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過橋時, 鄭成燦腳在臺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險險站定，喘了口氣, 繼續(xù)向前飛奔。

　　東巷一樣的熱鬧, 綿延一片的紅燈籠, 只在一處出現了缺口，就像是瀲滟紅妝上的一塊瘀傷。

　　那處缺口，就是方螢的家。

　　鄭成燦兩步躍上臺階, 猛拍門板：“開門！”

　　拍了幾下，沒聽見里面有一點聲響, 索性一腳踹了上去。門板搖晃兩下, 撲簌簌往下落灰。

　　動靜之大，把鄰居給驚動了。一位大媽開了半扇門, 探出頭來張望：“誰?。〕鍪裁词聝毫?？”

　　鄭成燦繼續(xù)踹門，“開門！再不開我報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開門出來看熱鬧, 有人認出了鄭成燦, 趕緊上前阻攔, “成燦, 你別管這家的閑事，大過年的, 趕緊回去吧，外面多冷??！”

　　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方志強一步邁出門, 先向著大家鞠了個躬，賠笑道：“對不住對不??！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著大家過年了，真是過意不去……”

　　他見鄭成燦緊抿著唇，悶著頭要往里沖，一閃身將他攔住，“這位小朋友，你是來找方螢的？今兒我家里不方便招待你，你回頭再來吧……”

　　鄭成燦冷眼斜睨，“過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當然不方便讓我進去！”

　　方志強臉色一變，“你亂說什么？”

　　便有人附和方志強：“成燦，話可不能亂說……老方媳婦兒的情況，我們大家都知道，發(fā)起病來六親不認……”

　　“你知道？”鄭成燦抬眼掃過去，“你見過，還是你聽方志強跟你說的？”

　　那人被堵得一時語塞。

　　阮學文和吳應蓉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叫了一聲“成燦”，擠開圍觀的人，上前幾步擭住鄭成燦手臂，“你干什么呢？”

　　“外婆……”鄭成燦盡量克制自己憤怒擔憂的情緒，他很清楚自己干不過一個成年的男人，既然這會兒大家都在圍觀，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把這膿瘡捅破，“方志強打方螢和丁阿姨，我在望遠鏡里看見了……”

　　吳應蓉臉色一變，瞅了瞅眼前看著老實巴交的方志強，又瞅了瞅自己乖巧聽話的外孫，“……你……真看見了？”

　　鄭成燦沒應，沖屋里大喊：“方螢！出來！”

　　臥室里，復讀機被摔作兩半，磁帶的黑色塑料膠帶也被扯了出來，絞作一團。

　　丁雨蓮篩糠一樣瑟瑟發(fā)抖，方螢緊抱著她，頭皮發(fā)疼，腦袋里嗡嗡直響，口腔里泛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兒。

　　外面估計來了人，她知道。

　　但她很清楚，無濟于事。

　　大家都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螢！出來！”

　　方螢忽地一怔，豎耳去聽。

　　真的是鄭成燦，嗓子快破了似的，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方螢！是我……你出來，別怕……”

　　別怕。

　　方螢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覺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起手臂使勁擦了一下眼睛，“媽，我出去一下……”

　　丁雨蓮緊扯著方螢的衣袖，“囡囡，囡囡……”

　　“媽，”方螢拍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撫，“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門外，方志強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吳阿姨，您在蕎花巷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我家是什么情況，您能不知道嗎？方螢淘氣，估計是跟您外孫亂說了什么……”

　　“他沒亂說。”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大伙兒放眼看去，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方螢只穿著一件秋衣走了出來，嘴角滲血，鼻青臉腫，額頭緊挨著頭皮那處，血絲緩緩往下蜿蜒。

　　方志強一聲斷喝：“你跑出來干什么，還不趕緊進去看著你媽！”又立馬換了副笑模樣，跟大家解釋，“……我那口子發(fā)起病來六親不認，你看，我閨女就是被她……”

　　“方志強，”方螢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當，你是不是狗娘養(yǎng)的？”

　　看見方螢這幅模樣，頃刻間，此前還同情方志強“老實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義之神上身，轉而紛紛指責起來。

　　鄭成燦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螢的指尖。

　　他覺察到她身體顫抖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握住她的手指，緩慢地攥入掌心。

　　真冷，冰塊一樣。

　　“方螢……”

　　方螢抬眼，看著他，什么也沒說。

　　她眼睛里分明是濕潤的，卻沖他笑了一下。

　　鄭成燦感覺自己心臟跟著一顫。

　　那邊的“批斗”，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責，自然也有人跳出來說“公道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很快，便有人提議送方螢和丁雨蓮去醫(yī)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請母女二人到自家暫住……

　　“還是報警吧……”

　　“警察不過年？”

　　“大過年的，別把事情鬧大了，老方估計也不是成心的……”

　　方志強立馬順桿而上，猛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陳詞：“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可我真沒對不起她娘倆兒！這大過年的，我出去收完賬回來，原指望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回來一看，冷鍋冷灶，我發(fā)了兩句牢騷，我這有本事的閨女，還沖我擺臉子……你們給我評評理，換誰誰心里受得了？我對我這閨女不盡心嗎？天天跟她后面擦屁股，這大家伙兒都是能看到的……”

　　方螢齒冷，“誰讓你編排我媽有??？你才有??！”

　　“她沒病？四五年她出過一次門嗎？”

　　“你不讓她出門！出一次門你打她一次！”

　　“她個爛貨！出門給老子丟人現眼！”

　　“爛貨”二字，讓方才還義憤填膺的鄰居，臉上又多了幾分曖昧不明。

　　方螢氣得全身發(fā)抖，甩開了鄭成燦的手，就要沖上去跟方志強拼命。

　　吳應蓉一把將她攔住，“小方，小方！聽奶奶的話，去把你媽媽帶出來，今天去奶奶家住……”轉向圍觀的鄰居，“大家伙兒都散了吧，過年呢，該干啥干啥……”

　　方螢回屋，把丁雨蓮從床上攙下來，披了件外套。

　　丁雨蓮攥著她的腕子，“囡囡……你這是準備去哪兒？你爸走了嗎？咱別惹事兒……”

　　方螢按捺著怒氣，柔聲安撫：“媽，沒事的，有人來幫我們了?！?/p>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螢把人帶出來，吳應蓉攬住丁雨蓮肩膀，“走吧?！?/p>

　　方螢狠瞪了方志強一眼。

　　方志強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罵了方螢一句“小比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別回來！”

　　鄭成燦忙將方螢一拽，攥著她的手，搖了搖頭，制止道：“阿螢，走吧?！?/p>

　　方螢緊咬著后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強，我遲早殺了你?！?/p>

　　·

　　進屋，吳應蓉先給丁雨蓮和方螢倒了杯熱水。鄭成燦去屋內取來醫(yī)藥箱，給方螢消炎上藥。

　　阮學文扳過方螢腦袋瞧了瞧，“頭暈不暈？送你去醫(yī)院急診瞧一瞧？”

　　方螢搖了搖頭，“沒事的，阮爺爺?！?/p>

　　鄭成燦捏了兩根干凈的棉簽，順著方螢額頭上蜿蜒的血跡，緩緩往上擦，湊近了看，才發(fā)現她頭上有一綹頭發(fā)被生生扯了下來，血就是那兒流出來的。

　　聽見方螢“唔”了一聲，手抖了一下，忙問：“疼？”

　　“沒……”

　　鄭成燦垂著眼，手上動作更輕，把血跡清干凈了，又蘸著碘伏，一點一點給她消毒。

　　方螢小聲問：“你怎么知道的？”

　　“……望遠鏡看到的?！?/p>

　　方螢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沒有，意外看到的?！?/p>

　　“你可是三好學生，居然偷看女生……”

　　“……真的是意外。”

　　方螢噗嗤笑出聲，“誰信你。”

　　鄭成燦無奈，往她紅腫的臉上外敷消炎藥，“還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沒用啊，還能讓疼輕點兒不成？”

　　鄭成燦神情緊繃，現在都還沒放松下來。

　　這個時候，比起看著她笑，他寧愿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樣。

　　另一邊，在吳應蓉的安撫之下，丁雨蓮情緒已經穩(wěn)定下來，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著方螢，不住地抹眼淚。

　　吳應蓉嘆聲氣，“小方，究竟怎么回事？你爸打過你們幾回？”

　　“……數不清了。”

　　“這么多年，怎么就沒人發(fā)現？”

　　“吳奶奶……”方螢神情淡漠，“他們不是沒發(fā)現，是不想發(fā)現?！?/p>

　　吳應蓉一時難以應答，片刻才又問道：“你媽媽，是不是精神狀態(tài)不大好？”

　　“……是被方志強害的?！?/p>

　　鄭成燦有點兒不忍心，不想看著方螢都這樣了，還得把這些事都掏出來回憶，低聲說：“外婆，明天再說吧？”

　　吳應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釀熱一熱，你們喝一碗，今天早點兒睡?！?/p>

　　吳應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換上新的床單被套，怕她們冷，又額外加了一床蠶絲被。

　　方螢先伺候著丁雨蓮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著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臉。

　　吳應蓉和阮學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進屋了，也就關了電視，上樓去休息了。

　　鄭成燦睡不著，快到零點了，外面煙花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開門，忽發(fā)現衛(wèi)生間門半開著，里面有燈光。走過去瞥一眼，卻見方螢正站在鏡子前，拿著一把剪刀剪頭發(fā)。齊肩長的頭發(fā)，已被絞斷了大半。

　　“方螢?！?/p>

　　人影一頓，轉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手上動作卻沒停，“你還沒睡？”

　　“你……”

　　“剪頭發(fā)，”她瞧了瞧鏡子里面，“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頭發(fā)長點……挺好看的?！?/p>

　　方螢聳了聳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p>

　　鄭成燦不做聲。

　　“你要不要剪著試試？”她把還剩一半的中長發(fā)在手指上繞了繞，向著鄭成燦遞出剪刀，“還挺好玩的?！?/p>

　　鄭成燦緊抿著唇，“不要?！?/p>

　　方螢眨了一下眼，語氣帶點兒請求的意思，“……你幫我剪吧，好嗎？后面我看不見……”

　　鄭成燦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緩緩走進去，從她手里接過剪刀。

　　方螢背過身去，聲音帶笑：“……你好好點兒剪，剪壞了怪你?！?/p>

　　鄭成燦繃著臉，“你能不能閉嘴?！?/p>

　　半刻，沒聽見回答了。

　　鄭成燦微微蹙著眉，抓住她后面的頭發(fā)，手指夾著，比劃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點兒啊?！?/p>

　　鄭成燦牙關用力，半刻，合攏剪刀柄，“咔嚓”一聲，最后一把也就這樣斷了。

　　發(fā)絲從指間滑落，落進了流理臺前的垃圾桶里。

　　鄭成燦捏著剪刀，把太過整齊的地方，修理得參差有層次了一些，讓她這個短發(fā)好歹看著像那么回事兒。

　　片刻，他低聲說：“好了?！?/p>

　　“你抓一下，”方螢聲音很輕，“……試試還能不能抓住?！?/p>

　　鄭成燦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臺上一摜，“你自己試?！?/p>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傷害她。

　　“成燦……”方螢轉過頭來，“……謝謝你?！?/p>

　　淺黃的一盞燈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鄭成燦緊抿著唇，看著她，一聲不吭。

　　窗外煙花一聲一聲炸開，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這樣過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霧頃刻消失無蹤。

　　似乎已經過了零點，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來了。

　　方螢背過身去，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一捧水。

　　“……”鄭成燦忍不住提醒她，“剛給你擦過藥的。”

　　方螢手一頓，笑出聲，“……你煩死了?！?/p>

　　打開后門，兩人到了廊下，借著頭頂燈籠投下的光，鄭成燦又給她涂了一遍藥。

　　方螢翻個身，學他之前那樣，面朝著河水，兩腿懸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幫過忙嗎？”

　　方螢冷笑了一聲，“我報過警的，沒用?！?/p>

　　起初，方螢半夜被隔壁房間里的哭喊聲驚醒，跑過去詢問怎么回事，方志強呵斥她幾句，讓她趕緊去睡。

　　后來，一次又一次，方志強不再避著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順意，就會拿丁雨蓮出氣。

　　有一次，丁雨蓮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沒跑遠，就被抓回來，被往死里一頓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漸漸馴化得再也沒有逃脫的勇氣。

　　方螢求救過，報警過。

　　然而左鄰右舍早就被方志強打過招呼，沒人會去懷疑一個“忠厚老實古道熱腸”的丈夫，即便少數幾人有所懷疑，也聽說這丈夫被“戴了綠帽”，哪個丈夫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教訓教訓妻子，簡直天經地義；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一聽說是“夫妻打架”，只勸導了兩句就回去了，讓“兩口子的事，好好溝通，別用暴力解決”，久而久之，一聽說是方家的小孩兒報的警，甚至都懶得出警。

　　方螢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形成了一個真空，明明周遭人來人往，可她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沒有任何人能聽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成了鄰居口中“無惡不作”，“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狗雜種”。誰要是造謠丁雨蓮“搞破鞋”，“腦子有問題”，她就沖上去跟人拼命。

　　方螢晃蕩著兩條腿，“……人就是這樣的，你要是比他兇，他就會對你服軟?，F在沒人再敢當著我的面說我媽的壞話，他們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鐵定拼不過不要命的?！?/p>

　　她頓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鄭成燦讓她“別說這種話”。

　　轉過頭去，果然鄭成燦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方螢往他身旁挪了挪，“……你會幫我保密嗎？”

　　“不會?！?/p>

　　“……”方螢兩手撐著欄桿，身體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彎著腰去看鄭成燦，“幫我保密，別跟學校里的人說?！?/p>

　　“條件呢？”

　　方螢目瞪口呆：“還要講條件？”

　　“當然?！?/p>

　　“你說吧，什么條件？”

　　鄭成燦斟酌著，片刻才回答：“……好好學習。”

　　方螢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這個?！?/p>

　　“為什么？”

　　“我不是讀書這塊料，我也不想讀書?！碧а弁ィh遠近近的燈火連成一片，“……我只想攢夠錢，帶著我媽離開這兒?！?/p>

　　“你攢了多少了？”

　　方螢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螢一愣，臉上生出幾分慍色，“你跟蹤我？”

　　鄭成燦不否認也不解釋什么。

　　方螢往旁邊一挪，扶著旁邊的廊柱，翻個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覺了?！?/p>

　　“方螢?！编嵆蔂N喊住她。

　　方螢停下腳步。

　　“你在怕什么？你其實很聰明?！?/p>

　　“謝謝你了，”方螢轉過頭來，笑嘻嘻說，“還是不如你聰明，年級第二?！?/p>

　　·

　　第二天一早，阮學文領著方螢去附近的小醫(yī)院做了個檢查，又開了些內服的消炎藥。

　　初一預定了要去走親戚，吳應蓉頗有些為難。

　　鄭成燦提議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顧方螢和丁雨蓮。

　　那邊的親戚，本來與鄭成燦的關系也不怎么近，吳應蓉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讓鄭成燦有事隨時給她打電話。

　　臨走前，吳應蓉給兩個小孩兒一人封了一封紅包，又安撫方螢，讓她先在家里住著，等走完親戚回來，再商量以后要怎么辦。

　　中午吃過飯，丁雨蓮睡午覺，方螢準備回家一趟——她惦記著那被摔壞的復讀機和磁帶。

　　鎖上門，鄭成燦陪她一塊兒回去。

　　家里門敞開著，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廁所里傳來嘩嘩的沖水聲。

　　片刻，方志強一邊扎著皮帶，一邊從廁所出來，瞥見立在門口的兩個人，腳步一停，“你還曉得回來？”

　　“這是我家，我為什么不能回來？”

　　方志強昨晚丟盡了臉，本就一肚子怨氣，瞧見方螢這幅德性，火氣立刻就上來了。

　　鄭成燦看他架勢像是要動手，往前一步，把方螢往身后一護。

　　“這是我的家事，輪得到你這個xxxx插手？”方志強冷笑一聲，瞅了方螢一眼，“不得了，才多大歲數，就學你媽在外面瞎xxxx……”

　　方螢熱血上涌，脫口罵出：“方志強，臥槽xxx！”

　　鄭成燦趕緊將方螢一攔。

　　經過昨晚的曝光，方志強也知道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戰(zhàn)局到底沒擴大，他換了身衣服，罵罵咧咧出了門。

　　鄭成燦第一回 進方螢家門。

　　偌大幾間房，除了床，柜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什么也沒有。白色的墻皮掉得七零八落，墻角滲水，浮著一層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樂瓶子里，插著已經蔫兒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還能看見點兒橘黃的顏色。

　　踱去臥室，方螢正站在鋪了一層報紙的書桌前，把鉛筆插入磁帶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帶子一點一點繞回去。旁邊，放著摔成了兩半的復讀機。

　　鄭成燦拿起復讀機，“還能用么？”

　　方螢搖搖頭。

　　“我?guī)湍阈扌蘅?。?/p>

　　“沒事……估計修不好了?！?/p>

　　鄭成燦看她手里，“磁帶呢？”

　　“磁帶還是好的?！狈轿灺曇舫翋?。十一月剛買的新專輯，她都舍不得一次性聽完。

　　·

　　初三，吳應蓉走親戚回來了。

　　中午吃過飯，方螢送丁雨蓮回房間去休息，再出來時，鄭成燦就不在屋里了。

　　吳應蓉，說他出去了，買點兒東西。

　　方螢百無聊賴，去鄭成燦屋里，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筆起了個頭。

　　等第一段寫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在幫他寫作文，還刻意學了男生的語氣。

　　作文字數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兩個人的都搗鼓出來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鄭成燦終于回來。

　　方螢聽見他的聲音，正要出去，他已往臥室走來。

　　抬眼一看，先看見一束金燦燦的花。

　　鄭成燦把花往她懷里一塞，“拿著?！币环瞪碛殖鋈チ?，半會兒，拿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廣口玻璃花瓶走了進來。

　　方螢一愣一愣的，聽他吩咐把花插進去，才反應過來。她一邊撥弄著花，一邊見他把斜挎在背上的書包卸下，“你就是出去買花了？”

　　“不是?！编嵆蔂N摸了摸書包，摸出一堆金屬零件，往抽屜里一放，最后，摸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往她手里一塞。

　　這東西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幾個突出的按鈕，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鄭成燦繼續(xù)掏書包，掏出一節(jié)七號電池，把東西拿過來，一邊安電池，一邊跟她講解，“隨身報警器，拔出插銷，會發(fā)出130分貝的報警聲……”

　　“130分貝多大聲？”

　　“噴氣式飛機起飛才140分貝?！编嵆蔂N把電池蓋子扣好，“以后，要是方志強動手，你就拔插銷?！?/p>

　　“你能聽得到嗎？”

　　“估計整條巷子都能聽到。”

　　“那我試試……”

　　鄭成燦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螢已動手了。

　　“烏拉烏拉”，震耳欲聾，那幾個突起的“按鈕”紅光亂閃，嚇得方螢心臟都咯噔了一下。

　　鄭成燦趕緊奪過去，按回插銷。

　　外面?zhèn)鱽韰菓氐呐穑骸澳銈儍蓚€鬼東西在搞什么！嚇死人了！”

　　方螢捂著心臟，和鄭成燦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她把警報器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笑說：“謝謝，我一定隨身帶著?！?/p>

　　“嗯。”

　　“所以，”方螢故意逗他，“你以后別拿著望遠鏡偷看我了?！?/p>

　　鄭成燦：“……”

　　方螢笑得前合后仰，把作業(yè)本往他面前一推，說回正經事，“作文我?guī)湍銓懥恕！?/p>

　　鄭成燦接過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當宇航員?！?/p>

　　“管你的，男生都想當宇航員?！狈轿灴此谎?，“……你自己改。”

　　鄭成燦：“……”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

　　方螢愉快地替他做了決定：“那不就得了，先朝著宇航員努力吧?！?/p>

　　·

　　正月十二，新學期開學。

　　方螢和丁雨蓮已經搬回了家里，有警報器傍身，方螢膽子大了不少。

　　事實上，自除夕那天之后，方志強就一直沒回家，估計也知道最近輿論形勢對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風頭。

　　下學期和上學期沒什么兩樣，只是張軍搞了一套新制度，為了鼓勵爭先創(chuàng)優(yōu)，讓學生根據考試的名次順序，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

　　鄭成燦是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第一名，擁有絕對的優(yōu)先權。

　　半個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禮，他站起身，誰也沒看，直截了當，“現在的座位，我跟方螢坐?！?/p>

　　張軍一愣。

　　方螢在后面踢了他椅子一腳。

　　他無動于衷，問張軍，“張老師，座位現在換，還是等會兒換？”

　　“等……等會兒換吧，確定好了一起換?！?/p>

　　座位大調動，鄭成燦主動去幫方螢搬桌子。

　　方螢瞟他，“你有毛??！”

　　“考試給你抄?！?/p>

　　方螢轉進如風，狗腿地稱贊：“……你真是個好人！”

　　然而方螢很快后悔了。

　　上學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閔勝男，她選了鄭成燦前排的座位。

　　方螢很快發(fā)現，不止如此，鄭成燦后排坐著第三名，斜前方坐著第四名，斜后方坐著第五名。

　　……她成了“淪陷區(qū)”，被四五個學霸徹底包圍了。

　　和鄭成燦同桌，考試沒得抄不說，上課的時候，鄭成燦時刻緊盯著不讓她開小差，下了課還見縫插針地給她講數學題。

　　而她周圍的一圈學霸，以鄭成燦為中心，形成了極其濃郁的學術討論氛圍，上課下課不分，上學放學無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螢就受不了了，嚷著要換座位。

　　“你什么時候考過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p>

　　方螢心死如灰：“……下輩子吧?！?/p>

　　這里面，唯一軟一點的柿子是閔勝男?？荚嚨臅r候，只要拿筆戳一戳閔勝男的背，她就會把試卷立起來。

　　這事兒鄭成燦管不著，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螢樂得回瞪他。

　　很快到了鄭成燦的生日。

　　方螢提前一周開始思索該送他什么禮物。思來想去，沒個頭緒。上歷史課，她戳了戳閔勝男的背，傳了張紙條過去。

　　“鄭成燦要過生日了，送他什么禮物比較好？”

　　閔勝男像是嚇傻了，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方螢有點著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講臺上，歷史老師正盯著這邊，不想害了好學生，只得作罷。

　　過了好半會兒，閔勝男才把紙條遞回來。

　　“方同學和鄭同學不是關系很好嗎，為什么來問我？”

　　回了等于沒回，方螢嘆了口氣。

　　以前這種事，孔貞貞和萬紫琳能當她的參謀，但這學期，不知不覺間，她與她們已經徹底地疏遠了。

　　孔貞貞更加沉默寡言，上課下課都偷偷地玩手機；魏明越來越有不良少年的氣質，翹課打架無一不精；而萬紫琳則越發(fā)張揚，越發(fā)會打扮，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有一回課間休息，方螢聽見有幾個男生曖昧笑著問萬紫琳，“喂，這周再一起去看？”

　　萬紫琳作勢要去打他們，臉上卻帶著笑，“你們惡心不惡心！”

　　方螢后來才聽說，萬紫琳和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網吧看“那種”片子。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扯掉了萬紫琳系在頸后的，小內衣的帶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帶子，嗔道：“你們干嘛啊！”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發(fā)育得不錯嘛！”

　　仿佛一夕之間，男生之間所有的話題，都開始帶上了一點顏色，躁動的，好奇的，隱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唯一沒受影響的，好像只有鄭成燦。

　　放學，方螢和鄭成燦一塊兒回家。

　　到橋邊正要分開，鄭成燦忽說，“等等?！?/p>

　　“怎么了？”

　　鄭成燦把書包卸下來，從里面翻出一只布袋子，遞給方螢。

　　方螢好奇地接過，解開一看，里面是她那臺原本被摔作了兩半的復讀機。

　　方螢一愣，“修好了？”

　　“應該修好了，我那兒沒磁帶，你帶回去試試?！?/p>

　　方螢驚喜，揚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p>

　　還沒到家，方螢遠遠就看見方志強從屋子里閃了出來。

　　她一愣，腳下使勁一磴，飛快到了跟前，車子一剎，攬住他的去路，“方志強，你回來干什么！”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干什么？”

　　方螢心臟一懸，“我媽……”

　　鄭成燦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別擔心。”

　　方螢這才想起來，這一陣丁雨蓮都跟著吳應蓉去養(yǎng)老院里幫忙了。

　　方志強盯著方螢：“你媽去哪兒了？”

　　“你管得著嗎？”

　　方志強斜她一眼，輕哼一聲，錯身走了。

　　到家，方螢打開衣柜，拖出自己珍藏東西的鐵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鎖被撬開了，藏在里面的錢一分不剩。

　　方螢氣得嘴唇發(fā)顫，把鐵盒子往床上一扔，里面的磁帶翻了出來，散落在床單上。

　　她幾步跑出門，一直追到了橋頭，也沒見方志強的身影，估計早就走遠了。

　　“方螢！”

　　鄭成燦追出來，卻見她背影立在橋頭，一動不動，覺得有些異樣。

　　往前一步，低頭看去。

　　夕陽照亮她的發(fā)絲，臉頰讓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她沒出聲，倔強地盯著前方的某一處，手緊緊攥著，嘴唇咬得泛白。

　　過了片刻，鄭成燦才反應過來。

　　她是真的在哭。

　　鄭成燦想也沒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帶，往自己懷里一合。

　　很多的情緒，五味雜陳。

　　然而這個擁抱卻格外單純。

　　就像她冷，他給她溫暖；她渴，他給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風港。

　　僅此而已。

　　過了許久，方螢發(fā)顫的聲音從牙縫里擠了出來，“……方志強偷了我的錢……我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兩個人的車費……”

　　鄭成燦沉默不語。

　　像有人攥著他的心臟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拋下，人倒是落了地，心臟還在高處懸著。

　　說不出的難受。

　　許久，他說：“……別怕?！?/p>

　　方螢怔了一下。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對她而言，“哭”這個行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成為自己軟弱可欺的把柄。從她第一次反抗方志強，保護丁雨蓮開始，她就沒再哭過了。

　　被方志強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被攤子上的大媽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被幾個男生堵在墻角的時候，她都沒哭過，可這會兒，無窮無盡的絕望巨濤似地掀起，又猛地摜地而下。

　　她發(fā)現，其實自己也是有極限的。

　　別怕。

　　這話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為自己壓根就不存在的軟肋。

　　鄭成燦緩慢地說：“……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借錢給你?！?/p>

　　靜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兒，怎么開始生活，一個月要掙到多少錢，才夠支持你和阿姨的開銷，你十四歲不到，初中沒有畢業(yè)，能找到什么工作……”

　　方螢愣住了。

　　除了一腔一定要離開墨城的沖動和執(zhí)念，這些問題，她統(tǒng)統(tǒng)沒考慮過。

　　一直想長大，跋涉了這么久，才發(fā)現離長大竟然還有那么遠的距離。

　　“阿螢，”鄭成燦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歲，我陪你一起離開墨城?！?/p>

　　“去哪兒？”

　　“……有海有船的地方?！?/p>

　　方螢淚眼朦朧，“……還要好久?！?/p>

　　“不久……很快。”

　　沉默半晌，鄭成燦忽說：“我生日快到了?！?/p>

　　“……我知道?！?/p>

　　“你別費心準備禮物，答應我這個要求就行了。”

　　十八歲，一起離開墨城。

　　方螢退開一步，抬手臂使勁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紅彤彤的，或許是被夕陽照得。

　　就這樣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p>

　　·

　　鄭成燦生日這天，周圍的學霸“進貢”了不少賀禮，全套的《XX中學密卷》、《X年中考，X年模擬》、《X課X練》等等等等。

　　早自習下，坐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喊了一聲，“鄭成燦，有人找你！”

　　方螢本來準備補覺，好奇又是哪個“番邦朝貢”，抬頭一看，門口站著顧雨羅。

　　她手里提了一只袋子，正探著頭往里看。

　　方螢別過臉，頭枕在雙臂間。

　　片刻，她聽見旁邊的椅子被拖動了一下，鄭成燦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方螢正準備和鄭成燦一塊兒回去，過來一個男生，告訴鄭成燦有老師找他。

　　鄭成燦讓她等他一會兒，跟著男生離開了教室。

　　方螢等了十來分鐘，鄭成燦還沒回來。

　　她百無聊賴，從他抽屜里翻出來MP3，戴上一只耳機，聽歌。

　　播了五六首，鄭成燦還沒回來。

　　夕陽落了一半，把教學樓的玻璃窗，映得發(fā)紅。

　　走廊里一陣腳步聲，方螢急忙抬頭看去。

　　片刻，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孔貞貞，氣喘吁吁：“方，方螢！”

　　方螢摘下耳機。

　　孔貞貞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急促說道：“……快，快去救鄭成燦，魏明要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