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到了我畢業(yè)那年，早已經(jīng)沒了包分配這種制度?；蚴遣幌胱哙l(xiāng)里見慣的老路子，總想出去闖一闖，奈何沒學(xué)著什么玩意，腦子也不甚靈活，嘴也不行，手腳上也一無出色的地方。就這么在街上游蕩了一年，迫于家里壓力，還是回鄉(xiāng)找了個活，過了五關(guān)，費了九牛，尚覺得不大滿意，之后想來頗有些志大才疏之感。

? ? 到了報道那天，我找到單位去，先敲門問，于是便有小姑娘領(lǐng)著我到老大辦公室。老大見了我倒挺高興，帶著我把各屋逛了個遍，我有些緊張，只看了個大概，也記不住許多，最后把我安排下，我自己推門進去，一進門，三四個人在里邊，打了招呼。我覺得生分，坐到分好的座位上便不再言語。

? ? 辦公桌上早已滿滿當(dāng)當(dāng)，上邊還留著“前任”一些東西，我順手劃了劃，仍覺得不大寬敞，只一個電腦就占了大半位置。電腦電腦，真如其名，就像個大腦袋，短脖子小底座，上邊頂著個大頭。我熟練的開機，見電腦桌面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東西，沒敢動，就新建了個文件夾全堆里邊了。原來旁邊的老哥哥剛學(xué)電腦，還不大會，后來聽說有人要來，是個學(xué)生，于是把坐讓給了我。我也不知說什么好了，只是嘿嘿咧著嘴傻笑。

? ? 屋里電腦就配了那么幾臺，老哥把有電腦的位子讓給了我，他坐的就一空桌了。后來混的熟了，我知道他學(xué)電腦，閑著的時候就教他新建個文檔，新建個表格，然后在里邊搗鼓。隨后我往椅子上一躺，拍拍胸脯，說讓他們放膽試，不用怕弄壞了，出什么問題我也能給兜著。我躺在椅子上，小口撮著半開不開的茶水，心想這電腦沒白玩，還真能派上用場。

? ? 干我們這行得頻繁往村里跑，以前也聽說，一輛車用了多少多少年就得申請換新，申請的多了，財政批不下來，就想:鐵皮的牛馬能給開壞了？ 這會子終是知道了，村路顛簸，都是土路而且窄，以前騎自行車不覺得，現(xiàn)在是四個轱轆的大車，覺出來了，特別是下雨，路上一個坑一個洼，把石頭都沖出來了，別說是車，人坐里邊都要散架子了。

? ? 老哥以前是部隊里的，開得一手好車。十幾米的大車在路上飛奔，有時候拐彎過不去了，我下來搬個樁子踹個石頭，我在外邊看的清楚，只要閃出巴掌大的空隙，嗖就竄過去了。路上聊起來，老哥年輕時憑著一手車技走南闖北，后來還是回來了。我問他為什么回來，他說:“我們吃飯就靠著這個證，憑的就是個技術(shù)，也就只有個技術(shù)，外邊掙得是多了，可誰又信得著誰？跑了好些年，凈和車待一塊了。有技術(shù)是好，可只信技術(shù)就不大好了，其實這車開久了，車就和兩條腿似的，叫他跑就跑，很簡單，就是心里累。還是家里好?！痹谲嚿?，他也教我開，后來讓我開著試試，我玩笑道：“你敢坐我就敢開！”只得作罷。倒不是不敢，只是我開的車就像四個轱轆的蛤蟆，一拱一拱的，于是還是他開。就像老廚師帶學(xué)徒，一嘗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想自己親自下手再大快朵頤。手熟看手生總是手癢，急躁。

? ? 還記得剛來的第一天，老大邊帶我逛邊和我說，咱們這個團隊，是個很有凝聚力的團隊，年齡結(jié)構(gòu)也合適。我點頭，分好座位坐下，關(guān)了門，就聽見對面坐上的大姐有點嫌棄的咋呼道:“隔壁屋又把活推給咱們?！薄啊本退麄兏赡菐讉€活，還得咱們捎帶著？不給捎!”管事的和我說:“你也看見了，咱們這兒沒一個溫柔的，有什么說什么，你習(xí)慣習(xí)慣?！蔽抑稽c頭。因我們每個人都格外賣力，各屋之間配合倒也還算默契。

? ? 在這邊干了幾個月，有一陣沒一陣的清閑，日子倒也過得去，只是早上四點就要起床過去，然后下鄉(xiāng)，我在還上學(xué)時就立志往后再不早起，如今自是苦不堪言。到了村里，眾人都自行找老伙計聊天，村里干活的忙不迭掏出一盒煙分上一圈，分到我時我忙推手道不會，于是也不再讓，點上火各自吐著煙圈。我因不抽煙，也聊不上，索性呆站在一邊，甚是無聊。

? ? 他們對此倒是樂此不疲，每天早起，然后白天睡會覺。后來才知道，原來早上有一塊補貼，見我沒什么表示，往后也不帶我。我索性落得個清閑，睡個好覺，然后七八點鐘到屋里，沒人，打掃一番后打開電腦，把掃雷、紙牌玩的熟練。

? ? 這天，聽說這邊要來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那個年代，這個小地方，考個大學(xué)生跟中舉似的。我們這邊地方方言，把二本叫做日本，平日里打趣，都道:“來了個小鬼子。”，到真來了，都挺高興，小馬帶著黑框眼鏡，剃著平頭，一看就是文化人的樣子。桌子在我旁邊，低著頭也不言語。我問他學(xué)什么的，他說了一長串，我沒聽懂，就道:“蠻好的，蠻好的?！庇谑俏覀兾堇镏链吮阕鴿M了。

? ? 單位人員齊整，老大也挺高興，他說:“咱們一塊拍個照片，當(dāng)個紀(jì)念，也能做做宣傳。”于是我去借了相機，帶子套在脖子上，雙手緊緊抱著，就怕摔了。開機鏡頭伸出來，關(guān)機又縮回去，怪好玩的，也不敢多玩，怕沒電了。到了鄉(xiāng)里，擺幾個時興的姿勢，拍了幾張，于是眾人開始埋怨我，這個拍胖了，那個拍丑了，我只好錄了幾段視頻，又多拍了幾張，這才作罷。

? ? 回去把視頻照片拷到電腦里，發(fā)現(xiàn)效果并不理想，大學(xué)生小馬說他會剪輯，我把椅子挪一邊，位置讓給他。他操作一番，成品果然要好一些，我們圍在一起看，都夸他:“不愧是上過大學(xué)的，真他媽有兩下?！毙●R低著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兩只手疊在一起，一會又撐成人字形，最后還是放到了鼠標(biāo)上。

? ? 小馬不大愛說話，外面人來人往，相互熟絡(luò)的同事開著對方的玩笑，有一搭沒一搭的撩撥著年輕的女秘書，屋內(nèi)屋外笑聲不斷，小馬總是低著頭，也不言語。多數(shù)閑暇時候，他就拿著支筆，在一個厚實的筆記本上寫劃些什么。每次我經(jīng)過他附近，他都扣上了本子，要是我探頭去看，他就尷尬一笑，然后去弄其他的了。

? ? 這樣幾回就搞的我好奇心大盛，他的大本子就光明正大擺在桌子上，從不藏著掖著，想來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事，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我過去隨便捏開一頁，見上面小字密密麻麻，于是我又翻了翻，整本都是一類的東西，我懂一點，大概就是要考什么東西的學(xué)習(xí)筆記。

? ? 過了幾天，早起巡視也不帶他了，于是我們倆人待在屋里，我就問他:“你是要考試？”他想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我笑著說:“你直接拿出來學(xué)唄，還藏著掖著的，搞的就像哪個國家派來的間諜似的?！彼残α?“我在這邊干活，是拿工資的，干自己的事不大好，不大好?！?/p>

? ? 我問他:“你要考到什么地方去，北京?上海?還是近一點的?”他說:“也沒有特別喜歡的，就先學(xué)，學(xué)點?！蔽倚α诵φf:“沒想好就這么用功?看你這勁頭跟武俠小說里主角似的，發(fā)著個狠勁，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哪里有個喜歡的姑娘，非去不可呢?！彼f:“其實這里也挺好的，離家也近?？晌覍に?，衣食住是本，可要每天都忙活這個，困在里邊了，人就不大像人了。我也想不明白了，得去走走?！?/p>

? ? 見我提到了小說，他又補了句:“你看小說里那些成名的什么俠客，武功都是定了的，就跟那尺子刻度似的，這個是一厘米的武功，那個是兩厘米的武功，后來那些少俠出來闖蕩，要成為多大俠，就要看走到哪，等自己在尺子上刻實了，就不好動了。我看過一個小說，里面有個人一出來就單挑八大派呢?！?/p>

? ? “張無忌嘛，我看過。”我說。

? ? 他很快轉(zhuǎn)過身，眼里放出光來，又說了不少關(guān)于書的事。小時候離家不遠有個租書的土趴趴屋，我打小愛看，總覺得比玩泥斗雞抓狗什么的有意思多，時興的武俠小說、老一點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還有什么康熙、雍正之類的也看過，順帶著也知道點歷史，聊著也還接得上。

? ? 他問我:“你不打算再考點什么？”我笑著說:“考!烤個地瓜吧。”后來一尋思，也有點想不明白了。

? ? 過了段時間，地方上組織活動，我們這邊也要出個節(jié)目，老大說:“既然要搞，就好好搞，爭口氣?！庇谑敲刻煜掳?，我們所有人都自愿的留下加班練習(xí)，然后趕在晚飯之前結(jié)束，食堂也不做飯了，眾人自行解決肚子的聲音問題。大夏天的聚在一起，悶熱又容易疲勞，我看見小馬的煙圈又黑了一些，便問他:“快考了吧？”他點點頭:“不到倆星期了?！?/p>

? ? 我一聽，這不快了嘛!于是就和他搭伴去請假。我孤身一人沒啥牽掛，倒是無所謂，只是連著忙活了倆星期，尋思歇個一天也是好的。他說:“感覺學(xué)得差不多了，趁著周末能請下天假，在家好好復(fù)習(xí)復(fù)習(xí)，心里就有底了。感覺上次就是心理上差點?！?/p>

? ? 散了后去找老大請假，老大說:“行啊，就是這周還得合練吶，要不你自己算好時間，到點再匯合?”他忙擺手說:“算了，改天再請吧?！蔽乙娝徽埩?，我也就不提了，倆人走了一段便各自回去了。

? ? ?一切還是和往常一樣，渾渾噩噩又過了個把星期，這天要開會，我?guī)Я藗€本子，一支筆，就過去了。會議室是大排桌，我坐在下面，離老大較遠，便不在意聽。老大讓秘書念管理手冊上的啥啥，我打開本子，在上邊畫著，就像在記筆記，一頭牛、一只兔子、一只貓，畫的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等念完了，老大說:“這本書可能有人沒認(rèn)真看，所以念出來聽聽，現(xiàn)在都知道了。”

? ? “昨天，我收到了一個通知，某年某月某日，”他念了個日期:“就是那天，有人把咱們舉報了，那個人就在咱們中間?！?/p>

? ? 眾人瞬間靜默，一種難以言表的東西彌漫開來，我趕緊把畫畫那頁紙翻過去，抬頭看了眼老大。

? ? 老大扶了一下他的金絲眼鏡，很悲憤的道:“我一晚上沒睡著覺，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一個凝聚力很強的團隊，就跟家人一樣…………舉報說咱們不給請假、加班不給加班費，這個加班費是要上邊批的，包括所有的福利，可以問問咱們兄弟單位，只要能爭取的那回我沒給爭取得到?請假，只要和我請的我有不批準(zhǔn)過嗎？”然后點著名問了一圈。

? ? 眾人趕緊撇清關(guān)系，問到我時，雖不是我舉報的，也有些局促，趕緊道不是。我盡力保持和往常一樣的姿勢，感覺脖子有點酸澀，稍微一晃就能聽到脖子的銹響，心里想著那個日期的前一天，不就是和小馬去請假那天嘛。我沒抬頭看他，要是被他誤會我懷疑他，那氣氛就很復(fù)雜了。

? ? 我也給勾起了好奇心，我看過刑偵劇，劇里作案都要有一個動機，我開始推算，卻發(fā)現(xiàn)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個理由，又想操這心干嘛，于是作罷。

? ? “不管是誰，快去把這個舉報取消了罷?！比缓笊?/p>

? ? 之后，各屋里都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氛圍，屋里負(fù)責(zé)人沉聲說:“要是咱們屋里的，趕緊撤了吧。”誰都不敢做聲，誰都看誰有問題。就像是屋里混進了間諜，往日的歡聲笑語也都不復(fù)存在了。

? ? 我尋思，這舉報里說的事情，確實是這么回事。只是因為有人說了實話，氣氛就變得很微妙了。我見小馬有點坐立不安，也難怪，他的確是最有動機的那個，舉報本身沒什么事，怕就是人的偏見——有人給老大的家開了個窟窿。

? ? 我倒是很信任小馬，記得有次我聽到他接電話，電話那邊問他，他連我們這邊的地址都不知道，又怎么舉報?而且這個舉報信，也完全不在點子上，要想有點作用，得舉報上邊，讓有決定權(quán)的人知道，我們這邊炸了鍋也沒用，不如上邊拍拍腦袋。我都看的懂，小馬能不清楚?再者說，小馬還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 ? ?過了一陣又一陣，氛圍始終揮散不去，沒去開會的問去了的，管事的說不關(guān)你的事，于是不再言語，年輕的女秘書各屋送著文件，噠噠的高跟鞋打著節(jié)拍，卻聽不見往常的調(diào)笑。倒是分?jǐn)?shù)線下來了，小馬考上了，離開了我們這里。我最終也不知道他考到什么地方去了，后來偶爾聯(lián)系，我問他怎么樣，他說:“在哪都差不多，總有不如意的事，也有如意的事，都挺好的?！蔽乙驳懒送?，他問我還看小說嗎？我說:“剛忙一陣，好久沒看了?！蔽乙矄査?，他說:“剛買了好幾本，還沒得時間?！蔽艺f:“你現(xiàn)在考上了，當(dāng)然有空看了?！彼f:“人的話比規(guī)定好使，是人的事還是規(guī)定的事?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小說還得看，何以解憂，唯有小說?！?/p>

? ? 小馬不在這了，其余和以前一樣，幾個人坐在一起閑聊，他的空桌我簡單收拾了收拾，把他領(lǐng)的水果給吃了，想起我自己也領(lǐng)了一個，放抽屜里忘了，一看有點爛了，沒法吃，于是我用刀子割開，想著擠點果汁出來滴杯子里，反正要扔了，再利用一下，我站起來，兩只手捏著使勁，一邊也聽他們講話。

? ?? 有人說:“那回那個舉報信，肯定是小馬舉報的?！?/p>

? ? 滴答，擠出了水果最后一點價值，我扔了水果。

? ?

? ? “肯定是。”有人答話。

? ? 于是這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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