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作為余華所著的最暢銷的一部小說，一直以來好評如潮，其被許子東教授評價為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標題、在國內(nèi)外文壇上都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然而就是一部優(yōu)評如此的大作，自其發(fā)行出版之時起就爭議不斷，差評層出不窮。從一些打一星的評論中，我能看出這些讀者對這本小說獨具一格的見解與思考，他們堅守住了個人的獨立批判思維，沒有被清一色贊揚的大潮淹沒。“堆砌苦難、強行賣慘”“流水賬式的敘述，表現(xiàn)力度蒼白”等等都是曾在我閱讀時一閃而過的感受，差評者們成功地將其捕捉、并表達了出來，這些評論角度犀利、一針見血，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讓我不得不重讀《活著》，為自己心中的諸多疑問尋找一個答案。

余華生于1960年，同一些知名作家的經(jīng)歷相似，也是“棄醫(yī)從文”，選擇放下手中的牙醫(yī)鉗，轉(zhuǎn)而拿起筆墨，從事起文學創(chuàng)作。他與莫言、韓少生等“50后”知青作家給我的感覺不同，余華的創(chuàng)作更專業(yè)、或者說更加職業(yè)化。莫言、韓少生等人的創(chuàng)作是基于其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仿佛是他們自己身上長出來的血肉；而余華的創(chuàng)作很有技巧，其作品風格變換不一，且也許是受早年當牙醫(yī)的影響，其作品總有一種旁觀者的冷靜與麻木，就像醫(yī)生在探照燈旁冷靜地尋找并處理爛牙，這一點，在《活著》中給我的感覺尤為明顯。

《活著》這薄薄的一本書，描述了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從生到死的人生，歷經(jīng)了國共內(nèi)戰(zhàn)、土改、“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文革”和改革開放整整六個歷史階段，將六十多年的歷史進程壓縮進幾十頁紙間。故事的敘述在兩個人的視角中不斷變換，一個是去鄉(xiāng)下采風收集歌謠的年輕作家，一個是牽著老黃牛在田間地頭耕作的老農(nóng)民，但不論是從哪一種視角，其所描述的福貴一家的苦難經(jīng)歷都語氣平淡，并無過多評議和情緒上的渲染。這樣的敘述方式縱有弊端，即很難讓讀者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但我覺得，這正是余華創(chuàng)作《活著》這本小說的精妙之處，作者并沒有通過文字過多地描寫福貴一家的內(nèi)心情感，也少有其個人觀點于文中，他保持了一種相對疏離的距離，以中立的角度、不偏不倚地平靜敘述，至于對小說中各種情節(jié)的感受，是讀者自身最本真的想法。尺度把握之精準，讓每個讀者都得以有自己不受影響的見解，這或許也是《活著》褒貶不一，且其差評都極其犀利獨到的原因之一。

如果讓我用八個字來總結(jié)《活著》講了什么，那就是“人生苦長，世事難料”。差評中諸如“純粹地堆砌苦難”等言論是有道理的，的確，福貴一家?guī)状说慕?jīng)歷都太過地戲劇與巧合，整部小說都彌漫著荒唐無力之感。死亡是福貴一生的主旋律，在他每次生活即將步入正軌時，總會面臨巨大的苦難。早年沉溺賭博、不思進取，家產(chǎn)一敗而空，父親撒手而去，但又因輸光良田脫去地主身份，日后土改免于一死；為母親求醫(yī)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死里逃生回來后母親已逝，女兒鳳霞因病成??；兒子為救縣長夫人被抽血至死，縣長竟是當年同生共死的戰(zhàn)友；啞女鳳霞幸運地嫁給了二喜，生下孫兒苦根，卻因難產(chǎn)大出血去世……還有家珍的死、二喜的亡，以及苦根沒吃過煮豆子而將自己活活撐死。接連幾十個波折的故事，像是被刻在了膠片帶上，以十年如一日的倍速呈現(xiàn)在了小說中。福貴的人生似乎進入了生與死的死循環(huán)，名為“苦難”的短片不斷以不同方式在他的人生中上演，他生命中難得的美好與溫情一次次被撕得粉碎?？嚯y，在福貴的人生中不斷堆砌，荒誕無常，偏偏余華的語言又平淡得好似這些事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一樣。數(shù)十個一組連續(xù)的溫柔拳讓人感到痛苦又語塞，只覺得薄薄一本書似有千斤重，承載了那么多的苦難，又似只有一羽輕，其只不過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生而已。

苦難在《活著》中的意味絕不僅僅是強行賣慘，福貴經(jīng)歷的每一重苦難，其單拎出來都是一部新的小說，也可能是現(xiàn)實中我們每一個人所會經(jīng)歷的厄運?？?，才是人生?？嚯y降臨的時候不會給人以喘息的機會，福貴的人生是真實的苦難與戲劇化編造相互反應(yīng)而成，或許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有如此多的苦難全部降臨于一人，但是其中的每一個厄運都是大多底層困苦人民生活片段的真實寫照?！岸喽蜻\、無惡行”是福貴、家珍等人的“八字”，也是大多數(shù)困苦人民的命運，他們心地善良，鮮有事端，但一生仍是困難重重，像是有了慣性一般，生活難以逆著厄運的洪流而溯回，而他們面對這一切所能做的，只有生活而已。

而對于“堆砌苦難”之類的評論，我認為余華在日文版自序中的一段話是一個很好的答復，“生活和幸存是一枚分幣的兩面，他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于方向不同。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他人經(jīng)歷的看法?！薄痘钪返恼Z言平淡樸實，鮮有人物內(nèi)心獨白與抒情，讓讀者更能保持自我理性地去閱讀。讀者們，甚至于作者本人，對于福貴而言都是旁觀者，福貴的人生是小說，是故事，每個人心中都有獨屬于自己的“福貴”。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會因福貴的人生潸然淚下，自然也有人會認為其是“純粹地堆砌苦難”。

而我心中的福貴，同多數(shù)好評一樣，是超越了苦難的人。他經(jīng)歷了對于常人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么都沒有；可是當福貴以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jīng)歷里立刻充滿了幸福和快樂，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是世上最好的子女，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還有那頭叫福貴的老牛，還有生活的點點滴滴……他生活著，雖然脆弱不堪，但仍倔強地活著。活著，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詞語，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忍受世事的無常，忍受生命的苦難。正如一成語所言：千鈞一發(fā)。一根頭發(fā)去承受三萬斤的重壓，它沒有斷。在苦難中活著的人是有韌性的、是沉默的，但不是逆來順受的。倔強地活著，就是對這無常命運的最好反抗。苦難就是苦難，我們無法避開，但以怎樣的方式去面對苦難，是我們可以選擇的，縱使人生是一場悲劇，我們也要將它快樂地演完。

所以在我看來，福貴一家并不如差評中所言那樣麻木妥協(xié)，而是超然、樂觀的，沒有撕心裂肺的喊叫，沒有哭天喊地的抱怨，而是以自己的意志，同命運無言地抗爭。

福貴一家人或許不是逆來順受的，那他們是無知愚昧的嗎？一條鞭辟入里的評論引起了我的思考，“當年魯迅痛恨至極的所謂中國人的愚昧，在作者筆下竟隱隱被稱贊。”福貴一家人是愚昧的嗎？是的，這一點毫不懷疑。家珍挺著大肚子挨打仍毫不吭聲，在福貴敗光家產(chǎn)后依舊任勞任怨，是典型的舊社會賢妻的形象；福貴年輕時紙醉燈謎、貪圖享樂，不愁今后事，全然一個無知短見的富三代……誠然，他們是愚昧的，帶著那個時代舊思想的枷鎖，他們不是英雄，是困苦的人，有著普通人身上常見的善良樸實，他們不想、也做不了開天辟地的大人物?！痘钪分腥宋锷砩线@種被時代所桎梏的愚昧，是特殊時代中普通人身上的共性，作者將它真實赤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但并未是在隱隱稱贊這愚昧的思想。整部小說語言平淡梳理，比起福貴晚年回溯自己的人生，竟更像是以上帝的視角在俯視一個苦難農(nóng)民的一生。余華在文章中沒有直接地審視、批判福貴他們的愚昧，他只是平靜地將愚昧通過故事呈現(xiàn)出來，至于其間各種感懷與批駁，均由讀者自己思考體悟。

“多荒誕、少議論，多細節(jié)、少分析，多流淚、少問責。”這就是余華小說《活著》的主基調(diào)，可以說，余華在《活著》中使用了大量的留白，此處的留白是作者觀點與評議的留白，是情感宣泄上的留白。書中每一字、每一句，不同經(jīng)歷的人讀了，心中所感皆有差異。“活著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樂觀的人看了，認為是活著為生命鍍上了金；消極的人讀了，感到的是面對既定命運的無力。態(tài)度與感悟是主觀的，但苦難與生活是客觀的，隨著人生不斷經(jīng)歷大小事情，對《活著》的看法也會不停變化。《活著》就像一件經(jīng)年放置于書桌上的藝術(shù)品，一杯散發(fā)著幽香的苦茗，它就在那里，實實在在地敘述了福貴的一生，你每次翻閱它，都會收獲你當下獨特的體悟，或是感到無限生機，或是心中酸澀難忍，正如“活著”這個詞本身一樣，它是最有力量的一個詞，這力量源于忍受，忍受生命的苦難、忍受生活的幸福與厄運、忍受人生的無聊與平庸；但它也是最無力的一個詞，面對苦難與厄運，有時悲壯地活著，竟是最好的選擇。

“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揭露，他應(yīng)該向人們展示高尚。”我認為余華在《活著》中做到了，《活著》所揭示的高尚，并不是偉大、世紀性的高尚，而是平凡的，是人類最偉大的忍耐力，享受生命的燦爛、也忍受生命的腐爛。平鋪直敘，有時比振臂高呼更直擊人心。

我至今仍在思考“活著”的意義，每一次重讀《活著》，都會加深我的思考，每一條獨到的評論，無論差評好評，都會給予我新的思考角度。用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引起如此多褒貶不一的評價，激發(fā)不同經(jīng)歷的人對“生活與苦難”不同的思考，《活著》成功做到了。

我將日頭從東方背到西方，

扛著柄犁耙，

終日像牛一樣耕作。

我生前倔強地活，

死后干凈地走，

活著的意志，

是我不被剝奪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