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重點水域10年禁漁開啟，已上岸的30萬漁民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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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重點水域10年禁漁開啟，已上岸的30萬漁民怎么辦？
財經(jīng)雜志優(yōu)選????2021-01-24 17:57:30
導語：段助利接任村主任不足兩年。小時候，他是在島上吃“百家飯”長大的，和島民關系融洽。但禁漁以來，很多事情變了?！按謇锶硕贾钢伊R，家里人也罵，喊我不要干（村主任）了，說家里祖宗十八代都被人家罵了?！?/p>
棠蔭島渡口前，工作人員正在寫禁捕退捕的標語。攝影/《財經(jīng)》記者 何香奕
文 | 《財經(jīng)》記者 何香奕
編輯 | 魯偉
隆冬時節(jié)，鄱陽湖的湖面霧氣重重，島上一團火焰“嗞嗞”燃燒。四個中年男人圍坐在一起，焚燒著從岸邊打撈來的蝦籠——那是他們曾用來謀生的工具。
他們是江西省都昌縣棠蔭村的漁民，棠蔭村在棠蔭島上，這里被稱為鄱陽湖的“肚臍眼”。在這個不足1平方公里的小島上，自明朝建村以來，世代島民多以打魚為生，上了船，便是一生。
但如今，棠蔭村挨家挨戶大門緊鎖，門口遺留的漁具提示著房屋主人曾經(jīng)的身份。往年此時，捕魚季早已結(jié)束，漁民們或在家中修捕漁具，或是前往鎮(zhèn)上置辦年貨。
打魚在棠蔭島已成歷史。隨著“禁漁十年”政策的正式實施，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區(qū)全面禁止天然漁業(yè)資源生產(chǎn)性捕撈。
從2021年1月1日起，整個長江重點水域十年全面禁捕正式開啟，靠長江捕魚為生的近30萬漁民告別漁船和故土，洗腳上岸。棠蔭島禁漁，這是長江重點水域十年禁捕的關鍵部分。
棠蔭村漁民浮浮沉沉半生，以船為家，以漁為生，潮汐、島嶼、天氣、浮標就是他們的方向。離開小島，踩在城市里平坦寬闊的道路時，卻像置身風浪中的漁船，止不住地搖晃。
上岸
上岸
禁漁之后，棠蔭島的漁民段訓巧時常會做這樣的夢——鄱陽湖上，一艘銹紅色的漁船行進著，他站在船頭，雙手扶著船桿，妻子在船尾拋下蝦籠。柴油機一路轟鳴，墨綠色蝦籠接連沒入水中。
“夢到打魚開心?。 ?/p>
說這話的時候，47歲的段訓巧正在都昌縣的一處建筑工地上打零工，一身迷彩色長外套，戴著黃色的安全帽，黝黑的臉上常帶著笑。
段訓巧還沒完全適應這份新工作。他負責把四處散落的木板、鋼筋撿起，搬到一處，日工資170元。朝九晚五的工作讓段訓巧覺得很不習慣，“以前打魚，干得好的話一年能賺十幾萬元，干半年歇半年，現(xiàn)在這工作比較累，賺的又少?！?/p>
在段訓巧的前半生中，從未想到要離開棠蔭島。他12歲跟父母上漁船，20歲結(jié)婚后擁有了自己的漁船，同妻子一起捕魚，兒子段細波也生在船上。段訓巧以前的想法是，一輩子都在湖上打魚，直到?jīng)]有力氣無法上船，就在島上帶孫子。
禁漁打亂了他的規(guī)劃。
在湖上呆了30多年的漁民正在工廠打零工，他們很難找到技術(shù)工種。攝影/《財經(jīng)》記者 何香奕
上岸后，段訓巧的第一份工作花了兩個月時間才找到。他曾問過自家小區(qū)是否招保安，當?shù)弥鹿べY1000多元時，又去附近工業(yè)園打聽要不要人。工廠得知他的年齡后，擺了擺手?！跋裎覀儧]文化、沒技術(shù)，年紀又大，出去沒人要?！倍斡柷烧f，“（建筑工地）這份工作還是托人找關系才進去的?！?/p>
段訓巧上班的第一天，左腳就踩在了工地木板的鐵釘上，腳底板扎了個洞，后來膝蓋在鋼板撞得一片淤青。對于這些在湖上過了半輩子的漁民們來說，他們熟知不同魚類的生長周期、不靠任何工具就能識別航向，但在建筑工地，很多事情都很陌生，和他一樣剛脫下漁民身份的人只能夠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和他搭伙的，還有兩個來自棠蔭島的漁民，都已69歲。
“之前我們村還有個60多歲的漁民托關系想進來，結(jié)果人家嫌他年紀大，沒有要?！倍斡柷烧f，島上還有很多漁民，至今沒有找到工作。
段訓巧一家算“幸運”。他的妻子在縣城的一家酒店里洗碗；大兒子段文波是島上少有的大學生，在朋友推薦下進了保險公司當業(yè)務員；段文波的岳父去了機械廠，還為此特意買了輛電動車，這個開了30多年船的老漁民，騎車上班的第一天就摔倒了，至今都騎得搖搖晃晃。
禁漁以來，幾乎每天都有漁民離開棠蔭島。
距小島最近的都昌縣城，成為大多數(shù)漁民外出務工的首選。他們?nèi)缃裆⒙湓诳h城各個角落。在棠蔭村主任段助利的登記薄上，漁民近去九江、上饒，遠奔深圳、江蘇、上海。
“（都是）閉著眼睛往外跑?！倍沃f，“他們又沒手藝，也沒有認識的人，就這么出去。有些人沒找到工作，花了幾千元路費又回來了。”
50歲的漁民段義根找了一圈工作后未果，又重新回到了島上?！按謇镎腥饲謇淼鼗\，都是我們以前放在岸邊的?！边@是他三個月以來找到的最好的一份工作——將漁民養(yǎng)家糊口的地籠撈起來、埋掉，一天200元，午餐是一袋方便面。
2020年11月3日，時任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部長韓長賦稱，此次退捕漁民中，有一半超過50歲，有80％的學歷在初中以下，轉(zhuǎn)產(chǎn)再就業(yè)面臨不少困難。
“我們島上是‘三無’，沒土地、沒文化、沒關系，世世代代都打魚，除了打魚沒有其他技能?！倍沃嬖V《財經(jīng)》記者，按照當?shù)氐摹巴瞬稘O民轉(zhuǎn)產(chǎn)就業(yè)政策”，當?shù)貢橥虽仢O民提供“免費職業(yè)介紹”“免費技能培訓”“低保保障”“交通補助”“創(chuàng)業(yè)擔保貸款”等等。
段助利記得，禁漁以來，棠蔭島所在的周溪鎮(zhèn)政府和都昌縣政府組織了多次招聘會，給漁民提供免費的職業(yè)技能培訓，但是一些漁民并不愿意去?！斑@些工作的月薪大都在2000多元，漁民們覺得工資太低?！?/p>
段助利也理解漁民，以前棠蔭島上漁民的平均年收入在15萬元至20萬元，島上的人基本很少外出打工?！拔覀?0后基本上都在打魚，如果沒有禁漁，90后大部分也都在打魚。有些人雖然出去打工了，打魚的時候會回來幫忙，打工掙的錢還沒有打魚一天多?！?/p>
上岸后，段助利算了一筆賬，如果一年掙不到8萬元，基本無法生存?！皪u上70％的人都在縣城買了房，拿我自己來說，房貸每年就要三四萬元，再加上兩個小孩的學費等，最少也要8萬元?！?/p>
由于自己是村主任，段助利沒法外出打工，他和五戶漁民湊了160多萬元，合伙辦了一個300畝的龍蝦養(yǎng)殖基地，取名“都昌縣棠蔭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
“這是政府資助的項目，土地是政府流轉(zhuǎn)的，基礎設施也都是政府拿錢。”合作社成立之前，段助利也和漁民們說過多次，大多數(shù)漁民們還是不愿意參與。
“沒得養(yǎng)殖經(jīng)驗，也怕虧啊，以前虧了沒事，打一年魚就回來了，現(xiàn)在不行啊?！彼麩o奈地笑了笑，“其實我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p>
禁捕
禁捕
長江禁漁計議已久。
從2002年起，鄱陽湖開始實行全湖范圍春季禁漁制度。在每年3月20日12點－6月20日12點的禁漁期內(nèi)，禁止所有捕撈作業(yè)。
但是，專家們發(fā)現(xiàn)這三個月的禁漁，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當?shù)貪O業(yè)資源急劇衰退的大趨勢。2006年，中國科學院院士曹文宣首次提出長江流域全面禁漁十年的建議。2012年的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長趙進東提交提案，建議長江流域禁漁十年，給魚類充足的繁衍時間。
禁漁十年的呼聲越來越多，但那幾年，漁民很少知悉那些信息，在那座四面環(huán)湖的島上，漁民照舊水漲打魚、水退曬網(wǎng)。只是過去的三四十年里，他們也明顯感受到，鄱陽湖里采砂船變多了，水渾了，魚也少了。
上世紀90年代初，國家漁業(yè)部門曾對鄱陽湖魚類進行普查，當時達到了158種，但到2008年，魚類只有122種，數(shù)十年間減少了36種。白鰭豚、鰣魚、胭脂魚等瀕臨滅絕，“四大家魚”青、草、鰱、鳙的產(chǎn)量也越來越少，而且魚齡越來越小。
捕魚越來越難。自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捕蝦成為棠蔭村漁民的首選。段訓巧也花了3萬多元買了第一條電船，開始捕蝦。十多年來，龍蝦的價格從每斤7元漲到20多元。每逢打魚時節(jié)，魚販子會從漁民處收購一筐筐龍蝦，送往全國各地。
2015年，原本在珠海打工的段文波也回到了島上，成為漁民。
“一年在外面掙不到幾萬元，開銷也大，回來之后一年好歹有個十幾萬元?！倍挝牟ㄕf起當年回來做漁民，并不后悔，不少像他一樣出門打工的年輕人，也回到了島上。只是他沒想到，五年之后，他們的身份再次改變。
2019年1月，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等三部委聯(lián)合印發(fā)《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制度實施方案》，明確2019年底前，長江水生生物保護區(qū)要完成全面禁捕，停止所有生產(chǎn)性捕撈；2020年底以前，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保護區(qū)以外水域要實現(xiàn)全面禁捕。
棠蔭島上還在為“開湖”做準備的漁民們，感覺風向變了。
2019年8月20日，江西省發(fā)布鄱陽湖重點水域從2021年1月1日0時起的禁捕退捕的通告。段義根記得，那陣子他正在湖上捕蝦，上岸后才聽說這個消息，但他并沒有太驚訝?！斑@幾年一直有人說要禁漁，新聞也在播?！?/p>
秋去冬來，段義根和往年一樣，枯水期便上了岸，在家修漁網(wǎng)、打麻將，或是去島上唯一的廟宇里拜佛，祈禱明年“開湖”一切順利。但他沒想到，禁漁會提前到來。
2019年12月31日，江西省政府發(fā)布通知，2020年1月1日0時起，江西省水生生物保護區(qū)和長江干流江西段全面禁止天然漁業(yè)資源生產(chǎn)性捕撈。鄱陽湖區(qū)域也同步實行全面禁捕。
村主任段助利覺得，最“難熬”的就是交船前的那70多天。
2020年3月中旬，棠蔭村開了第一場關于“禁漁”的會議，被漁民形容為“一場開得亂七八糟的會議”。村干部傳達上級文件，通知漁民開始禁捕，回收漁具。禁漁來得比預期要快，漁民不知所措，有人質(zhì)問“怎么提前了”，有人迫切地想知道補償政策。
“當時的政策，村民多少都有聽說，沒太多補貼，就沒人同意，開了無數(shù)次會，老百姓根本不聽?！倍沃f，那段時間他很無奈?！巴砩线€要加班，因為6月份要交船，必須要干完前期摸底工作?！?/p>
段助利介紹，漁民分為三類，有證、兼業(yè)以及無證?！扒捌跒闈O民建檔立卡，要填寫包括擁有耕地、捕撈區(qū)域、漁船、網(wǎng)具的數(shù)量等情況?！?/p>
段助利接任村主任不足兩年。小時候，他是在島上吃“百家飯”長大的，和島民關系融洽。但禁漁以來，很多事情變了?！按謇锶硕贾钢伊R，家里人也罵，喊我不要干（村主任）了，說家里祖宗十八代都被人家罵了?！?/p>
段助利記得，2020年4月的一天，這是他和漁民約好量船的日子。一天上午，評估公司、漁政局、鎮(zhèn)政府都派人上島。量船的時候，需要核定漁民的證件，以及拍照存檔。但剛量完兩條船，漁民已經(jīng)一哄而散。段助利挨個給漁民打電話，卻沒人理會。他在村里的微信群發(fā)通知，收到的回復多是罵他的話。最后，只剩他一個人坐在岸邊。天空飄著小雨，他看著熟悉無比的鄱陽湖，心里一下子感到委屈，“太難了，做不下去?！?/p>
“我們從老祖宗開始就打魚，突然叫我們別打魚了，我干嘛去，我飯都沒得吃?！倍沃靼诐O民的憤怒與無奈。
段助利自己也是個漁民。他8歲就跟著父親上船，12歲學會開船。他聽爺爺說，過去用竹竿往湖里一捅，魚會翻著白肚蹦出湖面。老輩漁民有一句話叫“勢管青山力管湖”，在湖上因搶占水域打架是家常便飯，這里有岸上人無法明白的“江湖”。
“筷子是船，碗是鄱陽湖，現(xiàn)在都沒了。”段助利說，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夾心餅干”，“上面壓我，下面擠著我，兩頭不是人?！?/p>
那段時間，每次去省里、縣里開會，段助利都在會上說著漁民的難處，希望針對漁民幫扶力度大一點，回來再千方百計讓漁民交船。他先是找到自己的親戚，告訴他們必須先帶頭交船，支持他的工作，后又去找了幾個比較豪橫的漁民，“我就來硬的，給他們說現(xiàn)在不交船，以后再交就沒有補貼，后來他們也就帶頭簽了?！?/p>
最終，漁民們還是在交船協(xié)議上簽了字。2020年5月25日，棠蔭島的98條小木船被永遠地葬在了島上。
那天，挖掘機在原本村民們堆積雜草的地方，挖出了一個10余米深的土坑，5米長、5米寬。每條小木船需要先“凈身”，由專人拆下木船上的柴油機；然后挖掘機會抬起它的巨爪，砸向木船，再把它破碎的身軀扔到坑里。
政府的工作人員在拍照，圍觀的漁民也在拍照。漁民段義根交完船也站在人群里，他沒有掏出手機，只是在心里默數(shù)，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砸碎一條木船，挖掘機的鐵斗要砸十幾下，甚至砸二十幾下。
他聽見有人在抽泣，有人說著“以后怎么辦”，段義根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擠出人群，一個人回家了。他的妻子沒和他一起來，因為不想眼睜睜看自家船被毀掉?；丶业穆飞?，他碰到了熟悉的漁民問他“船打完沒”，他只回了一句“快打完了吧”。
他沒看到那些船的殘肢被挖掘機鉤起的黃土掩埋的一幕，只是后來收到1.2萬元補償款——那是他交船所得。
棠蔭島村主任段助利登記的每戶漁民的漁船補貼。攝影/《財經(jīng)》記者 何香奕
漁民家中貼著退補漁民轉(zhuǎn)產(chǎn)就業(yè)政策。攝影/《財經(jīng)》記者 何香奕
2020年5月26日，段義根獨自帶著剩下的兩條漁船和800個蝦籠，去都昌縣的一個碼頭交船。
按照《江西省重點水域禁捕退捕船網(wǎng)工具回收處置指導意見》，漁船按功能分生產(chǎn)船和輔助船，漁船按船體材質(zhì)、船長和造價（含動力設備），分檔折舊計價估值，并設置最高和最低限價。最高限價按造價80％實行；最低限價按造價30％實行。限價內(nèi)按船齡兩年一檔就高折舊計價估值。而網(wǎng)具按市場銷售價的70％折價估值，最高限價8000元。
段助利介紹，按照都昌縣的政策，漁民的船只分為兩類，主船最多賠償3.36萬元，其他的輔助船一條最多賠償2.7萬元，根據(jù)漁船建造時間分為不同檔次，而漁具最高賠償8000元。段義根的一條主船賠償了3.36萬元，另一條鐵船1.12萬元，而800個蝦籠則按10元一斤（個）的價格，補償了800元。
臨行前，妻子讓段義根把漁船上的鍋碗瓢盆搬下來，段義根擺擺手，“不要了，船都沒了，留著沒用?！?/p>
去的路上，湖風有些大，那是一段他再熟悉不過的路，打魚30多年，他常沿此水路出湖捕撈。但這次他感覺自己像進入“迷魂陣”的魚，只能朝著已經(jīng)被設定好的路游去。
段訓巧一家在交船前就早早搬完船上的用品——被子、碗、煤氣灶等。他的3條船換來6萬多元，800條蝦籠補了8000元，漁民證換來1000元，以及1.2萬元的生活過渡費。但這并不是他的全部“家當”，剩余的兩三千條蝦籠還存放在島上。
“當時（第一批）最多賠8000元，（蝦籠）10元一個，后來又收了一批，4元一個，我買來10多元一個，就沒交。”段訓巧說。
交船后，段訓巧夫妻二人和大兒子一家都搬到了都昌縣，很少再回島。
六年前，為了兩個孫子能在縣城上學，段訓巧夫婦貸款在縣里購置了一套房屋。以前，房子里只有兒媳和兩個孫子，屋里也大都是孩子們的衣物、玩具、書籍，鮮少有他的行李。
現(xiàn)在，一家六口住在一起。晚餐時，妻子高小秘做了一道燒魚，段訓巧指著餐桌上的魚笑著說：“以前都是自己打魚吃，現(xiàn)在還要買別人的魚吃。”
高小秘生在棠蔭島對岸的一個村莊，村里的人半農(nóng)半漁，平日種地，開湖時便上船打魚?！按螋~比種地掙得多?！备咝∶?9歲結(jié)婚后搬到棠蔭島，同丈夫一起打魚。
他們時常在天還沒亮，就帶著大米和孩子上了木船。丈夫劃槳，她在船尾撒漁網(wǎng)。在船上的時候，一天只吃兩頓，湖水煮魚。
有時，他們的船也會靠岸，但大多時候是為了補給，去鎮(zhèn)里買點生活用品和糧食。段訓巧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1996年夏季的一天下午，即將臨盆的高小秘跟著他在船上。高小秘告訴他肚子疼，段訓巧緊急靠岸去村里找了接生婆，小兒子段細波就這樣在船上出生了。
高小秘最害怕的就是大風暴?！帮L浪能把船打翻啊，我們村以前有一對夫妻打魚遇到風浪，男的掉進水里再沒起來，老婆自己在船上，后來被人救了?！?/p>
在船上的日子雖然“苦”，但是高小秘覺得這比“種地”好太多?，F(xiàn)在，對于上岸之后的生活，她感覺更“難”了，“找不到工作，沒有錢賺啊。”
禁漁之后，周溪鎮(zhèn)人大副主席段龍智經(jīng)常聽到漁民抱怨。他是棠蔭島的駐村干部，也分管周溪鎮(zhèn)禁漁退補事宜?！皾O民們一直有他們的習性，以船為家，以水為生，一開始難以接受，抵觸情緒很大。漁民都很自由，一上岸無所適從、一片茫然?！?/p>
對于漁民上岸后的難處，政府也發(fā)放了補助?！翱h里按照政策標準發(fā)放了一次性過渡性生活補助，每戶1.2萬元，然后對船舶證書進行回收，每個證給1000元?！倍锡堉墙榻B，針對退捕漁民的社保上，政府分專業(yè)、兼業(yè)和無證漁民三檔給予15年補助。
消亡
消亡
用30多年打魚生涯換來的6萬多元，對于段訓巧一家仍然遠遠不夠。對于這個已經(jīng)上岸、急于穩(wěn)住腳跟的人而言，他正在考慮的是明年去更遠的地方務工——在都昌縣很難找到工資合適的工作。但是，段訓巧又聽說，大城市里工作前需要體檢，他擔心自己因長久的漁民生活帶來的胃病和肝部舊疾，會被拒絕。
“以前從來沒這么多人出去打工?！蹦赀^七旬的段中權(quán)感慨道。他當年高中畢業(yè)后被分配回島上，在同輩中已是高學歷，被村里人稱為“長老”，也是為數(shù)不多還留在島上的漁民。
段中權(quán)的家在棠蔭新村。1998年洪水之后，舊村被淹沒，大部分人搬到新村。新村是統(tǒng)一的兩層小樓房，依山而建，整齊地排列成三排。段中權(quán)的家在第二排，客廳里只擺著一張小木桌，顯得有些空蕩。他家原本住著10口人，禁漁之后，只剩下自己和老伴。
他頭發(fā)已有些花白，走起路來步伐緩慢，但禁漁前一直在捕魚。“我們這都是這樣，除非你沒力氣了，才不打魚了?！倍沃袡?quán)說，現(xiàn)在島上只剩下一些走不動的人了，有點力氣的都出去打工了。
如今，段中權(quán)已經(jīng)在家待了一年，他嘗試過去找新的工作，但“太難”。在島上，他唯一的消遣是每天在村子里一圈圈地散步?！奥犝f這個島要搬遷，也不知道怎么樣?！?/p>
岸上，周溪鎮(zhèn)一家時常招待棠蔭島漁民的飯店，2020年以來，鮮有漁民光顧。鄱陽湖邊一家造船廠，十多年來也從未像今年這樣安靜過。
“以前湖邊都是停了好多漁船。”造船廠老板以前常給棠蔭島漁民打船，每年三四月份是旺季，最多時一年造過十多條漁船。禁漁后，他多是修理運輸船或采砂船，收入銳減。
這個冬天，湖邊停著兩艘采砂船和零零散散的運輸船，等待維修。湖上偶爾響起一陣爆竹聲，慶祝剛修好的船啟航，爆竹聲響過后，這里又復歸平靜。
江西師范大學教授梁洪生研究漁村多年。在他看來，天然漁業(yè)已經(jīng)是夕陽產(chǎn)業(yè)。“江西省一大特點是漁農(nóng)兼業(yè)，這種漁民靠天然漁場來營生的經(jīng)濟類型已經(jīng)衰退，在漁民經(jīng)濟中占比也很少?！?/p>
“漁村的消亡是必然的。”梁洪生的語氣也帶著些惋惜，“漁民的生活是很艱難的，洪水多發(fā)也導致在漁村這樣的地方很難進行建設。而且現(xiàn)在湖里常年捕魚的人已經(jīng)很少，年輕人大都選擇外出?！?/p>
2020年6月初，梁洪生找到江西省九江市永修縣吳城鎮(zhèn)政府有關人士，希望能夠購買一些船只。后來政府免費送了他六條船和一些漁網(wǎng)，他花近萬元把船拖回了學校，放在了教學樓前展覽，“害怕以后沒有人知道什么是漁船，什么是漁具。”
如今，通往棠蔭島的渡口上，60多歲的船長老王還守在陪了他十余年的渡船上，盡管現(xiàn)在每天通行的人不足十個。臨近黃昏，一對外出務工的夫妻領著孩子下船。他們剛回到島上帶了些衣物，又準備趕往城里務工。一抹殘陽懸掛在湖面上，船長老王用方言哼著歌，將船駛離岸邊，準備送走下一個離島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