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條》觀影指南:時間幻想簡史與諾蘭的時間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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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最迷人的議題之一。
我們看不見時間,又怎么知道時間的存在?只能通過時間留下的痕跡。當表針滴答、容顏老去、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我們說,這就是時間。
作為科幻、也是人類藝術最古老的主題之一,時間充滿了誘惑力,卻又經(jīng)常讓人無計可施。因為,自威爾斯1895年的《時間機器》以來(甚至更早),無數(shù)創(chuàng)作者都曾將筆觸伸向時間。
科幻迷、影迷們尤其擔心:關于時間的故事,已經(jīng)被窮盡了嗎?這個主題是否還有新的可能?
諾蘭會說:有。



被稱為“時空三部曲”的《盜夢空間》《星際穿越》《信條》,每一部都探索了一種時間的呈現(xiàn)方法。
然而,想要理解諾蘭的探索新在哪里,又難在哪里,我們必須從時間幻想的源頭說起。
01
時間幻想的豐盈與枯竭
人類創(chuàng)作的時間主題作品,浩如煙海。然而有一點是清晰的:
所謂的在時間里“自由穿梭”,并不存在。
宇宙為人類準備好了冷酷的法則。所以,在故事里,我們不斷沖撞、試驗,試圖打破規(guī)則,又一次次受到規(guī)則的約束。
回到起點,時間為什么可以被改變?人們最早是如何想象時間的?
1、魔法
早期的時間幻想,都算不上嚴格的科幻作品。
或是被打了一拳,或是莫名昏睡,或是接受催眠,理由基本都牽強附會,帶點玄幻色彩。跟現(xiàn)在的“穿越小說” 一樣,角色總是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過去或未來,沒有科學解釋。
狄更斯的《圣誕頌歌》(Dickens, A Christmas Carol, 1843)中,吝嗇鬼在幽靈的幫助下看到了過去和未來。

華盛頓· 歐文(Washington Irving, Rip Van Winkle, 1819)《瑞普· 凡· 溫克》中,一個人沉睡了二十年,醒來時滄海桑田,世界劇變。

馬克· 吐溫《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Mark Twain, 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 1889)寫的是一名工程師被人敲了腦袋,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亞瑟王時期。

2、傳統(tǒng)時間旅行
1864年,H.G. 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提供了一種更靈活,也更可信的機制:
一臺時間機器。


其理論依據(jù)是(基于牛頓的絕對時間觀):
時間是第四維的存在。人類怎樣穿過三維空間,就能怎樣穿過四維空間。
威爾斯因此聲名鵲起,帶來了一個全新的、長盛不衰的故事類型:
時間旅行。
根據(jù)時間旅行造成的后果,后世作品分為兩派:
一派,是時間不可被改變。人們只能旁觀,無法干預。
弗里茲· 雷伯的《別想改變過去》(Fritz Leiber, Try and Change the Past, 1958)提出了一個不允許改變歷史的“現(xiàn)實守恒定律”,后續(xù)很多作品也遵循此定律:
主角無論怎樣阻撓,都無法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
他們通過這一規(guī)則來警示大家:接受現(xiàn)實,任何人都無法改變命運。
另一派,是時間可以被改變。
回到過去,改變關鍵事件,從而改變未來,這種想法催生了一系列故事,從外祖父悖論、平行世界到蝴蝶效應,從自我救贖到改造世界。
A.E. 范· 沃格特于1942年發(fā)表在《驚奇科幻小說》上的《招募站》(A. E. van Vogt, Recruiting Station, 1942),可能最早發(fā)明了“改變過去之戰(zhàn)”?這一概念,想象不同團體通過改變過去某個節(jié)點的事件,爭奪對未來的控制權。

雷· 布拉德伯里的《一聲驚雷》(Ray Bradbury, The Sound of Thunder, 1952):一名回到原始社會的旅人踩死了一只蝴蝶,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世界大變(蝴蝶效應 )。

海因萊因《你們這些還魂尸》構建了最精妙的“時間循環(huán)”之一:主角回到過去,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自己未來的父母,起點與終點互為因果。

這又帶來了一個故事類型:或然歷史——要不是有人干預,事情本可以不同。
20 世紀30 年代,這種故事非常流行,包括溫斯頓· 丘吉爾的《假如李沒有贏得葛底斯堡戰(zhàn)役》(Winston Churchill, If Lee Had Not Won the Battle of Gettysburg)。

萊茵斯特《時間分支》(Murray Leinster, Sidewise in Time, 1934)奠定了或然歷史小說的基礎,菲利普·K·迪克的《高堡奇人》(Philip K. Dick, 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1962) 則促進了它的興盛。
此后,無數(shù)或然歷史故事得以出版,通常聚焦改變重要戰(zhàn)爭或文化事件的結果。
或然歷史也進入了大眾文學范疇,最著名的一例,可能要數(shù)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

“時間可以被改變”這一假設,帶來了權力和欲望。
因為“改變時間”,尤其是“改變歷史”,無異于一劑“后悔藥”。運用得當,可以顛覆個人命運,引導社會層面更廣泛的救贖,運用不當,往往釀成災難。
出于擔心,一些作者構想出了“時間旅行守則”,對人們進行約束,成了此后很多作品里默認的常識,比如:
-不能讓過去的自己看見自己
-不能改變歷史
-如果過度干涉,會有“時間巡警”“時空管理局”之類的機構來處罰你
時間旅行的機制和悖論,在百年間被廣泛討論,很多“非時間旅行類作品”也經(jīng)常拿來使用。


3、非傳統(tǒng)時間旅行及其他
加拿大科幻作家羅伯特·索耶把時間幻想分為“物理性的”和“精神性的”。
物理性的,最初指威爾斯式的時光機,肉體借助某種技術,自由往返于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之中。
然而,《時間機器》出版后沒幾年,物理學領域發(fā)生了兩個重大突破: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埃弗雷特基于量子力學提出的多世界理論。
在他們主張的時空觀下,只有一種“物理性時間旅行”,在理論上可行——下文中會提到,那種旅行是張單程票,只能去往“未來”,速度有限,且一去無回。
這徹底推翻了威爾斯式的時間機器(以及相關的概念,比如超光速旅行)。
所幸,相對論還是給20世紀的作家?guī)砹巳碌幕孟肟臻g。
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主張:時間會被引力和速度改變。
第一,處于不同加速度的人們,時間的流速不同。越接近光速,時間流逝越慢。
羅恩·哈伯德在小說《前往群星》中討論了時間膨脹:星際旅行者的時間流逝速度太慢,以至于他們回來后,發(fā)現(xiàn)親友都已死去,世界也已經(jīng)改變。
安德森的《宇宙過河卒》里,旅行者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來到了時間的前方,見證了宇宙的瓦解、消亡和重生。
喬· 霍爾德曼的《千年戰(zhàn)爭》(Joe Haldeman, The Forever War, 1974),羅伯特· 海因萊因的《探星時代》(Robert Heinlein, Time for the Stars, 1956)中提及,雙胞胎分離后以不同速度老去的故事(雙胞胎悖論)。
第二,處于不同空間的人們,時間的流速不同。越接近引力大的地方,比如黑洞,時間流逝越慢。
弗雷德里克· 波爾的《通向宇宙之門》(Frederik Pohl, Gateway, 1977)里,一個角色將愛人留在了黑洞的事件視界里,多年來一直充滿負罪感。因為黑洞里的時間流逝緩慢,他的愛人可能一直處于瀕死狀態(tài)。
《三體》里也有類似橋段:科學家白ice掉進了黑洞。多年以后,程心去事故遺址,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影依然在事件視界里活著,無盡地墜落。
此外,埃弗雷特的量子力學多世界解釋,使“平行宇宙”故事蓬勃發(fā)展起來。上文中提到,過去,這個類型也叫做“或然歷史”,在有了科學理論支持后,經(jīng)常跟“時間旅行”交織在一起,互相融合。
“精神性”的時間幻想,是指無需實體前往時間的某處。如果只是意識上發(fā)生轉(zhuǎn)移,又會如何?
這類故事隨著交感認知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而發(fā)展起來,人們意識到,不需要物理性的移動,如果精神上解開束縛,便可以自由自在。
比如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與能夠預知未來的外星人交流,學習它們的語言,使主角也獲得了相同能力,看到了自已的一生。
弗諾·文奇的《循環(huán)》,表面上時間實是在循環(huán),其實主角只是電腦中不斷重復運行的虛擬程序。

當然,索耶之外,許多學者都曾給時間幻想作品分類,最后我們只發(fā)現(xiàn)兩件事:
第一,關于時間的想象,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它們互相纏繞、伴生,簡直難以窮盡。
第二,作家們腦洞一時爽,創(chuàng)造出加速時間、二維時間、深遠時間等難以理解的絕妙點子,到底給想拍科幻電影的人們,留下了多大的難題。
02
諾蘭對“時間”的迷戀與創(chuàng)造
時間幻想故事的豐盈與枯竭證明,想要在這個業(yè)已成熟的領域里搞創(chuàng)作,難于登天。
難在哪兒?
一是創(chuàng)新。
前文我們已經(jīng)列舉,時間類幻想經(jīng)過上百年沉淀,幾乎每個分支都已窮盡。而且,“時間旅行”作為流行文化的影響力太大了。
抓一個路人,問:如何改變時間?ta八成會答:時光機。
打破主流,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很難。
二是呈現(xiàn)。
科幻評論家加里·韋斯特福爾認為,“時間旅行類故事的新出路,也許在于電影,而不在于文學?!?/strong>因為當科幻作家快要寫不出新東西時,電影卻在不斷產(chǎn)生新的奇觀。
電影里的時間幻想,只需簡單的布景和道具,就能制造驚奇感。
《本杰明·巴頓奇事》,用特效化妝表現(xiàn)人身上的時間逆流。

《那個男人來自地球》,拍攝一個從上古活到現(xiàn)在的男人,只用了一間屋子和幾位演員。

《神秘博士》,time lord穿越時空,幾道5毛特效的光線就解決了。

這也是電影導演們青睞時間題材的原因之一:成本低,效果好。
然而,韋斯特福爾指出了重要的一點——電影的核心,是制造“奇觀”。
“驚奇感”可以通過技巧和手法,不花錢也能實現(xiàn)。
“奇觀”卻要實打?qū)嵶龀鰜?,細?jié)越多,可信度越高,就越難,越貴。
諾蘭是一個“時間視覺化”的探索者。
他對時間的迷戀,從大學時期拍攝的科幻短片《蟻蛉》就可以看出。全片2分58秒,只講了一件事:一個焦慮的男人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想要拍死一只蟲子。
影片結尾,男人身后驀然出現(xiàn)一張他本人的、巨大的臉,舉起拖鞋——原來,他就是那個自己想要拍死的“蟲子”。
《蟻蛉》這個無限嵌套的時空,出現(xiàn)在他日后很多作品里。
時間并非線性,而是可以循環(huán)、往復,有時是碎片,有時是線段,可以被放大和縮小,加速和減慢,拿起和放下。
諾蘭想去呈現(xiàn)的,是時間的不同形態(tài)。
2009年的《盜夢空間》,一次性制造了5條時間線。
故事設定,是相對論結合心理學、生物學的一個延伸:我們做夢時,總覺得經(jīng)歷了很多事,度過了漫長的時間,醒來卻發(fā)現(xiàn)只是打了個盹。
假如時間不僅在接近光速、巨大質(zhì)量時減慢,還會在夢境里減慢,會怎么樣?
諾蘭制造了5個層層嵌套的夢境,每一層都比上一層時間更慢,也就創(chuàng)造了5條時間線。
現(xiàn)實中的一秒,夢境里的一生,這巨大的差異,通過5條時間線的對比呈現(xiàn)出來,構成了最后那個精巧的時間嵌套結構:
每一條時間線的人,精確計算彼此的時間差,才能在同一時刻脫離夢境。
2014年的《星際穿越》,“時間”被實體化了。
Cooper來到一個奇妙的空間(英文tesseract,原意為“超立方體”),這里,時間以實體存在,所以Coopper能看到小時候的女兒,長大后的女兒,每一個時刻的女兒同時存在。
而且,時間以物理維度顯示以后,變成了一條條可以觸摸的“線”,Cooper可以用身體與之交互,進入任何一個時間段,用手撥動,給過去的女兒傳遞信息,告訴她:STAY。
雖然不少動漫里,時間也曾以“線”的方式存在,角色可以拉動或剪斷“時間線”來造成影響。然而,在商業(yè)片領域,大銀幕上,這還是第一次。
諾蘭以及高的成本,把“時間”變了成一個工程具大的電影布景。
這可能是最大的一次“時間實體化工程”。
2020年《信條》,“時空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更加劍走偏鋒:在實體空間里,呈現(xiàn)時間的逆流。
基本上整部電影,都被用于呈現(xiàn)這個“概念”本身。
每個場景,正著拍一遍,反著拍一遍,是基本操作。而諾蘭又是個實景狂人,能不搭綠幕就不搭綠幕。
因此,你所看見的預算,上千美元買兩輛蘭博基尼啦,都是基于制造時間奇觀這個核心需求。
然而,改變時間的流向,并非簡單的“倒帶”,影片還引入了“熵”的概念(不劇透了,下篇文章再講)。
你會看到:
1、視覺上的逆行。鳥倒著飛,人倒著走,風朝反方向吹動,濺起的水花縮回輪船腳下。
2、物理法則的逆行。下雨了,水往高處流,開個槍,是接住飛回來的子彈。
正、逆兩種時間,在同一空間里直接接觸,發(fā)生沖突。
“時間逆行”的設定本身并不新鮮。
1973年,巴林頓·J·貝萊的《時間沖突》寫道,人們發(fā)現(xiàn)向前運行的時間即將撞上從未來倒退未來的另一個時間。
大劉的《坍縮》中,宇宙的坍縮導致了時間的反演,過去變成未來,身處其中的人卻感覺不到異常。
新鮮的,是第一次有人拍出來。
回到開頭的問題:人類看不見時間,那我們是如何理解時間的?
通過時間留下的痕跡。
時間旅行是一種做法,而《信條》給出了另一種。
第一次在商業(yè)片領域,以如此大的規(guī)模和體量,在大銀幕上展示雙向時間。
這奇觀本身就值得去看。
參考文獻:
加里·韋斯特福爾《想不到的時間:科幻小說中的時間旅行》
詹姆斯·岡恩《時間,又見時間》
羅伯特·索耶《時間旅行與科幻小說》
加里·K·沃爾夫《時間、敘事與科幻》
加里·韋斯特福爾《時空冒險者,或,時間旅行必須有終點嗎?》
寶樹《時間幻想小說的枯竭與豐盈》
以上文章,全部收錄于未來局科幻MOOK《時間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