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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部落】釜底游魚

2022-08-09 07:40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三年前,我著手寫一部抗戰(zhàn)題材的長篇小說,大學(xué)同學(xué)在A縣文化館任職,便前去拜訪,托他提供相關(guān)史料,他給了我一箱書籍報紙。我翻閱A縣地方志,1940年大事記中有一條“黑龍幫頭目陳若谷炸死日軍指揮官藤田”,同學(xué)在我旁邊抽煙,說這件事地方志語焉不詳,但有本早已??谋镜仉s志發(fā)表的小說可作參考。他在故紙堆里找出一本1985年名為《烏龍文藝》的雜志,其中有一篇署名程曉楓的小說,題目為《釜底游魚》,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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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谷,你這孽子?!贝簖垙奈缧莸乃瘔糁行褋?,窗外晃動的光斑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又像賭場上白花花的銀元。他夢見了戴瓜皮帽穿玄色綢緞長衫的父親,父親在搖曳的燭光中若隱若現(xiàn),胡須像落了一層霜。他不知道父親為何大發(fā)雷霆,他甚至忘記自己名為“若谷”,那個久違得過于斯文的本名只在私塾先生的口中頻頻冒出,伴隨著陰郁的眼神,嘴角流動的苦笑。鶴發(fā)童顏的私塾先生一次次拎著他的耳朵,把他從充滿鳥雀水草的幻夢中拽出來,讓他背書,他照舊一臉茫然,睡眼惺忪,用袖子擦拭口角的涎水,然后吐出一句:“老子不會?!?/div>
父親是舉人出身,方圓幾十里赫赫有名的鄉(xiāng)紳陳老爺,可留給他的印象多半是青燈古佛,嘲諷和詈罵。父親喜歡午睡過后,坐在門外的躺椅上,抽著旱煙,望著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里啁啁的鳥鳴和佃戶的后背讓他歡喜不已,黑壓壓的蝗蟲和遠(yuǎn)處的黑煙又讓他面如黑鐵。躺椅吱吱呀呀,將他搖出滿臉皺紋,將他搖出一頭白發(fā),他沒有力氣再像以前一樣,騎一匹健碩的棗紅馬,帶著家丁,把獨生子從賭場妓院捆回家中。他坐轎子都?xì)獯跤酰嗍斓拇蠓虬衙}之后,說陰陽交替,導(dǎo)致老爺氣息不暢,不必?fù)?dān)憂。他看到大夫油膩膩的臉頰微微顫動,長嘆一口氣,一月后,臥床不起。十月的一天早晨,大龍坐在賭場里,面前是山似的籌碼,他剛要下注,窗外響起烏鴉嘶啞的叫聲,他看到色彩斑斕的琉璃窗上浮現(xiàn)出父親清瘦的臉龐,隨后眼皮不停跳動。咚咚的腳步聲從樓底蔓延上來,一個蒼老的家丁扶著墻,滿臉淚水,愁怨地望著他,幾乎和他不約而同,說:“老爺沒了?!?/div>
大龍來到門外,坐在門口的躺椅上,父親生前坐過的那張,油漆斑駁,底座的藤條脫落了幾根,晃動的聲音越發(fā)沉悶。田野剛剛收割過,只剩胡茬般的秸稈,稻子還未完全成熟,日本人進(jìn)城的時間比預(yù)計的早了半個月。湖邊的蘆葦密密匝匝,蘆花飄拂,像下起鵝毛大雪。湖中有一座八角亭,父親出資修建,冬天的時候,和文人雅士在八角亭煮茶賞雪。大龍對父親和文人雅士的活動毫無興致,他們披著皮氅,像一群笨拙的狗熊,把手靠在火盆邊上,吟詠新創(chuàng)的詩句,然后互相恭維,“青山兄的詩有工部風(fēng)骨”,“守拙兄的詩師法自然,自嘆弗如”。大龍感興趣的是家丁鑿冰撈魚,或者用蘆管吹奏悠揚的樂聲,樂聲讓他想起二十里外的靈妙庵,里面一個十來歲的小尼姑能用樹葉吹出各式各樣的曲子。母親在庵里出家,父親去世也未赴喪,半年后死于服用過量的丹藥。他難以將母親的死和父親的死建立某種聯(lián)系,母親為何出家,從未向他說明,她平靜的臉上沒給過他任何提示,他曾經(jīng)向父親求教,父親嗤之以鼻,讓他對經(jīng)世之學(xué)多用心,莫關(guān)心婦人無關(guān)緊要的事。
父親擔(dān)心他去世后,兒子會敗光家業(yè),他臨終前一遍遍數(shù)著房契地契銀票,又吩咐家丁把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交給好友“青山兄”。劉青山正在城里的戲樓,拉著一個年輕小生的手唱《牡丹亭》: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他接過厚實的信封,呀呀叫喚,似乎還身陷戲中,眼珠翻了翻,昏倒在地。
大龍并未敗光祖業(yè),他用另一種方式保全家業(yè),他統(tǒng)領(lǐng)的土匪十年間黨同伐異,成為當(dāng)?shù)匾话?。這是他自以為是的拯救方式,戰(zhàn)馬,火銃,刀劍,鮮血,財寶,女人,熱血沸騰的生活讓他脫胎換骨,從一個流連賭場和妓院的萎靡不振的懦夫變成滿身傷痕的硬漢。日本兵只有百十號人,人們以為大龍會和日本人進(jìn)行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都知道大龍不允許別人來在他的地盤上作亂。五年前一個冬天,大龍酩酊大醉,醒來聽說幾個外鄉(xiāng)人殺了當(dāng)鋪的老板,劫走價值不菲的首飾,當(dāng)鋪老板按時進(jìn)貢,大龍自然義憤填膺。他帶著五個得力干將,每人騎一匹快馬,背著長槍,向城外飛馳。一月后,城里大雪紛飛,酒肆閣樓閃著微弱的燈光,如海市蜃樓,石板路響起篤篤的馬蹄聲,大龍和兩個手下從白雪中現(xiàn)身,扔出一個滿臉血污的人頭。出人意料的是,日本人進(jìn)城當(dāng)天,大龍就投其麾下。人們猜想大龍想做“識時務(wù)者”,他的長槍顯然不是日本人機(jī)槍和火炮的對手,也有持稱贊態(tài)度的說法,認(rèn)為他忍辱負(fù)重,背著漢奸的罵名,保全手下和百姓。
大龍的想法和他們的截然不同,日本人進(jìn)城當(dāng)天,城內(nèi)狼奔豕突,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常去的酒樓來了一個戲班子,在樓下的喊叫聲中臨危不亂,咿咿呀呀地演唱。他登到樓上,發(fā)現(xiàn)長衫被撕下一條,窗外的百姓抱頭亂竄,像遭圍獵的兔子,土黃色的陰影涌進(jìn)城內(nèi),如密密麻麻的蝗蟲。戲班子只有三人,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彈琴,一個麻臉的中年男人擊鼓,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朱唇微啟。食客散盡,掌柜跑上樓,說,散吧,鬼子來了。三人款款上樓,大龍沉浸在少女的歌聲里,竟記不起一句唱詞,她像在演啞劇,烏黑的麻花辮,服帖的留海,粉紅的臉蛋,珍珠般的皓齒,繡著梅花的夾襖,青色綢緞褲子,等他緩過神,上樓,三人已不知去向。大龍并非涉世未深的少年,看到一個女孩就心旌蕩漾,他十四歲就伙同一個稍大的男仆去了妓院,那一夜索然無味,老鴇欺生,派了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三下五除二讓他繳械。等他胡須豐滿,肌肉發(fā)達(dá),他操著一副公鴨嗓,把銀票拍在桌上,讓老鴇把花魁叫來。他閱女無數(shù),有時為了獵奇,也會光顧年老色衰的妓女,他們有的像一艘船,任他駕駛,有的像一頭野牛,桀驁不馴,但最終都會在銀元的清脆聲中對他俯首稱臣。唱戲的女孩讓他想起青梅竹馬阿珍,一個豎著兩根羊角辮的女孩,那時不過七八歲,女孩在換牙,他捉弄她,要她吹蘆管,她吹出一串破音,嗚嗚哭起來。他去私塾后,阿珍在深閨中學(xué)女工,他的同學(xué)私下傳閱一本春宮圖,他看完,突然覺得應(yīng)該向阿珍家提親,阿珍家欣然應(yīng)允,想著攀上高枝,催促陳老爺早日成婚。陳老爺不同意這門親事,阿珍出身卑微,他早為兒子擇好了妻子,城里一位財主家的千金,年方二八,知書達(dá)理。大龍沒來得及挑戰(zhàn)父親的權(quán)威,阿珍哭哭啼啼和他分手,問起原因,閉口不提,半年后嫁給了鄰村的木匠。大龍有一次和木匠碰面,說木匠運氣好,娶了那么漂亮賢惠的女孩,木匠啐了一口,說,好個屁,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大龍當(dāng)了匪首,帶著一幫人,扛槍舞棒,闖到木匠家里,讓木匠離開阿珍,木匠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說只要別殺他,馬上離開他妻子。阿珍正在燒火,聽完他的話,站起身,拉了拉衣角,啐了他一臉,一頭撞在墻上。大龍無法忘記迸濺在墻上的血漿,每個冬天,雪地里開出紅艷艷的臘梅,他胃里都會泛起酸水,總以為那些梅花是猝然綻放,發(fā)出噼噼啪啪如血管爆裂的響聲。他把她摟在懷里,感到她的熱氣迅速消散,于是吩咐木匠拿被子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瞪大眼睛,斷了氣。阿珍死后,大龍查明了她失貞的真相,一個可以做她爺爺?shù)臐O夫強(qiáng)奸了她,第二天畏罪上吊自殺。此后幾個月,大龍狂交濫媾,命令妓女們扎羊角辮,學(xué)阿珍說話,事后又扇她們耳光,罵她們爛貨。
大龍下了酒樓,郁郁寡歡,他被什么人推到日本人面前,一個戴眼鏡的翻譯嘰里呱啦,留著輕飄飄八字胡的小個子日本人面無表情,摩挲著自己的白手套。大龍還沉浸在偶遇戲子的夢境中,一切都似真似幻,一個穿著灰撲撲小褂的馬夫牽著日本人的棗紅馬,毛發(fā)油亮的棗紅馬打著響鼻,啃食地上的草根,馬鐙晃動,像風(fēng)鈴一樣脆響,那匹馬很像他的坐騎,它們的鼻子上都有一塊花瓣大小的白斑。他記得手下牽著棗紅馬在城外吃草,很久以前,他騎過它,一路向北,在茫茫大雪里朝劫殺當(dāng)鋪老板的外鄉(xiāng)人射擊,外鄉(xiāng)人舉槍還擊,互有死傷,子彈射光后,他們抽出長長的馬刀肉搏。大龍五個手下有一個失蹤,兩個被槍殺,剩下兩個躺在地上,負(fù)了傷,外鄉(xiāng)人死了三個,只剩下一個絡(luò)腮胡。大龍和絡(luò)腮胡大戰(zhàn)了幾十回合,他一刀劃開了絡(luò)腮胡黑馬的肚皮,像撕開一塊絹布。內(nèi)臟流了一地,馬轟然倒地,像驢子一樣哀嚎,又去舔舐落了雪花冒著熱氣的腸子,絡(luò)腮胡被馬壓住,來不及起身,被他一刀斬首。
大龍左顧右盼,在人群里尋找女戲子的身影,或許女戲子真是夢中人,她和死去的阿珍有幾分相像,不只是長相,他早已從女色中掙脫。樓下喧闐的噪音亂了琴師的陣腳,老者跟不上中年男人的鼓點,而女戲子的眼神像波瀾不驚的湖面,阿珍死后,他第一次看到女子有這樣的眼神,心里一陣絞痛,生出酸楚的相思。所以,翻譯沒說完,大龍就低頭哈腰,恭敬地叫了聲“太君”,則顯得不足為奇了,沒找到女戲子前,他不想生出事端。
原野上駛來一匹黑黝黝的毛驢,蹄子上沾著木槿花瓣,下來一個戴草帽的胖子,胖子摘下草帽,瞇著眼睛,臉上掛滿了汗珠,他來到大龍跟前,說,龍哥,藤田請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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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的軍隊遭到了伏擊,前一天晚上,六個日本兵來到城外的小村子,他們走在滿是漿果和落葉的草野上,挨家挨戶砸門。一家小酒館接待了他們,抹著腮紅的中年老板娘一開門,就被一個鯰魚臉日本兵擒住豐滿的胸脯,他們哈哈大笑,要老板娘上菜。老板娘轉(zhuǎn)動黃眼珠,說你不放手我怎么去做菜。三個日本兵去后院轉(zhuǎn)悠,兩個日本兵抓住大堂里一條黑狗的四肢,翻過來,黑狗一臉驚恐,鯰魚臉用刺刀梳理它下體的毛發(fā)。去后院轉(zhuǎn)悠的日本兵回來一個,報告鯰魚臉,后院除了老板娘還有一個老年伙計,那兩個日本兵正在監(jiān)視他們,防止他們下毒。
他們?yōu)榱舜虬l(fā)時間,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黑狗身上,一個日本兵喂它辣椒,它聞了聞,打了幾個噴嚏,轉(zhuǎn)過頭,日本兵扇了它兩巴掌,巴嘎!另一個日本兵提議宰了黑狗,吃狗肉,鯰魚臉捻著觸角般的長胡子,說宰了它太沒意思,讓上天決定它的命運。他摸出一枚硬幣,說正面生,反面死,拋三次。拋了兩次,一次正面,一次反面,第三次,他們盯著拋到空中的硬幣,迅速墜落,落在老板娘的巴掌里,太君,菜來了。
鯰魚臉不放心,命令老板娘把酒菜嘗一遍,老板娘嘗過,鯰魚臉拉她坐到自己腿上,陪他喝酒。他們喝到凌晨,老年伙計綁在后院的槐樹上,鯰魚臉把豬肝似的臉埋在老板娘胸脯上,要去剝她的衣服,她甩動蓬亂的頭發(fā),說,我自己來。他們又笑起來,吆西。
老板娘捂著肚子,走向后院,后院突然響起槍聲,日本兵跳了起來,奪門而逃,門外兩挺機(jī)槍迎面掃射,瓦片墻皮木屑花瓣四處飛濺,日本兵跳舞一樣,紛紛倒地。一個死里逃生的日本兵跑回軍營,落湯雞一樣,頭發(fā)濕漉漉的,沾著柳絮和草葉,藤田認(rèn)真聽完士兵的匯報,微微揚起嘴角,抽出腰上的武士刀,扔到他面前,他低下頭,痛哭起來。
老板娘和老年伙計不知所蹤,藤田抓住幾個村人,拷問一番,得知伏擊他們的可能是湖東一帶的民團(tuán)。
大龍的人馬在前面開路,藤田的軍隊在后面壓陣。原野郁郁蔥蔥,鳥雀在楊樹上嘰嘰喳喳,蝴蝶落在木槿花和婆婆納上,低矮的房子飄出歪歪扭扭的炊煙,籬笆圍住的菜畦留著一堆腐爛的菜葉,幾只公雞在津津有味地啄食。
那是什么人?藤田問。他指向湖中八角亭里一個垂釣的黑影,距離太遠(yuǎn),大龍用望遠(yuǎn)鏡望了望,那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釣魚的,大龍說。藤田拔出手槍,朝湖中射擊,黑影抱頭逃竄,隱沒在蘆葦蕩里。
大龍來到湖東邊界,停了下來,前面是高高的荒草,遠(yuǎn)處是青色的山巒,湖邊的水車像織布機(jī)一樣轉(zhuǎn)動,一艘系著的小船不停撞擊岸邊,水面漣漪蕩漾,掠過兩只長嘴的水鳥。
藤田舉起望遠(yuǎn)鏡環(huán)視一圈,說了一通日語,大龍問翻譯他說什么,翻譯說,太君覺得風(fēng)景很美,野渡無人舟自橫。說話間,水面上荷葉亂顫,下起一場驟雨,大龍帶著日本兵到破廟里躲雨。破廟塵味撲鼻,梁上簌簌落灰,斑駁的柱子上結(jié)著蛛網(wǎng),一尊羅漢兇神惡煞,眼珠一黑一白,座前放著一只發(fā)黑的蘋果,落滿了螞蟻。破廟擠得水泄不通,大龍渾身刺撓,日本兵也抓耳撓腮,藤田扯下頭發(fā)上的蛛網(wǎng),問大龍民團(tuán)在哪。大龍搖搖頭,他和民團(tuán)交戰(zhàn)過幾次,各有勝負(fù),兩年前,團(tuán)長病死,民團(tuán)名存實亡,剩下的一小波人不過是烏合之眾。大龍說,不如派幾個人引蛇出洞。藤田說,這主意好,你帶你的人去。大龍后悔多言,他帶著十幾個人走出破廟,山巒如在畫中,湖上霧氣騰騰,荒草青翠欲滴。雨停了,霧氣退去,山頭上霞光萬丈,他們躲在草叢里伺機(jī)而動,草叢里混合著泥土和花草的味道,不遠(yuǎn)處窸窸窣窣,撥開草叢,一條三角頭的青蛇昂起頭,喉嚨鼓得像拳頭。大龍抽出靴子上的匕首,切斷蛇頭,喉嚨里跳出一只黏糊糊的青蛙,躥進(jìn)了草叢。
龍哥,那有個人。山腳下過來一個戴斗笠穿蓑衣的人,挑著擔(dān)子,一顛一顛,大龍懷疑他是八角亭里的垂釣者。那人走近,大龍派人攔住,手下取下他的斗笠,在他身上摸了摸,又翻了他的擔(dān)子,舉起一把鋸子,說,是個木匠。大龍站起身,腳底酥麻,那人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了,是阿珍的丈夫,怕死的木匠。木匠鬢角斑白,一嘴黑牙,他怯怯地叫了聲“龍哥”,大龍點點頭,問他從哪來,到哪去,他說上午給人打了一張八仙桌,在主家吃過午飯,下午去山上給阿珍燒了紙,今天是她忌日,這會回家。大龍說,你知道民團(tuán)在哪嗎?木匠搖搖頭,說得回去給她娘熬藥了。
木匠走后,大龍魂不守舍,與其說想起阿珍,不如說想起前兩天偶遇的女戲子,女戲子水面般的眼神和櫻桃小口在他腦海里飄來飄起,阿珍的面容則像風(fēng)吹散的梅花無影無蹤。
月上梢頭,大龍一無所獲,藤田下令,把人馬混編,分成兩隊,由日軍指揮,副指揮和藤田帶領(lǐng)一半人進(jìn)村打探,藤田和另一半人駐守破廟。藤田特別吩咐,進(jìn)村人馬不得擾民。
靴子發(fā)出噗滋噗滋的聲音,村子里多是殘破的院墻和倒塌的房屋,小學(xué)校舍掀了屋頂,椽子像一排燒焦的肋骨,依稀傳來歌聲,他們豎起耳朵。尋了一圈,在村西邊發(fā)現(xiàn)了亮光,包圍過去,一個門口掛著燈籠的院子里擺了三桌壽宴,老壽星端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子孫跪在蒲團(tuán)上磕頭,戲班子在一旁唱祝壽歌。大龍擠落睫毛上的水珠,一眼望見唱祝壽歌的女孩正是女戲子,即使在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中,他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心怦怦跳。副指揮招呼親屬繼續(xù),他走過去向老壽星作揖,說了句蹩腳的中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親屬忍不住發(fā)出笑聲,又立刻板起臉,副指揮讓他們不要驚慌,自己是來祝壽的。老壽星說來者都是客,招呼客人。親屬又?jǐn)[了兩桌,備上酒菜,酒過三巡,一個日本兵走進(jìn)廳堂捏女戲子的臉蛋,副指揮大吼一聲,巴嘎,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副指揮拽過大哭的男孩,摟在懷里,男孩五六歲,瘦小,像個鵪鶉,不住發(fā)抖,副指揮哈著酒氣,說,你們一定知道民團(tuán)在哪?沒有人回應(yīng)。副指揮拔出匕首,拿刀背在男孩的脖子上滑來滑去,說,小孩,你一定知道吧?一個女人捂著嘴巴,不敢哭出聲,老壽星說,官爺,我們都是莊稼人,不關(guān)心打仗的事。女人大概嚇壞了,突然來搶孩子,亂槍射去,女人應(yīng)聲倒地,眾人驚叫。日本兵嘩啦啦拉動槍栓,瞄準(zhǔn)人群,副指揮放走男孩,男孩跪在女人尸體旁,肩膀一聳一聳。
擊鼓的麻臉男人突然站起來,說,我就是民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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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的營部設(shè)在城內(nèi)的李公館,原主人是國民黨師長,日軍進(jìn)城前半個月,舉家逃往南京。李公館彌漫著桂花的芳香,園丁修剪冬青樹,老媽子給月季花灑水,幾個男仆在院子里腌排骨。
戲班子在二樓唱戲,山羊胡老者閉眼撥弦,麻臉男人搖頭晃腦敲著竹簽,女戲子翹著蘭花指,呀呀呀,翕合朱唇。藤田坐在太師椅上,跟著節(jié)奏抖腿,大龍心里情不自禁打著節(jié)拍,噠噠,噠噠,父親至交劉青山常來家里唱戲,帶著兩三個樂師,化妝,穿戲服,一絲不茍,和臺上相差無幾。
藤田沒有殺麻臉男人,連拷問都沒有,男人被帶回破廟,堅稱是民團(tuán),拒絕交代其他成員下落,藤田打量他一番,在他身上聞了聞,說他不是民團(tuán),身上沒有硝煙味。藤田把男人帶到破廟外,用手槍頂著他后腦勺,給他一把步槍,讓他射擊水車,男人打光了五發(fā)子彈,無一命中。麻臉男人沉浸在戲曲里,一臉陶醉,大龍汗涔涔的,藤田為什么不殺麻臉男人,又不放他走,他像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等他玩膩了,就一口吃掉。大龍端看女戲子,視線從臉上轉(zhuǎn)移到起伏的胸脯上,繼續(xù)往下,停留在修長的腿上,他不合時宜地勃起,嘴里生出咸腥的味道。他想起在私塾偷看春宮圖,當(dāng)夜遺精,把濕漉漉的褲子扔進(jìn)床底。
劉青山來拜訪藤田,邀他去戲樓看戲,縣城的名角,藤田欣然前往。過了幾天,劉青山來李公館,在藤田的房間,閉門教學(xué),一唱一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大龍心不在焉,他原以為藤田結(jié)交了劉青山,喜新厭舊,會放走戲班子,沒想到戲班子還是困在公館,從早唱到晚。藤田偶爾來聽聽,大多數(shù)是副指揮聽,那個一臉橫肉的日本人顯然沒有音樂細(xì)胞,只知道噼噼啪啪吐瓜子殼,或者和士兵玩橋牌。
大龍去了一趟湖東的山上,給阿珍上墳,手下握著鐮刀割去山路上茂盛的野草和荊棘,墳包長出了一圈綠葉,墳頭上的靈幡獵獵飛揚。大龍祭奠罷,原路下山,一對彩蝶在他肩頭縈繞不去,山腳下高高的草叢像波浪搖擺,小船在湖中隨波逐流。一聲槍響,大龍以為有人打獵,走在最前面的手下?lián)u搖晃晃,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大龍和手下立即臥倒,朝草叢射擊,砰砰啪啪的聲音很像過年放爆竹,他乏味起來,之前十多年的打殺生涯不過如此,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無聊游戲。他右小腿陡然酥麻,腦袋嗡嗡響。草叢洇出稠密的鮮血,再無動靜。手下小心翼翼,包抄過去,朝草叢里四個倒地的身體補(bǔ)了槍,大龍拖著殘腿,看到兩個熟悉的身體,一個是木匠,一個是壽宴上坐在死去女人旁邊的光頭。
回到李公館,日本軍醫(yī)取出大龍小腿上的彈片,藤田朝他豎起大拇指,他看到藤田土黃色的軍帽下露出幾根粗硬的白發(fā)。大龍剿匪有功,當(dāng)晚,藤田設(shè)慶功宴,席間,留在李公館的手下透露了一個秘密。下午,劉青山和藤田在房間唱戲,唱完戲,劉青山?jīng)]出來,有人聽到房間里的喘息聲,再后來是槍聲,兩槍,劉青山抬了出來,穿著戲服,腦袋和胸口兩個血窟窿。大龍的小腿鉆心疼痛,他悲喜交加,悲的是父親的至交劉青山有龍陽之好,母親的出家和父親異乎尋常的友情難脫干系,喜的是藤田不好女色,不會把魔爪伸向女戲子。
大龍喝吐了一回,他被人扶回房間,迷迷糊糊看到一條黑狗吃他吐出的穢物。他剛睡片刻,兩個日本兵抬進(jìn)一床卷起的蠶絲被,打開被子,女戲子一絲不掛,雙目緊閉,日本兵說是藤田賞賜給他的。大龍坐在床頭,不知所措,女戲子雙頰緋紅,肌膚像綢緞一樣光滑,散發(fā)出茉莉的清香。大龍摸了摸女戲子平坦的腹部,像冰一樣,他打了個冷戰(zhàn),爬了上去,女戲子說了幾句含混的夢囈,流出兩行淚水。大龍下了床,在屋里踱來踱去,墻上畫中的仕女垂頭喪氣,墻角的一盆蘭花枯萎大半。后來,女戲子醒了過來,拉過他的手,放在她小巧的胸脯上,大龍說她像他青梅竹馬阿珍,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莞爾一笑,說她是阿珍的亡魂。
藤田一天之中接到三個電報,他神色不安,對大龍說,陪君千日,終有一別。藤田沒說去哪,晚上,盛情款待黑龍幫和戲班子,大龍茶飯不思,藤田的臉上籠罩著烏云,女戲子一如往日平靜,似乎昨晚大龍身下鯰魚般滑溜的軀體仍是個捉摸不定的幻影。藤田指著老者和麻臉男人,告訴他們可以回家了,他們接過一把銅錢,下了樓,樓下響起一陣槍聲。藤田起身,甩手踱步,唱起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了斷瓦殘垣。大龍悵然若失,女戲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酒席散去,大龍來到樓下,在樹下小便,月色陰慘慘的,墻頭上站著一只長尾鳥,公館里的桂樹嘩啦啦響動,空氣里吹來一股血腥味。女戲子走過他身邊,帶著蔑視的表情,挽著藤田的胳膊,去了藤田的房間。大龍除了怨恨,別無他法,他進(jìn)入公館,就要上交武器,他成了拔掉牙齒和利爪的老虎。
第二天一早,窗外喜鵲聒噪,人頭攢動,日軍在收拾行裝。藤田容光煥發(fā),邀請大龍去二樓吃早茶,各式點心備齊,墻邊兩排士兵持槍而立,大龍牙齒一陣酸痛,藤田說,不舒服嗎?陳君。大龍說不是,藤田說,趁熱吃,還得上路。大龍問女戲子去哪了,藤田說回家了,大龍瞥了眼小小的戲臺,戲班子的家什還在,三弦,小鼓,竹板,仿佛三人就坐在那里。藤田循著大龍的視線,笑著說,睹物思人?大龍無比酸楚,他心知肚明,和他肌膚相親的女戲子已經(jīng)香消玉殞。藤田說,我聽劉青山說你父親是昆曲行家,想必你也造詣不淺,不如合作一曲,留作紀(jì)念。大龍連忙擺手,說他是武夫,玩不了這個。藤田不依,拉過他,坐在戲臺上,讓他選樂器,他只好拿起竹簽敲起小鼓,藤田抱起三弦。鐺鐺鐺鐺,藤田彈出的調(diào)子透出一股蒼涼,很像大龍多年前在集市上聽到一個盲人彈的《易水歌》,他醒悟了,此為訣別之曲,藤田不會放他一條生路。
大龍的鼓點凌亂起來,三弦琴箱上蟒蛇的花紋滲出血珠,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鼓面的邊緣炸了線,為了不讓藤田生疑,他一邊敲鼓,一邊用中指無名指小指合力拽開線頭。鼓面裂開,底座正中裝了個四四方方的木匣子,里面藏著一顆手雷。

大龍感覺到藤田刀片般的目光掃了過來,他覺得一切都是女戲子布的局,或許她是阿珍或者木匠的親戚,或許她看過他在戲樓客串過鼓手,或許她篤定他會吃藤田的醋。她想一石二鳥,讓黑龍幫和日軍自相殘殺,在她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魚。他開始想象明天報紙上會怎么報道這件事,是說他炸死日軍頭目成就佳話,還是慌亂引爆手雷炸死自己留下笑柄?他來不及想那么多,他能證明兩件事,一是他殺了日本人,不是禍害百姓的孽子,二是他為一個心愛的女人而死,手下可以作證。他握住手雷,臉上浮現(xiàn)出彌勒佛一樣的笑容,在藤田拔槍之前,果斷拉開保險栓,白墻開滿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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