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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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是賢珠端給楊九郎的，楊九郎看著一桌子的飯菜依舊蔫蔫的并無胃口，問賢珠道：“姑娘，可還有米粥？”

賢珠看著楊九郎蒼白的面色心里極不落忍，咬了咬唇，試著勸說道：“楊侍衛(wèi)長，您已經(jīng)一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您這樣奴婢怎么跟王爺交代！要不您先喝碗雞湯？總得用些葷腥墊墊才好……”說著伸手給楊九郎的白瓷碗里舀了兩勺雞湯，又細(xì)心地撇去油花兒，“您看，一點(diǎn)也不油，我今兒盯著廚房燉了兩個(gè)時(shí)辰，您多少用些……”

楊九郎一向不太會(huì)拒絕姑娘的好意，他看了看清澈見底的湯，二話沒說便一口灌下。

胃一陣痙攣，可好在沒一會(huì)兒便平復(fù)了，楊九郎舒了口氣。

賢珠見他肯吃，高興地從小廚房端了米粥給他，一邊看著他吃，一邊給他布菜——菜她都很有眼色地避開了重油的，揀那些清淡的夾在楊九郎碗里，楊九郎不拒絕，她也就夾得不亦樂乎。

“侍衛(wèi)長，這個(gè)菜極好吃的……”

“侍衛(wèi)長，這個(gè)奴婢給它澆過水兒……”

“侍衛(wèi)長，這個(gè)菜奴婢極喜歡，您嘗嘗，真的很好吃……”

賢珠的活潑勁兒多少帶起了楊九郎吃飯的興致，他看著賢珠感覺像是看到了小時(shí)候的自己，一大家子都寵著他、偏疼他，才這般天真爛漫、口直心快！

“侍衛(wèi)長，您性子好，人緣好，奴婢們都喜歡您……”

“侍衛(wèi)長，剛才陳芳陳大人還關(guān)心您、問起您來著……”

“侍衛(wèi)長……”

“陳大人為什么問起我？”楊九郎陡然打斷賢珠的話，帶著點(diǎn)“笑”看向她，“他問我什么？”眼底一點(diǎn)懷疑漸漸鋪陳開來，不算隱秘，但之于天真的賢珠已是足夠。

賢珠果然不覺楊九郎有何異常，只見楊九郎肯接她話頭便高興極了，把剛才去他院里取棉披風(fēng)遇上陳芳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陳大人以為您昨兒受了比較重的內(nèi)傷王爺才把劉老叫過來，可見他極關(guān)心您的……”

昨日？受內(nèi)傷？

楊九郎反復(fù)咀嚼著這兩個(gè)詞，臉上本就不達(dá)眼底的笑意漸漸凝滯……所以，洞中那點(diǎn)子“熟悉”并不是他太敏感，而是真的！

陡然間一股涼意從他后脊梁骨竄上后腦，本就蒼白的臉泛出一點(diǎn)死一般的青灰——受傷？呵呵……

眼前的視線有些模糊，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一點(diǎn)一點(diǎn)聚攏頭頂——陳芳……

剛溫飽的胃頓時(shí)翻江倒海起來，他有些受不住，但還是努力維持清醒怕嚇著人家小姑娘：“賢、賢珠姑娘，我吃不下了，你把它們撤了吧……”他用堪堪能維持的力氣走回矮榻，緩緩躺下。

賢珠見楊九郎面色“唰”一下子白了嚇了一跳，可又見他平靜地躺回矮榻，似乎除了面色不好也沒其它不妥，且這一頓吃下去了不少，比白日里用的多多了，便也沒多想，開開心心撤了席面退出去。

房間一空，楊九郎再也壓不住，匆匆扯了自己的灰布披風(fēng)扔在矮榻邊吐了個(gè)昏天黑地……

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帝王心術(shù)！

可笑他還有所希冀，有所……

不過都是騙局，請(qǐng)君入甕而已……

是他蠢，所以落得如此結(jié)局全是活該！

呵呵，愿賭服輸……

待賢珠再進(jìn)來時(shí)，楊九郎已經(jīng)神色如常地端坐在榻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賢珠道：“姑娘，我的披風(fēng)臟了，你叫個(gè)粗使的婆子將它拿出去悄悄兒扔了吧，別叫其他人知道……”

“楊侍衛(wèi)長怎么了？可是剛剛的粥菜有什么問題？”賢珠進(jìn)來便聞到了一股子酸味，猜著是楊九郎吐了，見他神色尚可便沒有急著去叫賢羽。

楊九郎淡淡一笑：“姑娘放心，我沒什么，大約是剛吃完便躺著，有些反胃了……”

賢珠正想上前處理披風(fēng)，卻被楊九郎一把拉?。骸斑€是叫婆子來吧，這些穢物別沾姑娘的手！”

賢珠臉一紅，訕訕?biāo)闪耸郑骸笆?，我這就去叫婆子！”說著轉(zhuǎn)身出去。

臨走時(shí)，楊九郎還囑咐了一句：“姑娘別叫別人知道！”

“是！”賢珠帶著感動(dòng)，果然十分聽話地叫了后院一個(gè)灑掃的婆子來處理的披風(fēng)，又給房間通了風(fēng)，燃了些除味兒的香。

“楊侍衛(wèi)長可還要用些軟乎的點(diǎn)心？”她惦記著楊九郎把吃的吐了，這會(huì)兒胃可能還空著，一會(huì)兒還要吃藥，是不是要墊墊。

楊九郎依舊坐在榻邊，搖頭道：“不必了，煩勞姑娘……”

“那……我給侍衛(wèi)長拿件王爺?shù)幕沂蟠箅┡俊辟t珠想著楊九郎的披風(fēng)已經(jīng)不能用、扔了，這會(huì)兒只一件單薄的外袍，房間里雖燃著炭盆，到底有些冷……之前賢羽叮囑她想什么事兒都要問過楊九郎，便小心翼翼看著他問。

楊九郎第一個(gè)反應(yīng)自然是拒絕，但看著人姑娘濕漉漉、期待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說“不”，他低頭沉默著，內(nèi)心甚是糾結(jié)，賢珠卻是個(gè)急性子，怕他出口便是拒絕，忙又解釋道：“侍衛(wèi)長不必?fù)?dān)心，那件灰鼠氅就是您昨兒回來時(shí)披的那件，奴婢還沒收進(jìn)箱子，不麻煩的！”

楊九郎先是一怔，昨兒駐春樓的一切涌進(jìn)腦海，隨后他的那些荒唐……那些……他瞬間滿臉通紅，沉著眼瞼不知該說什么好。

賢珠見他并不“松口”，還想再勸，卻聽楊九郎訥訥如蚊吟：“姑娘就把它取來給我吧……”

“嗯，是！”賢珠開心一笑，取了大氅給楊九郎披上，離去時(shí)特別興奮，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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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張?jiān)评谆馗?，楊九郎撐不住連番的折騰，已經(jīng)在矮榻上睡了，灰鼠大氅裹在他身上，只露了一張白生生帶著一抹妖冶潮紅的面頰，灰色的茸毛隨著他的鼻息輕輕晃動(dòng)，似是極安穩(wěn)。

張?jiān)评滓幌伦佑行╁e(cuò)不開眼，——若是這世間的紛雜繁復(fù)此刻全拋，他就守著這一方天地看一看這樣的景象，也是件美事！

只是……要想如此安穩(wěn)，還得他爬上那個(gè)極位才行！

門外賢羽進(jìn)來問：“王爺，陳芳大人在院外求見！”

張?jiān)评酌嫔焕洌骸白屗康戎?！?/p>

“是！”賢羽福了福，目光在自家王爺和熟睡的楊九郎之間淺淺流連一番，默默退出去。

張?jiān)评子挚戳艘粫?huì)兒楊九郎，到底還是沒忍住，伸手撫了撫他微紅的面頰，入手依舊細(xì)滑，卻不若之前那么潤澤，怕是有些熱……

“嗯……”楊九郎被突來的碰觸驚醒，皺眉緩緩睜眼，在看清楚眼前人之后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驚，卻又隨即努力放松自己的神態(tài)，與張?jiān)评讓?duì)視了一會(huì)兒，只是又覺得這樣看著不出聲兒似乎不太好，便輕輕道：“王爺回來了……”

“要睡為什么不去床上睡，這矮榻又窄又硬的。”張?jiān)评滓娝蚜?，索性一屁股坐到他身邊，俯下身湊上去：“早上劉老說沒有大礙，可臉色為什么還是這么蒼白？是沒有好好吃飯？還是……”

楊九郎見他有要叫人來追究的樣子，忙起身拉住他：“王爺，我沒事，只是胃口不好，剛剛用了晚膳吐了些……是我不好，吃完就躺下了，有些反胃……”

張?jiān)评滓娝娌皇娣?，伸手摩挲到他腹間輕輕揉轉(zhuǎn)：“吃完總是要站一會(huì)兒下下食，怎么可以立馬躺下！如今你就懶成這樣？之前國公府的禮儀規(guī)矩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

聽他陡然提國公府，楊九郎的神色不可察地變了變，卻努力壓著沒有作聲。

張?jiān)评浊瞥隽怂牟蛔栽?，又想著他如今的境地以及自己最近的作為……他?qiáng)撐著面子住了嘴，手下依舊不顯山不露水的揉著人溫?zé)岬亩亲?，不?jīng)意碰到橫亙?cè)谒砩系逆溩?，微微一怔，面色有些訕訕，在喉間輕輕嘟囔了一句：“氣性兒真大……”

說著，他從自己的袖袋中拿出鑰匙，一邊將楊九郎右手從大氅下牽出來準(zhǔn)備解開，一邊解釋：“近來我真的有許多事要做，顧不得你……”有許多話不能宣之于口，他與他父皇近來關(guān)系微妙，他不想因?yàn)闂罹爬纱蚱颇壳叭缏谋”奈⒚钇胶?，所以楊九郎必須停下翻案之事，以免觸動(dòng)他父皇“敏感”的神經(jīng)——畢竟，楊九郎是他淏王府的人！但映入眼簾的紗布讓他眸色瞬時(shí)一冷：“這是怎么回事？”

楊九郎手不可抑制地一抖，有那么一瞬想要遮掩，但下一秒想想都到了這地步，再怎么遮掩也遮掩不過去，反而因此弄巧成拙惹了淏王殿下更大的不快實(shí)在得不償失，只好看了看自己受傷的右腕老實(shí)道：“賭氣的時(shí)候弄傷了……”

這坦誠的理由倒是讓張?jiān)评讱庖嘿€氣？！便是氣他嘍？“你這樣說給我聽，是在指摘我的不是？”

“并不是……”楊九郎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拇指、食指，像是突然下了什么決定似的，直起身輕輕圈住張?jiān)评椎难骸巴鯛斚⑴?，若是您不想我跑東跑西，我就在王府待著，不出去……”說著抻著頭主動(dòng)在張?jiān)评锥褂H了一口，“您給我松了吧……”

張?jiān)评子行┎豢芍眯诺乜聪蛩裁磿r(shí)候這般小意溫存過？不，有是有，之前算有過一次，昨兒將就也能算一次，可這種事兒屈指可數(shù)，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將捏在指尖的鑰匙一收，緊緊握在手中，如水的鳳眸微挑著盯住楊九郎——他的這番勢(shì)弱確實(shí)敲在了他的七寸上，可他也不是那么沒原則的人，總要看看他的底牌……

“這點(diǎn)賄賂就想‘教’我做事？”他口吻惡劣起來，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誰讓主動(dòng)的楊九郎總是那么難能可貴呢！

“就……”話未說，楊九郎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聲如蚊吟：“就像昨晚一樣……”

張?jiān)评醉右涣?，卻還是有些擔(dān)憂他的身子：“你……身子不要緊？”他伸手撫了撫人面頰，微冷，倒是不燒。

楊九郎搖搖頭：“無妨……”

話音未落，張?jiān)评滋缴韺⑷艘话褖合?，頂開牙關(guān)便橫沖直撞的屠戮了一番，直把人弄得氣喘吁吁才止了動(dòng)作，輕輕揉著人微濕的嘴角：“先來點(diǎn)利息，主要的等著一會(huì)兒我再跟你討要……”

楊九郎血紅的臉已是微汗，熱意蒸騰下茸毛根根直豎，末端掛上一顆顆晶瑩的微小汗珠，他左手緊緊掐著張?jiān)评籽g的袍子，像是怕人跑了一般，輕輕喚了一句：“王爺……”又將自己帶著鐵圈的右手舉到人面前，雙眸氳水，確實(shí)像只求抱的寵物。

張?jiān)评椎昧吮阋耍匀徊粫?huì)為難他，爽快地用鑰匙解了他的鏈子，卻又陡然復(fù)將人壓下，輕輕揉搓著語調(diào)惡劣：“若是你敢耍什么花樣……哼哼，看我怎么收拾你！”

楊九郎低眉順目，訥訥：“我先去洗漱……”

張?jiān)评子X得今晚的楊九郎真是太乖了——若是能總這樣乖下去就好了！不過，“不乖”也有“不乖”的滋味，想來只要是楊九郎，怎么樣他都喜歡！

他帶著這點(diǎn)隱隱的雀喜去書房見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