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算

? ? ? ?靜炎沒有打算放過這支小部隊，黑壓壓的燮軍大潮頂多在這塊小小的礁石上撞起一個浪花，然后吞沒它，帶著白色的泡沫繼續(xù)卷向懷水河畔。

　　潮水般涌來的燮軍中當然有以界明城為目標的，只是想要用他們的木弓把箭矢投射到車陣的中間來極其困難，能沖入射程的燮軍所剩無幾，而射出來的箭矢多半都釘在了大車和木盾之上。這樣的攻擊是在以人命鋪路，幾輪下來，車陣的前方和側(cè)后的人馬尸體幾乎壘成小小的堤壩，可傷亡于流箭的扶風營和鷹旗軍士兵只有區(qū)區(qū)十數(shù)人。

　　對于扶風營這樣有經(jīng)驗的野兵來說，在戰(zhàn)場上學(xué)習(xí)作戰(zhàn)是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兩輪突擊之后，邡亞銅就明確了扶風營的職責：秘術(shù)師為右路游擊們提供照明，弩手狙殺逃過游擊們箭石的燮軍，如果還有沖到車陣前的燮軍，等待他們的是槍兵的狼荊。

　　狼荊是件很有意思的兵器，一丈多長的杉木竿子，頭上撐出來的鋼枝鐵椏有半人寬，上面栽滿了明晃晃的刀刃。從盾牌上方推出去，一枝狼荊就能封住一輛大車的正面。這東西在宛州道路崎嶇的山林之間使用極為有效，一個槍兵就能鎖住一個方向，被遲滯下來的敵軍要面對的就是槍兵側(cè)旁的弩手、流星和刀牌。

　　連界明城也沒有對狼荊抱有什么信心。扶風營往日應(yīng)付的不過是流匪強人，這一次卻要與強悍的燮軍對陣。奔馳而來的滾滾鐵騎，就算是訓(xùn)練有素的長槍陣也未必能擋住，何況是嚇唬強盜的幾支狼荊？

　　但這一次，界明城和靜炎都算錯了。

　　從不同方向發(fā)動攻擊的燮軍步軍騎兵足有十幾隊，界明城身邊只有兩百多士兵，就算他們再怎么善戰(zhàn)，一道狹窄的壕溝和架設(shè)著盾牌的大車怎么能擋住上千名如狼似虎的燮軍？靜炎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大車里面還藏匿了兩百名鷹旗軍的士兵，更沒有想到那是長射的右路游擊。

　　連綿錯落的攻擊給游擊們提供了最佳的靶子，他們可以在留朗之的指揮下從容地用箭矢扼住每隊燮軍攻擊的咽喉。兩百支箭其實不算多，對于燮軍幾十人上百人的小隊卻再合適不過。能沖過右路游擊長弓和扶風營近弩的燮軍，不管怎么戰(zhàn)意勃發(fā)，都會被狼荊堅決地制止――他們的隊列太過單薄，再不具備足夠的沖擊力。

　　邡亞銅咧著嘴笑：“界帥啊！說句難聽的，我要是靜炎，絕對先把這車陣給破了。失了主將，咱們青石怎么打？”扶風營戰(zhàn)績彪炳，可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戰(zhàn)陣。面對鋪天蓋地的燮軍，連續(xù)擊殺數(shù)百名真騎列軍，自己不但沒有什么損傷，打得還從容不迫，扶風營的士兵早都熱血沖頭，不知道把起初的恐懼丟到了哪里。

　　“要我說，”留朗之興沖沖地說，“界大哥，你把那個靜炎夸得也太厲害了。這么多人，就算一線平推過來，也夠咱們喝一壺的。她偏要分個先后，這不是白白送死么？”別說扶風營，就是右路游擊們也很興奮。這是最有利的防御作戰(zhàn)，他們打得心無旁蟄。

　　界明城的心里不輕松。連綿的進攻對于鐵桶一樣的車陣來說也許是徒勞的，對于壞水河畔的青石軍卻不是。

　　按照原來的計劃，靜炎開始攻擊車陣的時候，尚慕舟會先派出青曹軍的騎兵來救援。兩軍一旦匯合，界明城即放棄車陣，全軍上馬和青曹軍交替掩護后撤。真騎的攻擊節(jié)奏一向很快，只要他們跟上來，騎兵們就會拖著燮軍向百里峽口的設(shè)伏地靠近。

　　這個計劃固然有賭博的因素，卻很合邏輯。誰都知道界明城只是一個誘餌，壞水河畔的援兵才是正主兒。百里峽的地形狹窄，靜炎不可能充分展開她的全部兵力，若是她性格謹慎重視效率，則只能使用梯次攻擊。只要界明城能擋得住頭一輪攻擊，對沖上來的青曹軍，靜炎肯定有其他部署，從而為界明城的撤退贏得時間。實際上，燮軍首先攻擊援兵也在想象之中，尚慕舟沒有隱瞞壞水河畔的伏兵，正是為了牽制靜炎。

　　當然也留了后手：若是靜炎發(fā)狠，下血本攻擊界明城的車陣，界明城會立刻放棄陣地，帶隊撤離。沖上來的青曹軍將直接攻擊靜炎本陣，接應(yīng)界明城的工作則交給了后面的金矩軍。騎兵一旦動起來，再要調(diào)動部署就困難了。青曹軍擔負的角色是扮演鷹旗軍左路游擊，這支重騎前些日子小試鋒芒，靜炎應(yīng)該知道厲害，若是仍然孤擲一注，她所擔的風險不會小，必然會有些應(yīng)對之計。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靜炎首次投入的兵力和青曹軍出場的時機，而尚慕舟作為控制戰(zhàn)役進程的主將，毫無疑問是做出這類決定的最佳人選。百里峽一戰(zhàn)是苦戰(zhàn)無疑，交鋒的重點在于壞水河一線也無疑，對于結(jié)果青石諸將還是頗有信心的。

　　沒想到靜炎的出手完全出乎青石方面的預(yù)料，完全是以亂打亂的辦法。沖擊伏兵的燮軍步騎兼?zhèn)?，看著似乎雜亂無章，其實攻擊的速度把握的很是小心。壞水河畔此起彼伏處處開花，也只有燮軍這樣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士兵能夠打出這樣綿密的節(jié)奏來。

　　尚慕舟的伏兵使用弓弩殺傷燮軍，斷斷不能有車陣中右路游擊的效果：戰(zhàn)線漫長，青石軍隊列不曾展開，對付無數(shù)的攻擊點難免顧此失彼。更要命的是：這是一個無星之夜，即使伏兵堅決抵擋住燮軍的攻勢，等到百里峽口的援兵補充進來，戰(zhàn)線上也早成膠著勢態(tài)。對于青石軍這樣的太平兵來說，指揮不靈信息屏蔽要比真騎手中揮舞的狼牙更具威脅。所以取亂，靜炎依靠的是她的百戰(zhàn)之兵，以士兵的戰(zhàn)意破解青石軍的兵器優(yōu)勢，就她麾下那些真騎和列軍來說，揚長避短可以說到了極限。

　　如果尚慕舟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仍然用青曹軍突擊燮軍后陣，他會發(fā)現(xiàn)靜炎的本陣并不存在。就算青曹軍真得能夠打到靜炎的面前，也不能改變戰(zhàn)局：所有的燮軍都已經(jīng)領(lǐng)取了今夜的任務(wù)。

　　尚慕舟是不可能以青曹軍出擊的。青曹軍扮演的是左路游擊，但是戰(zhàn)力相去太遠，一沖出去就要露餡。就算青曹軍僥幸沖了過去，也只會把身后的金矩軍留在燮軍的包圍之中，當青曹軍和百里峽口的援兵回到原來的陣地，金矩軍也許已經(jīng)被消滅干凈了，等待他們的將是持續(xù)的混戰(zhàn)。

　　整整一天的等待之后，界明城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的算計全部落空了。準備出擊的援兵成為靜炎全力打擊的焦點，而界明城這幾百人誘餌只能孤零零地困守在燮軍的潮水中，進退兩難?？粗林氐哪樕椭車粩嗦舆^的燮軍，留朗之和邡亞銅開始明白過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臉色都有些發(fā)白。

　　“有援兵！”守衛(wèi)后方的一名扶風營高呼了一聲。

　　那個方向上燮軍的隊伍果然有些混亂，這是遭遇中的交鋒，從壞水河畔直殺過來一支軍隊。

　　“糟糕！”界明城緊緊捏了一下拳頭。他不相信尚慕舟會如此莽撞，單論戰(zhàn)局的把握，尚慕舟的能力比他只高不低。若是因為太過在乎界明城的安危才兵行險著，要付出的代價會是多少青石軍的生命??！

　　“游擊聽令！”留朗之聲音高亢。靜炎的命令一定很明確，試圖接應(yīng)界明城的青石軍會受到最堅決的阻擊，明顯已經(jīng)有幾個小隊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交戰(zhàn)的方向涌去。

　　“車陣交給你了?！绷衾手吐晣诟磊鷣嗐~，接著又提高了聲音，“看我的指示?！崩瓭M了的弓弦“崩”的一躍，閃亮的箭矢追逐著那些奔向援兵的燮軍而去。

　　游擊們略略調(diào)整了方向，“唰”地跟著射出一片箭雨，接著扣上第二支箭。右路游擊是非常特別的弓箭手，他們固然可以象其他弓箭手一樣列陣射擊，但拿手的絕活還是根據(jù)標定的方向射擊――這是留朗之的本錢。游擊們分布在環(huán)形的陣線上，但是不同位置射出來的箭矢卻總會在留朗之指示的方向匯聚成死亡之海。

　　“你麻煩了?！壁鷣嗐~喃喃道。右路游擊的殺傷力固然強大，但是夜戰(zhàn)之中，留朗之使用附著秘術(shù)的光箭指示方向太過醒目。沖向車陣的真騎射手明顯是掉頭沖著留朗之來的。世人多知真騎的悍勇之名，但是他們的靈活矯健，只有對陣的敵手才能真正體會。靜炎敢于打這場亂戰(zhàn)，信心果然強大的有理。

　　“備弩！”界明城心下一沉，多久沒有動過手了？“扶風營備弩！”刀鞘里的八服赤眉跳蕩得厲害，畢竟是把嗜血的鋼刀。

　　有驚無險。

　　這一次沖入車陣的真騎超過了三十人，幾乎有一半死在界明城和邡亞銅的手上。步軍弩不是扶風營的標準配備，幾乎所有的箭匣都是同時射空的，準頭也差強人意。好在扶風營的老兵見機極快，把弩機一丟就操起了流星刀牌，右路游擊也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用箭雨掐斷了真騎的后繼。若是差了兩口氣，真騎就能徹底攪亂車陣內(nèi)的防御。

　　邡亞銅沖界明城挑了挑大拇指：“界帥！邡某這下是真服氣了?！彼约菏莻€好手，怎么看不出界明城那片粉色刀光的奧妙？雖然殺死的真騎數(shù)量差不多，他面對的是一輛撞開了的大車，界明城卻格殺了幾個方向的真騎，這個速度差得不是一點。扶風營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看人的標準單純，就是手下硬不硬。聽著是愚勇，邡亞銅的服氣可是真心的。

　　“肩頭有箭?！苯缑鞒侵更c了一下。

　　“屁大的事兒！”邡亞銅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反手一刀削斷箭桿，卻忍不住咧了咧嘴。真騎的重箭有些門道。

　　界明城搖了搖頭走開，他用微笑鼓勵著周邊的士兵，心中卻越發(fā)沉重。雖然又扛住了這一輪的攻擊，但是真騎終于造成了實質(zhì)上的傷害。鐵鏈聯(lián)結(jié)的大車被真騎的狼牙砸開，當面的扶風營和右路游擊戰(zhàn)死七人，受傷的除了邡亞銅還有留朗之――果然多半的羽箭是沖著他來的。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車陣中的士兵們已經(jīng)到了極限。一整天沒好好吃過飯，接著又是這樣的惡戰(zhàn)，雖然精神頭都還很好，可是連續(xù)幾輪速射下來，右路游擊明顯露出了疲態(tài)，有一名游擊甚至已經(jīng)開始更換弓弦。扶風營的士兵相對好些，但那幾名秘術(shù)師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暫時不能使用光火之術(shù)了。

　　也有好的消息：首先是大車中的備箭十分充裕，象右路游擊和扶風營弩手這樣的射速，尋常的箭壺已經(jīng)射空了一兩壺。更重要的是，沖過來的援兵并不是青曹軍，而是筱府的家兵，也不是奉尚慕舟的命令。

　　筱海冰非常理直氣壯：“筱城主說了，我們死也要死在界帥的身前，哪有不沖過來的道理？”

　　界明城看著這個滿身血污的漢子，心下感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兩百家兵并不是樣子貨。這樣激烈的廝殺，能夠隊形完整地來到車陣中，損失不到兩成，他們的實力的確不弱于鷹旗軍的游擊。不知道筱千夏如何贏得這些人的效死，無論如何，這種忠誠都是極其可貴的。

　　“尚副帥的命令是幾時下達的？”他追問。

　　筱海冰回答的很流暢：“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過了沒多久就開始做飯了?！?/p>

　　界明城心里微微一松。尚慕舟要求青曹軍全部下馬作戰(zhàn)，伐木置壘，并且把金矩軍配置到了青曹軍的中間，明令準備抗擊燮軍沖擊。筱海冰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命令，他之所以留在壞水河這邊，完全是為了戰(zhàn)斗開始那一刻的沖擊。只有沖到界明城的身邊，他才能履行自己的職責。對于筱府家兵的抗令，尚慕舟并沒有追究，畢竟這支軍隊不在青石軍序列之中，況且……對于界明城的安危，尚慕舟也是一樣的擔心吧？這其實是默許的姿態(tài)。

　　讓界明城松了一口氣的是尚慕舟下令的時機。顯然，尚慕舟比自己更早看出靜炎的動機，雖然也是應(yīng)變之舉，但總是有了準備。青曹軍是輕騎，六軍中最精銳的一支，上馬能揮刀，下馬能挽弓，加上金矩軍的強勁器械，只說守還能撐得一時。這邊下令據(jù)守，尚慕舟肯定也會調(diào)動百里峽口的伏兵。有備之戰(zhàn)，將會大大緩解靜炎所期望獲得的混亂。之所以峽口方向還沒有爆發(fā)戰(zhàn)斗，恰恰說明援兵是在謹慎穩(wěn)定地推進。

　　然而界明城最想聽見的是賀南屏駱七笙的情況。他們是這場戰(zhàn)役的關(guān)鍵所在，青石軍的全部部署都是為他們提供叩關(guān)呼圖的機會。只有突破呼圖大營，殺進棗林，才是百里峽之戰(zhàn)的意義所在。

　　筱海冰不知道關(guān)于鷹旗軍的任何消息。這也不奇怪，他的身份的確不適合了解這樣的機密。這讓界明城越發(fā)覺得心焦。他不是尚慕舟，更不是靜炎。他看得到戰(zhàn)役地圖之外的東西， 卻沒有名將們把握戰(zhàn)機的敏銳。以往的戰(zhàn)斗中，他更多憑借的是直覺和諸神賜給的運氣，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為。

　　鷹旗軍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是不是會按照既定方案掠過混亂的戰(zhàn)場邊緣直插呼圖大營？大營中到底還有多少燮軍防守？弓箭和木柵欄或許能夠擋住輕騎和步兵，但是賀南屏的一千左路游擊有足夠的能力踏破這虛偽的防御。問題是，難道靜炎會沒有準備？界明城不知道靜炎目前為止到底投入了多少兵力，從場面上看起來，應(yīng)該是呼圖大營中的大部了。姬野的觸角在宛州是如此深入，靜炎沒有理由不知道青石軍的大概實力。即使是最拙劣的將軍，也不會忽視左路游擊這樣強大的重騎兵。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靜炎確實相信壞水河畔埋伏的是左路游擊，并且認為貼身混戰(zhàn)可以把左路游擊粘在那里。只是，這個解釋太過簡單了，界明城很難相信真實的情形的確如此?；鞈?zhàn)不是青石軍所期望的，也不是靜炎所喜愛的。與宛州最強的重騎混戰(zhàn)，靜炎應(yīng)該知道她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是一個敢于付出代價的主將，界明城很明白這一點，但是她可以付出的代價有限。畢竟，她是真國的旗主，而不僅僅是個燮軍的將軍。混戰(zhàn)給雙方帶來的巨大殺傷對燮軍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對靜炎來說，這就是真人殘存的血脈?。∷龝绱朔攀侄鵀槊?？

　　這是大戰(zhàn)中的短暫喘息。當廝殺聲在四面八方響起，車陣中的寧靜就顯得十分詭異了。

　　“備弩！”邡亞銅高聲號令。弩箭還充足，箭匣卻大多空了。界明城跟筱海冰說話的功夫，扶風營的士兵們在緊張地裝填著弩箭。

　　“邡將軍。”界明城壓了壓手，示意邡亞銅停一下。

　　“是，界帥！”剛才一戰(zhàn)以來，邡亞銅對界明城的態(tài)度恭敬了許多。

　　界明城對留朗之也招了招手：“你的傷勢怎么樣？”留朗之中了兩箭，背上一箭，腰間一箭，都是透甲而過。雖然是皮甲，也卸去了大半勁道，傷勢不重。留朗之傲然一笑：“皮外傷，騎得馬，開得弓，沒事！”

　　界明城點了點頭，再問邡亞銅：“邡將軍，你的兵熟悉馬戰(zhàn)么？”扶風營不是騎兵，但是這次布防車陣派出來的都是精兵，能騎馬。

　　邡亞銅愣了一愣，看看留朗之和剛來筱海冰，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咱們扶風營是野兵，精得不多，會得不少?！?/p>

　　“好！”界明城喝彩?！昂靡粋€會得不少！”他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呼圖大營，嘴角綻開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