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星霜

在講授進化遺傳學這門課時,我通常會花一節(jié)課的時間與學生們一同討論那些看起來非常不可思議的生物行為,以及它們背后包含的進化學意義。
在事先準備好的幾個例子里,我最喜歡談論的是大馬哈魚的洄游行為。
大馬哈魚是一種性情兇猛的肉食性魚類。它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海洋里,但每年春夏之交,上億條性成熟的大馬哈魚會在大洋中心聚集起來,一同穿越無邊無際的寬闊海面,進入淡水流域,逆流而上數(shù)千公里返回自己的出生地——位于江河上游的淺水溪流,在那里繁衍后代。
由于成年的大馬哈魚已完全適應了海洋生活,因此當它們進入淡水后,這些大馬哈魚必須停止進食,并不斷排出多余的水分,避免體內滲透壓失衡引起的器官衰竭。這也意味著它們只能依靠體內存儲的能量來完成這段旅程。它們會逆著水流游上好幾個月,躍過數(shù)米高的瀑布,躲過天敵的捕捉,涉過勉強淹沒背脊的淺灘,最終才能抵達自己出生的溪流。
在上億條參與洄游的成魚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大馬哈魚能夠贏得最終的勝利。
之后,雄魚與雌魚會在清澈的溪流中安頓下來,用卵石堆筑起巢穴,相互摩挲身軀,產卵,受精,然后死去。
整個洄游過程會極大消耗大馬哈魚的體力。無論成功與否,每一條大馬哈魚都會在進入淡水河流后的幾個月內力竭死亡,絕無返回海洋的可能。
這是一個有點違背人類直覺的例子,因此很適合用來激發(fā)學生們的討論熱情。他們常常會質疑這種行為的意義與價值;或嘗試提出更好的替代方案。例如,假設它們在更容易抵達的寬闊江河里產卵,保存體力返回海洋,從而進行第二次或第三次產卵對種群以及大馬哈魚本身是否更加有利?對于這些問題,我曾反復想過許多。但有時候,我也會和他們講另一個故事,關于大馬哈魚和生命本身的故事。
那是一個初夏的中午,我與我的兩個朋友——姜瀾與程曉曉夫婦在學校邊的一家餐廳里見面。我記得他們興奮地嚷嚷著,爭先恐后想要告訴我程曉曉懷孕的消息。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竟沒有留意到程曉曉幸福洋溢的臉上透著一種不自然的蒼白。
之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有人想和我談談,是非常要緊的事情。
回到學院后,我被直接領進了生物系的小會議室里。
學院里最重要的幾個角色都在,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人——其中一個是軍人,黑皮膚,板寸頭,穿著筆挺的軍裝,腳邊還放著一只老式的黑色公文包;另一個則要年輕些,穿著松松垮垮的襯衫和休閑褲,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學術期刊。
在我走進門后,房間里說話的聲音突然停了。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我,仿佛我在不自覺間犯了天大的錯事。
院長招手示意我過去,“來,小雪,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部隊里來的趙中校?!?/span>
“幸會幸會,我是趙國昌。”趙中校友好地與我握了握手,“叫我老趙就行了?!?/span>
“這位是白世珠博士,她是搞天文學的?!痹洪L接著又介紹了趙中校的同伴。
“是宇宙物理學。”白世珠糾正了院長的說法,“我很期待你的專業(yè)意見?!?/span>
隨后,院長又向我交代了幾句,但內容與我在電話里聽到的沒有太多區(qū)別。整個過程我都有些恍惚,只覺得一頭霧水。直到其他人從大門離開,會議室只剩下我們三人時,我才漸漸回過神來。
我抽過一把椅子,示意他倆坐下,“他們說您有些材料想和我談一談?!?/p>
“我們希望你能為我們提供專業(yè)的分析和意見,我?guī)砹艘徊糠植牧?,你可以先看一看?!壁w中校說?;蛟S是為了打消我的疑慮,他又補充了一句,“是你以前的導師推薦了你,他對你的評價很高。”
我吞了口口水,“好吧,讓我先看一看。”
隨后,他們給我看了一些照片和報告——各種各樣的電泳照片,透射電子顯微鏡照片,還有許多生化測試的結果報告。
末了,我說:“這些材料太零散了,您能告訴我這是個關于什么方面的項目嗎?”
趙中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實在對不住,這是保密項目。還望體諒。”
這時白世珠接過話頭,問:“能談談您的第一感覺嗎?”
“這些材料都是同一種東西的測試結果嗎?”
趙中校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那么,我猜,你們現(xiàn)在對這個東西肯定沒有任何頭緒。”我把那些測試報告和照片攤開擺在會議桌上,“這些測試太泛泛了,看不出具體的試驗計劃和路線?!?/span>
當然,另一個可能解釋是,他們手上還有大堆詳細具體的測試報告,現(xiàn)在只是給出其中一部分想要拿我尋開心。不過,趙中校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白世珠又問:“你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嗎?或類似的東西?!?/span>
“很難說。”我又看了看琳瑯滿目的測試報告,“不過我是搞遺傳進化學的,你們應該找個研究生物分類的人來?!?/span>
“我們也有那方面的研究員?!壁w中校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如果我們希望詳細了解它在遺傳學上的一些信息,你需要什么樣的測試報告?”
“恐怕不行,”我搖了搖頭,“我需要對樣品的全面了解,看到和培養(yǎng)樣品,做相關的試驗,設計研究方案。我現(xiàn)在沒辦法列個單子給你?!?/span>
我原以為趙中校會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回絕我的要求,或干脆宣布這次會面到此為止。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笑了笑,很直白地告訴我:“如果您愿意參加,完全沒有問題。但這是個保密項目,我們需要你簽保密條款,而且是全封閉式的?!?/span>
那時的我并無太多牽掛,唯一的問題就是學院的頭頭們可能會不太樂意看到有人占著職位卻不來上班,但趙中校向我保證這些事情很容易處理。
后來我才從白世珠那里得知,我的導師早就向項目的委員會保舉了我,她和趙中校的到訪只是確保我“對整個項目有足夠的興趣和科學熱情”。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很順利了。在趙中校離開的第二天,又有幾個穿軍裝的人對我進行了背景審查,并向我詳細解釋了各項規(guī)定;然后就是簽署保密條款與辦理留職手續(xù)。所有事情加在一起花了大約一周半的時間,但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向我解釋任何與研究內容有關的事情。
直到最后一天,趙中校與白世珠來處理一些零散事情的時候,我趁著中校不注意,小心翼翼地向白世珠問起了研究項目的具體內容。
“當然是研究外星生命。”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參加保密項目的前一天,我特意抽空去拜訪了姜瀾與程曉曉,算是道別。他倆依舊沉浸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悅里。姜瀾執(zhí)意拉著我參觀了他們?yōu)榧彝バ鲁蓡T準備的房間與嬰兒床,并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了未來的某天,孩子會如何在房間里蹣跚學步,如何跌倒在地板的軟墊上并哇哇大哭,如何站在搖搖床里伸手去摸從搖搖床上方懸下來的掛飾。
那時我已三十出頭,卻還是單身,對他們描繪的美好家庭生活并沒有太多感受。
程曉曉告訴我,這是一種為人父母的本能,當你真正站在那一刻時,所有的情感、想象與美好就會自動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
剛誕下幼崽的母鼠也會主動將乳鼠聚攏在身邊,溫柔地為它們整理毛發(fā),哺育母乳,甚至不顧危險地表現(xiàn)出護仔行為。然而在1995年,哈佛醫(yī)學院的布朗博士與她的同事們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有趣的事實:當他們利用實驗手段從老鼠的受精卵中敲掉一個名為fosB的基因片段后,培育出的母鼠雖看上去與普通的實驗老鼠別無二致,卻完全不會撫育自己的幼崽,甚至在乳腺分泌乳汁時也拒絕給它們哺乳。
在討論這項發(fā)現(xiàn)所蘊含的意義時,學術界總會不自覺地畫地為牢,就好像一旦我們承認了媽媽基因的存在,母性以及母親為哺育后代做出的種種犧牲都會變成一種由完全基因驅使的無意識行為,而我們?yōu)樗x予的所有光輝與偉大也會跟著煙消云散一般。然而,即便是最保守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fosB基因證明了母性并不是一種純粹的情感與思想,它有著非常堅實的物質基礎。

趙中校開車帶我去的研究所坐落在城市遠郊的山區(qū)。那地方原本是一所部隊醫(yī)院,設施齊全,又方便管理,所以成了最折中的選擇。我之前看到的那些生化測試報告也來自這個地方。
“我知道你很好奇項目的廬山真面目,但也別抱太大期望,其實也就是一堆細胞而已?!?/span>
對于實際的科學研究來說,任何來自外星的生命都是一座巨大的寶庫。但趙中??隙ㄒ娮R過其他人期望落空的模樣,沒準還聽過其他研究者的抱怨,因為我們的客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它看起來就像一團毫不起眼的灰綠色膿漿或粘液,類似粘菌或某些更加原始的生命形式。私底下我們管它叫“小灰人”。它有著非常復雜的細胞結構,在環(huán)境適宜時會以驚人的速度進行增殖——這為我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實驗材料。
我拿到的備忘錄上說,它是搭乘一顆隕星降落到地球上來的,并在落地后表現(xiàn)出相當旺盛的生命力。由于保密原因,樣品的發(fā)現(xiàn)與采集過程并未在備忘錄上提及,但那一系列緊急預案與事故處置手段都強調了研究的嚴肅性。
前期的觀測實驗證實,它所需要的元素基本類似地球生命。但有趣的地方在于,當環(huán)境缺乏某種必需元素或過于極端時,它會進入休眠狀態(tài),形成結構復雜的莢膜躲避極端溫度與危險射線——這應該也是它能熬過隕星燃燒時的炙熱,成功抵達地面的原因。
“好消息是,我們從樣品中發(fā)現(xiàn)了核糖核酸和脫氧核糖核酸,還有常見的五種天然堿基,這表明它同樣也是使用DNA作為遺傳因子的生命形式?!?/span>
我抵達研究所時參加的第一場情況通報會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會議室里擠滿了人,我與白世珠只能一同擠在會議室角落的小桌子上,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
“你能相信嗎?”她把頭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茫茫宇宙的另一顆星球上的生物與我們有著相同的生物基礎?!?/span>
“實際上,我倒沒覺得那么吃驚。”我一面看著手里的材料,一面回答,“況且,這可能也是一個趨同進化的例子?!?/span>
“趨同進化?”
“因為特定的結構或生物功能在特定環(huán)境下會有競爭優(yōu)勢,所以即使沒有親緣關系,兩種動物也可能進化出類似的器官和結構。比如魚和水生哺乳動物都具有流線型的外觀,還有鳥類和蝙蝠的翅膀。”
“但我們討論是最基本的生命結構,宇宙里存在那么多的分子,它們偏偏選擇了和我們一樣的物質作為遺傳因子。”
“你得明白它是一種以有機物為基礎的生命。遺傳是個非常復雜和精細的過程。它要求遺傳物質能夠保持化學穩(wěn)定,能夠存儲信息,還能夠自我復制。假設早期地球的情況不是特例,那么在其他可以誕生有機生命的星球上,它們擁有的選擇也不會太多?!?/span>
“照這樣說,碳基生命都必須以DNA為基本的遺傳物質咯?”
“這只是一種選擇,而且是你最不應該感到驚訝的選擇。你自然也可以設計出以蛋白質或脂類為基礎的遺傳方式,只是它要更復雜,也就更容易出現(xiàn)問題,在與核酸的競爭中更沒有優(yōu)勢。這種進化過程在生命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開始了?!?/span>
事實上,在研究剛開始的那會,我經常會覺得不可思議。
隨著科學的發(fā)展,曾經籠罩在生命之上的神秘面紗似乎已經消失了。我們曾將生命一點點地拆解開來,細細分辨其中的每一樣材料;我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生命力,也沒有莫測的神性火花,構成生物的所有物質都按照固定的物理與化學法則運轉,生命與非生命之間沒有清晰明確的界限;我們甚至能用無機鹽創(chuàng)造出特殊的囊泡,讓它們在適當?shù)恼T導下表現(xiàn)出類似生物的行為。生命似乎只是一種普通的自然現(xiàn)象,仿佛有可能在各種環(huán)境,各種條件下,自然而然地進化產生。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依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從無到有地創(chuàng)造生命——在我們的文化里,這仍然是只屬于神明的領域。
有一種觀點認為,生命是一種涌現(xiàn)現(xiàn)象——當許多諸如生命大分子之類的簡單元素按照特定的規(guī)則組成一個系統(tǒng)時,只要系統(tǒng)的復雜程度達到某個閾值,它就可能出現(xiàn)所有構成元素都不曾具備的新特性——也就是生命。
問題在于,我們既不知道這個“閾值”究竟為何,也不知道哪些元素組成的系統(tǒng)能達到這個“閾值”。認為“生命不必遵循我們的常識”幾乎與“生命必須遵循我們的常識”一樣自大與狂妄。所以,我傾向于將生命的產生看作是一個困難重重,但往往又出人意料的過程。
我相信在這件事上,至少程曉曉會贊同我的看法。雖然她并不清楚那些聽上去高深莫測的概念和詞語,但她的身體里卻真真切切地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與自己接觸的每一個人分享自己的體驗,那些惱人的孕吐,不適的暈眩,反復無常的情緒波動,當然,還有奇跡般的胎動——在她的身體里那個小小的生命會扭動自己的小身子,蹺起小腿來,伸展細細的胳膊,動作輕柔得如同落在枕頭上的羽毛,卻像是汩汩涌出幸福的泉眼,足以補償一切的困難與苦惱。
“將來會是個漂亮的女孩,動作特優(yōu)雅的那種?!庇幸淮?,她在電話里笑著對我說,“這是我們母女的感應,別逼我跟你解釋哦。”
我很希望我們也能有這般透徹,因為所有人都毫無頭緒。
有關生物分子學的工作在一開始就踢到了鐵板。雖然我們成功地從樣品里分離了好幾種生物大分子,并給它們標上了類脂、類蛋白和類多糖的時髦標簽,但所有的東西都似是而非。缺少了分子生物學作為工具,遺傳學方面的研究也舉步維艱。
另一方面,針對樣品的環(huán)境適應性試驗卻進展得如火如荼??茖W家們忙著將母本樣品分離出來的細胞放進含有不同物質的培養(yǎng)皿里,一一記錄它們的生長情況。
按照原有的設想,這樣的試驗能幫我們大概地構想出天外來客原有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知道它能夠適應地球表面的環(huán)境,但它會更偏好高氧濃度的大氣嗎,或者某些我們認為生命必不可少的東西對它而言卻是危險的毒素?
相關試驗的報告紛至沓來,但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它對于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好得令人驚訝,甚至可能有些太好了。無論我們怎樣改變試驗環(huán)境,“小灰人”都能像類似環(huán)境里的原生物種一樣自在地生活。它既能像原始藻類與化能自養(yǎng)類細菌那般利用各種無機物,制造生理活動所需的有機化合物;也能像反硝化與反硫化細菌那般利用酸根離子來代替氧氣,在無氧環(huán)境中氧化有機營養(yǎng)物,為其他生理活動提供必要的能量;它甚至還展現(xiàn)出了好幾種我們并不清楚機理的生理活動,來應對更加復雜和苛刻的試驗條件。
許多證據(jù)都表明,那些小小的細胞內儲備了許多套完全不同的生物化學系統(tǒng),以確保這位神秘的天外來客能在各種各樣的環(huán)境條件中存活和繁衍。如此一來,通過環(huán)境適應性試驗來推測“小灰人”最初生活環(huán)境的想法也走進了死胡同;但這種超乎尋常的適應能力仍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甚至有人認為我們能利用“小灰人”的這種特點,去拓展我們對生物化學的認知。
但整件事情卻讓我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一直以來的教育告訴我,物種的生存與繁衍是一場名為演化的古怪賭局,是自然選擇與基因突變長期作用的結果。生物的演化既沒有預見性也沒有固定的方向,既不會未雨綢繆地設計出一套新的系統(tǒng)來適應生物從未面對過的環(huán)境,也不會刻意保留過去的特征以備不時之需。但小灰人卻與此不同,它的基因里像是有一份完整的生存手冊,上面記錄了應對各種環(huán)境的最佳選擇。所以當環(huán)境改變時,它可以跳過其中的所有挫折和逶迤,簡單地從一套方案更換到另一套方案。
“我覺得它不是自然進化的產物?!痹诘谄叽吻闆r通報會上,我對臺下聽眾說。
會議室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我看見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接連不斷。直到會議的主持人咳了咳嗽示意大家安靜時,細碎的聲音才逐漸平靜下來。
隨后,主持人沖我點點頭,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吞了口口水,告訴自己理清思路,從最簡單的開始說起,“在討論進化論時,我們認為基因突變是生物適應新環(huán)境的基礎。突變產生各種不同的可能,而自然選擇會剔除掉那些不利于生存或繁衍的部分,使種群的基因庫維持在一個動態(tài)平衡。但在這個過程中,自然選擇的側重是不同的。如果突變改變了某個至關重要的基因,例如呼吸酶的結構,那么這個個體很可能會因呼吸酶無法正常作用而被淘汰;相反,如果那些突變發(fā)生在不太重要的基因,甚至某些沒有意義的序列上,那么生物個體將這種突變傳給后代的可能性就會大得多?!?/span>
“是的,中性突變。”來自武漢大學,脾氣有點急躁的朱進教授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你沒必要再講一遍現(xiàn)代進化論,說重點?!?/p>
“對不起?!蔽矣行?/span>尷尬地點點頭,“我想說的是,中性突變的標準是不斷變化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在泥盆紀,我們的祖先是一群水里生活的魚。對它們來說,任何一個與鰓有關的基因突變都可能產生致命的后果。但當脊椎動物逐漸適應陸地生活后,鰓就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器官,所有涉及鰓的基因突變也就成了中性突變?!?/p>
“你認為我們的客人之所以能表現(xiàn)出多種多樣的適應性,”前排一位上了年紀的胖子感興趣地推了推眼鏡,他是負責生物化學研究方向的成員之一,“是因為它沒有遇到這個問題?” “不,我認為,它不會發(fā)生基因突變。它從源頭上根絕了這個問題,無論基因序列是否重要,或是否有用,它都會被完整地復制并傳遞給后代。” 會議室里細細碎碎的聲音又逐漸大了起來。我聽見有人提出疑問:“這有可能嗎?畢竟DNA復制過程的任何錯誤都會導致基因突變?!?/span> “是的,但DNA的錯配修復機制與堿基切除機制也表明,地球生物體內就有修復這類錯誤的方法。樣品可能采取了一種準確率更高的DNA復制方式,或更加精密的修復機制,或兩者皆有。我檢查了之前的觀測結果,所有記錄在案的樣品都不曾出現(xiàn)明顯的突變性狀。這遠遠低于真核單細胞生物應有的突變率?!?/span> “你還有更確切的證據(jù)嗎?”發(fā)問的還是前排那個胖子,他顯然來了興致。 “我已申請對不同環(huán)境下生長的樣品進行測序,結果還沒完全出來。但現(xiàn)階段的結果符合我的預期,這部分內容在我的報告里已經提到了?!?/span> 對方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你認為這種不發(fā)生基因突變的特征并非自然產生?” “我不能肯定,既然我們能進化出修復DNA的生理機制,那么我認為另一顆星球上的生物完全有可能更進一步。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缺乏突變,整個種群的基因庫就會固定下來,不再有差別,自然選擇也就失去了意義。我們所看到的樣品與它的所有后代在基因上都是等同的,這會是一個進化的死胡同。” “但你之前說它不是自然進化的產物?!敝鞒秩死^續(xù)追問。 “是的。真正的問題既不在于它廣泛的環(huán)境適應能力,也不在于不會產生基因突變的遺傳特征,而是在于這兩種特征的組合。這當中存在著一個矛盾,如果它不會發(fā)生基因突變,那么它就不可能發(fā)生進化,也就無法產生對不同環(huán)境的適應性;另一方面,如果它沒有高效精確的基因修正機制來避免基因突變的發(fā)生,它就無法在保護那些在所處生活環(huán)境中沒有用處的基因不被中性突變修改和破壞——換句話說,這兩個特征的組合具有不可化約的復雜性。” 1802年,威廉·派里牧師曾在他編寫的《自然神學》中寫道: 在穿過一片荒野的時候,假設我磕到了一塊石頭,于是有人問:石頭是怎么出現(xiàn)在那里的;雖然會違背我所知的一切,但我仍可能會回答說:它一直就在那兒;想要發(fā)現(xiàn)這一回答的荒唐之處并不容易。但是,假設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表,如果有人問:表是怎么出現(xiàn)在那里的;我肯定很難想象自己會去考慮之前給出的答案,即,表一直在那里。 ……當我們審視一塊表的時候——不同于一塊石頭——我們會看到它由幾個部分,為了一個特定的目的,組裝而成……如果其中的部分被塑造成了不同的樣子,不同的尺寸,或者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次序排列起來,那么這臺機器要么完全無法運轉,要么不會起到與現(xiàn)在相同的作用……因而我們必然會得出一個推論,即在某時某地,有一個或一群鐘表匠因為某種目的制作了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這只表。那些鐘表匠了解它的構架,并設計了它的用途。 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一塊表。 接下來的幾周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更多有關“智慧造物假說”的證據(jù)。 那位我們素未謀面的“造物者”似乎深諳此道。“小灰人”體內的各種生理活動被恰到好處地相互聯(lián)系了起來,同一種類酶可能同時參與幾種不同,甚至相互排斥的生化過程,不是簡單的羅列與堆砌,而是一種復雜精致的榫卯:每一處“設計”都顯現(xiàn)出“造物者”的得心應手。 所有人都為之振奮,研究所內的熱情氣氛也空前地高漲。但這些激動對我們的研究工作其實沒有任何幫助,生物化學方面的研究依然困難重重,而且我們還因此多了一項額外任務——定期提交報告,評估“小灰人”的實際功能與用途。 這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雖然我們也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通過基因拼接簡單改造生命,創(chuàng)造出諸如產生蛛絲蛋白的酵母,或是能夠發(fā)出綠色熒光的小鼠,但“小灰人”顯然不屬此列。它并不會“生產”某些神奇化學物質,不同環(huán)境下的代謝產物也不盡相同。在我看來,這些家伙的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頑強地“活著”。 但是白世珠——我的新伙伴——卻對這項工作興趣十足。在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很熟識了,由于試驗場地稀缺,像她那樣對試驗場地沒有太多要求的研究人員都得輾轉各個實驗室間,尋找一張空的桌子,因此我還在自己的實驗室里特意騰出了一個角落供她存放自己的電腦與資料。對她——以及研究所里的很多人——而言,任何與“造物者”有關的想象都比我們在生物化學領域取得的任何實際突破來得更加激動人心。 “我仍不明白,即便這些項目最后真的證明它是其他智慧生物創(chuàng)造出來的,又能有什么用呢?”有一次,我向她抱怨說,“我不是說這樣的證據(jù)不重要,但這又不意味著我們就能見到那些智慧生物,或者和他們說上話,更別提帶來什么實質的科學飛躍了?!?/span> 白世珠被我的抱怨給逗樂了:“你說得就好像宇宙里存在其他智慧生命非常稀疏平常一樣?!?/span> “難道不是嗎?” “一些觀點認為智慧可能是生物進化中的偶然產物。因為演化沒有方向,所以智慧生物其實是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產生的,就跟買彩票似的。畢竟地球有40億年的歷史,可至今為止也只出現(xiàn)過人類這么一種發(fā)展出文明的智慧生物。” “但在頭34億年里,地球上的生命最多只是些在水里游來游去的蟲子?!蔽曳瘩g她說,“你必須得承認,智能的產生需要對應的生理基礎。腦作為一種生物器官實際只有大約5億年的歷史,而具有復雜結構的腦只有2億年的歷史。這個時間長度只相當于人類進化史的50倍,靈長目歷史的20倍。從數(shù)學期望的角度來說,這可算不上買彩票?!?/span> 白世珠像是來了興致,“那你相信地球殊異假說嗎?” “什么?” “就是說,地球獨特的天文和地質條件對生命的進化過程產生了重要影響。宇宙里沒有其他行星,或只有很少幾個行星,能像地球一樣支持復雜的生命?!?/span> “宇宙里有多少顆行星?”我反問她。 “從目前的觀察結果來推測,銀河系里大概有兩千到四千億顆恒星,其中大約有兩百億顆擁有和太陽類似的恒星系統(tǒng),其中的五到十分之一擁有類地行星。” “那就是至少二十億顆類地行星?!蔽衣晕⒐浪懔艘幌?,“即使地球是百萬分之一的巧合,我們也會有將近兩千個類似地球的環(huán)境。況且,我覺得它更像一種詭辯。我們認為復雜生命需要像是地球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那是因為我們所認識的復雜生命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誕生的。但沒有證據(jù)表明我們所知道的生命就是生命演化的唯一方向?!?/span> “好吧,那么接下來的這個問題就會很有意思了?!卑资乐橥蝗唤苹匦α似饋恚笆紫?,我們假設生命廣泛分布在銀河系的各個角落;其次,我們假定40億年是一顆星球從產生原始生命到發(fā)展出技術文明所需要的平均長度。那么,即使一顆星球只比我們早一萬年產生生命,它們的技術文明也會發(fā)展到我們無法想象的高度。而且這樣的情況應該非常普遍,因為銀河系有130億年的歷史,而地球只是顆很年輕的行星。那么問題來了,那些外星人都在哪兒呢?為什么從來都沒有技術高超的外星人來地球拜訪我們呢,它們存在的證據(jù)又在哪呢?”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咯,我說的是在小灰人被發(fā)現(xiàn)之前?!?/span>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鉆進了她事先設好的圈套。的確,對生命進化而言,一萬年的確是段微不足道的長度,但對技術發(fā)展來說,這已足夠我們發(fā)展出現(xiàn)今無法想象的奇跡了——人類文明的長度還不到一萬年呢。 就在我還在為這個問題傷腦筋時,白世珠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滾燙的茶水,慢慢抿了一口:“也別太費心。這個問題叫做費米悖論,天文學家已經為它吵了快70年了。” “那么,你們是怎么解釋的呢?” “最廣泛的解釋就是大過濾器理論?!彼畔卤?,走到實驗室的白板前,拿起黑筆在上面畫了一條末端帶著箭頭的長線,然后在線段中央畫了一個圈,“假設這是生命從原始細胞發(fā)展到星際文明的整個過程,而這是我們。”她指了指那個圓圈,“該理論認為,在這條路線上存在一個或某幾個障礙?!彼诰€段上畫了幾條豎線,“絕大部分生命都在這些障礙前失敗了,停滯不前或徹底滅絕。換句話說,它們被‘過濾’掉了?!?/p>
“那么,這些‘障礙’是什么呢?” “沒人知道?!卑资乐槁柫寺柤?,“我們沒有參考對象,所以這些都是假說。我們剛才已經討論過兩個可能的障礙——‘生命的產生是困難的’或‘智能的出現(xiàn)是個小概率事件’。也可能智慧生命天生就有自我毀滅的傾向,所有文明在發(fā)展成為星際文明前就把自己給弄死了。” “這和‘小灰人’又有什么關系?” “小灰人的意義在于,”白世珠又在代表“我們”的那個圓圈前面畫了另一個圓圈,“這是小灰人代表的文明,它的技術水平顯然比我們更高。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向,起碼前面這一段路是可以通過的?!卑资乐椴恋袅艘粭l豎線,“這樣的證據(jù)越多,我們就知道前面的路越順暢?!?/span> “那么,你現(xiàn)在會怎么解釋費米悖論呢?” 白世珠雙手環(huán)抱,看了看白板上的箭頭。此時從圓圈到箭頭的頂點之間已經沒有豎線了,許多的圓圈一個接一個地連接著,一直通向箭頭的終點,“沒準只是我們之前的運氣不好罷了?!?/span> 這個解釋并不那么容易讓人接受。雖然我們能夠理性地認識到那些小概率的事情的確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認為它們真的會發(fā)生。而當它們發(fā)生時,我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事情一定在哪里出了問題。 那天我給程曉曉打電話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想太多。 朋友們告訴我,她住進了醫(yī)院。癥狀始于一個月前,起先是面色蒼白和頭暈,然后是嘔吐,直到某天她突然暈了過去,是姜瀾和幾個急救人員手忙腳亂地把她送進了醫(yī)院——那時她已經懷孕接近六個月了,雖然時間尚早,可也不算反常。 可是,那天接電話的是姜瀾。 “前幾天確診了,是癌癥晚期?!彼恼Z氣里透著疲憊,沒有更多的感情色彩,似乎只是在機械地重復。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我才緩緩開口:“怎么會這樣?” “不清楚。”他的聲音變得更低了,“醫(yī)生也不知道。他們說這種情況一般是家族遺傳,但她家里也沒有過這樣的情況?!?/span> “她現(xiàn)在情況怎樣?”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問他。 “醫(yī)生說,大概還有半年?!彪娫捘穷^的他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小會。 “能做手術嗎?或者化療,放療?” “還要進一步觀察,醫(yī)生說現(xiàn)在有種新藥能用,能延緩病情發(fā)展。如果積極治療,也許還能有兩三年,沒準會發(fā)現(xiàn)新的特效藥也說不定……” 這話聽上去像是廉價的許愿,但總歸好過沒有。不過他的話里仍有一些遲疑和不確定。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氣,“醫(yī)生說,藥物會影響孩子發(fā)育。而且,孩子也不利于他們控制病情?!?/span> 我覺得束手無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依舊給出了自己看法:“她知道嗎?” “我還沒有告訴她?!?/span> “她應該知道?!?/span> 這是整件事里我做出的,最為錯誤的建議。 在第十次情況通報會上,幾名來自北大的研究者通報了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他們在“小灰人”的染色體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類異染色質”。 異染色質是細胞染色體中的“惰性區(qū)域”,它們通常呈現(xiàn)出一種高度緊密的凝集狀態(tài),很少包含有活性的基因,也很少參與細胞的轉錄過程。 雖然“小灰人”存儲DNA的方式與地球生物并不相同——這也是為什么學者們沒有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類異染色質”的原因——但它也包含類似異染色質的區(qū)域。那些地方的DNA鏈條緊密地纏繞壓縮在一起,既不參與基因表達,也沒有任何生物功能,只是單純隨著“小灰人”的分裂繁殖,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 對于這些“類異染色質”的作用,通報會上并沒有得出明確的共識。 最簡單的解釋認為它是一種保護手段——“造物者”承認它們不能盡善盡美,于是做出妥協(xié),用這種方式來隔離和保護重要基因免受有害物質的破壞與干擾。另一些觀點則試圖從生物以外的角度思考問題——既然它是智慧設計的產物,那么我們沒道理認為“小灰人”體內的每個部分都必須為生物本身服務,借以合適的編碼方式,A、T、G、C四種堿基同樣能用于保存李白的一首詩歌,或是我們在群星中的位置坐標。 但最吸引我的仍是那幾位北大研究者提出的第三種設想。他們認為這些序列并非真正的“惰性區(qū)域”, “小灰人”也沒有我們看上去那樣簡單?!邦惍惾旧|”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其構成又如此之復雜,遠遠超出存儲信息或保護關鍵序列的必要。倘若“造物者”真能自由地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那么我們看到的“小灰人”或許只是一座大廈的底部——也許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這些“類異染色質”會受到激發(fā)開始工作,并展現(xiàn)出新的變化。 在通報會結束后,白世珠似乎被第三種設想給迷住了,且不想就此打住。 “單個的細胞真的能夠控制自己表達或使用哪些序列嗎?它怎樣才能知道什么時候使用這些基因,什么時候不去使用呢?“她鍥而不舍地追問我。 “我覺得你陷入了思維定勢。”我推開實驗室的門,示意她跟上,“你覺得它是有生命的,所以才會有一種自主選擇哪種基因表達的錯覺。你應該將它想象成一種機器,接收外部信號,同時根據(jù)內部固有的邏輯運行不同的程序。我們也是從單獨的受精卵發(fā)育出來的。你的肝細胞和上表皮細胞有著完全相同的基因,但并不是我們自己決定身體的哪一部分細胞發(fā)育成為肝臟?!?/p>
“但人體有各種復雜的激素來引導細胞分化,自然界中可沒有那么復雜的化學信號。” “細胞分化并不一定是生物激素引導的結果。溫度也能用于調控基因表達。比如鱷魚的卵在30℃以下孵化出來的全是雌鱷,而在33℃以上孵化出來的則全部都是雄鱷?!?/span> “你是說,溫度的高低會改變鱷魚卵的基因,讓后代產生不同的性別?” “沒那么復雜。溫度沒有改變基因,只是改變了基因的表達方式?!?/span>我將手里的文件夾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黑筆在白板上寫下幾個字: 我不是一條公鱷魚 “假設鱷魚的受精卵里有這樣一組基因。這些基因決定了幼鱷的性腺發(fā)育。如果這些基因正常表達,那么從蛋里孵化的鱷魚就是雌性的。但在較高的孵化溫度下,受精卵細胞內的某些分子發(fā)生構型變化。那些構型發(fā)生變化的分子能夠結合在這段序列中的某個位置,從而讓這段基因在表達過程中發(fā)生錯誤。這種故障可能會讓基因停止表達,也可能會讓這段基因過度表達,而它造成的最終結果就是——” 我用手攔住了句子中的“不”字。 “我是一條公鱷魚。”白世珠讀了一遍白板上剩下的字。 “沒錯。就是這么簡單。” “也就是說,不同的表達錯誤還會產生不同的后果?”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隨機發(fā)生的表達錯誤都不會有什么意義,就像你從一個句子里隨意刪掉幾個字,剩下的部分就會變成一段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但在一些罕見的情況下,我們的確有可能得到一個全新的句子?!蔽疑焓植寥チ税装迳系摹肮弊?。 我不是一條鱷魚 有種觀點認為,癌癥也是一種細胞層面的表達錯誤。 能夠導致腫瘤的基因廣泛存在于我們所知道的絕大多數(shù)動物體內,并在細胞的正常生長與分裂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當細胞所處的環(huán)境發(fā)生惡化時,這些基因會開始變得活躍,促使單個細胞擺脫生物的控制,成為瘋狂生長的獨立個體,期望自己能夠逃脫凋亡的命運。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單個細胞的自我求生機制最終殺死了癌癥病人。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這種觀點太過荒唐,但如果這些年的學習告訴了我什么,那就是生命總是本能地拒絕死去。 當我隨著姜瀾一同穿過病房的走廊時,我的腦子里就在胡思亂想這些東西。 我還記得那條通道的樣子,地上鋪著瓷磚,光線有些暗,頭頂上有許多巨大的金屬管子順著走廊一直延伸,時而分叉通往不同的房間??諝饫锵舅臍馕蹲屛矣X得緊張,想要打退堂鼓。但向研究所告假并不容易,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揮霍。 最后,我們來到了一扇乳黃色的木門前。姜瀾先推門進去,示意我稍微等一等。但片刻后,他就回過頭來,招了招手,讓我進來。 我看見程曉曉臥坐在病床上。她比我記憶中要瘦了許多,但仍留著一頭短發(fā),而不像我以前見過的其他癌癥病人那樣統(tǒng)統(tǒng)光著腦袋——但很快,我便意識到,那是因為她還沒有開始化療的緣故。 看到我進來,她笑了笑,拍了拍床邊的椅子,但還是有些疲倦。我順從地坐了上去,與她寒暄了幾句。姜瀾則開始忙著收拾病房里的零碎垃圾。 “媽媽說有些事要找你?!背虝詴詫獮懻f,“先別急著收拾。” 姜瀾應了一聲,但還是沒有停下來,就這么在我們兩人的注視下利索地收拾好了所有垃圾。他還是沒有馬上就走,而是看了看程曉曉。 “去吧?!背虝詴耘伺?,“就這么一會,我又不會去哪?!?/span> 他點了點頭,提起剛收拾好的垃圾袋,走出了門,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說:“我就在這邊,有事叫我?!?/span> 程曉曉點點頭,目送他離開了視線,才轉過頭來,“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你只管說。”我點了點頭。 “醫(yī)生已經跟我說過情況了?!彼f話的聲音很細。我握住了她冰涼且瘦骨嶙峋的手,試圖給她一點安慰。 “我想保住孩子。你幫我勸勸他。” 我已不記得自己當時想了些什么,或許腦里只有一片空白。我笨拙地想要安慰她,告訴她要聽醫(yī)生的建議,盡早治療,才會對病情有幫助。但她沒有理會,只是繼續(xù)說:“我已經問過醫(yī)生了。他們說如果保守治療,現(xiàn)在的病情對胎兒發(fā)育不會有影響?!?/p>
“再拖就危險了?!蔽以噲D警告她,卻又覺得徒勞。程曉曉的語氣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堅定,沒有絲毫商量的意思。 “我問你。”她把手抽了出來,掙扎著坐起來一點,試圖與我保持平視,“醫(yī)生說我還有多少時間?”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幾次想要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年?兩年?就算用藥也是拖著吧?”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沉默了一會,又問,“如果我開始化療,我就不會再懷上孩子了,是吧?” 利用化學療法治療癌癥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緩慢殺死病人的過程。我們將毒素注射進病人的體內,試圖阻斷細胞增值分裂過程,然后寄希望于病人能比她體內的癌細胞活得更長一點。無論是對病人本身,亦或還在母親體內發(fā)育的嬰兒來說,都無疑是一個危險而又充滿變數(shù)的過程。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她止住了我的話頭,“你想告訴我,這只是生物的本能,不是我自己考慮的結果,是我身體里的那些什么基因啊,激素啊在告訴我要保護自己的孩子。你總這樣說?!?/span> 我無法反駁。 她嘆了一口氣,再度握住我的手,反而像是在安慰我:“那讓我來問你。我們把情形變得更簡單些。假如我沒有生病。你就當這是一場車禍,我和孩子被困在汽車里。車馬上就要山上滾下去了。我已經卡住了,但是我還能救她,你覺得我們就應該這樣一同滾下山去?” 我沒有回答,因為姜瀾回來了。 那場爭吵持續(xù)了大約兩周的時間,或許更長一點。幾乎所有人都表達了反對的意見,程曉曉一個人孤立無援,卻依舊毫不動搖地堅持了下來。 最為諷刺的是,在這件事情上,時間成了她最大的幫手。 這就好像是一場危險的走鋼絲游戲,日子每前進一天,她面臨的危險就增加一分,而她的勝算也跟著擴大一分。漸漸地,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放棄了勸說,默許了她的選擇或不再發(fā)表意見。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加入爭論的任何一方, 只是埋頭在研究工作里,試圖將那些令人惱火的想法都拋到腦后。為此我參加了一個由幾位生物學家組成的非正式研討小組,想要擴展思路,從更多更全面的角度去探討“小灰人”的用途。 我們合作的第一份正式報告提到了“小灰人”與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作為一種精心設計的生物,它能在地質化學循環(huán)中分飾許多不同的角色。既能像植物一樣利用水與二氧化碳產生氧氣與有機物,又能像動物與真菌一樣消耗氧氣,并將有機物重新分解為水與二氧化碳。更為精妙之處在于,每一個“小灰人”細胞都是完全獨立的個體,能夠根據(jù)自己所處的微小環(huán)境做出切實的改變和調整。這樣一來,全體“小灰人”組成的集合就成了某種海綿一樣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在環(huán)境中的各種物質進行交換,將環(huán)境中各種組分的比例維持在一個適當?shù)姆秶鷥取簿褪俏覀兂Uf的“生態(tài)圈”。 因此,我們在報告里指出“小灰人”可能是一種用來在密閉體系中穩(wěn)定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機器”——就像我們給航天飛船安裝的環(huán)境循環(huán)系統(tǒng)。這個觀點在情況通報會上得到了熱烈的討論,甚至有些研究者還提出了更進一步的看法——既然“小灰人”能在各種極端環(huán)境下生存與繁衍,那么它完全可以被當作一種改造行星環(huán)境的工具?!霸煳镎摺敝恍鑼⑺鼈儾シN在其他行星上,“小灰人”就能不斷繁衍,自動將行星的大氣環(huán)境逐漸改造成“造物者”需要的模樣。 這樣的設想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內容。 在LHB(Late Heavy Bombardment,太陽系晚期重大撞擊)期間,不計其數(shù)的彗星、小行星沖進內太陽系,與火星、地球、月球、金星和水星發(fā)生了密集碰撞。這場狂轟濫炸前后持續(xù)了幾億年,把內太陽系的幾個星球砸得千瘡百孔。 具體到地球上,大概每100年就會炸開一個直徑20千米以上的撞擊坑,小一些的撞擊更是頻繁到無法統(tǒng)計;據(jù)粗略估算,LHB可能在地球上造成了超過22000個直徑大于20公里的撞擊坑、約40個直徑1000公里的撞擊盆地、還有幾個直徑5000公里的巨型撞擊盆地。 剛剛冷卻下來的原始地殼在轟炸中再次熔化,并向宇宙飛濺出大量物質,有些甚至濺上了月球。那時的地球環(huán)境與現(xiàn)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甚至可以說是生命的地獄。但凡事皆有利有弊,這些撞擊地球的小天地摧毀了地球早期生命繁衍生息的條件,卻也給地球帶來了福音:它們攜帶了大量的水和有機物,一方面為地球海洋的形成積累了資本,另一方面也為地球生命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在大約35億年前,一類被我們稱為藍綠藻的原始細菌在進化過程中掌握了光合作用竅門。這些先驅者們開始在陽光充足的淺海區(qū)域大量繁殖,不斷地消耗二氧化碳與水,并將光合作用的副產物——游離氧釋放到了海水中。 這些游離氧很快就與海床上的還原性礦物發(fā)生反應,轉變?yōu)楣腆w氧化物沉積下來。但當海水中所有的還原性物質都被氧化殆盡后,無處可去的游離氧便在水中快速累積,或釋放到大氣中。由于缺少進行有氧呼吸的微生物消耗快速積累的氧氣,逐漸升高的氧氣濃度引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并滅絕了絕大多數(shù)原始厭氧細菌,為需氧微生物騰出了足夠的空間,才最終建立起了全新的,一直沿用到今天的氧循環(huán)體系。 在進化學上,這個過程被稱為氧化災變。它是我們所知道的第一次生物大滅絕,也是生命改造地球環(huán)境的直接證據(jù)之一。顯然,相對“小灰人”而言,這個過程要一些簡單——至少它能跳過進化的挫折和逶迤,直接從無氧呼吸過渡到有氧呼吸。 在隨后提交的報告里,我仍對“改造行星環(huán)境”的假說提出了反對意見。 在《圣經》里,上帝只用了一天時間創(chuàng)造了天空,但實際上生命卻花了大約25億年的時間才將地球大氣勉強改造成我們熟悉的模樣。即使“造物者”與它的“小灰人”能夠將這個過程加速一萬倍,它所需要的時間仍大大超過了人類文明的長度。顯然,孕育一顆生機勃勃的星球有著我們這樣短命的物種無法想象的艱難。 十月底,我從姜瀾那里得知了程曉曉分娩的消息,是個早產兒——這并不難預料,因為母親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所幸新生兒雖然虛弱,但并沒有大礙。新生命的誕生也給這個一直被憂郁籠罩的家庭帶來了一絲新的喜悅。 電話里,姜瀾的聲音也輕快了許多。他告訴我,程曉曉產后恢復得不錯,化療與其他更加危險的治療手段逐漸被提上日程,事情好像走上了正軌,前方充滿希望。 “特大新聞?!卑资乐榧睕_沖地推開實驗室的門,“我剛才看到了關于隕石的完整分析報告?!?/span> “哦?”我放下手頭的報告草稿,“慢慢說,我不著急?!?/span> “隕石,他們在那顆隕石里找到了水成巖和變質巖構造?!?/span> 我不是太明白她的意思。 “水成巖!”白世珠又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你知道水成巖是依靠流水的搬運和沉積作用形成的吧?” “你是說,那顆隕石是從另一顆行星上來的?” “類地行星。”她點點頭,又強調了一遍:“至少它上面曾有過水循環(huán)?!?/span> “可它是怎么離開自己的行星進入太空的?它又不是火箭。” “的確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當行星與其他小行星劇烈撞擊時,偶爾會產生速度足夠脫離行星引力的碎屑。”她頓了頓,又補充說,“我們也發(fā)現(xiàn)過來自火星和月球的隕石?!?/span> “那它會是從火星上來的嗎?” “不,它和火星隕石的特征不能對應。我們認為它應該是來自其他恒星系的碎片?!?白世珠在實驗室里來回踱著步子,自顧自地說起來,“但那樣的話,就意味著它的速度不僅要脫離行星本身的引力,還要脫離它所在恒星系的引力。這可比從火星來的隕石要快多了。當時的撞擊一定非常劇烈?!?/span> 我突然有了個想法,脫口問道:“你覺得那顆行星現(xiàn)在怎樣了?如果是有水環(huán)境的行星,‘小灰人’肯定能在上面生活,沒準就連創(chuàng)造它們的生物也生活在那上面呢?!?/span> 白世珠愣了一會,顯然她之前并沒有想那么多。她抿了抿嘴唇,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摧毀整個行星的災難?!?/span> 白世珠的估計不無道理。在那之后不久,研究院就專門針對隕石的研究進展,進行了一次情況通報會。一大群從事天體力學的人都在談論白世珠之前思考的問題:如何讓一顆行星上的石頭獲得足夠速度,從而擺脫整個恒星系統(tǒng)的引力。他們談論了好些理論模型,同時演示了許多模擬動畫,卻始終無法達成明確的共識。 白世珠解釋說,碰撞過程需要產生無法想象的巨大能量,才能讓飛濺起的石頭獲得足夠的速度脫離恒星系統(tǒng),但根據(jù)目前的天文學的觀測經驗來看,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完成這樣的壯舉。 不過對于我這樣一個全然的門外漢來說,他們演示的東西已足夠令人印象深刻了——在投影幕上,那些用來代表行星的藍色球體紛紛在巨大的沖擊作用下變形,破裂,四散飛濺,就像被子彈擊中的水球或膠凍,最后只剩一堆殘缺不全的碎塊遺留在軌道上。 那真是一場壯麗的死亡。 相比之下,程曉曉走得悄無聲息。在完成分娩的一個月后,她的身體狀況開始急轉直下,白細胞計數(shù)快速升高,腹腔出現(xiàn)積水,器官也開始衰竭。雖然醫(yī)生給她用上了寄予厚望的新藥,卻也無能為力。她的身體就像高速運轉時突然崩斷的機器,快速且無法挽回地垮塌掉了。 我與她的最后一面是在殯儀館里。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冰棺里,而我站在邊上。他們給她化了妝,為了讓她能體面一些,但冰冷的寒氣卻讓我感到害怕。在這之前,死亡對我而言似乎是件很遙遠的事情,但現(xiàn)在我一想起來就覺得哆嗦。也正因為如此,我更加無法理解程曉曉是如何坦然面對自己的決定的,她不會害怕嗎? 研究所里的工作漸漸慢了下來。雖然突破時有發(fā)生,但大部分工作都已進入深水區(qū),很難在一朝一夕有所成就。 不久后,我們接到了項目收尾的通知,研究所開始按計劃分批撤走研究人員。 趙中校告訴我,與“小灰人”有關的信息以及我們的研究部分成果會逐步、有序地公開,后續(xù)計劃包括更大規(guī)模的跨國科研合作,還有某些絕密項目。 但我已不太在乎了。在經歷了近十個月的封閉工作后,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擰干了的毛巾,再沒有一點力氣了。 我很快就提交了自己的最后一份報告,打好鋪蓋準備回家。離開研究所時,是趙中校開車送的我,白世珠也來為我送行,雖然我知道她只是想借機透個氣。 已經入夜了。山區(qū)里的風很涼,凍得我直哆嗦。當我把最后一點行李扔進趙中校那輛小車的后備廂后,白世珠幫我拉開了車門。 “想聽聽我準備提交的最后一份報告嗎?”在跟著我鉆進車里后,她沖我擠擠眼,“趁你現(xiàn)在還沒離開所里。” 我朝著坐在前面,正在發(fā)動汽車的趙中校努了努嘴。 “沒關系的,”白世珠笑著說,“嚴格來說,你還沒出研究所呢。” 趙中校哼了一聲,但沒有表示反對。 “那就說來聽聽吧。反正路還長著呢?!?/span> “行。那就從頭說起?!彼h(huán)抱起雙手,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整理思緒,然后突然發(fā)問,“如果——我是說假設,你現(xiàn)在要策劃一次星際殖民,你會怎么做?” “什么?”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怪問題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把問題說得具體點。假設在離我們最近的半人馬星星系,有一顆類地行星,它距離我們大概有4.2光年。我們希望前往那里進行永久定居,你覺得我們應該做些什么?” “顯然我們得造一艘飛船把人運過去?!蔽野腴_玩笑半當真地說。 “沒錯。但這不僅僅是將人送過去的問題,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那顆星球離我們太遠了,我們不可能等殖民者在它上面降落之后,再去問他們需要些什么。我們必須在發(fā)射飛船之前就做好全部計劃。首先,我們得考慮送多少人過去,才能保證殖民者能夠順利地生活和繁衍下去。我記得你們生物學里有一種說法,如果一個物種的數(shù)量少到一定數(shù)量,即使它們還能繁殖,也沒法在自然界生存下去?” “是的,功能性滅絕。如果種群數(shù)量過少,生物會因近親繁殖導致基因庫逐漸縮小,物種的適應能力就會下降,最終導致滅絕。如果想避免這種情況,起碼需要移民一萬人,甚至更多?!?/span> 2013年,波特蘭大學的卡梅倫·史密斯博士正兒八經地用計算機模擬了一次星際殖民活動,試圖弄清一艘飛向新世界的飛船究竟該攜帶多少人才能保證基因庫的多樣性不受影響。在此之前,人們普遍認為我們只需幾百人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有些人甚至愿意相信“亞當與夏娃”的故事。因此,當史密斯博士和他的同僚們公布這一結果時,你可以想象人們的驚訝之情。 “也就是說,我們要在殖民飛船上準備足夠一萬人使用的補給和循環(huán)系統(tǒng)?!?/p>
“如果我們選擇以冬眠的方式度過旅途呢?” “但在新行星降落后,他們仍要擴張到星球表面?;蛟S他們可以使用當?shù)氐牟牧洗罱ň幼〉兀钤缙诘膸状趁裾弑仨殧y帶足夠的補給——即使我們找到了一顆宜居星球,那上面的大氣環(huán)境也不可能與地球完全相同,他們可能需要搭建封閉結構來改造局部環(huán)境。這樣一來,最大的問題就是殖民飛船本身了,我們現(xiàn)在的火箭是沒法執(zhí)行這種任務的?!?/span> “是因為速度嗎?” “不完全是。是推重比。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化學火箭需要快速消耗大量的燃料來產生推力,這意味著為了達到更高的速度我們需要攜帶更多的燃料。而更多的燃料又會讓加速變得更加困難。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現(xiàn)代火箭發(fā)射時,燃料的重量可能要達到全重的75%以上。對于更遠一些的星際航行來說,運送一噸物資可能需要花費數(shù)十噸的燃料?!?/span> “那么我們有什么其他的選擇嗎?” “離子推進器,或者其他類似的電推力發(fā)動機。它們發(fā)射帶電粒子而不是高溫氣體產生推力。只要有足夠的能源,它們能夠用很少的燃料工作幾年甚至幾十年?!?/span> “聽起來不錯。但我好像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火箭?!?/span> “因為這類推進器的推力太小了。它們提供的加速度可能只能讓飛船的速度每秒增加1厘米每秒。這樣的速度不能夠讓火箭脫離地球的重力場。但是這種推進器在低重力環(huán)境,比如人造衛(wèi)星上的運用已經很廣泛了?!?/span> “但是那樣慢的速度能有什么用呢?” “慢的是加速度,并不是速度?!卑资乐榉瘩g道,“關鍵在于加速時間。即使加速度只有0.01米每二次方秒,也就是速度每秒增加1厘米每秒,加速10天后飛船的速度就能超過第一宇宙速度,加速一個月后它就比我們曾經造出過的任何飛行裝置更快——而且只要燃料足夠它能夠一直這樣工作下去。加速一年的時間它就能達到光速的千分之一,再往后越來越快。這已經是我們無法想象的速度了?!?/span> “聽起來不錯。”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但白世珠卻立馬給我潑了一瓢冷水:“即使這樣,前往距離我們最近的恒星,也需要花費大概一百六十年。而前往距離第二近的類地行星格利澤832c,需要穿越16光年的路程,也就是大約二百五十年?!?/span>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們其實還得考慮社會效應。假如這趟旅程真的就和你們說的那樣,中途花上一百多年時間,那么你們送這些人過去就和送他們去死一樣?!敝耙恢背聊_車的趙中校突然說話了。 我們沉默了。這的確是個問題。那些殖民者會從人類社會中徹底消失。對于他們的親朋好友來說,躺在冰凍棺材里越飛越遠和執(zhí)行死刑沒有什么區(qū)別。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遠征——不論是從空間還是從時間上來說都是如此。 即使一百六十年后,殖民者們真的在半人馬阿爾法星的某顆行星上建立起了殖民地,他們與地球之間的往返也需要花費三百年的時間,甚至哪怕一句簡單的無線電問候也要花費八年的時間才能跑一個來回。 “好了,我明白了。星際殖民是一件非常困難,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舉手投降,“但我完全看不出這和‘小灰人’有什么關系?!?/span> “現(xiàn)在,有趣的地方才真正開始?!卑资乐殚_心地笑了,似乎談話才剛剛進入佳境,“讓我們換一種思路,我們可以不運送成年人,而是運送冷凍胚胎,甚至冷凍受精卵,前往半人馬阿爾法星。整艘飛船由電腦程序控制,不使用任何宇航員。等抵達目的地后,飛船自動著陸,電腦可以控制全自動的機器離開飛船搭建一個封閉環(huán)境,然后激活藻類生長,讓它們繁衍到足夠的水平,改造封閉體系里的大氣,創(chuàng)造出一個適宜人類生活的小環(huán)境。待一切都準備好后,電腦會激活胚胎。這樣一來,等第一批殖民者誕生時,他們已經有適宜的空氣與充足的食物了?!?/span> “你想讓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嬰兒殖民外星?他們充其量只是基因上的人類而已,就算你把必要的知識存儲在飛船電腦上,他們都未必能正確理解那些知識。” “我知道這中間有很多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一種可以考慮的方法。況且,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把殖民者送上飛船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不再是人類社會的一員了,他們將來會有一個半人馬星社會,或者別的什么。想想看,這可是一項需要花費一百六十年的殖民任務。一百六十年啊。一百六十年前我們還是清朝人呢?!?/span> 一百六十年。 我記得一百六十年前的中國還在清朝道光皇帝的統(tǒng)治下,鴉片戰(zhàn)爭剛剛結束,清朝開始走向衰敗,英國剛剛完成工業(yè)革命,列強開始劃分勢力范圍,兩次戰(zhàn)爭席卷了全世界,再然后是東西方冷戰(zhàn),人類好幾次站在自我滅絕的懸崖邊上,甚至現(xiàn)在都有很多人認為世界毀滅的陰影從未遠去。 另一方面,我也不得不承認,單純從生物學的角度考慮,白世珠的新計劃的確更好一些,但這不是在殖民,這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和我們基因相同的外星人。 可是,即使我們將掌握著人類文明法則與知識成果的成年人送過去,情況就會變得更好一些嗎? 白世珠繼續(xù)說道:“甚至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一點。我們可以不攜帶胚胎,我們直接將人類的基因庫送過去?!?/span> “什么意思?” “人類這個種群的所有基因都送過去,沒有細胞核的卵細胞,讓程序挑選基因注入胚胎,然后進行孵化?!卑资乐榻忉屨f,“我對生物學不太熟悉,但如果我想的沒錯的話,半人馬阿爾法星上的殖民者和我們可以算做同一個物種?” 沒錯,直到進化讓我們越行越遠,就像是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地雀。 “這樣太科幻了。”我抱怨說,“這簡直就像是……” 創(chuàng)造生命。 我突然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套索,越是掙扎,這個套索就扎得越緊,讓人喘不過氣來。 “現(xiàn)在,你明白那個問題了嗎?”白世珠顯然讀懂了我的表情,“為什么‘造物者’愿意違反進化的規(guī)律,創(chuàng)造一種能夠保證遺傳序列可以百分之百被準確復制的生物?” “它們要保證自己的基因庫完整無缺?!?/span> 這也是為什么小灰人包含了大量看起來毫無意義的“類異染色質”——因為那些序列根本不是它的基因。雖然如此,它依舊盡職盡責地復制著這些完全無用的序列,期待著有一天某種特殊的生物刺激告訴它時候已經來臨。然后,它會去啟動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系統(tǒng),去孕育新的生命——去孕育它的造物主,或者造物主的后裔。 “說到底,它就是一個活的飛船電腦,一個搖籃。它在為自己的設計者改造環(huán)境,讓新世界變得更適宜生存?!卑资乐槁冻隽藙倮奈⑿?。 一個宏大得難以理解的計劃。改造世界,為生命做好一切準備。 上次地球完成這個過程花了大概20億年。 38億年前,最初一批化學自養(yǎng)與的細菌與能夠光合作用的藍藻將大氣與水體中的無機物轉化成有機物,固氮類細菌將鍵能穩(wěn)定、不易參與化學反應的氮氣轉化更加容易被生物利用的氨鹽。當藻類排出的氧氣太過充沛開始威脅到那些無氧呼吸生物的安全時,一些細胞進化出了有氧呼吸的機制,消耗氧氣,排出二氧化碳,讓大氣環(huán)境趨于穩(wěn)定,為自然圈填上最后一塊拼圖。 現(xiàn)在,有一群外星人打算用它們自己的造物來重復這個過程。為它們的后代扮演上帝,就像《圣經》里說的那樣:“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 “但你的假設還是沒有道理。”我指出白世珠的漏洞,“如果它真的是某種非常重要的殖民先驅,它應該搭乘某種飛船而非一塊石頭抵達這里。我們之前的推理更說明了宇宙飛船的重要性,任何星際殖民都是建立在一艘跨越星際的飛船上的?!?/span> “它的確是搭乘星際飛船過來的?!卑资乐樾钠綒夂偷鼗卮鹫f,“這才是最讓人不可思議的地方?!?/span> “那是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她的話。 “它的確穿越了星系,不是嗎?那顆隕星?!?/span> “你是說,隕星就是它們的宇宙飛船?” 一塊石頭和我腦海中的宇宙飛船實在相去甚遠,它沒有電腦導航,沒有推進系統(tǒng),沒有容納船員的艙室。見鬼,它甚至沒有著陸系統(tǒng),它只是一頭扎進大氣層,如果運氣夠好的話,它能在自己被空氣燒成灰燼前墜毀在地面上。如果地球的重力場沒有捕獲它,它就會保持原來的運動繼續(xù)滑行下去,也許永遠也不會落在任何星球上。 但從另一方面說,泛種論者或許會支持這樣的解釋——在他們的假說里,細菌之類的嗜極生物的確可以搭乘小行星與彗星這樣的“宇宙飛船”在不同的行星體系間傳播繁衍。 白世珠指出了問題關鍵:“它的確把‘小灰人’帶到的地球上?!?/span> “好吧,我承認,如果小灰人能在休眠狀態(tài)下忍受宇宙的惡劣環(huán)境,那么它的確不需要一艘像樣的宇宙飛船。但你覺得一個能夠創(chuàng)造生命的外星人就隨隨便便找了一塊石頭,然后對它踢一腳,指望它最終會落在地球上?這是不是有點太……”我愣了一會,最后把已經到了嘴邊的“不負責任”又吞了回去。 “它們并不知道它會落在地球上。你還記得我們討論過的費米悖論嗎?假設在銀河系里,能夠支撐生命生存的星球,或潛在的宜居星球有那么多的話,它隨便往哪個方向飛上足夠久的時間,它總會遇到一顆合適的星球的。而且,我覺得如果它們——那些設計者——已經做好計劃,甚至打算從頭開始改造一顆星球的話,考慮到這個時間花費,我覺得它們不在乎這顆石頭會在宇宙里沿著一個方向漂流幾千萬年或者幾億年。況且,我覺得它們不止發(fā)射了一顆石頭?!?/span> 我還沒有從一個時間跨度以億年計算的殖民計劃所帶來的震驚里清醒過來,因而沒有回應她,但白世珠仍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你還記得那份關于隕石的報告嗎?就算是在天體撞擊過程,這也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沒有足夠的動能,撞擊揚起的石頭很難脫離恒星系統(tǒng)本身的重力場。它們最終會落回地面,或者被恒星的重力捕獲,形成小行星群。但如果那不是一次天體撞擊呢?如果任何一塊石頭都能成為搭載新生命的搖籃,那么我們有一種簡單的方法來一次性發(fā)射足夠多的石頭,去播種新生命?!?/span> 我突然打了個寒顫,意識到白世珠所說的辦法:“它們把自己的星球給炸了……” 這樣一來,星球的核心和內層會在巨大的能量中直接摧毀,而它的外殼,或者說星球剩下的部分,卻在一瞬間獲得極高的速度,足以脫離恒星系的引力。它們中的許多會墜落進恒星里,或恒星系的其他行星上,但還有更多會脫離恒星系,攜帶著生命的種子飄向其他的世界。 “但是……它們?yōu)槭裁匆@樣做呢。即使我們無法離開太陽系,我們也不會想到去炸掉地球。我沒記錯的話,太陽還有幾十億年的壽命。就算無法穿越星系,我們也可以繼續(xù)活下去,完全沒必要離開自己的棲息地?!?/span> “如果恐龍發(fā)展出了智慧,它們大概也是這么想?!?/span> 我?guī)缀蹙鸵罅R出來。倒不是對白世珠,而是對自己。作為一個遺傳進化學家,我居然沒有想到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 地球已經經歷過5次大規(guī)模的生物滅絕事件和十多次小規(guī)模滅絕事件,沒有跡象說明這種循環(huán)會停止,也沒有跡象說明人類有能力安然度過下次滅絕事件。如果我們把時間角度拉得足夠長,就能發(fā)現(xiàn)地球也沒那么平靜,火山爆發(fā)、隕石撞擊、超新星爆炸都曾摧毀過地球上的生命,讓整個生物圈瀕臨崩潰。 即使我們自己能夠躲到太空,或者搬到火星上去,我們也沒法將所有人和整個生物圈運走。到時候我們就會變成太陽系里的孤兒,坐在自己打造的鐵棺材里,看著地球從災難中緩慢恢復——那肯定要花上幾百到幾千萬年的時間——這與殖民新的行星無異。 分布廣泛的種群永遠比分布狹窄的種群更容易生存下去,這是最基本的事實。 我終于想到了問題的關鍵:“如果我們能制造出科幻小說里那樣的飛船,超光速的飛船呢?” “如果,”白世珠平靜地重復了一遍,繼續(xù)為她自己那個宏大的假說填上最后的拼圖,“如果我們不能造出超光速的飛船呢?現(xiàn)代物理學并未給我們指出一條實際可行的道路來超越光速屏障。即使存在,它可能也要消耗無法想象的巨大能量,或許一次燃燒掉幾個太陽?” 她別過頭去看了看窗外,“你還記得我們討論過的大過濾器理論嗎?為什么我們看不到其他智慧生物存在的證據(jù)?現(xiàn)在,我有一個新的解釋。宇宙里之所以沒有充滿智慧生物,是因為有一堵所有生命都會撞上的墻,那就是宇宙本身。我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座資源匱乏的孤島上,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我們能擁有的資源或理論本身并不允許我們航行去另一座島嶼,宇宙并沒有為我們準備一艘能夠遠行的船?!?/span> 這時趙中校將車開上了高速路邊的一個休息站。他停了下來,建議我們休息一下,說自己也想抽根煙。于是,我們就從車里爬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他關上門,點燃煙。那一點點的火星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他抽了幾口,突然開口道,“其實白博士之前就跟我說過這一套東西。剛才你們討論時,我也在想。其實,我的感覺就和雪博士是一樣的。這套說法太不可思議,我敢說,你們拿去跟任何人說,他們都會這么覺得。不過,經你們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些年輕時的事情。” 我們看著他,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年輕時曾在黑龍江建設兵團待過。每年的夏秋之交,那里就會有一種魚從海里游上來,一直游到小河里去產卵。” “大馬哈魚?!蔽腋f。 趙中校點點頭,表示認同:“那里的人管那種魚叫達瓦魚。我們那附近的河里,有條土壩,約么著有一個人那么高。如果魚厲害些就能從壩下面跳起來,從上面翻過去,到更淺一點的灘頭上面去產卵。不過,大多數(shù)魚游到壩下面時都沒力氣跳過去了。但它們會在那里一直跳,跳到沒力氣再跳為止。休息時我們就去淌水,一捉一個準?!?/span> 他又抽了口煙,“那時我覺得這魚特別蠢。它們產卵的那個灘頭離土壩也就不到半分鐘的路,但那些魚硬是要跳過壩去才會產卵。我就在想,它們要是不去跳那個壩,在下面的水塘里產卵,說不定還有些力氣,也不會就那么輕易給捉住,沒準還能游回海里去。但后來,我跟那里的老漁民聊起這件事。他跟我說,那些魚可精得很,河里的魚都沒那個能耐去跳壩,它們要是跳過去,就能把魚子全都留在亂石灘的石頭縫里,等魚苗孵出來了,魚吃不著,鳥也吃不著??梢撬鼈兺狄稽c懶,不去跳那個壩,留在壩下邊水潭里的魚子肯定被其他魚吃得干干凈凈,那就白跑一趟了?!?/span> 他仰頭望向夜空里的星星,“我也不知道怎么地,你們說那些事情的時候,我腦子里就在想達瓦魚。在科研問題上,我比不上你們兩個,話怎么說來著,術業(yè)有專攻。雖然我覺得白博士的想法實在不怎么靠譜,但如果真的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能理解它們的?!?/span> 這是我第一次從書本以外的地方,聽一個人真真切切地談論大馬哈魚的洄游行為。書本,或其他學術論文,通常會將這種不可意思的行為歸結成一種由漫長進化導致的極端例子,一種由基因以及其他各種因素驅動的無意識行為。但書本同時也會指出,這是一種適應環(huán)境的結果。 許多r策略(指在繁殖過程中,親代投資低,親代一生一生繁殖次數(shù)少,子代數(shù)量多,子代存活率低但依靠大量基數(shù)保證種群穩(wěn)定的策略)的生物終生只繁殖一次,但它們會產下大量后代,希望通過數(shù)量而非質量取勝——在一個不夠穩(wěn)定,同時也無法預料的環(huán)境里,執(zhí)行這一策略的生物往往會具備更大的生存優(yōu)勢,更可能成為進化的贏家。 我靠著車窗,又思索了一會白世珠的假設。它并非無懈可擊,事實上,我能輕易挑出許多問題來——例如,即使是“小灰人”這樣的生物也不能改造所有的環(huán)境條件,比方說一顆星球的重力和磁場。但這些問題,以及它們的解決方案,不可能比這個播種計劃本身更加不可思議了。 也許,對于一個能夠設計生命的造物主來說,對基因庫進行一些修改使得后裔更容易適應各種不同的環(huán)境并非是件難事;或者它們對自己的基因多樣性足夠自信,愿意在完成創(chuàng)世紀的工作后,將自己的后裔再度交到進化的手里,任由小灰人在那些充滿變數(shù)的環(huán)境里一次又一次嘗試孵化造物主的后裔。 對于那些不幸的后裔來說,這樣的長輩是否太過殘忍了一些? 然而,考慮到有無數(shù)的種子會在中途被恒星燒毀,撞擊在完全荒涼的行星上,或在進入星球的最后關頭被濃密的大氣層燒掉,這種選擇似乎也沒什么可抱怨的。我在想,我們對繁衍后代的看法是否受到了生殖方式的影響。如果大馬哈魚進化成了智慧生命,它們是否會有和我們類似的觀點呢,或者它們還是會更贊同白世珠的看法? 我抬頭望向天空。漆黑的宇宙里群星閃爍,卻寂靜無聲。 回歸工作崗位的一個月后,我與姜瀾還有他的兒子一同去看了一次程曉曉。但當汽車行到公墓邊時,姜瀾最終打起了退堂鼓——或許是因為小孩子的搖搖車無法推上公墓園地里的石頭階梯,抑或只是怕觸景生情罷了。于是我獨自沿著公墓的一級級石頭階梯登上半山腰,找到了程曉曉的安息之所。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用一種混雜了怨恨與懊悔的心情看待程曉曉的選擇——為了一個陌生的新生命,我失去了一個老朋友,這并不公平。但我已經達成了某種理解。 我將鮮花放在她的墓前,祝愿她安息。 從墓園出來后,我看到姜瀾正抱著孩子在路邊玩耍。我不確定他需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從失去愛妻的陰影里走出來,但我能確定的是,生命依然在繼續(xù)。 看到我過來,姜瀾憐愛地將懷里的兒子放進搖搖車里,并細心地用小毛毯替兒子圍好,“別人都說,他的眼睛像他媽媽?!?/span> 我看著搖籃車里的孩子,他的眼睛明亮而活潑,充滿了生機,與我見過的許多嬰兒相仿。 “是的,眼睛像他媽媽?!?/span> 這是我聽過的對生物遺傳學最精煉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