閱的荒唐事。年少時天性少猜忌,以為江湖逢知己,大家同是心懷俠義之人,半點不擔(dān)心自家的武功給人學(xué)去為非作歹。不過那位少俠自有些脾氣,再不然是比我多幾個心眼兒,他說師父有言在先,江湖兇險,少年劍客尚未出師,不可輕易給人看見真容或是知曉名姓。因此他不但在外總以帷帽遮面,更從不過問我的真名。說來可嘆,當(dāng)年便這么稀里糊涂與人結(jié)交了一番,連他姓甚名誰都不曾得知,古華派便遭了滅門之禍,那位少俠大約已不在人世了?!闭Z帶寂寥說罷,二公子忽而輕輕抽一口氣,問他:“重云公子可還記得不久前和裕樓中排演那出名為《拾釵尋劍記》的戲,不是請你去教青荼先生舞劍么?我看青荼先生在臺上舞的甚為美觀,莫非你教的便是……”

重云怔了一怔,自己也記起來,低聲應(yīng)道:“正是,那便是我當(dāng)年學(xué)了點皮毛的古華劍。這也算在人前顯露過古華派武功么?可不論我教的或是青荼先生學(xué)的,都不過徒有其形罷了,再說那日在場的幾人一來不懂劍法,二來與我并無仇怨,沒人會向黑蛇幫走漏風(fēng)聲叫他們來追殺我的?!倍訐u頭道:“重云公子放心,我并非此意。我只是心里覺得蹊蹺?!北愦诡^不語。

重云不知所謂,只得不去攪擾他沉思,轉(zhuǎn)向沈三爺問道:“三爺可知道當(dāng)年黑蛇幫與古華派又是怎樣一回事么?什么仇什么怨,以致要設(shè)計滅人滿門?”沈三爺這回卻答的干脆:“老頭子我不理會江湖上那些恩怨是非多少年啦,我上哪里知道去?有些個幫派橫行霸道久了,行事就憑他們自個兒樂意,哪里來的那許多道理可講?唉,實話告訴你們這些小娃娃罷:正因為老頭子我年輕時見的多了,厭煩了,后來才要找個有德行的好主家,干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清閑活兒。每天繞著園子轉(zhuǎn)上幾圈就成,多好。誰知道二小姐那樣好的女娃娃,時運(yùn)不濟(jì),遇人不淑,偏生嫁了這么個沒眼界沒肚量的姑爺。二小子別怪我凈說你父親壞話,三爺我心里憋著的火還不止這些呢。哼?!弊灶欁哉f了這些,又咕咚咕咚的灌涼茶。

重云見老人家滿口喚著“小崽子”、“小娃娃”,故作倚老賣老,實在自個兒頗有些孩子氣,總算明白二公子為何與他這般又笑又鬧的相處了。遂也笑勸道:“您老消氣,慢點兒喝?!鄙蛉隣斦张f不聽,一氣喝痛快了,便又吹胡子。二公子在一旁半晌沒動靜,這時忽然冒出一句:“重云,你仔細(xì)想想,沉秋……他可像不像你年少時那個朋友?”

重云初時只覺不可思議,兩眼卻不由得漸漸睜圓了,不知何故,一顆心也在胸中急跳不止。然略一思索,仍緩緩搖頭道:“不知二少爺如何想到這上邊的,可惜斷然不會?!倍拥溃骸昂谏邘团c長盛爺之間也是千絲萬縷脫不開干系,萬一早些時候咱們想差了,他不是要為飛云府報仇,而是要為古華派報仇呢?再不然……”說到此處自己也心生懼怖,放低了聲道:“兩邊的仇也許都該他報呢?”

重云猶記得今日早些時候,他疑心行秋便是飛云府二公子,任憑茂才府二公子舉出如山鐵證,也未能全然打消此念。眼下茂才府二公子猜的未必沒有七八分道理,只是重云這里又有說不過去的證據(jù)。他遲疑一陣,還是如實告訴二公子說:“實不相瞞,就在我給邀去教青荼先生舞劍那一日,當(dāng)時我與他們說笑,為了告訴他們動真格的使劍不比假模假式的舞劍,危險的很,須得當(dāng)心,便往沉秋胸前比劃了一劍。他若會武功,斷不會是那副茫然無動于衷的模樣,連半點招架之意也沒有。二少爺不會武,恐怕不明白,沈三爺一定懂得我的意思?!惫簧蛉隣旤c頭道:“這倒是裝不了假。若是會家子,一劍當(dāng)胸過來,他想都不用想,身子自己便會動的。罷啦,都不要胡猜了。重云小子,你先在咱們這里避上幾天風(fēng)頭罷。往后可再不要隨意使什么古華劍古華輕功給人看了,這最要緊,記住了沒有?”

重云才剛應(yīng)了一聲,沈三爺忽而抬手將他與二公子往后一擋,轉(zhuǎn)向房門低聲喝問:“什么人?”重云亦聽見窗外似有細(xì)碎響動,還當(dāng)又是來追捕他的,急忙手扶劍柄,搶到沈三爺前邊去。沈三爺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斥道:“糊涂東西,要你充什么好漢!你去躲著,我來應(yīng)付不就完了!”

二公子瞧瞧沈三爺又看看重云,終于還是站在沈三爺一邊,將重云輕輕往后扯。重云無可奈何,一面退至桌子后邊蹲伏下來,一面仍舊按住劍柄不松手。門外又是窸窸窣窣一陣響,卻不答話。沈三爺站在門前略一沉吟,干咳了兩聲,換過一副懶洋洋慢悠悠語調(diào)再道:“哪個不識相的,深更半夜來打攪?yán)项^子的好覺哪?”

這一回門外卻有個童聲大大咧咧嚷開了:“沈爺爺,你還假裝呢。我聽見你這里好大一聲響,二哥便趕忙起來出去了,半天沒見回來。他不在你這里,還能在哪兒呀?”竟是茂才府小公子。沈三爺與重云一齊大松一口氣,不約而同轉(zhuǎn)頭望一眼二公子。二公子也虛驚一場,撫了下胸口道:“這個幺兒!我方才聽見沈爺爺這里梯子撞得響,怕您摔了,趕著過來看,出門前分明見他睡的攤手?jǐn)偰_,動都不動一下,原來他機(jī)警著呢!”自然又給沈三爺白了一眼。這便趕緊開門,將小公子放進(jìn)來。小公子也與他二哥方才的裝束一般無二,一身寢衣外邊披著沒系緊的外衫,進(jìn)屋一張望,直奔到二公子跟前道:“二哥果然在這里,我就知道你操心沈爺爺?!庇煮@訝道:“會做紙魚游水的道士大哥怎么也在這里!二哥,他要跟著沈爺爺在咱們家住下么?”

這孩子說話間一對眼珠兒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顯然見到重云深更半夜憑空冒出來,明白此事大不尋常,但二哥與沈爺爺都不以為怪,因而他也不必憂心。重云漸漸發(fā)覺這小公子自打跟了他二哥以后,當(dāng)初那副頑劣脾氣已消去不少,雖則言行舉止間豪壯擺闊的氣度一如往常,卻頗有股人小鬼大的機(jī)靈勁兒,不復(fù)叫人生厭了。他便淡淡一笑,向小公子行禮。小公子沒等他二哥吩咐,早已像模像樣還了一禮。二公子顯然欣慰非常,在幼弟背后撫摩一下,將他拉近身前,一面替他整理衣裳,一面告訴他說:“這位重云哥哥要在咱們家作客幾天。你若想他陪你玩,要看他得空的時候,禮數(shù)周全,好生去問他。不可攪擾了人家的正事,知道么?”小公子脆生生答應(yīng)說:“知道!”來回看了看重云與沈三爺,又忍不住得意道:“其實我方才聽見你們講話了!沈爺爺說重云大哥會古華派的功夫,那紙魚游水的功夫,也是從古華派那里學(xué)來的么?從前咱們府里也有個人會做這個,他就是古華派的!”

重云不無訝異,不過仍舊如實回答小公子說:“還真是這般,我也是年少時從一位古華派的朋友那里學(xué)來的?!闭f著轉(zhuǎn)眼一看沈三爺,見他竟微微變了臉色,二公子也垂下眼,似有嘆息意。小公子渾然不覺,只顧向重云說道:“那個人的紙魚做的可好了,可惜他竟然是個大壞人,我阿爹說的。所以他已經(jīng)給攆出去了,不在這府里了。二哥告訴我,事做得不夠好不要緊,為人好才最要緊。重云大哥也不必在意紙魚做的好不好,為人好才最要緊!”

重云幾乎微微笑起來,心說這下果然是給二公子教的,行得正坐得端,甚至還懂得講大道理了。他心里實在還奇怪茂才府中為何曾有過古華派出身的人,只是見了沈三爺?shù)哪樕?,便不打算?dāng)著小公子追問下去。屋外依稀傳來打更聲,已是夜半三更。二公子遂牽著他幼弟起身道:“好了,幺兒先回去睡罷。我去喚幾個人給重云公子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安頓他也歇下。完了我就立刻回來,你不必等著,知道么?我進(jìn)屋要看到你已睡著了,那才最好。”說著一再為他撫平衣衫、捋順頭發(fā),又將自己來時打的那個燈籠給他拿上。小公子把頭一揚(yáng)說:“知道啦!不過我要是裝睡呢,二哥十有八九又看不出來!”說罷頑皮一笑,轉(zhuǎn)頭跑了。

二公子輕聲笑嘆道:“誰看不出來,犯不上為了戳穿他又把他叫起來罷了?!敝卦埔詾檫@時總該可以發(fā)問了,便向沈三爺?shù)溃骸叭隣?,小少爺方才說的古華派……”不料一語未畢,早被沈三爺連聲截住道:“莫問,莫問!真想知道,改日再與你說,怕你今晚聽了睡不著覺!”二公子才低聲說了半句:“沈爺爺,這事……”也給他一聲斷喝掐住了:“二小子也莫多嘴!你當(dāng)你全都知道么?你如今也長大了,老頭子我凡事不瞞你,改日原原本本的與你們講。今兒晚了,都去睡罷!我給你們留盞燈?!?/p>

二公子只得點頭應(yīng)了,便引著重云行禮告退,轉(zhuǎn)身出去。這夜有月光,樹影底下雖暗些,重云都還看的清,只是不忍辭拒老人家一番好意。轉(zhuǎn)過一個彎時,回頭望見沈三爺那一方小窗中果然還點著油燈,亮晃晃的不曾熄滅。二人一路無話。二公子將重云在客房中安頓妥當(dāng),又將下人盡數(shù)屏退。臨到要走時,終于忍不住追問一句:“你當(dāng)真覺得沉秋便是飛云府二公子么?”

重云輕輕嘆一口氣,也問:“二少爺當(dāng)真覺著他像古華派弟子么?”二人便相對無言。重云又道:“實在這些都沒什么分別。他是飛云府的公子也好,是古華派弟子也罷,甚或都不是也無妨,只要他心里認(rèn)定了要報仇,世上再沒人能勸得住他。咱們?nèi)裟鼙M力助他全身而退,就是萬幸了?!?/p>

二公子沉吟少時道:“你且在府里安心待上一陣。倘若行得通,過兩日我引你去拜會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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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及角色

胡桃:往生堂少堂主,胡老堂主膝下長孫女,自幼跟隨祖父和父親研習(xí)喪葬典儀,及笄之年已能獨當(dāng)一面。據(jù)茂才府二公子透露,當(dāng)年的飛云府疑案也有往生堂參與其中。老少二位堂主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等到胡桃少堂主正式出場的時候就能夠揭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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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場原創(chuàng)人物

沈三爺;年逾古稀的茂才府老家丁,武功甚高。看似倚老賣老,實則有些孩子脾氣。與茂才府二公子情誼甚篤。年輕時也曾行走江湖,因厭倦了江湖風(fēng)波而投入茂才府先夫人娘家做護(hù)衛(wèi),后來護(hù)送當(dāng)時還是二小姐的先夫人遠(yuǎn)嫁京城,進(jìn)入茂才府。對茂才爺為人處世的做派頗為不喜,但從未當(dāng)面表露。心中似乎埋藏著許多不忍心告訴小輩們的陳年舊事。

【行秋/重云同人文】緋云錦(二十七)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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