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在鐵吊橋上
?????????????????引子 我母親在電話里用既是脅迫也是懇求的語氣哀求,“你就去把你爸領(lǐng)回來吧,???像什么話!” 她說“像什么話”,我感到莫名其妙。最先被叫去派出所認尸的是她不是我,出于一貫的茫然和逃避慣性,她打電話給我,先寒暄了幾句,期待我的反向寒暄,失望后合情合理地飲泣起來?!澳銖膩頉]見過他?!彼龁柩手耙娨幌聲腊??” 我見過,她不知道而已。但我沒吭聲,那些都不重要。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母親皺起雙眼,嘴皮微微抽搐的模樣,衰老,這兩個字讓任何人作出任何事都更容易得到體諒。 是自殺。我父親,在他四十九歲這年冬天把自己放進了結(jié)霜的烏江支流里。有一種感覺:他將生命的預(yù)算緊巴巴地用完,不多等幾個月湊到“半百”,那樣顯得真是活夠了。但同時出于貪婪和懦弱,也不想提前完成這件事。四十九剛剛好。他在我母親那里討要最后一筆生活費失敗,滿世界找不到我的聯(lián)系電話,也不再有年輕時那樣搗亂惹禍的體力。他判決了自己余生的百無聊賴。 不過這些都不是要緊事。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小學生都會的——對,有的人未必是等到死去的時候才真正死去。 我問我母親是害怕還是什么別的,她只是重復(fù),“你就去見一見吧,都沒見過。” 她已經(jīng)忘掉了老邁。我并不怪她,我甚至有些羨慕她。我平靜地應(yīng)承,好,反正我也得回去。 人一旦成年就無師自通地學會偽善,我對待我的母親,我母親對待她的前半生,都有那樣偽善的慣性。不怪什么,多少人對于自己的過去總是心虛。至少,對過去的一段生命,對一段生命里的一個或幾個人。 想得起來的話,我會去看一看老邁。他是住進新墓園的第一批顧客,就在以前的茶坡背后兩三里路,半山腰上。那里維持著冬季蕭條寒、夏季蚊繁葉茂的原生規(guī)律,沒有太多人為的矯正,我最反感那種來自生者的憐憫和畫蛇添足,好像里面的人真能跟外邊通氣兒似的。 時間在墳頭,石牌,街道,河流與鐵吊橋上衰竭又重生,黃昏般的記憶里,老邁將目光見縫插進江面上的薄霧,緊抿的嘴被一股逆向的吞咽宕開:“那烏江的冰都結(jié)到咱們這兒來了!” ?????????????????一 我不知道一九八零年的世界是什么模樣,因為那時我還沒出生,我也絲毫不擅長想象歷史。但老邁常說起那年冬天。他站在裝綠白紋糖球罐子背后,玻璃瓶上方露出兩個鏡片,對眼巴巴的我說:“黔西南整個兒地遭凍住了,恁長一條烏江都遭凍僵了,凝凍,你曉得伐?整個兒!我的老天爺。” 他用“整個”作量詞,似乎當時的偏陽縣不是被大山切割得稀巴爛的村落,而是界限分明、清晰利落的孤島。老邁對“整體”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要求。他說,數(shù)學是一個整體,質(zhì)數(shù)是邊界。這話我讀小學時聽不懂,念初中后覺得無趣,當時想,老邁也不過是和任何一個中年人一樣,擁有某種因追緬和遺憾而自我復(fù)沓的習慣罷了。 我還是巴巴地盯著他被粉筆多年磨蝕而長出厚繭的指關(guān)節(jié)伸進罐子里,我只關(guān)心他從罐子里取出來的糖球是否顆粒乖巧,沒有因高溫而融化黏成團。我也不喜歡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東西。老邁去小賣鋪幫忙看店不是閑得沒事,他看中天花板上那頂巨傘一般的白色風扇。學校為了節(jié)流修體育館,沒有給教師辦公室裝風扇。沒有其他顧客的時候,老邁就放下手里的書,同我講幾句話。燠熱漫長的童年夏天,我常常無人可說話。我的天性孤僻遠近聞名。我猜他也是。一個數(shù)學老師在小賣鋪偷涼是件怪異的事,但在老邁身上,一切都可以被忽視,因為忽視而被合理化。 沒人問老邁為何總是孤身一人,或者曾經(jīng)大家問過,但當我認識他的時候已經(jīng)無人再過問。四十歲的老邁總是一個人走在路上,不與什么人一起吃飯。大夏天也長袖長褲,腋下夾一兩本書,很舊,腳上的鞋子和衣領(lǐng)也很舊,但潔凈得到位,露出洗得發(fā)白的內(nèi)襯。他踏著寬裕而穩(wěn)實的步伐,從背后看卻有些匆匆,像是急著要趕到?jīng)]人的地方去。 老邁的模樣也不可愛。身形削薄,關(guān)節(jié)很大,像挨餓的莊稼人,長出反抗的記憶。他還有一張違背南方人的、長形的且崎嶇瘦削的面部,如山的五官硬挺沉默著,總是抿緊嘴巴,顯得有些病態(tài),叫你覺得這人是靠著一股神秘意志活著似的。我們那小地方的人迷信迂回的道理,寧愿忍受一張五官被肥肉淹沒的面龐,也欣賞不來一張眼睛鼻子嘴巴全暴露出來的坦蕩面容。聽說江書記家姑娘嫁的就是前者那樣的人。 可一旦你瞧見老邁笑,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兩片干燥的薄唇自然向后拉扯,鼻子皺起來,與嘴角形成一道適恰匹配的弧形。他眼角的紋路會幫助那張臉釋放和煦,我喜歡那些紋路,它們用略顯疲憊和蒼老的深沉勾勒出理智和溫暖的素養(yǎng)。他那笑容像一只口袋,可以概括所有不情愿、不茍同和不耐煩,比如當有人圖省事喊他這個單身漢去跟殯的時候,當有人敲他家的門,把他從書桌上抽走去讀家信的時候,老邁心里亂糟糟的,臉上卻只是那樣笑。我一直覺得他看待所有人都有一種看待孩子的寬容。因此,這份寬容對于我,便不那么明顯了。 總之,老邁的話不多。 他那樣眉飛色舞地談?wù)撈鸲昵暗哪齼?,也只是因為從那年以后,他再也沒有遇見過那般晶瑩剔透的世界,寂靜,堅硬,徹骨的寒涼,而一切人都在默默忍受,因為當?shù)啬切┯馗掴g的人都被這從未見過的自然景象給唬住了,一個標準的小市民在被唬住的時候會變得異常老實和膽怯,至少他們不會再自認為了解這座城市,孩子們不會在寒風呼嘯的街道上縮著脖子抽煙,老人不會自認為很了解這天地一樣堅持不戴毛線帽外出,而在家抱著爐子罵政府。 人人都變安靜了,老邁便不再是異類。他想起北方的冬天,冷風有一張大太陽做的臉,皸裂坦裸,但它從不撫摸你。南方的冬天不夠坦蕩,但風情萬種,陰冷也是一種撫摸,人靠痛覺活著。因此,老邁最終還是回到了南方。 老邁總是不動聲色做些離經(jīng)叛道的事兒,二十歲的他去西北闖過,別人都去東南,他去西北。他算術(shù)在行,卻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身體天生瘦弱,微微佝僂,也不可能去干苦力。因此,沒人知道他到底“闖”了些什么,也沒人關(guān)心。他架著一副那年頭頗具象征意義的眼鏡,兩年過去,斷了一條眼鏡腿,鏡片蒙了一層風沙回來。他的話變得更少了。 后來他跟我講實話,他的確本打算去北方,但錢不夠到華北,只好折短路線,徑直從西南驅(qū)往西北,他沒有翻越秦嶺,到了山腳下就開始感到絕望。最后在一座特產(chǎn)酸棗的小城市做了半年三輪車司機。 酸棗是什么味道,不記得了。他唯一記得并樂意講起的,是西北的面條太寬,像馬路,吃不慣,還是回來吃米粉。他沒有辦法離開這片土地,不是因為眷戀,而是因為不甘。 在我母親臥室床頭的櫥柜上方、天花板之下、灰塵之上,經(jīng)年累月地睡著一本膠質(zhì)綠皮相冊。里面有唯一一張三人合照,我母親、老邁和我。老邁蹲在我身后,雙手穩(wěn)著剛學會站立的我,旁邊站著我母親,穿蓋住腳踝的碎花長裙。他們倆臉上有相似的笑容,那笑容與我無關(guān),僅僅出于某種對鏡頭和對當下生活的熟悉感。老邁那時已經(jīng)戴上眼鏡,留著已經(jīng)過時的偏分黑發(fā),二十歲的他和四十歲的他變化不大,不是說長得年輕,相反是老成得早,衰老得慢。我十歲以后,歲月才后知后覺地開始在他身上告疚,侵入速度放緩。他臉上至今也沒幾根皺紋。 他與我母親在同一座村寨長大,用今天的話,是所謂的什么“發(fā)小”。我母親比老邁大一些,他叫她“姐”。我母親有了孩子后,他還是叫“姐”,我母親就笑,堅持喊老邁大名,他姓周,就叫周邁。 出于對各種不具實感的“叔”“姨”“嬢”“婆”等稱呼的抗拒與迷茫,我拒絕喊他“周叔”。他永遠比我老,這是無法改變的絕望事實,因此我叫他老邁。 九零年后的世界乘上高速快車,許多事物以潦草的姿態(tài)加速崩壞。我們這個被遺忘在歷史邊緣多年的黔西南小鎮(zhèn)也闊拓起來,除了中心那座萬年不變的鐵吊橋,其他地方都鋪上柏油路,包括橋和山洞。住房超過了七層樓。連山頂都修了一座無用的寺廟和一只象征當?shù)靥禺a(chǎn)的瓷粉茶壺,仿佛它們可以假借現(xiàn)代與城市之名掩蓋那些古老的傷痕。我說“傷痕”,比如遍地可見的辣椒鋪子。吃辣是當?shù)刎毟F的基因,山谷里的人對舌尖的痛覺和冬季刺骨的寒冷習以為常。還比如說,我外公在六十年代的工地上被推土機碾沒了一條腿,那條缺失的腿將他與我外婆永久困在了老家,以至于他們勻不出多余的精力去關(guān)注自己的后代、后代的后代。 絡(luò)繹連綿的山脈在烏江支流上澹下鬼魅的形容,到了九十年代晚期,竟有外地游客特地奔著那奇觀前來。有一點我認同老邁:人類走得太匆忙,把鞋履遺落在了后面,在外人眼里,我們這個破地方總歸有幾分像叢林時代。 托地形的福,縣城幾乎沒有一處平路,坡道縱橫,騎自行車會被認為是笨蛋或前衛(wèi)的健身主義者。老邁家在我家上坡幾百米處,他在上班路上途經(jīng)我家,爬五樓來敲門,捎上我一同前去學校??h里唯一的公立學校,小學部和初中部都在一塊兒。 我母親在房間里老遠傳出喊聲,說老周你也是,在樓腳喊一聲就可以了嘛,爬樓梯不累?老邁從我身上拎過去書包,說沒啥,省事。他意思是如果吵到樓里樓外其他人家,可能會產(chǎn)生更多不必要的交談。他寧愿受累也不要與人發(fā)生沖突,或許出于懶,或許出于怯懦,我自認為了解這背后的心態(tài),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們一起走過鐵吊橋??h城唯一的鐵吊橋,多年后我僅靠它認出家鄉(xiāng)的那座索橋。三五米長、一只成年男性腳掌那么寬的墨綠鐵板被幾根鐵鏈串聯(lián)起來,因為曾經(jīng)有孩子落到下方的烏江支流身亡而加高了鐵索欄,但組成它的一切仍然是軟的,不僅是人走在上面,風稍微大些,雨稍微猛些,都足以讓整座吊橋搖曳,發(fā)出吱呀的聲響。讀書懂事前我始終堅信小城鬧鬼,到了深夜就會聽見河面?zhèn)鱽韱柩?,有時甚至變成嘶吼。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從家里跑出來,在成年前親眼見一見真正的鬼。長大后我成為無神論者,與當時最終得知鬼哭狼嚎實為鐵鏈生銹不無干系。 在那個通高速公路、脫貧時間等等一切都嚴格寫在藍圖上的年代,不同于大多數(shù)計劃之內(nèi)的同齡人,我的出生是絕對計劃之外的。簡單來說,是一個沒有給任何人帶來驚喜,但也談不上災(zāi)難的存在。我母親為她年輕時的錯誤買單,與家里人斷了聯(lián)系,她生活中唯一的樂趣,是每周末拎一塊板子去山上寫生,她可以應(yīng)允我吃一切劣質(zhì)包裝零食和街邊的油炸食品,但絕不肯帶我哪怕跟著她去一次寫生。我們母女間從一開始就存在著某種較量,力度并不大,但不可或缺。久而久之,我也并不好奇她到底去了哪里。 每次離開家之前,她留下一把備用鑰匙、幾張零花錢和一句話:無聊就去你周叔家唄。 周叔就是老邁。除非他主動來邀請,我絕不會主動上門。我不理解,我母親為何永遠不為麻煩別人而難為情,于是這份愧怍和歉疚順延到了我身上。即便老邁出于友好來邀請我去吃飯,我也要做出一副舍不得放棄自由時光的忸怩和猶疑。反正在多數(shù)人眼里,我是個自閉的孩子,不是內(nèi)向,不是文靜,而是怪異。我習慣性沿著墻角走路,不愛說話是出于厭惡而非靦腆。對于身邊的許許多多動靜都自覺防備和無聊,這也讓我在他人眼中成為一個天然有城府的孩子。 幸好老邁也不喜歡鬧騰。他家很小,廚房既用來煮面也給他當書房,為了不烤焦書卷,他用電爐而非北京爐(一種煤爐)。他家大多數(shù)物品都古老,但他有一只墨藍色的隨身聽,當他察覺我們兩個都需要安靜的時候,他就插上線,連著一只耳膜。為了留心環(huán)境里的響動,他堅持只掛一只耳機。一次我母親晚歸的傍晚,我在習以為常的等待中拿起另一只,靜默地聽了好久,里面都沒有傳出歌聲,只有音樂在一直鼓奏。直到曲畢歸零我才發(fā)現(xiàn)它確實只是音樂,老邁略帶不好意思地解釋,他就愛聽純音,不愛有詞的,打擾心思,做不進去事。 老邁的魚線,老邁的耳機,老邁的素色窗戶紙和不噼里啪啦炸出煤星子的電路,一切都靜得那樣渾然、完整。他家里的靜和我家是完全不同的,我母親,她即便在家,也可能萬籟俱寂,到吃飯的時候她開始焦頭爛額張羅,為承擔起母親的職責而自怨自艾。我家只有死寂和慌亂兩種情態(tài)。 ?????????????????二 因為老邁,我從小就羨慕當老師的人。在我專斷的想象里,老師的寒暑假比學生自由很多。邏輯很粗暴,成年人就該比小孩子擁有更多快樂,也許因為金錢,也許因為他們不必告知任何人自己如何使用這漫長的冬天和夏天。 老邁會在每個寒假和暑假從這個小鎮(zhèn)上消失,沒人知道他去哪里,甚至連我母親都不知道。她像一只皮氣球,到夏天最熱的時候和冬天最冷的時候,一反常態(tài)變得話很少,氣息很低,問什么都是“不曉得”。她說周邁去哪里了我咋個曉得,你有作業(yè)要問他? 我當然沒有。我討厭自主學習以外的一切學習方法。我只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確認我母親和老邁并未像外邊那些人說的那樣“親密”?!坝H密”這個詞,用的是怎樣的方言替換我不記得了,總之,大體上是不褒不貶的,認真揣測和推理的成分被烘托放大了。無聊的小市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調(diào)研員。 對于那些傳言,我母親向來放任自流。她在城鎮(zhèn)中心的煙草公司上班,那是個茍延殘喘的企業(yè),但在老人們口中,那根從煙草廠拔地而起的煙囪“全縣的心臟”,那顆心臟就在城中鐵吊橋?qū)γ?,裊裊白煙就是它跳動的方式。它跳動的時間比我和老邁的年齡加起來還要久。但如果將老邁換成我母親就比不上了。 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認識我母親的人都不知道如何談起她。字面意思,因為她不是“誰誰的老婆”,不是“哪個家”的女人,那個缺席的前綴已經(jīng)從公民戶籍冊和黏稠的人情關(guān)系上被抹除,促狹的生命閱歷則大大限制了人們的寬宏和理解力。 我母親不到二十歲生下了我,彼時還未成年的老邁自然已經(jīng)懂得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據(jù)說他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一個禮拜,以為我母親會死,而他則因無法拯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愧怍不安。 一個禮拜后,我母親抱著我出現(xiàn)在老邁家門前的青石梯坎下面,扯著嗓子要借幾個雞蛋。 老邁恍恍惚惚從屋內(nèi)走出來,上半張臉漲滿惶惑和驚喜,下半張臉長滿了胡子,我母親一見他就露出一個憐愛的笑容,那副憐愛是陌生的,至少對老邁來說無比陌生。它發(fā)生在一個女人變成母親后,某種她自己或許也不自知的身心變化。 她真像一個大姐姐了,說難聽點,像個老姐姐。 但老邁沒有失落,他是很能欣賞成熟女人的,不會覺得一個青春年茂的女孩忽然被變成了母親就陷入深淵,畢竟是年輕,我母親的身材幾乎沒有走樣。他只是感到有什么親近的東西隨風消逝了,他把家里全部雞蛋都拿給我母親,他三五步從梯坎上踉蹌下來,近到我母親跟前,看著她,奇怪,都說女人生完孩子就走形了,她卻更削瘦不少,她是向身體內(nèi)部走的,她的眼球凹進去,嘴癟下去。對于自己未來的生活,她有一種預(yù)感,她不會毫無察覺。 那本相集里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照片,有幾張是我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兩人站在江畔和公園前門,做出談戀愛的樣子,拍著拍著,我母親的肚子大了起來。那些照片后來都被剪掉了,只留我母親一個孤零零地抱著肚子,面如桃花。那個年代,那個年齡的女子,有幾個能預(yù)測自己將來的命運。 總之,我與老邁之間的聯(lián)系,就像貫穿城中心那根被青褐色鐵板串聯(lián)起來的鐵吊橋,年齡比我大,蒼老且過時,它的脆弱讓人們常常忘記了它是新舊城區(qū)聯(lián)絡(luò)的唯一步行通道。新時代買了車的人家都繞道走公路去了,只剩下不愿離開的老人和小孩,無條件信任著橋下奔騰的烏江支流,河面僅在朝陽和晚霞時有的短瞬波光顯示出它的流動性,大多數(shù)時候渾濁且凝固,沒什么威懾力,人人都可以往下面吐一口痰。停下來就能聽見它發(fā)出細弱而低迷的嗚咽,伴隨著鐵吊橋紅銹色的欄桿一搖一晃。但如果有人不慎墜落下去,他應(yīng)該會驚惶地發(fā)現(xiàn)那條河其實深不可測。他會死,這是鐵定的。吊橋吱呀作響,沒有人聽得到他的呼救。 這同樣是老邁告訴我的。他比我在這座小鎮(zhèn)上多活十六年,見過掉進去后從此消失的孩子,也見過鐵吊橋上的欄桿是怎樣加高后又慢慢被磨損掉。后來,他養(yǎng)成了釣魚的愛好,在河堤上看清了這條支流不卑不亢的真面貌。從晚霞到黎明,他可以一直坐在那里,把釣上來的魚又放回去。我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浪費時間并且毫無收獲。他還是那樣,無謂地笑笑。他從不指望我擁有大家認為的小姑娘該有的什么良善天性,他親眼見過我獨自一人時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活動,比如埋螞蟻,比如到學校背后的廢園里抓蜻蜓,到手后將兩只蜻蜓揉在一起,逼迫它們互相殘殺,咬下對方的頭。 那次,他站在遠處目睹這一切,手上提著一籃子綠油油的什么植物或菜,根莖伸出來老長,葉尖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像蘆葦。老人都評價老邁“人老實”,我看他一點兒也不老實,只是他只磨砂腿的無框眼鏡、瘦長的臉、八十年代的偏分發(fā)型和深色直板的長袖長褲,掩蓋了他內(nèi)里的躁動。然后他靠近罪案現(xiàn)場,一邊揮手,嘴里吆喝一聲,生怕我的劣行無人看見。我扭頭,撞上他臉上漾著一股狡猾又淳樸的笑,我氣狠狠地撇下蜻蜓(它們在隨后的半分鐘內(nèi)就死掉),沖到他跟前,去扒他的籃子,本能地用憤怒掩蓋自己的羞慚。“幾根爛葉子菜!”我叫道。他蹲下來,把籃子內(nèi)里給我看,“可不是爛菜葉!”那一簇莽綠底下,竟然沉甸甸地睡著幾本書,書皮也臟兮兮的,像他偷來的。 他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搖搖頭說,“可不是偷的書哦,山海經(jīng),聽過沒?”他指指剛剛被我捏碎的蜻蜓,“它們可能去另一個地方,一百年后再做另一種生物。” “什么生物?” “蟲啊,鳥啊,獸啊……或者植物?!彼抖痘@子里的菜葉子,望著我哈哈大笑,“但可不能再做蜻蜓了,不能讓你逮住?!?“那我死了也會去那里嗎?我擔心蜻蜓的亡靈來找我索魂?!?他惆悵地說,“恐怕不能,你是個惡魔,可能會下地獄?!?我暗暗發(fā)憷,但沒讓他看出來。我猜也許沒有。旋即我輕蔑地笑了笑,為自己狡辯,“我媽說我是天上來的,以后也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她的原話其實是“你這個天殺的”,但只有在特別生氣時才會說,我指的是對她自己生氣。我母親可能因為上班來不及、家里沒了雞蛋、錯過手機里的電話而生自己的氣,嚴重的時候還會薅自己的頭發(fā),我親眼見過她將自己手上一塊被開水壺燙傷的血痂摳下來,當時它還未凝固完全,流動的鮮血沿著她的手指流到花盆里,足有兩個星期,我沒敢靠近那盆種著仙人掌的綠色塑膠花盆。那個時候,我又變得異常膽怯了。那種膽怯可能才是母體帶來的,老邁就說我剛出生的時候膽小得像只老鼠,餓了不敢哭,困了不敢睡,生怕誰把我塞回去似的。 “塞回哪兒?”他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某些時候他是平庸的。 我也許對我母親一無所知,我也從未知曉過她的具體工作,她在復(fù)烤廠上班,但總是有大把空閑時間待在家。有一段時間她去外面學電腦打字,半途而廢后又開始學英文,天天對著她養(yǎng)死的吊蘭練習“please”和“thanks”,好像本質(zhì)上是在練習社交。事實上,我認為她自從當年親手把我父親送進監(jiān)獄后就開始加速老去。只是她不肯承認。從三十多歲開始,她衣柜里的衣服全都變成五顏六色的,家里客廳鋪上紋有貓咪圖案的地毯,每次進浴室都一腳踩在那只貓尾巴上,毛絨絨的色澤叫我恐慌它立刻會撲起來咬我一口或抓爛我的皮。 在我母親的世界里,白天和黑夜相差無幾,雨天和晴天一樣神色迷離。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說話總是顛三倒四。也許由于這份對時間的不屑,她衰老的速度慢得嚇人,青春期以后,我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趕上她了,這讓我既驚喜又惶恐。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一點兒,但都不透徹,因為并不十分重要。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記得是在暑假開始前不久,一個隔壁班的男同學私下找到我,懇請我滿足他的好奇心——他想知道監(jiān)獄是什么樣子。很難相信那竟是我第一次聽見“監(jiān)獄”這個詞。我一直認為我母親每個月都會去那個地方只不過是一個偏僻山溝,她要探望的人是一個孤寡可憐的遠親。因為沒通路,沒有交通方式,甚至接收不到電話信號,那里的人過著山頂洞人的生活。她才不得已把那兒稱為“鬼地方”。 我知道“山頂洞人”卻不知道“監(jiān)獄”。這讓那個自稱見多了生和死的男同學相當驚詫。他用一種質(zhì)疑的眼神看了我一會兒,被寵溺壞的圓臉蛋絲毫藏不住嘲弄的表情,他在指責我撒謊。我把一碗并不很燙的寡淡的豆腐湯潑到他臉上,沒再理他,從此后再也沒理他。然而一件怪事發(fā)生,我也閉口不談時,關(guān)于我的閑言碎語卻發(fā)育得越來越豐滿,甚至超出我自身,演變成對人類生物本性的探討。據(jù)傳,在那名男同學的講述里,我是用不知道某種動物的尿液潑灑了他。 大體來說,我要么遺傳了我母親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要么遺傳了我父親在讓我母親懷孕前就染上毒癮的可能性。對此,我非但不很惱怒,反而有幾分置信了。否則便無法解釋,為何同齡人不僅不愿意讓我參與他們捉迷藏或過家家的無聊游戲,且對于我活埋螞蟻、活捉蜻蜓這類游戲,他們只是避而遠之而非謾罵或唾棄。相較于被排擠,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始終的縹緲感,在家中,在學校里,那股“不必要存在”的縹緲感,縈繞著我整個童年。 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出走的念頭在我腦袋里就足夠清晰了。我并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樣因為與家里不和而出走,相反,我認為自己具備比其他人都更適合的出走條件:我母親一定會在好幾天后才后知后覺,而我在院壩里和學校里都沒有固定的朋友。 不過,這也是問題所在。一個人不能確定自己消失后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那他的消失將是無意義的。就像我老早就看穿,那群成年人眼中內(nèi)向、靦腆的孩子,但凡哭泣,總會引發(fā)雷同的憐惜和寵溺,只有我知道他們的哭泣是有策略的。沒有一個孩子會做獨自哭泣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讀書后認識的那些先賢里我唯記得清楚荀子,在我看來兒童的天性寧惡非善。我的牙齒、身高、毛發(fā),在對“會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消失”這樣淺陋的存在主義困頓中糾結(jié)生長,年歲即逝。 老邁在這漫長枯燥的糾結(jié)中有了存在。像烏江流域途徑這座小城獨自成河,恒久滲入無處不在的石灰石和花崗巖,但事實上,只有當?shù)鼐用駮?zhí)拗地相信這片水域自成一系。只屬于他們,只屬于我。 我當然不僅指他把那個男孩子揪到他父親面前那回事。那只不過是他利用老師的職務(wù)之便,順便給平時狂妄過分的學生一些必要的懲罰罷了。 職位,職責,責任,天職。我在學會拼音之前更早學會了這些詞語的“差之千里”。 與老邁對數(shù)字的癡迷不一樣,我對漢語和文字更敏感。通過一些潛隱的積累,一些極具迷惑性的聲形意之辨,你要警惕它們會在一個沉默的小孩童年對世界的頓悟里扮演怎樣的角色。 那天,他興致盎然地來接我一道回去。我們一起走過搖搖晃晃的吊橋,前方?jīng)]有人,后頭不知道,和他走在一起,我不愛回頭,老邁走路的速度很慢,但步子邁得大,可這動作并不會讓他顯得粗莽或急躁。老邁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實,我總是擔心腳下的鐵橋很脆弱,那些將鐵板串聯(lián)起來的鏈子會斷掉,掉下去不一定被淹死,可能被摔死、臭死,不知名的魚類咬噬。出于對吊橋的不信任和這條河流的恐懼,我不由自主拽緊了老邁的一只胳膊。他用另一只手拎著籃子,里面的書和我像一桿秤的兩端,在老邁身體兩側(cè)抗衡。 我聽見他笑呵一聲,說我還沒他那幾本書重。 我重重地落下地來,像一顆被落下的枯果。我時常感到那種被沉沉落下的感覺,在夢里,在江邊,在山頭,那種失重的感覺仿佛與生俱來的,在我成年后它逐漸消失,但小時候,它始終貼身扮演著一種羞恥的、并不存在的初潮。緊隨失重感的是溺水。我沒有體驗過溺水,我甚至這輩子都沒學會游泳。但在那幾年,尤其是在彌漫著魚腥味和狗尾巴草味的鐵吊橋上,我一次又一次毫無防備地鼻息堵塞,眼睛酸澀,我擅自稱那種感受為溺水。 老邁問我為何哭泣,我說因為現(xiàn)在沒人看見,有人走過吊橋也不會停留,更不會關(guān)心在邊上蹲著和站著的一老一少,小的那個把頭和淚水埋在膝蓋里。老的那個蹲下來,用籃子擋住我的胯下。他問我,可否告訴他原因。 “有人說你是我媽相好的?!?“相好的”這個詞很老土,可我不知道用其他的什么可以替代,我已經(jīng)念三年級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言詞匯庫干涸得如此絕望。 “他們說,那就讓他們說?!崩线~輕輕說。 我低著頭,兩只腳尖互相抵撞,余光望著他竹籃邊緣上松脫翹起來的一根竹簽,聽見自己說,“可他們還說她是個瘋子?!?老邁的目光穿過鏡片鉗住我,“他們還說我是瘋子呢。我是嗎?”他這話的口吻真不適合問一個小孩子,但我卻因此暗地感到興奮。 “你覺得她怎么樣?”我反問他。 “你媽媽?”他站起來,回到了一個大人的拿腔拿調(diào),“你媽媽這幾年都不是很開心,所以你應(yīng)該早點回家,陪陪她。” 他身后的陽光開始西沉,我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我回家她才更不開心?!蔽亦洁熘?,他沒聽見或是裝作沒聽見。我們繼續(xù)走在橋上,被那綹霞光攆著。 “她以前真是學畫畫的?”我對我母親的身世,每一段都心懷疑慮。 “怎么不是?”老邁爽快地承認,“我還給她做過模特!” 模特!我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景象,簡陋的房間里只有我母親和老邁兩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大學生,一個還沒長全的半大小子,靜止著,中間隔一張畫布,面面相覷。 老邁糾正了我的遐想,他是去找了一株死掉的小樹來當“靜物模特”。 “你母親喜歡樹,不喜歡花?!崩线~說。“她能把死去的樹畫成活的?!?“樹為什么要畫活?多可怕!樹本來就是死的?!蔽覑毫拥卣f。 他很寬容地笑了兩下,那樣的笑叫我知道我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過分的東西他都可以寬容,為了我母親。我泄了氣,以一個小孩子,不,晚輩的身份泄氣。 唯一能佐證我母親曾經(jīng)的確是個美術(shù)生的一件事兒,就是她早已與自己的父母早早割裂,在結(jié)婚前就割裂了,我長這么大不知道有外婆和外公。因此,當她執(zhí)意要為了一個住處嫁給我父親時,也沒個人出來阻攔她。 想到這事,老邁兩只眼睛就失去了靶心,懊惱和迷茫讓他對當年的自己啞然無言。他不曾提起半個字,但我看得出,他何時游走到了自己記憶里的無依之地。 我認為自己看得出。 老邁忽然又停下來,側(cè)身朝向河水,用抬高的聲音鼓勵我,“站起來看看這魚吶!”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他喜歡往橋下瞧,但那條臟兮兮的河里能有魚嗎?那時我還沒近視,眼珠子快要扔進河水里了也看不清,只看見深綠和褐色的水草漫舞如人的頭發(fā),貪婪地要抓住水流,要留住生命。求生意志被汩汩濁水掩蓋,生命的尊嚴被人扒光了看個沒完。 老邁挺直身板,往下瞧去,他戴著反光的鏡片,卻竟能數(shù)出一二三條大魚小魚。我不寒而栗。 到了坡道岔路口,我們道別。他暫時不上去,不知道要去哪里。暑假開始了,無數(shù)個燠熱蒼白的夏天,老邁常常不見蹤影。 但我漸漸知道了他的真正去向。我母親在電話里用那種少見的柔憐語氣(她從不會對現(xiàn)實中近在眼前的人用那種腔調(diào))懇求什么人幫忙從“國際百貨”帶東西——一對勺子(她常常忘了餐具在哪),一頂遮陽帽,一卷青色的簸箕菜,諸如此類。后面不忘加個“回來家里吃飯啊老周”!她的旁若無人常常出賣她。 可當“老周”回來的時候,她又幾乎把自己要求人家的那些東西忘得一干二凈。老邁把東西交給我,我為我母親感到生氣和歉疚,回去找她要錢還給人家,我母親出于愧怍會多給一些。我才不把多余的部分給老邁,我不滿他對我母親那樣縱容,那樣小孩似地“沒關(guān)系”。 我偷偷攢錢也是有目的的。攢夠十二塊,我也可以坐汽車去一趟省城,提前一周買到最新的漫畫周刊,我不喜歡幼稚的東西,但我喜歡那一本里面其中一個故事,叫《雪中曲》,看到后面才發(fā)現(xiàn)是個復(fù)仇故事。我卻越發(fā)被它吸引,那是我心靈深處的一個黑洞,被它擲入回聲。不過,更重要的是,投入閱讀那個故事讓我即便待在家里也能忍受我母親邏輯混亂的喋喋不休或影影綽綽的啜泣。 那天老邁送我一本薄薄的小說,說是從省書城特地買給我的。我喜歡的那個漫畫,就是根據(jù)它改編的。我沒有表現(xiàn)出對他知曉一切的驚訝,但他卻自認為成功提起了我對省城的興趣,或是對讀書的興趣,反正差不多。 他那時還不清楚我對偽裝和隱藏的偏愛,我專門留到冬天才不動聲色地看完了那本叫《呼嘯山莊》的書,仍然似懂非懂,那一整個冬天,我一有空就窩在煤爐腳邊,啃讀那個離奇復(fù)雜的故事,最終憤恨地宣告失敗。還是漫畫更好看。 老邁說,“現(xiàn)在看不懂是正常的,等你大些,大些可以去買更詳細的版本來看?!?我逮住機會,“不用等到長大,這周就可以去。你帶我一起。”這話得用符合我年齡的小孩子的口吻說。 老邁笑起來,“跟我去?喊你媽帶你去!” 我最煩別人將我往我媽那里推。不去就不去,我不認為自己有那么強烈的求知欲,讀兩頁書不如多做兩道題,后者才是正兒八經(jīng)可以幫我離開小鎮(zhèn)的方式。自然我也不愿意承認,我只不過是好奇老邁的去向,或是出于一種奇特的想要監(jiān)視什么的欲念?我不敢自問,被拆穿的羞赧讓我狠狠瞪了老邁一眼,我已長得足夠高,至少可以不必抬頭或叫他蹲下也能平等看見他的臉。 ????????????????三 你必然能猜到,我最終還是去了。去了哪里并不重要,我是指,和老邁一起。 老邁要去省城開什么教學研討會,我母親則要長途跋涉半天去距離縣城五十公里的監(jiān)獄探望我的父親。她每次都會明知無用地騙我說是去老家探望表舅,我不知道是否有這樣一號人存在。她的確時不時地需要一個人來證明自己的過去,但想必不是什么表舅。我從不質(zhì)疑或反駁她,尤其是這一次,她突發(fā)奇想問我想不想到省城去看電影,電影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猜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哪個追求者送給她的票,她也許大大方方接受,再假裝心無城府地告訴贈送者自己會和女兒一起去看,然后看見對方的臉色從紅變白。偶爾在需要我的時候,她也會大大方方地將我視為一個平等的成年人。 那時候汽車還得坐上足足小半天。但路程仍然比我想象中要短,也許因為中途我睡了一覺,閉眼睜眼,陽光就從山那邊流泄過來了,我的左手邊,無窮盡的山路和隧道,金燦燦的塵埃把不斷遠去的水田和藍天隔絕在外面,車廂里有著一些咳嗽、鼾聲和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老婦人的花生殼和睡眠不足者忘掉的方便面調(diào)料包。粗糲被以細致的方式一一呈現(xiàn)。我的右手邊,老邁變成另一座山,將我和那些東西隔開。 也許你還不明白,在那個時候,從縣城到省城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我出生和成長的小城是一個名義上的工業(yè)重鎮(zhèn),死氣沉沉,但看不見什么工廠,只有鐵吊橋正對面幾公里的位置屹然佇立著一根煙囪,冬天宛如一只巨口,吞吐出白色的煙霧籠罩在小城上方。夏天則宛如一口鐘,用日光投影在大地上的刻度昭告時間。 煙草公司遲早會倒閉。這話不是老邁說的,但他表示贊同。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在一次去年級組辦公室找語文老師聽見的。那兒還有好幾個老師,也包括老邁。他們在商量應(yīng)付領(lǐng)導與學生的開學典禮儀式。老邁扭頭見到我,輕輕點點頭,臉色笑起來,但就像他對于這個空間內(nèi)別人的一切高談闊論一樣,不輕易說話,最常見的表態(tài)基本只是表情和淺度的肢體語言。 我不愿意走進黑漆漆的電影院,去看那部名叫《太空漫游》的電影。我對天上的事不感興趣,離開地面就讓我感到不安全。對鐵吊橋的恐懼老早證實了這一點。我十來歲的眼界只足夠去渴盼一場大雪——我在老邁開會的學校里等了他一個鐘頭后,他答應(yīng)帶我去能找到《呼嘯山莊》的書店。 失望接踵而至。所謂的書店,簡直像一個人人衣冠的游泳池。逼仄的書架根本沒有讓讀者停留的意思,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孩子。我只能側(cè)身,將還未發(fā)育的胸部緊貼一個叫“余秋雨”和一個叫“卡耐基”的人擠過去,鼻息旁是學生身上的汗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沒有想象中的書香。興許是周末的緣故。老邁示意我跟著他搭扶手電梯到頂樓,藝術(shù)與建筑區(qū)幾乎沒人,他熟練地在兩行拐角柜子中央找到一個小圓凳,它已經(jīng)陷在里面了,成為被遺忘的、排除在為了刺激消費而撤走的書店布局之外。老邁叫我坐上去,他自己則站在一排深色的書架面前,早就相中里面的一本,抽出來捧著看。距離我三五米,筆直地,長久地站著。如果我能看完手里這一整本書,他能在那里站一整個下午。這是他的職業(yè)病。 人們難以預(yù)知怎樣的片段會殘存在記憶里,但大多不是最重要的、最具有紀念意義的事,反而是一些微渺的、無聊的剎那,被大腦自動選擇的氣味、聲音、氣溫,忘記隨風而逝。其實與童年或成年無關(guān),與我?guī)讱q,他幾歲無關(guān)。就像那天下午,那爿被塑在固定時間內(nèi)的固定空間,我沒有找到想要的書,隨手翻開一本什么,記不得名字,記得它很沉,兜在手掌上像有生命物一樣不斷下墜,睡意沉沉。頭頂有音響流出音樂,很好記的旋律,但這家書店仿佛只有那一首歌,后來我獨自前來,反反復(fù)復(fù)還是聽見那一首。當然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它是一個有名鋼琴家班得瑞的代表作,名字就叫“童年”。 不過我沒有看進去任何一個字,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很難靜下心來。即便有老邁在又如何,他又不是我的誰。萬一他同我母親一樣,把一個小孩騙到一個場景里,是為了用她掩蓋某種不可告人的成人軼事。老邁是否有那樣不可告人的“軼事”?自從學會了這個詞,我總想要去用它。所有不能被概括、不必非得被理解、在漫長歲月里起不到功能性作用的小事,都可以被稱為“軼事”。 他每個月都來,會去什么地方呢?他是否也有一個“不得不來”的理由,一個“不得不去”的目的?我跟隨著他,有一種戳穿和窺探他人秘密的野望,早就說過了,我并不認為自己屬于“性本善”那一行列的生靈。 但似乎沒有。我們在書店待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天窗透進來的光開始染色,淺暈的黃昏將這一天匆匆打包。老邁提出去吃晚飯,他這一天的任務(wù)只剩下將我完完整整送回家。 他并不奇怪我不愿回家,甚至似乎對我的無賴早有準備。我們坐在豆花火鍋店靠近門口的位置,幾扇木門大剌剌地敞開著,風把鍋里的黑豆花吹成云層的模樣,在沸水中顫抖,光滑的一整塊安睡在鍋中央,我們誰也不愿意去戳破它。他同樣在乎食物的整體,我曉得的。 他用漏勺將那一整塊豆花舀起來,說是再煮就爛了,不好吃。卻忽然不知道盛到誰的碗里,那么大一塊,他將它撐在半空中,扭頭喚服務(wù)員拿來一個新飯碗,小心翼翼地將豆花放進去,一整塊兒紋絲不動,像一片云沉入海水。 他眼里看到的東西不一樣。九三年洪災(zāi),壩上被淹了大半,漂浮著空置經(jīng)年的瓦房墻皮,連日大雨將鄉(xiāng)鎮(zhèn)最后的見證者,那些釘子戶的天花板、古老的床板和木門,不規(guī)則卻鐵板一塊地淤浮在水面上。 老邁說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我們那座小縣城竟然有過那樣完整的歷史。 “也有人,對嗎?我是說被沖到水面上漂浮的。” “有,有孩子和老人?!彼岷偷匦πΓ豢曜诱豪痹谒旖菭C出一個血印子。 你為什么總是記得災(zāi)難?我莫名其妙地慍怒,這是一種本能,用憤怒掩蓋愧怍,恐懼,靦腆等等情緒,也為了防止他繼續(xù)回憶下去,我寧愿作出一副受到驚嚇的小女孩模樣來終止話題。 大概是理虧吧。災(zāi)難,我們這一代人還沒真正經(jīng)歷過呢。我短暫十多年的人生,還沒正兒八經(jīng)見過暴風雨、泥石流或旱澇。 “歷史是由災(zāi)難構(gòu)成的?!彼碱^一皺,嘴角卻舒展開來,笑道,“有時候災(zāi)難是必不可少的,小家伙!”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想反駁,他不是教歷史的,也不是教生物的,卻好像什么都懂一點兒,他的數(shù)學性體現(xiàn)在哪里?說實話,我還挺喜歡數(shù)學這一科,也學得不錯,小學內(nèi)容沒有任何需要額外請教什么老師的困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世界清爽多了。 老邁將一瓶顆粒橙汁倒進杯子里,遞到我面前(試圖用它收買我持續(xù)十分鐘的乖巧閉嘴嗎)。我當然拒絕了那杯黃澄澄的東西。那太鮮艷太幼稚了,我示意他的手邊,我想要他那杯淺色的飲料。 這可是酒!驚訝在他臉上稍作停留,但并不久。有那一瞬間,就是在他將自己那杯東西騰空到火鍋上方遞給我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股壓力,興奮的壓力。他的臉從白霧背后隱現(xiàn)出來,是笑著的,但那笑并不是對小孩子的哄笑,反而有股惡作劇似的另眼相看在里面。他也許暗地里在“嘖”一聲,默想:這家伙!就像那些成年男人和他們的伙伴一樣,但由于他并沒有那樣的伙伴,這表情于是顯得相當陌生。 我接過他的杯子,呷了一口,像煙草的味道。在偏陽縣生活的孩子對煙草的味道不會陌生,事實上,我很想離開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怕年紀輕輕得肺病死去,比如幾年前住在我們家樓上的一個十七歲發(fā)現(xiàn)腫瘤的鄰居。當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如我主觀臆想的那樣,但一個年輕生命的消逝總需要點借口,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身邊的人。 老邁還在開我玩笑?!皼]喝過?”他對一個11歲女孩那樣笑著說,“我以為你酒量不錯,你媽媽可不錯!” 我知道。我母親偶爾在家里喝酒,一個人,她似乎很享受其中,也不想受誰干擾。十幾年后我會明白,她從一開始就是個矛盾體,既對自己的人生心懷不滿與怨恨,卻又時而以那顆孤寂無人的心而自豪。或許,恰恰是這份矛盾給予了她少許自由,讓我沒有在成年前同時失去血緣上的雙親。 我也賭氣似地笑道,“是啊,說不定我體內(nèi)有某種喝不醉的基因。” 他沒明白過來我說“基因”的用意。繼續(xù)沒頭腦地講述,他們當年一起在美術(shù)學院的時候,我母親最喜歡在畫板旁邊放一瓶用汽水罐裝的啤酒,有一次竟然誤裝了點兒白酒,整個畫室的學生都在醉意中完成了他們的作品! 我忽然明白過來一件事,“你也是美術(shù)學院的,為什么要當數(shù)學老師?” 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次換了一副真正的看待小孩的表情,比剛剛看我喝啤酒的眼神流露出更多哄騙和息事寧人的意味。他說,“數(shù)學也是象形的學科,你也學到幾何了。” 他在糊弄我。但我沒有追問了,我感到有些眩暈,大概是錯覺,一杯成年人手掌那么高的啤酒我一口就喝下去一半,當我想要再嘗一口的時候,老邁奪回了它。 他沒料到我這么能吃,兩人份的火鍋,三分之二都進了我的胃里,甚至連蘸料碟都吃了個光。他試探著問還要不要加菜的時候,我得意地捕捉到了他那副小心翼翼神容底下藏著的一份驚異,那是一種很討趣的表情,他分明震撼卻出于沉穩(wěn)、責任等等強行讓自己不露聲色。十年后我認為自己再也不具備那樣的敏銳度,去捕捉一個中年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微表情,并從中篤信不疑地提煉出剎那巧妙的歡愉,比如說,可愛。 才11歲,那歡愉當然還不能等同于青睞、親昵、依賴……甚至是愛慕之類的東西。我只能說,我喜歡那種讓人意外的感覺,它糊弄了年齡差,讓我少見地體會到某種平等的感情交流。即便只有一剎那。 城里的余暉比小鎮(zhèn)沒落得更快,在高樓的掩護下轉(zhuǎn)瞬即逝。我懇請老邁借給我手機打給家里座機。沒人接聽。我讓他替我撥通我母親的電話,空響了三次半分鐘。她是多么放心老邁這個人!一時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憤怒。老邁似乎看出了我臉上兩種打架的情緒,他跟著我一塊兒皺眉,用商量的語氣問,“不管怎么樣,咱們先回家?!彼恢牢疫B家里鑰匙都沒有,也許是有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找見它的身影了。我母親不出遠門的話很少鎖門。 我不知道那個叫監(jiān)獄的地方算不算“遠門”。我們只能賭一把。 晚上八點半,我們坐上了返程的客車。這趟比來的那趟人更多,有的人在城里上班,寧愿每天花十五塊回縣里去過夜?;蛟S不是“寧愿”,而是“不得不”。這也是老邁在車上告訴我的。有些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很難去相信它。至少這句話令我深深信服。 堵在烏江大橋上的時候,我半睡半醒地磕在一個堅硬的東西上,枕得耳廓生疼。直到被老邁淺淺說話的聲音喚醒,才發(fā)現(xiàn)那個堅硬的枕物不是玻璃窗而是他的肩頭。外表看不出他瘦得那樣厲害,肩部的骨頭像石頭那樣凸起。他保持那樣正襟危坐的姿勢,以防止將我驚醒,頭部盡量在這樣的姿勢下稍稍向右轉(zhuǎn)去,他在同一個女人說話。那女人坐在我們的斜前方,很大幅度地扭過身子來將就老邁。 他們的交談于是也有股生硬的力拗在里面。女人問,“回去???”老邁“噯”一聲。女人又問,“還住原來那邊?”老邁說,“是,學校里頭也住。” 她講著很標準的普通話,像電視里的天氣預(yù)報播報員,摻著幾分嬌媚,尖利和冷淡,叫人捉摸不清她同說話者的情感距離。困倦仍然壓在我太陽穴上,但好奇心促我努力撐開眼皮,睨見那女人穿一身紅,在灰撲撲的客車里扎眼得像一只肥胖的螢火蟲。但旁邊座位上沒有人去看她,除了老邁,沒人關(guān)心她把自己那張濃妝正在融化的臉扭曲成什么模樣,再從中擠出怎樣一個熟絡(luò)的笑。 “你沒去省實驗?”女人的音量高了幾度。 “去了,又回來了?!?老邁用啞音笑一笑,說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都是那些事嘛。” 女人又說怪不得好幾次吃酒都找不到你,原來一直沒出山!她“咯吱吱”地笑起來,那笑打破了她原本的端正平穩(wěn)的腔調(diào)。 老邁也只是從鼻息里發(fā)出哼哧的笑,他盡量讓身體不因發(fā)聲而震顫,不知道是不是為免吵醒我。 “你家姑娘?”女人用那笑的余音關(guān)切我。 “朋友家的。”老邁輕描淡寫、中規(guī)中矩地糾正她。他對我十幾年來和呈現(xiàn)出來的年齡都很有信心,而我對此恨之入骨——那張圓臉總給我的實際年齡拖后腿,它就是血緣在我體內(nèi)扎根蓋章的最好證明。當年,我母親堅持認為我父親那張象征著書生氣和孩子氣的娃娃臉令人安心。對男人來說,它的確可以成為一件稱手的利器,但對女人來說,她只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成為拖累。我從那時候就開始憎惡與年齡不相匹配的年輕,雖然要到十幾年后,它才會顯示出某種真正的獨立意志色彩。 車往前蠕動了十幾米,后座的人像人皮袋子一樣上下蠕抖,胃部喘出長久不進食或積食過多的噯氣。老邁用一只手輕輕摁了一下我的肩,似乎唯恐我被顛出去。這剎那的多此一舉讓我堅信老邁不愿意再同那女人閑扯,很明顯,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三兩句便窮途末路了。女人看起來是獨自一人乘車,她費了老力從車廂內(nèi)找到一個熟人,再費老力去同他搭話,興許只是防止自己睡著,擔心睡著后有人竊掠她的包或色相。越過老邁的肩頭我可以瞟到,她的連衣裙坐下來只夠蓋住大腿根部。 “下次上來(因為省城比縣城地勢更高,人們往往用‘上下’形容來去)么,來找我們?nèi)?。大家都好久沒見咯。” “要得?!崩线~悶悶道,罷了稍側(cè)過頭來,看著窗外影影綽綽的車燈,意識到時間被阻滯在一條隧道已有半個鐘頭了。他很深很松弛地打了個哈欠。問我要不要再給我母親打個電話,報平安。 我沒有回答,反問他那個女人是誰。當然我沒有這么喊,我說的是“阿姨”。興許她聽見了,興許有所不悅,她不動聲色地扭了一下背,將前襟的胸脯挺到水平線以上。 “我以前的同事?!彼f。 “她叫什么?” “你不認識?!?“我媽認識嗎?” “她也不認識?!?“那她姓什么?” “姓陳?!崩线~將重音延長,表達淺度的不耐煩。 “她說你以前在哪里教書?”我不依不饒。他估計驚訝于我竟然偷聽到了這么多內(nèi)容,他們大概都以為剛才對話的時候我熟睡得死。 “我以前在省城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呢!”他呼吐粗氣,暗示我時間已經(jīng)去久遠。 “為什么又回到縣城?這個破地方?!蔽亦止玖艘宦暎欢牭搅?。 他似半夢那樣竟認認真真同我解釋:“因為做錯了一些事,被譴派回原籍了。” “什么事?” “我擅自改了教材?!彼πφf,“以前我是教思想政治的?!?“思想政治是什么?” “教你該想什么,不該想什么。” “我知道,這是‘思想’嘛,那政治呢?” 那女人在這時忽然發(fā)話,準確來說是插話。她想起來問老邁一些從前的事情,我隱隱聽見幾個陌生的人名,地名也陌生,都是與我無關(guān),也不可能與我有關(guān)的東西。我又一次感到溺水,什么東西被牽動,又有什么東西被掐斷了,很不好受。我似乎有點暈車。 老邁沒察覺到,他接著同那女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什么,都是短句,在我看來都是寒暄、無聊的懷舊。誰會在這樣臨時的情況煞有介事地談?wù)撜??汽車旋即入洞,車廂黑黢黢的,視野被捻滅了,嗅覺便敏銳起來。男人的夾克衫上蒸發(fā)出汗味,女人的香水,無限接近于花露水。窗外飄進來泥土和蘆葦?shù)奈兜?。公路的塵埃。些許煙草的味道。 “快到了嗎?”老邁輕輕搭著我的手,“還沒有,你可以再睡一覺?!彼穆曇糨p得幾乎聽不見。只有我聽得見。 你看,很多事都是那樣微不足道,那樣一瞬即逝。 ?????????????????四 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文化教導我們學會遺忘,尤其是對于那些不被歷史、土地與文化允許的記憶。譬如說,在那輛深夜的客車上,換言之,在那個塞進客車里的夜晚,我耳畔、鼻息旁、視野里發(fā)生的一切,一整車的煙和劣質(zhì)醬料味,一個中年男人的低語,一只硬如磐石的肩頭,一個女人的香水氣和她那冒犯的嬌媚談笑,很快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變得模糊、輕浮而不真實。 一周后就開學,在教學樓連廊遇見老邁,他正和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學生說話,撞見我后并未停下洽談和手勢,只是朝我勻了瞬息的一個笑,順帶一個輕淺的點頭,那樣自然、平淡,足以抹平一切過去式。小地方,學校里哪個老師是哪個學生的家長是遠親故交都并不稀奇。許許多多的不稀奇沖淡了我私以為的稀奇。不過,老邁本就是有些怯懦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符合時代精神期待的,勇毅有責的人。那一天、那個徹夜,一下子就失去了實感。 然而,老天似乎故意要糾正我或嘲弄我,六年級下學期開學沒多久,我就偶然(意味著本人未必情愿)發(fā)現(xiàn)了一個也許不算秘密的秘密:一個初中部一年級的女學生,竟真是老邁的女兒。是親生的女兒,是“流著相同血液”的那一種。她也許是哪個班哪一科的課代表,三天兩頭進出那間裝著老邁的混合辦公室,一股前所未有的、比發(fā)育還要更早襲來的怒氣注滿了我。我一直以為老邁是個光棍。我母親也不曾糾正我,她只會用那種不可思議的憐憫笑嗤:“你真以為在我們這老地方,一個男人到了三十歲還不結(jié)婚?” 老邁也是個俗人。得出這個結(jié)論,我陷入了至少一個星期的失落。庸俗至極,他的庸俗在我心里長了一根刺,我再也不愿意在狹小的路上偶遇他。失落里還包含著憤怒,我感受到了一種被欺騙的怒火,不是哪一個人欺騙我,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有義務(wù)告訴我什么。 沒多久我又從某一天心血來潮的母親那兒聽說,老邁雖然結(jié)過婚,但只維持了一年。 “他出軌了?”我咬牙吞咽著憤怒,對于男女之事,我自認為不過就那么點情節(jié)。 “不是他,是他老婆。”我母親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又擺擺手說,“不是她老婆出軌,是她老婆想離婚?!?她懶得跟我解釋,擺擺松散的腰腹贅肉和屁股(她的身段比例不錯,肥肉平時能在衣服里藏得很好),轉(zhuǎn)身走去澡堂時背對著我說,“婚姻這種事,誰說得清楚?!?我再去偷偷觀察那個隨母姓朱,名叫朱藝的女孩子,正面看與老邁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背影倒有幾分相似,都是直挺的身板和不自主跨大步的走路姿態(tài),頭發(fā)也和老邁一樣有淺度的天然微卷。這些藏在細節(jié)里的血緣令我恐慌,從小到大都沒人說我長得像我母親,調(diào)侃我們毫不相像的聲音倒是越來越多,一些老人索性不懷好意而裝瘋賣傻地說我長得和我“那個爸”一模一樣。 朱藝去數(shù)學辦公室,卻不是找老邁,而是找她們班里另一個數(shù)學老師。她甩著一根長長的辮子進去,更趾高氣昂地甩著它走出來。 “她是跟著她媽媽的,為什么要來打擾你?”我問老邁。 老邁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我已懂得一切,他息事寧人地解釋說,“沒有打擾我,一個女兒怎么能說打擾一個父親?再說了,她也沒有來主動跟我說話?!?“她故意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但就是不跟你說話,這不就是打擾嗎?!蔽液莺莸卣f,不曉得哪里冒出來的恨意。 老邁玩笑作數(shù)似的笑了幾聲,他對于這一切其實終歸不在乎,對于自己人生里的懊惱,懺悔,憤怒,他統(tǒng)統(tǒng)感受得到,但是不會去做什么。他認為人的力量是渺小的。 老邁原本在省城是有房子的,女兒到省城去念中學后,也給了前妻和女兒。后來他自己也調(diào)去省城,在更好的實驗中學任教,堅持住學校宿舍,和那些從新時代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的年輕人住在一起,一如既往地變成了另類。老邁說:“清凈,好?!?我后來也考去了省實驗中學,重點班。這令我相當自豪。我的童年愛好無他,學習算一樣。其余的大多枯燥,同齡孩子們跪在地上玩彈珠,在臥室里羞答答地給洋娃娃換衣服,或是男孩女孩抱在一起躲貓貓,彼此的汗液和唾沫粘在一起,他們卻要因所謂童真顯得用快樂掩蓋了一切。 我覺得厭惡至極,甚至是惡心。惡心透了,但因為不擅長掩藏表情,或者說我天生不具備擺出可愛模樣的技能(用我母親的話來說,一張臭臉),這很完美地將我與同齡人之間隔出一條界線,自從上小學開始,所有同學都繞著我走。 我養(yǎng)成了走犄角旮旯的習慣。從學校走出來回家,即便沿著大路,我也偏執(zhí)地踩著墻角走。因為這個習慣,我見到過許多在小鎮(zhèn)罅隙里進行著的隱秘關(guān)系,不過,你想象中的那種微乎其微,鎮(zhèn)子只有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卻足有三家歌舞廳和兩家洗浴店,成年人都不愛找可能會丟面子的刺激,未成年人喜歡找刺激,但往往是以威脅和欺凌的面目存在。我真真切切看到過的有三次,一次是一個有智力障礙的低年級學生被扒光褲子要錢,他傻呵呵地站在原地,目光與我對撞,我看見一張與這個小鎮(zhèn)其他同齡人別無二致的臉:木訥,癡傻,帶著點隱秘而不敢發(fā)的欲望和憤怒。 我刻意不去管他們,多少包含點失望和泄憤的意味。我想將自己變成小鎮(zhèn)的透明人,我低頭走過吊橋的時候不再害怕,似乎體重似乎真的消失,低頭,能看到鐵板與鐵板之間有污濁的河水在嘲笑我。我感到厭惡至極,逐漸快跑起來,希望能逃離水流,更希望那些污水能將這座小鎮(zhèn)那么多骯臟且無聊的秘密帶走,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只有那些寂寞的、愚蠢且粗俗的心,那些我從未記住的名字和面孔。對于這個被稱為家鄉(xiāng)的地方,我既憤懣又羞慚。 直到那一天,這汩濁流里面夾雜的名字多了一個,老邁。 那是小學畢業(yè)前最后一個冬天,寒假剛結(jié)束,一股明顯的松懈氣氛已經(jīng)將學校包圍,這是小鎮(zhèn)小學最大的特點,一部分自知不會再上學的孩子將這個冬天視為獲得自由前最后的光陰,它本身甚至顯得比自由更寶貴。人都有高看離別的本能。 放學路上的學生變少了,天黑得更早,我依然貼著墻角走路。路過那幾道巷口時,里邊可能傳出來的聲響也變得安分了許多,或許寒冷刺激了半大孩子們體內(nèi)對成人世界的渴望,成年人的啰嗦、虛偽和欲望,在兩堵墻之間塑出類似肉體與肉體相撞的情形,其間傳出低語和呻吟,我只消聽,不消去窺探,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見到了是嗎?” 死寂的午休時間,在年級組長的辦公室,我被這么問道。一個女生站在角落里哭,隱隱抽搐的哭聲卻蔓延整個房間。她身邊還站著另一個女生,腰板挺得筆直,高昂著頭。這下我認得一清二楚,是朱藝。 她先開口。語氣是沖著我的?!澳闶强匆娝说陌桑磕翘?。就在小巷子里。” “在小巷子里什么?”我真切地茫然。 朱藝旁邊那個女孩哭得越發(fā)大聲且用力,朱藝卻壓低了音量,沉悶地說,“看見她被人欺負!” “被誰欺負?” “孩子,你認識初中部的周老師,對嗎?”開口的是高年級唯一的英文老師,一個快五十歲卻依然堅持梳羊角辮的女人,她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以掩蓋她們?nèi)齻€正在審訊的本質(zhì),輔以循循善誘的語氣。不知道為了顧念誰,她多此一舉地在便簽紙上寫下周邁的全名,遞給我。我看見老邁的中文名也被寫得像英文,隱晦的流水似的連筆,彼此粘黏不愿獨立的橫撇捺。 我討厭黏糊糊的東西。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否認?!皼]有的事,我只看見過一些男同學經(jīng)常在巷子里。” “在巷子里什么?”英文老師問。 “抽煙,打架,吹?!裁吹?。” “上周五放學你什么也沒看見?”她將音量拔高了幾度。 “上周五下雨,看得清啥子?”這是實話,從省城回來就連綿幾天陰雨,打著傘還要看路,我不習慣東張西望。 “同學需要你的幫助,我們不是在質(zhì)問你,乖?!庇⑽睦蠋熣Z氣軟下來,她叫我在她面前的座位上坐下,我不愿意,直直地佇立在那里。 “你撒謊!”朱藝叫了起來,“有人被小混混欺負的時候見過你,但你沒有幫他?!?“沒有人向我尋求幫助?!蔽依淅涞卣f,“我不愛管閑事,但我也不愛撒謊?!闭f完這句我看了一眼英文老師。 也許是我冷靜沉著得過分成熟的樣子讓她們有所驚詫,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總之,他們短促地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有想到一個平時不愛說話的人并不是因為害羞或內(nèi)向什么的。 英文老師從辦公桌背后站起來,我看見她聳起的肚子被勒得很緊,她隱秘而熟練地收了收腹,無濟于事。也許是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那不知為何自覺羞慚的部位,她斥聲呵我:“我以為你是個誠實的孩子!” 這話讓我發(fā)笑,我不喜歡被人冠以某種健康良善的形容詞,但我樂意被先這么評價,而后自我否定地摘去它們。 英文老師看上去也不太有刨根問到底的意趣,她憐惜地瞥了朱藝她們一眼,女孩的眼淚提前激發(fā)出女人的母性。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兀地發(fā)現(xiàn)一件事,在這個房間里的四個人,除我之外,那兩個女學生、英文老師,都具有了相似的體型(如果忽略英文老師的肚子),而我,我就像完全另類的一個物種。是的,我很厭惡地察覺到,十二三歲的孩子(小鎮(zhèn)女孩上學普遍比常規(guī)年齡晚一年)她們的胸部和腰部開始顯山露水,而我依然像一根矮小的竹竿,平坦無阻地站在那里。沒有任何情緒和情感的起伏可以通過我的身體傳遞出來,剎那間有一種對我不利的隱喻:我真的變成了一個麻木、冷漠的,少見起伏和表達的人。就像個男人。 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赧涌上心頭,我并不愿意感受那樣的情緒,按照我的個性我應(yīng)當為與眾不同感到驕傲,但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我失落、憤懣極了。 這份突兀的察覺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想說出她們想要的東西,可我確實沒什么可說的。我流露出來的匱乏在她們看來是一種包庇,至于為什么要包庇老邁,得從關(guān)于我母親的那些無聊的閑言碎語說起。我沒有閑工夫去重復(fù)它們。 那天晚上,我遲遲不想回家,拖延著月光,沒有走吊橋,而是繞道走了另一條路。有貨車經(jīng)過的柏油路,途經(jīng)全縣唯一的殯儀館,冬天很清靜,似乎很少有人在寒冷的日子死去。 我母親破天荒地為我著急。她的確偶爾可以從自己的虛幻夢境中抽離出來,猛然想起自己體內(nèi)一部分為人母的性質(zhì)。實際上,自從我和老邁從省城回來她就變得有些不一樣,或者不是因為我和老邁,而是她從探監(jiān)回來,就忽然獲得了異于往常百倍的清醒。她打電話去學校,和那個對我去向一無所知還指責我不誠實的老師(實際上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吵了一架,仿佛得到了某種發(fā)泄,反而松弛下來。然后才想起來打給老邁。人在被極大的感性牽引的時候并不會第一時間想起一個親密卻并非是愛的人。 老邁第一次對我說那樣重的話:“我以為你比別的孩子都成熟!”他在夜色淹沒中的進山堤坎上撞見我,吼道,“還嫌這小地方的混混不夠多?” 認識他十幾年來,我頭一回聽見他用那樣的音量說話。那樣情緒清晰的、父親式的焦灼。至少在這座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都慣于用那種威嚴的情緒來掩蓋自己失職的本質(zhì)。 可他對我沒有任何責任與義務(wù)可談。因此我堂而皇之地大不敬。我惡狠狠地看著他,詰問:“你從沒告訴過我?!?“告訴你什么?”他愣了一下,氣喘漸漸平復(fù)。 “你和你家姑娘。你和女學生。一切事?!?他沉默了至少有半分鐘,略顯茫然地說,“我以為你媽媽什么都跟你說過?!?但這話也顯得奇怪,一來,她沒有義務(wù)告訴我過去的事,二來,我那又臭又長的無用童年歲月,太多事都一成不變,明年今日和去年今日沒什么本質(zhì)不同。而我們母女倆認識的老邁,這么多年來也沒什么變化。這里面有一種陳舊的默契,很多事不必深究。 我頹喪得像條病狗,把頭埋在兩根膝蓋之間,對一個高年級的女孩來說,這動作不太雅觀,但我顧不了那么多,我不想直視他,與此同時卻又暗暗用余光偷襲他,想知道他會不會對作出這樣動作的女孩撇過頭去。如果他沒有,那他在我這里的嫌疑便增加了。我暗地這么給他下判決。 他確實沒有。他試圖找到我的眼睛,屢屢未果后收回去,安心凝視著地面。傍晚下了一場雨,地面干凈得宛如剛修好的路,一切腳步、昆蟲尸體都還沒來得及污染它。 老邁對著這份出奇的凈潔嘆了口氣,用責備自己的口吻道,“這種事,我問你做什么呢!早些回去吧,你是要準備中考的?!?他說得不錯,我不僅要參加中考,我還要參加高考,要考得不錯,到發(fā)達的城市去讀書??傆幸惶?,我的記憶和身心雙雙都徹底擺脫了這個愚蠢的小鎮(zhèn)。 想到這兒,我忽然想到朱藝。她是初中部的學生,這意味著她沒有考到更好的高中去,這意味著至少在學習層面,我勝了她一籌。 我感到一股魯莽的舒坦。就像老邁疲憊無言地將我從地上拽起來,動作很輕,力氣很大,像撿起一顆米那樣不動聲色,然后他伸出手,在我屁股后面的褲子上拍了拍。每一分寸都恰到好處,拍的只是褲子上的布料,絕不逾矩半寸。 重新走回那條熟悉的路之前,他用一只半個巴掌大的翻蓋手機,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確認我的平安。然后他看了一眼時間,似乎有些驚訝,才九點過,以為已經(jīng)十一二點了。這份焦急帶來的時間錯位反而使我感到一股頗為得意的意趣,我饒有興致地奚落他,你看看,別人家的姑娘別個自己都不著急,你倒急吼吼的。 他不理,直視前方,大步向前,用沉默以及沉默的步伐表達余怒。即便那個怒字永遠也沒辦法變成“威”字——我是說,它永遠沒辦法延續(xù),延展成某種類似責任、權(quán)威的東西。而我依然竊喜,我有意或無意地幫助了他,而他為了找我奔波了一晚上。兩相扯平了,這下我認為我們是平等的。大言不慚地說,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任何人的債我都不愿意欠。 在吊橋的其中一端,我們看見了我母親。她伏在橋中央的欄桿上,被迷茫、惶恐和疲倦挾持著。她的個子不夠高,雙臂只能吃力地懸掛著,背部被拉得瘦弱,像一個輕生者,令人生畏。 老邁遠遠地喊她一聲,近了說喊你不要出來接嘛,人我給你送回去。我母親的臉蒼白得可怕,她臉上焦急和關(guān)愛的表情更令我可怕。反常的東西總是可怕的,我從兩人拖沓的道謝和辭謝中抽身出來,快步向前,讓他們二人留在原地,因我的出逃不得不動身往前走。莫名其妙地,我竟為那三人場景感到羞恥,仿佛夜色掩蓋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勾結(jié),我急于自證清白。 我母親的反常狀態(tài)自然不會持續(xù)太久,那晚過后,她重新扎入自己那迷離無序的精神狀態(tài)里。對于我在學校里被盤問的事,她只字未問。而我實在記不得自己如何決定要主動向她提起。我只記得提起的方式,是我決定坦承自己撒了謊。 “撒什么謊?”她軟綿地回想。 “我騙他們說沒見到老邁和那個女學生。對,是個比我年級高的女學生?!?我母親把碗里的蘿卜尖都趕到米飯邊緣,準備一口氣刨進嘴里之前才淡淡地說了句“噢”,像在聽無聊的電視劇大結(jié)局。 直到我被省實驗高中錄取的結(jié)果出來之前,她都沒有再提起老邁,也未曾再主動同他說過一次話。至少在那個夏天,我認為自己的謊言是奏效的。 ?????????????????五 流言像濁水,不會自清,但會漸漸被人們習慣或遺忘。一個夏天足夠蒸干那些藏在罅隙里的閑碎,不過,隨之一起消散的還有老邁。 最后一個學期,學校里不再有老邁這號人物。不是被開除了,也不是離職了,沒有原因??傊痰陌嗪鋈蝗紦Q了數(shù)學老師,簡單的函數(shù)入門和勾股定律重新學一遍,這讓一部分學生被省事的驚喜沖昏了頭腦。老邁很容易被所有人忘記,像煤爐子改成電爐那樣迭代自然,悄無聲息。 除了我。 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以為我知道。 汽車上那個穿紅色的女人的確是在省實驗中學教書不錯,但等我去報到的時候,教師欄里已經(jīng)找不到了她的照片,即便我對記憶中瞥到的那張臉印象模糊,但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姓“陳”的女老師。 最后我在副校長室找到她,剛調(diào)任,名單什么的都還沒搞出來。憑那一晚的匆忙會面,我同她的記憶里賭了一把。寬敞嶄新的辦公室里,她果真“對我有印象”,嘴唇翕動,想叫個什么人名卻叫不出來。甚至連周邁這個名字她都反應(yīng)了一會兒,她嘴里的“老周”不在這里,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的日子接下來全部變成學習和考試,那是一段奇妙的體驗。我住在學校里,十分滿意重點中學那種互相冷漠各自緊繃的氣氛,它對我從小嗤之以鼻的黏糊糊的人情社會進行了一次修正,同時又在另一個層面滿足了我對疏離與安靜的需求。 在校園里獨自度過幾個長短假期,使得我對自己的所謂未來愈加信念堅定。吃喝睡都有了生存之外的唯一宗旨:考大學。這個目標對大部分初中生而言太過遙遠,因此我再次成為大多數(shù)人眼里的怪胎。隨著年級增長,那部分后知后覺的人又會恍然大悟,我這種小鎮(zhèn)轉(zhuǎn)來的住校生最令人厭惡的地方,不是把考試當做救命稻草的那股子莽勁兒,而是一個一己之力永遠無法改變的制度漏洞:由于來自周遭少數(shù)民族自治區(qū),我頭上預(yù)先被安加了五分政策加分。 不管是真是假,總之,我向來習慣為同齡人對我的敵意找借口,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沒有深究的意義,自己想得通最要緊。 高二年級的時候,有班上的男同學對我表示好感。準確來說是好奇。他好奇我為什么可以不去食堂吃午飯和晚飯,只從抽屜里窸窸窣窣掏出一些碎渣的小塊飽腹。他為有意觀察我而道歉。我望著他在教室窗外跌進來的幢幢逆光中忽明忽滅的眼睛,晚熟的青春期在男孩的下頜上催生出細絨胡茬,喉結(jié)像一顆細繩牽引著的魚在大霧籠罩下的水域里掙扎。內(nèi)在的翕動。 我為他替我從食堂打包來的棗泥蛋糕道謝,并承諾請一頓晚飯回報。天真的少年會將這種“不愿意欠任何人任何事”的怪癖理解為一種情愫上的禮尚往來,那天下午,我們在六點到六點半之間去食堂吃了兩份酸湯抄手,我浪費了原本用來做三道數(shù)學大題的半小時,他獲得了被辣得通紅的臉頰和脖子。 多少人會后知后覺地回憶自己年少時情愫初萌的瞬間,讓自己處于一定的自豪和哀傷之中,認為那有利于確認他們已經(jīng)走過的人生道路。在這方面,我母親是相反的,她從不主動沉湎過去,而是永遠會寄希望于縹緲的前方,以至于當下對她而言全都變成累贅和多余。 而我認為,避免追憶傷懷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在回憶里留下太多只對于當時美好的東西。當酸湯男同學發(fā)現(xiàn)我隨時隨地可能將他當做考試競爭對手,并且這一身份極大掩蓋了同學、朋友或是其他的,他再也不掩蓋對我的厭惡,與一般同學的厭惡不同,那種希望被倏而滅掉的羞赧讓他產(chǎn)生被欺騙的感覺。所有人都會在感情受到欺騙時惱羞成怒,這我理解。只不過惱羞成怒的方式各不同,“欺騙”的出現(xiàn)形式也大不同。 他在高考來臨前迅速與文科班另一個女孩子相識,他們在晚自習的操場上很刻意地約會,并猶如地道戰(zhàn)那般建立了心照不宣的戀愛約定——比如說,考同一所大學或?qū)?剖裁吹?。那種全然罔顧客觀條件的宣誓,讓我慶幸自己沒有在剎那間的漣漪里久留。 我的冷漠與專一讓我越發(fā)肯定了自己身上討人嫌惹人避的早熟性質(zhì)。我發(fā)現(xiàn)專注做一件事,眼里只有一項目的地的時候,生活中所有的匱乏和困惑都迎刃而解,如同家鄉(xiāng)路旁無人打理的蒲公英在江風吹拂下迎風消弭。 也許,可以肯定地說,今后多年內(nèi)我對愛情興趣索然,那次幼稚無聊的體驗得負一半責任。 直到高考那天,我緊繃多年的心迎來了一場暌違已久的大雨。獨生年代精力用不完的家長們過分緊張地等候在考場外,撐著并不足以掩蓋他們滿面焦急的傘。直到我在其中一張不起眼的素色傘面底下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臉。 她還是那樣,迷茫,疲倦,心不在焉地凝視著眼前世界,勻出些力氣去辨認從她跟前路過的臉孔。 高考是個她絕不會記錯的日子,將自己融入那些殫精竭慮的母親們當中,不請自來也不會太難為情。 她熱切而渴盼地望著我,不像是望著她的女兒,更像是望著一個闊別多年的愛人。 她特地來一趟,不是為了鼓勵或詢問女兒的高考(事實上,她對此絲毫不擔心),而是專程來接我回去一趟。在如此多個假期都沒能說服我回家后,她總算汲取了一次教訓,放棄致電給我的宿舍座機。 “到底什么事?” “家里的事,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哪有家?!蔽胰玑屩刎摰卣f,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終于考完了這場準備六年之久的考試。 我其實不太相信“家里”真的會出什么事,我母親口中的事,得和正常人的理解加以區(qū)分。她的語氣也輕描淡寫,好像描述遠方的一頓飯熟了。 “去吃吃那飯也好?!?城際列車早已開通,不論是出于安全,還是時間效率的考量,我都沒有資格再要求坐汽車。后座靠窗的位置,我母親大概率會暈車。她連倒行的高鐵都嫌頭暈。 一路上,我偷偷觀察這個女人。我母親,她仍不肯老去,像是在等著什么人,或被什么人等待著。我已比她高一個頭,輕松望到她滿腦袋沒有一根真正的白發(fā),但一大半都褪色變灰,像鋪了層煤渣。她的雙眼凹下去,臉頰卻仍然飽滿,這是骨相的問題,她這種臉型,即便瘦骨嶙峋也很難變窄。年輕時,那張下頜略方的臉蛋賦予她幾分與出身格格不入的貴族大小姐氣質(zhì)。 我上初中時復(fù)烤廠就倒閉了,下崗后,她在學校門口開了一家糯米飯店,生意還過得去。我離開家后,她的生活水平應(yīng)當是比以前更好了,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亦如此。 在鉆洞時我主動問起老邁,畢竟我們在老家沒有別的親戚可以關(guān)問。 我母親一直望著黑暗中如鏡的車窗,趴在上面尋找一個四十歲女人的衰老痕跡,她好像既希望看見它們,又害怕看見它們。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那一天,從我成年前夕開始,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她身上某些不可回避的共性。 “你周叔啊。他跑回老家去!跟一幫人,做什么事情。跟一幫人做事情都是做不好的,容易被帶偏。”她輕笑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落寞,她以為我聽不出,故意大聲嘆氣。 “他老家?他老家不就我們那兒?”我問。 “你以為我們那地方,哪有幾個人是土生土長的!大山來來去去,一代代一撥撥人都被劃拉得亂七八糟的?!?“給他打個電話唄,叫他來家里吃飯?!蔽乙才み^頭去望黑漆漆的窗戶,臭美的偽裝。 “他現(xiàn)在不太方便講電話,耳朵不好。”我母親看著鏡像里的她女兒,“他聽力出了點問題,查不出來。” 我才曉得,他在我六年級時的那次消失,不過是一場小病,高燒了三天。直到我去了省城并決定不再主動聯(lián)絡(luò)家里,應(yīng)該是在我初三那年冬季的一天,老邁在一堂低氣壓的早課上忽然倒下,好幾個學生把他抬去醫(yī)院,一只半的耳朵從此失聰。 他去過省城檢查,都說是年齡帶來的退化。一個不到五十歲的男人欣然接受了這種無稽之談,他渴望清凈已經(jīng)大半輩子了。 “他的老婆和女兒呢?” “誰曉得。”我母親息事寧人地笑了笑,稍微長遠和復(fù)雜一些的回憶就叫她神經(jīng)疲憊。 “那你給他發(fā)個信息,發(fā)信息總能看見吧?!蔽矣终f。 “好,回去發(fā)。”她還是笑,皺紋里有我?guī)缀跬靡桓啥舻哪欠N,母性的溫存。 一定發(fā)生了些什么事兒。即便是小事,也是超出我經(jīng)驗之外的事?;疖嚦龆矗黄偕钒椎娜展?,我的猜測和她的嘀咕呢喃被這強光撞散,揉進輪下轟鳴。 我剛離開家的時候,我母親就從復(fù)烤廠離職了。她用九十年代的話語,“下崗”,總之,她樂得清閑了一小陣子,回頭到我念過的學校對門開了一家糯米飯店。圖方便搬離了老房子,就在店鋪后邊租了一間房,新式的公寓,有電梯,屋內(nèi)還有“玄關(guān)”。 我們那兒特有的一種吃法,用骨頭湯熬豌豆和糯米飯,一根瓷勺嘩啦啦全扒嘴里,多少人因此狼吞虎咽,幾口就飽腹,錯以為這是天底下最劃算的食物。我母親天生擅長踩準人的“錯以為”。生意做得不錯,店鋪保守地逐次擴大。學生的好處就是他們總會畢業(yè),總會輟學,一波一波猛浪似地來。十幾二十年前的零散流言被遺忘,被湮沒。人人都圖省事兒地記住了那碗糯米飯湯。生活一旦找到了重心,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再重要。我總會為我母親這些年頓悟到這一點而欣慰。 她每個月打來一次電話到學校里,把這些一五一十地說給我聽,像是記賬,潦草地托個人給她記著這些歲月的提坎。 可這份欣慰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在我回到老房子的時候,它轟然垮塌。 鐵吊橋幾乎沒有變化,那正是我走那一趟想看的主要目的。往下看,烏江水流得更緩了,像蒼老的步伐黏著,水草茂盛。穿到河對岸,坡道兩旁郁郁蔥蔥,老家的房子,連同坑洼的水泥院壩,乖僻地睡在原地。 我母親沒告訴我這里要拆遷,她恐怕忘了這事,這種地方的老屋,也剩不下多少價值。 意料之中的,木門上已經(jīng)沒有了鎖。推門進去,家具竟然都還在。我家用的東西都很梆硬,我小時候的記憶隨著竹沙發(fā)、卷簾窗和不知誰送的骨瓷茶杯(我母親用它來裝辣椒醬)變得硬邦邦。我在爐邊讀《呼嘯山莊》時喜歡坐的那只小木凳也還在,變得極黃極暗了,貓在墻角,像一個被遺落的孤兒,房間內(nèi)散發(fā)出來微弱的舊黃色臺燈光。我不由得為之一動。 有煙味。 絕不是別個家飄散進來的,不是煤煙的煙,也不是廢宅該有的味道。是自由市場流通的吸入人肺的煙草味。我從小就對它不陌生。 那味道伴隨著碎紙一般脆裂的咳嗽。它掩蓋了我推門探險的嘎吱聲,讓我有空大膽凝視臥室內(nèi)那只面對紗窗的背影,他蹲在窗邊,蹲得十分渾然、整體,背脊呈圓弧,耷拉著腦袋,泡在黝綠色窗紙透進來的劣質(zhì)光影里,吸煙和咳喘。 我不能否認,有那么一瞬間——不,有一陣子,我很刻意地去想象老邁。除了他還能有誰?有誰知道我家的位置,還能堂而皇之地進來? 但那個背影絕對不是老邁。別的不說,老邁的上半身像是釘入了鋼筋,稍稍彎腰駝背就很叫他痛苦似的,不可能是這個舊皮袋子一樣的人。 我沖著那背影喊了一聲,煙霧伴隨著一個驚惶的轉(zhuǎn)身被切斷,只得拇指短的煙頭落在地上,像一顆斷頭。 “你是誰?”我對那個胡子拉碴,身形枯槁、肚腩鼓起的陌生人說,語氣厭惡而惶惑。 他愣怔良久,才試探著喊我的名字,全稱。剛出口我就知道他是誰了,伴隨著他幾乎是驚恐的雙眼在我臉上游走,最后被我厭惡的表情擊退。 懦弱又脆弱,潦倒且臃腫,同我多年前設(shè)想過的一樣。當然,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在我有記憶的年歲里,我沒有幻想過“父親”這個角色。 “什么時候出來的?”我倒吸一口氣,直截了當?shù)貑枴?不久。他愣了一會兒,下意識說謊。雖然沒見過,但我從小就知道這個人說謊成性,我母親當年正是因為這個,走投無路之下向警方透露了他的行蹤。 他或許對此心知肚明,或許一無所知。對于過去十八年的事,他興許沒有要知道的必要性和主動性。 他說,“出來后,我去你學校找過你,沒找到?!?“什么時候的事?” “出來后就……就。你媽不肯帶我去,說喊我個人去找你。我去了好幾所學校,都沒問到?!?“你去省實驗了?” “你考上實驗中學了?”他的語氣說是激動,毋寧說是驚駭。 “我改名了,你去哪里都找不到?!碑斈耆雽W籍前,我就私下偷出戶口本去改了我母親的姓。那時候管得還很松,父親的服刑記錄,讓我的訴求合理化到最大程度,沒有任何公職人員耐煩同我多廢話半個字。 不管他是誰,也不管我是誰,我們之間也完全沒有話可以說。多的一句都沒有了。 被省略掉的太多了,分量大到一定程度,就像山洪泥石流一樣萬劫不復(fù),轟鳴掩蓋一切,而后是長久的死寂與沉默。 我說這里不能住。我想的是“這里沒法住”,說出來自然變成了這樣,并非是我的理性在有意操控句子。 他頗為為難地看著我,說就住一個禮拜,這個禮拜他得過去。過去以后他就回老家去。 “過哪兒去?” “得躲債,剛出來就回了一趟賭桌。”新的舊的加起來,自由變成了更危險的牢籠。 我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重復(fù)了一遍,“這里不能住。這是我們家?!?“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怎么是這樣的?!彼媚欠N語氣,這個稱呼徹底擊潰我了——不能籠統(tǒng)概括為激怒,我只是十分詫異他那副熟練的數(shù)落語氣,好像當作一種惡趣味練習了很久。 “我就是這樣的。”我感到自己牙關(guān)在發(fā)抖,暗忖,如果他說什么或做什么過分的,我會立刻從這窗戶跳下去。五樓,也許會死?;蛘呶覀儠跔幎分幸黄鸬氯?,我母親會在悔恨或遺忘中度過余生?;蛘哒_陷給他,不死的話,讓他再次回去坐牢。 他在房間里痛苦地踱步,趿著拖鞋,走到哪里我就避到哪里,保持幾米遠,像《貓和老鼠》,老鼠避開天敵不是因為害怕它,而是因為嫌棄和某種挑逗。 是的,挑逗。初次見面,用一個有著“血緣”牽連的女兒的身份,我自以為是地用防備、冷淡和質(zhì)疑去挑逗他,多少期待著激怒他的某一點,然后一切都爆發(fā),一切都歸零。 我“嘭”一下撞到木門,他下意識蹲下了。這動作叫我反胃,胸腔也像胃脹氣一樣翻滾泛酸,似乎有一團黏稠的器官正在身體里糾起來,變得梆硬。 “當初的事,是我做得不好。這十幾年,我欠你的。你現(xiàn)在容我?guī)滋?,就幾天?!彼K于醞釀好了慚顏,扭頭望著我。 天吶,這種話讓我太陽穴發(fā)麻,比婚姻不幸的女人帶著怨艾的嘮叨還要讓人難以忍受。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恥辱而不是委屈,實話說,這個人真的沒有半點對不起我,婚姻制度的合理性已經(jīng)開始被質(zhì)疑,一個人是否非得擁有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還有待社會實驗??傊?,這個人自作多情了。 而我也絕不愿意直白地告訴他:即便沒有這次莽撞的會面,我對他慣性般的厭惡,并不是這十八年父親角色的缺席,而僅僅是在十八年前的特定一天,他撇下我母親獨自在醫(yī)院分娩,自己則醉倒在了賭桌上。 “明天,最遲后天吧,你得搬出去。”我撂下新的“判決”,事實上即便他不走,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樣。但剛服刑結(jié)束的人是否對任何指令都殘留著一股慣性的服從?我不知道,我只能暫時厭惡地相信。 “不要弄壞我的凳子?!?走之前我又警告他,說這句話時我剛好卡在門下,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外面,紗窗開始放夕陽滲進來,一切都是淡粉色的和深綠色的。 那天回去后,我母親躲閃著我的眼神,她并不知道我遇見了什么,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她對這一切是否知情。我們早已習慣相互之間這種互相的揣測和隱瞞,但同時我也隱約感知到,她的膽量遠不如當年那樣大。很多次,她望著我的那副眼神,柔憐,濡濕,分明是說“媽只有你可以信了”,令人不忍,且俗不可耐。 老邁是在店里最熱鬧的時候出現(xiàn)的。中學生暑假開始前一天,中午十二點半,學生們熱溽溽地涌進店鋪,青春期腥澀的汗水、口水,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半敞開店鋪里飛揚。我從樓上下來,在逆光中瞧見他,他也無可逃地撞見我。狹路相逢。 這遠不是我想象中的重逢。時候,氣候,地點,人數(shù),一切都草率、逼仄,令人失望。 激動和失望同時使我涕淚交疊,我啞在原地,我們之間穿過著裝千篇一律而氣味形形色色的學生們,被攔在悶熱背后的青春,被時間甩下的記憶,那一瞬間如潮水,但黏稠濕熱。 我母親端著一碗大號糯米飯出來,上面臥了一只荷包蛋。她本意是要遞給老邁的,偶然撞見我們相面而佇立,她也短暫地僵硬了幾秒,下一秒就恢復(fù)機能,把碗擱在我們之間的一張長桌上,順口撂下一句話,“你個人招呼個人哈老周”,音量大得幾乎是用吼的,店里其他食客也倏而被嚇了個激靈。 桌子旁還坐著一伙學生,我在老邁對面坐下來,看著他一口氣吃完了一整碗飯,我們當年不約而同厭惡的“黏稠的”食物,他的一口氣,興許也有著某種不得已。我就在他面前,頭與頭十幾公分距離,為了不正面相撞,他只得一直埋頭,汗水從額頭上一直往下滴,他兩塊突出的顴骨因咀嚼而山搖地動,順利將汗水阻凝在太陽穴,防止它們滴到碗里。 瓷碗見底,湯都一干二凈,幾顆蔥花像涸池里的魚一樣絕望地被遺忘。 “走吧?!彼崞痣S身帶著的那只登山包,像小時候一樣沖我喊了一聲。聲音并不很大,和我想象中的聽障者不一樣。 也可能他并不執(zhí)意要讓我聽見。 走老路,來到鐵吊橋上,我和他的步伐都沉重了不少,或者是橋體已老得過分,走兩步就又晃蕩起來。 我們在中央停下來,面朝江水,扶欄而立,距離兩頭都不近,卻能保持一股自欺欺人的安全感。老邁問我,“你怎么知道我要來?!?“我當然不知道,我也沒有等你,你別太自戀了?!蔽姨袅颂裘?,為這段年齡上平等的對話暗喜。 我得感謝他和我母親不肯切斷的聯(lián)系(至于是誰不肯切斷那已不再重要)。從小時候櫥柜上方的那本相冊,到糯米飯店里收銀柜里那本手寫的記賬功能簿,我認得他的筆跡。 他主動向我道歉的時候,我決定暫時放下對他們二人勾結(jié)欺瞞我的追究。 “先談?wù)聝?。為什么要幫他??“他上門去找你媽,找了好幾次?!?“找她做什么?”我語氣蠻橫起來。 “有兩次是借錢,后面是想還錢。” “她借了?” “他要的不多。”老邁答非所問。 “還是你借給他了?” 老邁說,“有事情就要解決事情?!彼€是在答非所問。我忽然感覺到一股下沉——就是小時候站在吊橋上總要忍不住往下墜的失重感,不過這一次,不是我身體在外邊的世界下沉,而是我的身體內(nèi)部,有某種期待,某種幻想,某種記憶在靜悄悄地消沉。 有那么一瞬間,老邁和我在老房子里看到的他是很像的。這份相似的殺傷力,比我一百次重重落水都來得惱火。我相信。 我不愿意扯著嗓子說話,遂打開手機里的“筆記本”功能,在上面打字給他看。 “那你住哪里?!蔽覇?。老房子都拆掉了,上坡的最先套上綠紗布,治病似的。 “我不住這里了?!彼傅氖沁@座城。 “不在這里在哪里?” “在山上。” “???”我看他一眼。 “嗯,我在山上。替人家畫畫?!?“哪座山?替什么人?” 他抬手,想指指余暉追趕著的什么地方,但發(fā)現(xiàn)辨認不出來。太模糊了,輪廓茫茫。他于是笑笑,說了一個聽起來繞口,大概率寫出來也生僻的鄉(xiāng)名。 “給死人畫畫?!彼终f。 “遺像?” “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照片。”他點點頭。 “那你做的事還真不錯?!?“是,不錯?!彼敛恢t遜地肯定自己。 “給我也畫一張?!?“胡說。我給死人畫的?!彼樋咨陨砸黄?。 “人遲早要死?!蔽业恼Z氣是不依不饒、誓不罷休的。 “好?!彼恢每煞竦匦πΓ液敛粦岩蛇@笑里的敷衍和遷就性,就像任何一個滿腹愁緒的大人遷就一個精力過剩的小孩,像任何一個沉默的男人敷衍一個憂郁的女人一樣。 “你以前不吸煙。” 他沒有說話,直接將煙頭滅掉,我趁機找去他中指上的老繭,還在,只不過不再是長久的粉筆灰白色,而是由于多次搓洗而蛻皮,露出肉紅。 他扭頭來看我,真像個親戚長輩那樣,瞇著眼問,“你呢?要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我說,“我不知道?!?“讀書啊,成績還可以吧?”他猜的,我沒理由反駁。 “能考上哪兒是哪兒?!蔽艺f?!霸竭h越好?!?“走遠點好,把你媽接過去,不要再回來了。這小地方?!?我聳聳肩,說就算我愿意,她也未必愿意。 我學他虛著眼看遠方山脈,十年前的茶壺雕塑重新粉刷了好幾層,老太太的裹腳布似的,變得臃腫膨脹,可一旦記起曾經(jīng)被它取代前的煙囪,又覺得這形象工程怎么看都太渺小,太輕飄,地位不牢。 我夸張地哽咽起來,仗著他聽不見?!拔也幌胱兂伤菢?,”我說了我母親的大名。 “你母親,她也有她自己的路?!?他這話成功讓我發(fā)笑,出乎自己的控制,一陣嗆似的突兀插入,激開記憶的地井蓋,那些已被濁臭水草纏繞的片段沿著咽喉涌入腦海。我想起小時候和老邁吃豆花火鍋,在吊橋上嘲笑山頭那座愚蠢不堪的茶壺裝飾的時候,他替我掩飾體育課缺席,并帶我躲在學校背后的巷子里吃烤米皮的時候,他把碗里的酸豇豆都挑出來,一口扒進嘴里,享受那份比辣覺更沁人心腑的酸味。老邁也被我的表情感染到牙酸,兩張皺著鼻子的臉相對,這樣短促的笑聲就在那時發(fā)出來?;熘崂焙忘S豆的味道。 “不過,我確實得感謝你?!蔽艺f。這話不是套近乎。 “謝什么?” 我初三那年五月或者是六月——總之,是在一個春天的晚上,有不知哪里來的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找上我家來,敲門,然后對我那一臉茫然的母親要錢。他們說,“你那狗日的男人不曉得猴年馬月才出得來,我們不可能等他。” 我母親沒有慌亂,反而饒有興致地問他們欠了多少。得知數(shù)額后她二話不說“砰”一聲砸上了門。那群人沒打算放棄,蹲在家門口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我母親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立刻跟上去,再次朝她伸手。我母親沒理他們,昂首挺胸地徑自走出院壩,那幾個人跟在身后,看見我母親沒有朝下坡走去而是走了上坡。她走到老邁家樓下,用壓在身體深部多時的力氣朝上爆發(fā)一聲吼。老邁下來后,我母親指著他說,“你們找他?他欠你們什么錢了?” 光是聽說這件事就讓我頭皮發(fā)麻。說是感謝,其實我更想向老邁道歉。但此時此刻,忽然插一句莫名其妙的道歉太別扭,太魯莽。我已經(jīng)過了在一個相熟男性長輩面前隨意魯莽的年齡。 “是那次吧?你順便找人幫忙給她把婚離掉了。”我大方談到更實際的感謝內(nèi)容。 他像短暫卡殼了,啞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芭?,也不算嘛,你媽她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她只是懶得去。”他笑著說,“她就是懶。” “對,她就是懶?!蔽乙残χ?,爽快地表示贊同。 ?????????????????六 我和老邁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三年多以前。我已經(jīng)從研究生畢業(yè)——按照小時候他打趣我所說的,想不到要做的事,讀書總沒錯,讀完碩士我依然沒想到,但我對世界的時間和精力耐性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一個博士,甚至博士后。我沒有對什么東西培養(yǎng)起堅定信念,做不到把一門學科念到天荒地老的地步。 他說得沒錯,我的確沒有再輕易回去。我是說,諸如小打小鬧的節(jié)假日、被人們命名為鄉(xiāng)愁或情思之類的返家動因等等,都不被我看好。 我母親背著我偷偷幫我父親還了幾次債,她以為我不知道,她這個人偽裝了一輩子,早已黔驢技窮。直到她最后忍無可忍,用盡畢生語言去咒他離開甚至死去,然后再也不見。她是自己覺悟的。我沒有像一個負責任的女兒那樣沖著她恨鐵不成鋼,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舉手之勞,比如幫她搭手變賣了縣城的房子和店鋪,到省城買了一間小一居室,比如每個月給她打點錢。我母親的后半生不會再容許什么人插進來了,我替她做主這么堅信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牢固地排斥家庭和“親緣”,像個老太婆一樣。不曉得怎么生長起來的,想法如同腦髓,似乎伴隨著生命和呼吸長久嵌在我體內(nèi)。 我父親死后沒有葬禮,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反而是一個月后,我和我母親去參加了一個親戚的婚禮。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好像是她一個表哥,我的遠房表舅。他女兒嫁給了一個外地的大學老師,專程回老家一趟辦婚禮。 花里胡哨的現(xiàn)場上,我母親掩面飲泣,說想象不到我將來結(jié)婚時的樣子。 我冷笑著寬她的心,說你不必想象,我將來不會結(jié)婚。 看著她愈發(fā)驚恐的模樣,我的情緒得到了寬慰,旋即軟下心來,佯裝妥協(xié)地說,這幾年暫時不會結(jié)婚。好啦,好啦? 我母親,她還是得靠哄,不管哪種形式的哄。就像與年輕時一樣仍然不認路、怕出遠門。她五十歲了,還是難以面對不加掩飾的現(xiàn)實。我仍然不能理解她,我們母女倆,也許終生都不能夠理解對方。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多少人一輩子也沒能達成和解,照樣捱了一輩子,并將那稱之為愛。 瞥見老邁的時候,我正戴上一只耳機以隔絕環(huán)境的嘈雜,以及嘈雜里那些不倫不類的幸福祝詞。耳機里循環(huán)播放著安德瑞,老邁走進了《我的童年》。 視覺上,他比年輕時更沒存在感了,癯瘦,單薄,仿佛整個人削冗去綴,只留下維持有限的基本生存所需肌肉和骨骼。他穿在一身黑色里,除了耳朵上多了兩只白色的助聽器,整個人死氣沉沉,結(jié)婚的人大概后悔請他這么一個毫不喜慶的人。表情上他似乎有點糗,但面色微紅。他是稍微喝點兒就上臉的,小的時候在流水席上看見他就是那樣。因此他總是攜帶一大杯溫開水,防止自己真的喝過了量。他害怕造成自己失控的一切事物,因此選擇龜縮,選擇啞在熟悉的時空里。 他看見了我,或一掃而過,最可能是在眩暈中遺漏掉了所有熟悉。他對人群一視同仁地笑笑,眼神迷離,沒了年輕時那般的犀利和進擊,像望穿河底就能看見掙扎求生的魚。 老邁的死是以新聞的形式出現(xiàn)的。是同一年冬天,我已經(jīng)畢業(yè)后開始工作,那個時候其實才正式改了姓隨我母親。我有確切的考量:我重視這份出版社的工作,一天,我夢見有人砸開我的門,闖進我睡覺和寫作的地方,那是我成年后最安全的世界,像母親的子宮被打破,一切有關(guān)生命的黏膜被打碎,我不是被死亡,而是被那些黏稠的東西所驚醒?;叵肫鹪?jīng)發(fā)生在我家的事,“血債”,這個詞也可以是“血緣債”之類的東西。從那個驚駭?shù)膲糁行褋?,我去象征性地改了姓氏,這字面上和我父親剩下的唯一關(guān)聯(lián)。 那個夢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秋天,山體滑坡在這個季節(jié)其實并不常見。新聞上息事寧人地說,被山洪壓垮的那節(jié)車廂恰好位于中部,事發(fā)后,前面半截和后面半截都在列車的良好結(jié)構(gòu)下保持了完整堅硬,前半段繼續(xù)前往終點站,后半段返回出發(fā)地。一名列車員壯烈犧牲,三十九名乘客里,十三名不幸去世。老邁被劃在了那“不幸”的行列。 列車是最頻繁的那一趟,從省城開回縣城。他本可以坐汽車的,或許他也曾經(jīng)在這兩種選項里糾結(jié)徘徊過。他不是一個擅長做選擇的人,這樣,任何最后做出的選擇都有一種不必堅定、不必忠誠的輕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