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凡春
五月的晨光刺破籠罩回憶的迷霧,我航行在枯燥凡庸的青春里,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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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想來,我與秋往來的日數(shù)不過只有夏季里的三個月。
對于在躁動不安中迷茫卻又無所事事的青春時光來說,三個月實在難以稱得上有多長。
秋是大我一屆的學(xué)姐,傳言說她中途休學(xué)所以留了一級。照此判斷,她很有可能是比我大上兩歲的。
我曾就她的年齡以及她對不上年齡的身高發(fā)表過評論,她不置可否,只是夾緊兩指間的煙頭作勢要朝我手上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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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在我們的學(xué)校的確是一個名人,但她的名氣需要加個限定,僅限在負面形象這一層次。
我開口僅僅提及黑色的長袖時,班級里多聞的好事者第一時間就作出了恍然的表情,隨后跟我說起不知真假的風(fēng)聞。
“你說的應(yīng)該是初三的那個學(xué)姐吧。我沒記錯應(yīng)該名字是叫秋吧。是不是秋天的秋?我鬼知道她名字具體是什么。他們就說了名字,我連她姓啥我都不知道?!?/p>
“聽說,她還是小學(xué)生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有說是長期經(jīng)受她父親的家暴和虐待,所以選擇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母親去世后,她自然而然就成了唯一的發(fā)泄口?!?/p>
“不僅是這樣,你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休學(xué)嗎——別說是我跟你說的啊,這都是我去外面悄悄打聽來的——因為他爸沒錢用了,就把她送去那個,你懂的吧,就是那個。”
同學(xué)朝我擠了擠眼睛,像是堅信黃金國存在的探險家一般,臉上露出了得到線索后的滿足神色。
“而且怎么說呢,她人性格也不好。本來一開始有幾個同情她的人,每天都去安慰她。結(jié)果她不領(lǐng)情就算了,反而把那些人罵得找不著北。到最后也沒有人樂意去搭理她了,每天下課放學(xué)的時候只能看到她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抽煙。”
“她和校外的人有沒有聯(lián)系?那肯定是有的啊,都干過那一行了,別說是校外的人,就是社會上亂七八糟的人估計也沒少接觸過?!?/p>
“哎,你問我這么多干啥?我了解的也就這些了。平常看你對這種事情也不是很關(guān)心呢,每天除了傻樂就是讀書。我勸你還是聽聽八卦開一開心就得了。是吧?不需要想太多?!?/p>
上課鈴響起,話題至此停滯。多聞的人也沒了上課私語的興致,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努力地在紙上涂涂寫寫。
若單只做筆記,想來是不需要這么高頻率地用筆的。我透過他手臂的遮擋望過去,黑色線條構(gòu)成的條條框框占滿了大半張紙?;蛟S即便多聞博識如他,也只能在這些框架里畫著屬于自己的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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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社會的存在源于交流,但交流又是因什么而存在的呢?釋放情緒、交換信息,亦或是因表達欲而存在?
愚笨如我,偶爾也會思考。
思考關(guān)于人生、社會、命運的可能和多舛、宇宙的起源與終結(jié)。被秋叫作蠢貨的我,思考地再多結(jié)局也不過落得個無濟于事。
但蠢人的思考向來不是為了答案,而只是為了取悅自己。
出于這原因,我才敢于在這沒有人會正眼瞧上幾回的文章中寫下我思考的結(jié)論:交流因誤解而存在。
肢體動作會誤解,人類就用語言來描述;語言會因為不清的口齒而被誤解,人類就在龜殼獸骨上刻下文字。
后來,文字也局限于讀寫兩方的認知水平而產(chǎn)生誤解。人類于是發(fā)明了能夠?qū)F(xiàn)實記錄進圖片和視頻中的機器,它們卻又在機器中被偽造、被篡改再被散播。
哪怕有那么一天,人和人能以心傳心地交流了,估計同樣會因為對同類天然的不信任,任由誤解滋長而將真實的話語隱藏在心中自己勾畫出的框架下吧。
眼中成片的墨塊,在老師友好的助眠下,逐漸模糊成了緊抱雙膝的黑色的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七八手的消息,在見到我時早已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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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找我,就為了說這些聽起來就蠢到不行的東西?”
秋面無表情地用她特有的死魚眼盯著我。
周六,今天我再次去找了她。
被人遺棄的貓,紙箱所在的地方才是安身之處。秋不是貓,但看起來多少有點被遺棄的模樣。即使是周末,她也徘徊在學(xué)校附近的街道,偶爾坐在路肩,偶爾則在大理石椅上。
到哪都是一身黑色的衣服以及少不了的手中的香煙。
“看著就煩人,呿呿,一邊去?!?/p>
她空出的右手朝我的方向擺了擺,像是驅(qū)趕夏夜里的蚊蟲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疏遠。
"要你管。"學(xué)著她的語氣,我在距離她幾米的地方坐了下來。
陽光壓低層層疊起的梧桐葉,潑灑在了地上,也濺落到幾步之遙外的秋的臉龐。不知是陽光刺眼,還是我的目光太過明顯,她舉起了右手擋在了臉前。
她的手很白。如果一篇誠實的文章可以隨性地選擇形容詞,或者說她的確是這么一雙手,那我會選用羊脂白玉、柔若無骨這樣浮夸而好聽的辭藻。
可現(xiàn)實是——我也更愿意——用鹽砂去形容秋的手:潔白中透著皮下血肉組織的鮮紅,因張開手掌翹起手指而微微皺起的皮膚給人的視覺以粗糙的觸感。
她的手的確是有骨頭的。
“看夠了沒有?”
“真是自戀啊,我在看那只知了?!?/p>
“說謊,很有趣么?”
“薄如蟬翼,我想我應(yīng)該深刻地記住這個成語。別擋著我看知了?!?/p>
黑色的知了伏在白色的梧桐樹上,顫抖著雙翼。
“暑假快到了,你要準備做什么呢?話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學(xué)姐了,所以你應(yīng)該是畢業(yè)生了吧?馬上就要上高中了。真好啊,能夠玩一個暑假不用寫作業(yè)?!?/p>
蟬鳴替她回答了我的問題。
她沉默地坐在一旁,和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抽煙的動作如機械般重復(fù)。
夏天的風(fēng)輕輕地擦去著她唇間不經(jīng)意吐出的淡白色煙氣,攜著略帶汗?jié)竦乃獯迪蜻h方。她吸完了煙。
“你是不是很閑?!?/p>
“我不閑,寫作業(yè)累了,跑出來休息一下而已?!?/p>
秋想到了什么,到我跟前站直了身。
“陪我?!?/p>
秋提起我肩上的衣服,空氣灌進我的前胸。她好似沐浴在陽光里的阿基米德,試圖用衣服翹起我的身體。
如果我不想起身,我大可以在她的纖弱手臂下紋絲不動。可思緒有時候調(diào)皮得如同七歲的孩子,我起了身,比我矮了一個頭的秋自然無法再提著我的衣服,反而只能說是往下拉了。
“這是要去哪?”
“我家?!?/p>
水泥路上積著昨夜風(fēng)吹的灰塵,水汽任由熱量上下蒸騰。她牽著我的衣擺走在前方,我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她的步伐。
身前的女孩沒有任何一絲所有男生都幻想過的獨屬于少女柔軟肉體的溫膩馨香。
不爭氣的是,現(xiàn)在我仍舊清晰記得,在她寬大外套上浸染著的、廉價的、淡淡的煙草氣息中,我的心臟似乎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