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當(dāng)日月相遇
文 / 羊駝駝
圖 / 九兩米

【上 / 靜默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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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叫我小啞巴,雖然我不是,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其實(shí)我叫伊彌,是個明教弟子,前年跟著師門來到揚(yáng)州,接懸賞,做殺人放火的行當(dāng)。到揚(yáng)州時,師父對我說,伊彌,你太內(nèi)向了,應(yīng)該多交一些朋友,這也是殺手工作的一部分。我看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仍然沒有說話。
我不喜歡說話,這讓我覺得很累。你說出去的每一個字都在消耗身體的力量,你絞緊腦汁斟酌的話語,總是會被人曲解成別的意思。這難道不累嗎?
所以,當(dāng)那群新認(rèn)識的“朋友”開始叫我小啞巴的時候,我也沒有反駁,只是把兜帽拉得更低,站在人群的邊緣,聽他們說著無聊的話題。
反正師父只是讓我去認(rèn)識朋友,并沒有要我融入其中。
我依舊在夜里做殺手。這份工作很難,但是我并不討厭。它不需要你費(fèi)太多的腦子,我是說,不需要絞盡腦汁和別人溝通。你只需要接下感興趣的懸賞牌子,挑一個合適的時機(jī),閉緊嘴巴,隱藏好身形,然后一擊斃命,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而白天,我不得不花一些時間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人。大多數(shù)時候這項(xiàng)任務(wù)很輕松,因?yàn)檎l會喜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一個不說話的人溝通呢?他們甚至?xí)桓吲d就拍腦袋決定去某個地方,然后忘記確認(rèn)我是否跟上來。這個時候,我會選擇回去睡覺。
你會覺得我很可憐嗎?那個時候我并不這樣覺得,他們的遺忘總是讓我松了一口氣。
直到那個人的出現(xiàn)。
那個丐幫弟子是后來加入的。他們管他叫蕭旸。我曾偷偷抄下他的名字,找了個教書先生,問他“旸”是什么意思。教書先生翻開書,告訴我“旸”是指日出或晴天。
怪不得。我把寫有他名字的紙疊好放在胸口的口袋里,好似塞了一個滾燙的太陽。
蕭旸很高大,在人堆里像是個小山丘,他第一次靠近我時,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才到他胸口。哦,對了,我很矮,比一般人都矮小瘦弱的多,這也是我保持低存感的一個天然優(yōu)勢。我本以為他不會注意到我,可他就那樣擠過人群,站在我面前,不由分說地把我抱了起來,在空中轉(zhuǎn)了兩圈,說我長得好小巧。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diǎn)沒忍住抽刀剁手的沖動。
眾人笑著起哄,我則腳剛一落地就快速跑回家。我想,肯定是剛剛轉(zhuǎn)的那兩圈把我的心臟甩出問題了,不然它為何跳得這么劇烈。
第二天,蕭旸來找我道歉。我沒說話。
第三天,蕭旸坐在我旁邊和我聊天,我沒回應(yīng)。
第五天,蕭旸邀請我去河邊捉魚野炊。當(dāng)然,還有大家。我站在那里,有些猶豫。
于是他招呼著其他人離開了。
再后來,蕭旸沒有再主動找我說過話。我很后悔。
我站在別人的身后,從兜帽的邊緣偷偷看他。他總是笑容爽朗,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也會邀請別人一起玩,而這其中都不會有我。
這是我自己求來的,不是嗎?可我為什么會這么失落呢?就像是心里綁了一塊石頭,沉沉地往下墜,我們轉(zhuǎn)身走向兩個方向,他迎著熱烈的太陽,而我家院子里只有寂靜的月光。
而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問他今天吃了什么嗎?可我知道呀,他吃了兩大碗牛肉面,還有一個燒餅。問他今天做了什么嗎?可我也知道呀,他今天捕了魚,護(hù)了鏢,還和街頭的小孩子一起打沙包。問他喜歡什么嗎?我的心里可以快速浮現(xiàn)出很多個答案:他喜歡村東的青梅酒,村西的燒板鴨,村北的桂花糕,好像還有,村南邊那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和她的貓。
你看,掌握他的一切信息對我來說太簡單了,我卻沒辦法對著他說出一句話。
我習(xí)慣了成為毫無存在的可憐空氣,如今只敢躲在他的影子里,用手描畫那亂糟糟的頭發(fā),偷偷獻(xiàn)上無人知曉的吻。
這苦澀又甜蜜的喜歡,擾得我心神不寧。
我任務(wù)差點(diǎn)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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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 喧鬧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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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爹娘就一直覺得我有點(diǎn)吵鬧,甚至已經(jīng)超出了活潑開朗的范圍。所以我娘一直埋怨爹給我起了蕭旸這個名字。
當(dāng)然,他們只是說著玩,我知道他們很愛我。
長大后,我稍微能看懂些臉色,也學(xué)著變得成熟穩(wěn)重。只要保留積極樂觀,善于交談等美好品質(zhì)就好,努力在社交的安全線上徘徊,別人就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可是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催促我,說你看啊,那個矮個子的男孩,戴著兜帽,神情落寞,他需要一個擁抱來安慰他。于是我擠過人群沖到了他面前,把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抱了個滿懷,直到周圍人開始起哄,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什么。
那個叫伊彌的明教弟子的表情很復(fù)雜,我趕緊放下他,剛想道歉,他卻跑遠(yuǎn)了。
怎么辦,他的耳朵尖都被我氣紅了……我光想著這事兒,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他剛剛出現(xiàn),我就去找他道歉,可是他只是垂著頭點(diǎn)了點(diǎn),不肯跟我說話。我以為他還在生氣,第三天便又去找他聊天,可他還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一言不發(fā),無論我說什么,他都好像在聽,又沒有在聽。他的目光總是落在半空中,而那里可能有落葉,有飛鳥,但我不在那里。
我有點(diǎn)失落。不知道為什么,好似他那雙漂亮的、泛著一點(diǎn)點(diǎn)淺藍(lán)的眸子里若沒有我,我的存在就失去了某種意義。
新交的朋友們讓我放棄,說他是個啞巴。在說到“啞巴”這個詞后,他們又笑了起來。我有些不太高興,但也只是語氣溫和地讓他們不要開這種玩笑。
伊彌怎么會是啞巴呢?在他不認(rèn)識我,我也還不認(rèn)識他的時候,我曾聽見他在低聲和樹下的野貓說話,聲音溫柔清澈,像是夏天的小溪。
兄長見我一臉苦悶,詢問了緣由后建議我不如邀請他一起去玩。于是我提前做好很多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他可能愛吃的魚糕,還有想讓他品嘗一凡的青梅酒,我仔細(xì)選擇了地點(diǎn),那條河里有很多肥美的魚,我一定會為他抓上來最大最肥美的那只,烤得香噴噴的再遞給他。
可是他再一次拒絕了我。他咬著唇,一臉為難與掙扎,像是我強(qiáng)迫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承認(rèn),那一瞬間,我很生氣。心底的憤怒讓我像個幼稚的小鬼一樣,故意喊走了其它同伴,把他留在原地。
可是我剛剛轉(zhuǎn)身離開就后悔了。這一次,我卻再也不知道該如何挽回。
后來,他還是神色如常地站在人群的邊緣。我總是忍不住偷偷看他,他卻一次都不看我。
我想我喜歡上了他??煽邶X伶俐、善于交談的我,第一次害怕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
直到后來,整整一個月,我失去了他的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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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 日月交替的黃昏與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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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旸想過伊彌的身份可能不簡單,但是他沒有想到,會在人跡罕至的山間小道上撿到奄奄一息的他。
雜草上的血跡稀稀拉拉,不遠(yuǎn)處傳來騷動,似乎有人在命令手下大力搜查。蕭旸有種不安的直覺,他抱起伊彌,將人藏在巨大的山石后面,用樹枝掩蓋住了痕跡,接著從地上抓起剛剛捆好的野鹿,幾棍子打碎了腦袋,血漿四濺。
搜山的人見到渾身是血的蕭旸嚇了一跳,再一看地上,它們追蹤的血跡已經(jīng)被血肉模糊的野鹿掩蓋掉了。
“沒看見人,我是來打獵的,這鹿太能跑了,一時著急,下手重了些?!笔挄D板著臉,頭發(fā)的上的鹿血還在往下滴,頗有些駭人。
搜山的人不耐煩地咂舌,似乎也不愿做費(fèi)力不討好的事,便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蕭旸沒著急下山,反倒悠哉悠哉地在山洞里安營扎寨起來,直到太陽落山,他才著急忙慌地將被他藏起的伊彌背進(jìn)山洞里。
好在蕭旸混跡江湖,對處理傷口有經(jīng)驗(yàn),眼下也只有用些簡單粗暴的方法。噴了烈酒又烤熱的小刀割去腐爛的皮肉,再用草木灰敷在傷口上止血。伊彌尚在昏迷,卻還是痛得額頭冒出大滴的汗珠。
后半夜伊彌又發(fā)起燒,冷得牙齒直打顫,蕭旸灌了幾口烈酒,脫光了兩人的衣服當(dāng)被子,將伊彌緊緊抱在懷里,肌膚相貼。
求你一定要活下來。蕭旸閉上眼睛。別讓我未說出口的話成為遺憾。
他沒怎么睡好,總是似醒非醒,恍惚間似乎聽見鳥叫,還有人在耳畔喊他。
蕭旸,醒醒……
蕭旸瞬間清醒,對方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臉。
“蕭旸,天亮了。”
蕭旸沒有把伊彌送回家中,而是將人帶到了他在山腳的一個小木屋里,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沒人能找到這。伊彌沒有拒絕,他的傷需要大量的休息,只能保持清醒一會便又會昏沉睡去,他需要有人來保護(hù)他,并且很高興這個人是蕭旸。
這里暫時成為了二人世界。
從此,灰藍(lán)色的眸子中有了某人高興的身影,活潑歡快的話語也再次傾瀉而出。
蕭旸和伊彌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卻開始惶恐這份滿足終有一天會結(jié)束。
在蕭旸的妥帖照顧下,伊彌的傷好得很快,半個月過去,伊彌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動。而這也意味著,他們快要沒有理由繼續(xù)留在這里。
有一天傍晚,蕭旸說想帶伊彌去劃船。
伊彌跟在蕭旸后面,穿過小路,來到了一片蘆葦蕩前。小船在蘆葦蕩中慢慢搖晃,橙紅的夕陽緩緩朝著地平線下沉,將白色的蘆葦染成了金色。天地間靜謐一片,愛說話的蕭旸難得地沉默。
沒有了蕭旸的聲音,伊彌反倒有些不習(xí)慣,憋了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
“你怎么……不說話?!?/span>
蕭旸有些驚訝:“我想著風(fēng)景這么好,你可能喜歡安靜地看,我怕吵到你……”
伊彌低下頭,懊悔地咬住嘴唇。一定是當(dāng)初自己的疏離給他留下了這種印象,這是他自找的。伊彌幾次張開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臉都憋紅了,蕭旸有些呆愣,覺得伊彌紅彤彤的臉蛋,比晚霞還要好看。
既然對方?jīng)]法開口,那就由自己來邁出第一步吧。
“你……不覺得我吵嗎?”
伊彌搖了搖頭。
蕭旸有了點(diǎn)信心,思索再三,在話里下了個小小的套?!澳悄?,不是討厭我,而是喜歡聽我說話嗎?”
伊彌點(diǎn)了點(diǎn)頭。
蕭旸咽了口口水,放下船槳,試探著用手掌蓋住了伊彌的手背。“那我,可以再多說點(diǎn)嗎?比如……”蕭旸湊近了伊彌,讓對方抬頭看著自己,“比如說,其實(shí)我一直都喜歡你?!?/span>
期待的反饋沒有出現(xiàn),伊彌只是眨著眼,微微張著唇。這一次,蕭旸看懂了他的表情,這叫迷茫和不信任。
“我真的喜歡你。我該怎么解釋……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忍不住想要親近,所以就沖過去把你抱住了。雖然我現(xiàn)在也很想,”蕭旸有些十分崩潰,“但我在努力忍耐?!?/span>
這一次,伊彌稍微動了下,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傾,離蕭旸更近些。這給了蕭旸一些勇氣。
“我喜歡你,想天天見到你,想和你說很多的話,想帶著你到處去玩,只有我和你,我們兩個人。我喜歡,想讓你因?yàn)橐姷轿叶吲d,想讓你總是看著我?!笔挄D用一只手掩著嘴,不敢直視伊彌的目光,“我還想做很多過分的事,比如,想親你吻你,和你睡在一起,不是一次兩次,而是一輩子……所以,你呢?會討厭這樣的我嗎?”
伊彌有些苦惱地皺著眉頭,半晌說道:“你說的太多了?!?/span>
“……”
“我話很少,可能,會讓你不高興?!?/span>
“我不會不高興,我保證!”蕭旸立馬承諾,“我剛開始不了解,但慢慢就習(xí)慣了。我愛說嘛,我一人說兩人份?!?/span>
伊彌語塞,又重新低下頭。
“我,有一次,偷偷親了你的影子。”
這一次,蕭旸沒有再開口說話。他明白什么時候說話是多余的,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獲得了允許,他被允許親吻他兩情相悅的心上人。
這個吻溫柔如蜻蜓點(diǎn)水般。蕭旸難得紅著臉,言語磕磕巴巴。
“影子有什么好親的,要親、要親就來親我嘛。”
伊彌看著蕭旸,突然失去力氣,軟塌塌地將頭靠在蕭旸的肩膀上,余光看見水鳥從蘆葦蕩中飛起,飛向夕陽。
“哦?!币翉洃?yīng)了一聲,權(quán)當(dāng)認(rèn)同。
“嗯!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慢慢對我多說一些話,我還是很高興的!”
“……我是殺手。”
“……這個我已經(jīng)知道啦,我也很強(qiáng)的!我曾經(jīng)有連續(xù)護(hù)鏢一個月沒有被劫的光榮戰(zhàn)記,還有啊,我的戰(zhàn)場評分也很高哦……”
伊彌眨了眨眼,熟悉的吵鬧,不過也不壞。
起碼,這一次,他沒有再搞砸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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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