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一

當李微然孤身一人站在山頂時，才明白，生與死的距離原來不過是從腳尖到墳?zāi)?，所踏過的一路荒蕪而已。

他帶了兩壺酒，一壺用來溫?zé)岜鶝龅膲灠粔赜脕砉嗟瓜騺砬П蛔淼淖约?。寒冬的冷風(fēng)不知為何，竟將他吹至望山陡峭異常的懸崖邊緣。前方?jīng)]幾步便是萬丈深淵，他意外地看著虛浮的腳步向前踉蹌了兩下，整個身體險些就要直直地跌落下去。天空沒有下雪，卻有幾縷發(fā)絲像染上了濃厚的雪花，被大風(fēng)吹拂著，不經(jīng)意間掃過他滄桑的眉眼。他伸手取下三千煩惱絲的其中一根，放在掌心，像個孩子似的呆呆地看了很久，才后知后覺年歲的殘酷。

廝年不再，韶華飛逝，身邊的一切似乎都在翻天覆地變化。卻只有他，還悲涼地深陷在四十年前自己布下的迷宮中，重復(fù)地做著自己仍是少年的夢，自始至終都走不出來。

走吧。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可以獲得真正的解脫。大約是老了，更易受魔鬼的蠱惑，他向前緩緩踏出的那一步，輕易就擊垮了所有曾經(jīng)想要茍活的欲望。他早已料到，此番下定決心前往望山，就決然沒有回頭的路。

雙腳離地的剎那，他像漂浮在云端一樣輕松，也同時意識到這些年固執(zhí)背負著這副軀殼的沉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像存在于世人口中的望山仙人，和藏有世人生死簿的神廟，都不過是凡人為擺脫俗世苦痛而滋生的執(zhí)念。他也曾信過，尋過，也失望過。空空蕩蕩的望山，除了他于四十年前在山腰安下的一座墳包，連花草樹木都吝嗇地枯竭了，徒留下寒冬掃蕩過的痕跡。

一步錯，步步錯。當時若是沒有無意撞見那掉落在地的一支簽，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一切果真到了該了結(jié)的時候，無從改變，那么——

阿懈，這次終于輪到我對你說，再見。

再見了，我永遠的……阿懈。

? ? ? ? ? ? ? ? ? ? ? ? ? ? ? ? ? ?二

印象里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蒼蒼茫茫籠罩了整個平城，像是要努力追趕什么，大朵大朵的雪花下得又快又急，放眼望去，整個天地頃刻間就像被點亮的白晝。

李微然想不明白，為何他恍惚中竟來到了這里，身體輕飄飄的，腦中唯一的記憶便是他落下懸崖，失去知覺的那一幕。難不成，是鬼差看他前世造孽太多，便將他放逐到這陌生的地方來贖罪么。

呼嘯的冬風(fēng)像個頑皮的妖怪，把路邊的雪渣滓通通吹到了天上戲耍，最后還不甚甘心地故意落在行人溫?zé)岬念i畔，引來一聲聲哆哆嗦嗦的怪叫。一條如長龍般的隊伍彎彎曲曲地排列在山道上，從望山的山腳下一直蜿蜒到接近半山腰的地方，人群在大雪中跺著腳不耐地等待，遠處人頭攢動的高處隱約可見寺廟磚黃色的一角飛檐，一路上懸掛于樹梢的大紅燈籠慶祝著一年一度的廟會，牽引著人們將手中的福袋平安送到寺廟中，許下對于未來美好的愿望。

冗長的隊伍以龜速向前行進，李微然自如地穿過所有人群，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不遠處的半山腰上，積雪不如山腳那么厚重，有幾個扎著羊角辮的娃娃嬉笑著打起了雪仗，其中有一張笑臉讓李微然停住了目光。那是個十分瘦小的男孩，身上御寒的冬襖上落滿了細碎的雪花，一張略顯臟兮兮的小臉卻笑得宛如春日一樣燦爛。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個頭再小一些的女孩，她看著空中來回飛舞的雪團不住地蹦跳著叫好，雙頰被寒風(fēng)吹得通紅。

李微然發(fā)呆時，一個巨大的雪團因為用勁過大，倏然朝他站立的方向飛了過來。他下意識側(cè)過身體，做好了防御的姿勢，遺憾這顆雪團只是堪堪穿過他透明的身體，便完整地落在了另一堆積雪上。一時間，他只覺得索然無味，便轉(zhuǎn)身離開。

往回走了有片刻，是女孩格格不入的哭聲驚擾了他。李微然回過頭，看見婦人將女孩一把拉到跟前，對著方才開懷大笑的男孩聲色俱厲地教訓(xùn)起來。那聲音不大，卻還是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在處處喜慶的場面里，聽起來竟是說不出的刺人。

“說，是不是你故意害茵茵丟了福袋？你這個災(zāi)星，不許再跟過來，還不快回去!”男孩一張沾滿雪花的臉愣了一會，漸漸斂去了笑容，他顧不得去擦臉上的殘雪，轉(zhuǎn)身要走的步子又因為婦人一聲斷喝，僵硬地停住了。

“把你的福袋拿來!找不到妹妹的，就不許回來?！崩钗⑷豢粗鴭D人劈手就奪過男孩手里握著的大紅色福袋，眼底是比這冰雪還冷上三分的厭惡。男孩從頭到尾沒有爭辯，只在福袋被搶走的剎那，眼神里才流露出深深的難過。

李微然沒想到會撞見這樣一幕，不知為何，心頭忽然涌起一陣酸澀和擔憂，不自覺地隨著那男孩的身影而去。男孩在路人踩過的雪地里埋頭找了多久，他就陪著他看了有多久，直到那雙手被雪凍得通紅，連低頭默默擦眼淚時都在瑟瑟發(fā)抖。

“媽媽?！崩钗⑷宦犚娝p輕喚了一聲，接收到一片沉默時，他低頭用粗糙的衣料去擦眼眶里一點點涌起的淚水，孰料眼淚越擦越多。

歡聲笑語從不遠處傳來，人們從寺廟里走出，臉上大多帶著得償所愿的滿足。他們盡興而來，盡興而歸，一心朝圣，卻無人顧及那個丟失在雪地里，被風(fēng)雪吞沒的瘦小身影。

他很想伸出手去擁抱這個孩子，神識卻在那一刻陷入了迷亂的顛倒。

? ? ? ? ? ? ? ? ? ? ? ? ? ? ? ? ? ? 三

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耳畔響起劇烈的爭吵。好半天，李微然才適應(yīng)屋里有些昏暗的光線，順帶也看清了，背對他站立的，那個年輕男孩的身影。因為距離很近，吵鬧聲便顯得分外真實。

“我真是造了孽，才有你這么渾的兒子！沒學(xué)歷，沒本事，闖禍打架的本事倒是不小，我看你怎么高中畢業(yè)…”地板上是被撕碎成雪花狀的試卷，那人氣得不輕，身影似乎都在顫抖。

“隨你的便，我要出門了?！崩涞穆曇袈犉饋砭鼓煜?，李微然的腦袋更痛了，看著那人背起背包欲往外走，門打開的瞬間，耳畔傳來玻璃杯碎裂的尖銳聲音，與此同時是聲調(diào)高高揚起的一聲暴喝：“今天你敢走出這個家門一步，就別回來了!”那個身影站在門邊，腳步頓住了。身后傳來女人焦灼的哀求：“微然，聽媽的話，快給你爸認個錯道個歉，別倔了…”

那句話像夏日的一聲驚雷，在李微然腦中猛地爆炸開來，他看著十八歲的自己沒有留戀地拉開家門，還負氣地用力摔了摔門板。印象中，那段重疊的記憶就在此時，有如傾瀉而出的噴泉，驟然席卷了他的意識，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

他背著空蕩蕩的包，走得干脆決然。不知過了多久，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來到了望山腳下。冥冥中，腳步像受到什么驅(qū)使似的。當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爬到了半山腰，來到了一座廟宇前。他在廟前駐足了很久，似乎在思索到底要不要進去，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羞慚和敬畏俱有之。到底是年輕，他看著正跪在佛像前的一道陌生身影，選擇等那人離去。

但這一等他卻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他看著自己在廟前來回踱步，像在強自忍著內(nèi)心的煩躁，眼風(fēng)時不時掃過那道仿佛被定住的背影。十八歲的他迫不得已，如今的他卻沒必要再壓抑著自己的好奇心。他輕飄飄地來到那人身邊，側(cè)頭瞄了一眼那人手中正搖晃著的一小筒簽。很快，被力道帶起的一支簽“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他看著那人安靜地拾起，盯著上面的兩個大字發(fā)怔。

過了一會，他又重新將其放回了筒中，再次搖晃起來，像不知疲倦。而那支簽像纏上了魔障，一次又一次跌落在地面，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過了很久，他終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李微然從那人的眼神中讀出了深淺不明的憂傷，像窗外的月光，帶著無法消散的冰涼。

那人是根本看不到他的，含著淚水的目光便毫無保留地落進了李微然的眼里，他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那個在雪中落淚的孩子。他轉(zhuǎn)過身，恍惚中看見自己倉促地跑了進來，沒料到腳下的門檻過高，他收剎不及，生生撞上了那人干瘦的脊背。

那人手里滿滿當當?shù)囊煌埠灒趧×覔u晃中，獨獨散落了一支在地上。李微然看著自己撿起那支簽，上頭寫著“大兇”兩個字，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于是偷偷地將簽快速地放入簽筒中，俯身對那人說著抱歉。

那人只是笑了笑，說沒事。但那時的他，眼中卻滿含說不出的情緒。興許是因了這件事，他看著自己主動向其示好，兩人當夜便在望山廟外的涼亭上長久地攀談。那時的他，不知道緣起于此，而他竟和那人在往后的歲月中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

那一聲輕描淡寫的阿懈，當時他只是輕輕喚了一句，卻記了那么多年。

? ? ? ? ? ? ? ? ? ? ? ? ? ? ? ? ? ? ?四

有人在夢里低低地哭著，李微然覺得虛空的身體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弱，他想睜開眼去看看那張哭泣的臉，但一無所獲。許久以后，逐漸清明的視線里隱隱透出一片昏暗，有黯淡的光照在巷口，那里貼著墻壁的一角，站著一個低聲哭泣的女孩。

“三中的，不想死的話，你們趕緊滾開?！崩钗⑷宦牭侥鞘亲约旱穆曇簦诎脨滥菚r不自量力的同時，也看到了躲在一圈混混背后，女孩熟悉的一張臉，那是他們五中有名的?；?。大概每個少年都曾經(jīng)有過俗氣的英雄夢，期待著心儀女孩眼中崇拜的光芒。但他忘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后，需要承擔怎樣的后果。

“喲呵，以一打五，夠有勇氣。”為首兇神惡煞的頭子放棄了包圍圈，舉著手里的棍棒，晃蕩著走到了他的跟前。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記重擊已經(jīng)在眨眼間打向了他的腿，他一下被打趴在地，其余四人見勢便火速圍攏，上前就是一陣瘋狂的毆打。李微然拼盡全力也才堪堪放倒背后襲擊的一人，肚子接二連三挨了幾拳，嘴角不由得滲出了鮮血。

站在墻角的女孩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抹去眼淚，跑去附近的派出所報警。李微然在渾濁的意識中還是松了一口氣，沒注意到迎頭襲來的那一擊。

“砰”地一聲，棒球桿被打得向內(nèi)凹陷，李微然聽到自己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一聲慘叫，隨之眼淚便很沒有志氣地輕易掉落。

“阿懈!”那人沒來得及做出任何表情，便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鮮紅的液體自他的腦部緩緩向外涌動。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停滯了，不知是誰驚恐地喊了一聲“快跑!”方才還兇暴的一幫人頓時作鳥獸散，消失在巷口。

李微然看不清當時自己臉上的表情，只看著自己伸出手，緩緩將阿懈抱起來，往外走去。巷口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毫無血色，慘白的臉。他看著自己又一次露出了那種神情，那種帶著無從安慰的歉疚，深到極處自責(zé)的神情，在第一次見到阿懈，撞翻那筒簽開始，就被他深深地藏了起來。

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將這個秘密永遠地留在心底，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瀟灑地活下去。但這一次，命運還是沒有放過他，他看著阿懈蒼白到失去生機的睡顏，心卻像墜入了無底深淵，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李微然閉上眼，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他摘下了胸口掛著的那塊玉佩，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昏睡著的那人的頸上。

? ? ? ? ? ? ? ? ? ? ? ? ? ? ? ? ? 五

第四次睜開眼的時候，李微然推開一扇門，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旁邊是昏迷中的阿懈。他緩緩來到阿懈身邊，細細打量阿懈沉睡中的倦容。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卻有著比自己更為細瘦的四肢。他有著細細長長的眼睛，笑起來總能夠驅(qū)散所有憂郁的陰霾。只是他很少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微然伸出手，像真的能夠觸摸到他一樣，想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阿懈卻在這時醒來。他睜開眼，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yī)院，神情有片刻的慌亂。他起身，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李微然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還在沉睡的自己，毫不猶豫地隨著他的身影追了出去。他邊走邊深深地喘氣，腦袋又開始疼痛起來，他緩緩地，蹲坐在墻角，意識變得昏昏沉沉。

李微然卻清晰地看見，路過的行人見阿懈沒有動靜，緩緩地伸出手，朝他的頸畔探去。他在拉扯的動作中恢復(fù)了一點意識，低頭見到胸口掛著的玉佩時，沉默了幾秒，便開始拼命地反抗。許是傷得太重，他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在胸口緊緊纏繞的那根線斷裂之前，他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直直地倒了下去。

李微然眼睜睜看著他倒在自己面前，明知徒勞無功，卻還是忍不住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希望他能清醒過來。但沒有用的，沒有用了。他只能悲哀地看著自己狂奔著來到阿懈的身旁，眼淚止不住地流。

“阿懈，你醒醒，阿懈…”這情景刺激了李微然，他早就明白阿懈的死其實與他無關(guān)，那支象征著不詳?shù)亩蜻\簽，最先將它藏起來的人，不是他，而是阿懈。但明白又能如何呢，他的臉上依然寫滿淚水，像當年一樣絕望。

他轉(zhuǎn)過身不愿再看，閉眼的時候腦海里再次閃過在冰天雪地里，幼時的阿懈露出的笑顏。他很想再看到他那樣的笑容，但終究還是看不到了。

? ? ? ? ? ? ? ? ? ? ? ? ? ? ? ? ? ?六

最后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李微然看見了眼前被風(fēng)吹起的暗黃色衣角。他站在懸崖邊，手里的酒壺已空，看著遠處的僧人緩緩朝他走來，身后隨之平地而起一座宏偉異常的神廟。

原來望山的傳說，竟是真的。

“我已了了你的愿，你身已死，合該離開。”李微然苦笑了一下，啞聲問道：“如果當初我沒有見到那支簽，是不是如今結(jié)局就會改寫，阿懈…他就不會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