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王”印考辨
“太原郡王”印考辨
《東北史地》 2010年02期 馬洪
[內容提要]《遼海印信圖錄》將遼寧省博物館館藏文物“太原郡王印”定為北朝遺物并不妥當,此印或為元代遺物,或為明清時代之偽作。
“太原郡王”(圖一)印,見于東北三省博物館、沈陽故宮博物院和遼寧省檔案館合編的《遼海印信圖錄》(以下簡稱《圖錄》),為遼寧省博物館藏品,編號1503。
著錄介紹:
一九五七年從北京購入,青銅鑄,板狀,長方體,扁直鈕,中有一穿孔。印面鑿刻朱文行書“太原郡王”兩行四字,印面周邊為雙邊框,印體較薄,邊長4.3厘米,寬4.1厘米,厚0.4厘米,鈕高2.1厘米,重38.9克。太原郡,始設于戰(zhàn)國秦莊襄王時代,北朝之北魏時郡治“晉陽”,在今山西省太原西北。
據(jù)了解,此印是一件傳世品,來源不詳,并無考古發(fā)掘的明確斷代依據(jù),其形制和風格,與目前發(fā)現(xiàn)的北朝官印不類?!秷D錄》定為北朝遺物,筆者以為并不符合該印的歷史真實,值得商榷。
一、“太原郡王”印與北朝官印比勘
古璽印的斷代,常常是以歷史文獻考察和印章形制比勘相結合的方法來完成的,本文不妨首先驗察“太原郡王”印是否符合北朝官印的特征。
中國古代官印,數(shù)千年來一直都處在不斷的嬗變中,但隋朝的變革,尤其不同凡響,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意義。正如王獻唐所謂:“上承漢魏,下開唐宋,劃然分開,文物一新。”①北朝,正是這場印制發(fā)生重大變革的前夜,這一時期的官印,總體風貌雖然仍屬漢印風格的延續(xù),卻是漢印體系由盛向衰的階段,已明顯表現(xiàn)出背離漢式作風的傾向,從大的歷史時期劃分,屬于漢印風格的尾聲。這一時期,也許是受到厚樸粗獷的北方民風的影響,表現(xiàn)在官印的文字審美風格上,具有雄悍不羈的特征,與三國、西晉、東晉、十六國都有明顯的差異,與南朝官印相比較,印文結體寬松,轉折生硬,線條粗鈍,亦有小別。
羅福頤主編的《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以下簡稱《征存》),是一部著錄北朝官印最多的大型古代璽印圖錄。據(jù)筆者統(tǒng)計和分類,《征存》共收錄北朝官印99方,其中北魏56方,東魏4方,西魏6方,北齊17方,北周17方;文武職官印有將軍、校尉、司馬、太守、丞、令、長等,爵位印有國公、侯、子、男。這些雖然不是北朝官印的全貌,但基本可反映出這一時期官印的形制特征,對于考證“太原郡王”印,提供了鑒別的參照,尤其幾方爵位印,更具有相互印證的重要價值。
北朝官印的書體,全部為篆書,這是目前見到的一種客觀事實。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通用的文字雖然已經進入楷書階段,但入印文字仍以篆書為本,這是承襲傳統(tǒng)印制的。當然,北朝官印上的篆書,已與漢印嚴整規(guī)范的摹印篆(繆篆)具有較大差別,明顯存在文字結構不合六書法度的現(xiàn)象。一些將軍章的制作,尤顯荒率粗放,鑿刻欠精,筆畫多有增減,訛誤不作檢較??疾煊∈罚瑫儆?,北朝以前不是一例沒有,東晉時期顏約墓出土的“零陵太守章”,書體在隸、楷之間,具有楷書化的傾向,但此印是白文形式,且為滑石質料,屬殉葬之用的明器,可能出于工匠的偶作,不能視為當時郡長官正式使用的印信??瑫〉恼匠霈F(xiàn)是在唐代以后,五代的“元從都押衙記”,宋代的“州南渡稅場記”,及至元代大量使用的花押,構成主流篆書印的一脈支流。
白文是秦漢以來長期形成的官印風尚,在秦漢官印很難見到朱文形式,這與印章的使用方法和制作技術有關。北朝沿襲舊制,仍以白文為官印形制。魏晉以后,封泥的逐漸廢止,紙張的廣泛普及,并開始使用印色(濡朱),并未阻擋用印傳統(tǒng)的慣性,至南北朝,遵守的還是相當嚴格。目前見到的北朝朱文官印僅有兩件:一是1982年于陜西漢陰澗池出土的“衛(wèi)國公印”,此印為朱文篆書;二是1993年8月在陜西咸陽底張鄉(xiāng)陳馬村北周孝陵出土的金質獬鈕“天元皇太后璽”,其書體為漢式規(guī)范的繆篆。這是北朝官印中極為罕見的兩方朱文篆書印。朱文官印的出現(xiàn),并成為一種主流官印樣式,是由隋朝開皇九年印制改革以后開始的??小伴_皇十六年十月一日造”的“廣納府印”和刊有“開皇十六年十月五日造”的“觀陽縣印”,可謂是隋朝朱文官印的標準品。
印臺和印鈕是古璽印斷代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據(jù)研究②,秦印臺式分為二型,一是印背作四面傾斜的平臺,二是印身不起臺,印背為一平面。漢印臺式漸高,尺寸多在0.6到0.9厘米之間。北朝官印的印臺較為厚重,多在1厘米以上,厚者可達2厘米,印臺由薄至厚的演變趨勢是明顯的。北朝的印鈕樣式極為華麗,一反兩晉十六國的粗簡作風,以龜鈕、鼻鈕居多。據(jù)研究,北朝鈕式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獨成一式,精致的印鈕與不甚講究的印面構成較大的反差,這種現(xiàn)象值得研究。
由此可見,“太原郡王”印的楷書、朱文、雙邊框及單簿簡陋的印體形式,在北朝的官職印中幾乎都是沒有的,尤其是此印的雙邊框,極顯另類,更是秦漢以來官印中難得一見的形式?!墩鞔妗分械膸追骄粑挥。▓D二),國公為四等、縣侯七等、縣子九等、縣男十等,品級均在郡王之下,但印章制作的精致程度都明顯高于這件“太原郡王”印,如果出現(xiàn)這種不成正比的現(xiàn)象,顯然不具有合理性。
《圖錄》有一篇《概說》,對魏晉南北朝官印的形制、書體、鈕式,都作了較為切合實際的評述,如“印文襲用漢印之篆、隸書體,但古拙次之。引鈕除漢印之普通瓦鈕或橋鈕外,漸以各種造型動物如龜、駝、獅、羊等裝飾的背鈕為主,統(tǒng)稱為獸鈕印”。但令筆者疑惑不解的是,“太原郡王”印并不符合北朝官印的特征,認識和判斷豈不自相矛盾!將“太原郡王”印定為北朝遺物,是缺乏類型學依據(jù)支持其說的。
二、“太原郡王”印的性質
疏于印章的形制比勘,只能從歷史文獻記載中尋找答案。從著錄行文的邏輯看,如果推測不錯的話,北朝之北魏設置太原郡,應是其斷代的主要依據(jù)。將“太原郡王”印和太原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只注意此印與郡建制的歷史關系,而忽略此印與封爵制的關系,對此印的性質缺乏明確的認識,判斷由此受到局限,筆者以為這是《圖錄》斷代失誤的主要原因。其實,只要我們把“太原郡王”印放在封爵制的系統(tǒng)中,并結合印章形制進行綜合分析,籠罩在此印上的迷霧便會散開。
郡王乃爵位之名?!疤ね酢庇?,非常明確,其性質是一方爵位印,而非郡太守的職官印。郡王由皇帝賜封,而太守則由皇帝任命,二者屬于不同的官職系統(tǒng),雖然官爵之間互有聯(lián)系,但屬性不能混淆。郡王之名,始見于西晉時期,據(jù)《晉書》記載:“武帝踐阼,封東莞郡王,邑六萬戶?!焙笫篱_始沿襲設置。隋爵分國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侯、伯、子、男九等,郡王為第二等,從一品,秩萬石,位次于王。唐皇太子、諸王與親王之子承恩澤者皆封郡王。唐沿隋制,也設九等爵,郡王為二等,從一品,食邑五千戶?;侍又臃饪ね?,大臣、節(jié)度使亦得封郡王;晚唐、五代,異姓封郡王者甚多。以后各朝代郡王也多為二等。宋宗室近親承襲,有皇帝特旨者封郡王。南宋,為獎賞立大功者,也曾封之為郡王。金、元沿置。元代賜爵郡王者較多。明代,親王子除世子外均封郡王、世襲罔替。清代封爵第二等為多羅郡王,也稱郡王,專用于加封皇族、滿洲貴戚以及蒙古、新疆、西藏等少數(shù)民族首領。
封爵,歷來有實封和虛封之別。實封有封地和封戶,收租稅;虛封,或封原籍,或封地名,雖授印章,并無實權,也不去封地食邑,只是褒獎功績、提高地位的一個封號而已。有的死者被追封為郡王,只能彰顯家族的榮耀,對于其本人已經沒有實際意義。
郡王是古代官制中常設的品級很高的爵位?!端鍟ざY儀志》載:北齊印綬,二品以上,并金章紫綬。三品銀章青綬。四品得印者銀印青綬。五品六品得印者銅印墨綬。金制規(guī)定更為詳細:諸郡王印,金鍍銀,方一寸六分半,三十五兩。③可見,二等、從一品的郡王之印,所用材質是相當貴重的,且有皇室明確的等級標準和印制特征?!疤ね酢庇★@然過于簡陋和怪異,薄臺瘦柄,楷書雙欄,并不具有郡王印的高貴特征。本文注意到,南北朝時期也封郡王,但如前文所述,該印不具備這一時期官印的特征,所以將其排除這一范圍之內。
隋朝以后,太原郡作為行政區(qū)的建制雖然已經廢止,但爵名前加地名為封號的習慣是常見的。檢索史籍,不乏冊封太原郡王的事例:
《舊唐書》卷五《高宗》:
閏月壬子,故贈司徒、周忠孝公士、贈太尉、太子太師、太原郡王,贈魯國忠烈太夫人贈太原王妃。
《新唐書》列傳第一《后妃》:
時睿宗雖立,實囚之,而諸武擅命。又謚魯國公曰靖,裴為靖夫人;北平郡王曰恭肅,金城郡王曰義康,太原郡王曰安成,妃從夫謚。太后遣冊武成殿使者告五世廟室?!缎挛宕贰冯s傳第三十二:
……十八年,晉軍討張文禮于鎮(zhèn)州,以寶(閻寶)為招討使。明年三月,寶戰(zhàn)敗,退守趙州。漸憤發(fā)疽卒。追贈太師。晉天福中,追封太原郡王。
《宋史》列傳第十一:
王景,萊州掖人……宋初,加守太保,封太原郡王。
上例可證唐宋時期賜封太原郡王的史實。綜合印章的形制特征和史料提供的封王佐證,我們有理由斷定“太原郡王”印,并非是一件北朝遺物,所屬時代要晚。
三、“太原郡王”印歷史身份的判斷
此印形制的異常,筆者判斷其歷史身份具有兩種可能性:
1.元代封郡王較濫,且此時流行楷書花押,花押雖為私印形式,但為各級官吏所喜愛,有可能偶用楷書形式制爵印。
2.北宋以降,金石之學興起,文人雅士漸開搜集古印、鈐拓譜錄之風。這種風氣的形成,一方面對認識古璽印的歷史、普及印學具有文化學價值,另一方面,則誘發(fā)了好利之徒的作假牟利之風。明清時期,古璽印贗品,充斥于市,作假多有不知古代印制、印式者,往往七湊八拼,臆造出不倫不類的物件?!疤ね酢庇∮锌赡苁且患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