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題曰：玉樓倩句愛清奇，香腕揮毫情自持。十首冰心誰辨真，肯將衷曲付殘枝。

? ? 話說寶玉正在憐惜香菱，忽見丫頭小鵲進(jìn)來傳信說老爺找他，寶玉聽罷對他道：“好了，不用你絮聒了，你回去罷，我已經(jīng)知道了?！毙※o擠眉弄眼笑道：“二爺此刻再臨時抱佛腳只恐來不及了，老爺要試試你的功課呢！”說完伸伸舌頭跑了。寶玉知道父親找他又系進(jìn)家塾之事，斯誠可畏，雖有一萬個不情愿，但已在前頭說過大話，說從此肯安心讀書，怎能推三阻四？只得慢慢踱到賈政書房來。王夫人正同賈政在談?wù)摻鼇砑沂码馊?，見寶玉踧躇著進(jìn)來，便叫他坐下慢慢聽著。賈政抬頭見寶玉生的澈骨粉嫩，紅條細(xì)白，只是一副困思懵懂樣子，冷笑道：“你又到那里瞎逛去了？叫了你半日，這會子才木出垂頭喪氣蹭來，屑屑嗦嗦的象個偎灶貓，還不肅神靜心坐好了？成日家書也不念，經(jīng)也不學(xué)，只和丫頭們?nèi)杖伶覒驈P鬧，令人憂忉，那宬屋里都鋪了幾層灰了。不肖的孽障！實不承望你功名雙收，光耀門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飯吃都難，迨及泯毀一世前程你才不笑了！”寶玉只低頭望著足跟。王夫人道：“明兒還到學(xué)堂里上學(xué)去。你那林妹妹也胡涂的很，只陪著你頑，略有老嬤嬤勸你一句，他便一邊岔住說：別理那老貨！那里象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千金小姐？我會找他說的，眼下仍須上學(xué)要緊。”賈政道：“提起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都要羞死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么茗煙助著主子鬧學(xué)堂，薛家孩子爭風(fēng)吃醋，一鋪狼煙的都是些什么？成何體統(tǒng)？如今還在怡紅院好好待著讀書，到學(xué)堂倘或再遇見那些跅弛不長進(jìn)的孩子，跟著好人學(xué)好人，跟著巫婆跳大神，橫豎學(xué)壞！每日家派兩個丫頭過來娖娖監(jiān)守陪侍，比在學(xué)堂作樣子蒙人強(qiáng)！”寶玉只低首唯唯諾諾應(yīng)著。賈政道：“回去念書罷，我和你母親還要商議些事，再敢亂跑亂逛，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寶玉應(yīng)了一聲慌忙的出去了，只聽賈政后面嚷道：“跑什么？敢是早想溜了？剛才的話都沒聽進(jìn)去不成？”王夫人忙阻道：“罷了，不管他了，該論及寶玉的親事了。有幾家找到大哥哥提起他們家女孩兒要說給寶玉，只是老太太已定下了黛玉，闔宅皆知。那年黛玉從揚(yáng)州乘舟帶來不少林家的家業(yè)，蓋大觀園使了幾多，余下的老太太說就當(dāng)作黛玉的嫁妝了。如今寶玉也大了，只知淘氣玩鬧，也得有個管的住他的才好。寶玉答應(yīng)要安心讀書，丫鬟亦俱已放出，寶玉雖聽黛玉這孩子的，只是黛玉又不引他入正道，還得勸著點(diǎn)。既是家里上上下下都認(rèn)定他兩個是一對兒，老太太又疼他兩個，索性過了這個月就把喜事辦了罷?！辟Z政道：“夫人操之過急矣！諶然黛玉模樣兒風(fēng)度極好，可性格尖酸刻薄，小性多疑，又是個黃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個人，比黛玉強(qiáng)過幾倍！”王夫人便問是誰。賈政道：“常公有美偲弱女，妙玉模樣兒、人品不比黛玉強(qiáng)？想當(dāng)年祖上帶兵建功立業(yè)，他祖父同咱們是生死相隨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個怪夢，夢見蜻蜓滿宅飛，醒來大病一場，請來個六安道士獻(xiàn)茶占夢，那道士也只胡言亂語一番。多虧他祖母來了，闡明此夢所主何事，才讓老太太心里塌實了。誰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兩家也多年未有往來，既然他住在咱這里，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怕咱寶玉還配不上人家呢！”王夫人道：“且不論姸媸，我也覺的那孩子很好，可是人家未必依允。寶玉心里只有一個黛玉，斷斷不肯答應(yīng)?！辟Z政道：“林丫頭女不中留，不過找一戶有門第的嫁了，也不辜負(fù)林家之托。妙玉比之尤勝，吾實難以棄舍。若寶玉舍不得黛玉，就激將他說黛玉可以做副妻，寶玉必然不肯，思前想后則會舍黛取妙了。”王夫人道：“此事一言半句難述，罷了，以后再說罷！”賈政頷首道：“也好，如今寶玉念書是頭件大事，親事日后再提罷?！蓖醴蛉艘蛞タ戴煊瘢鹕黼x了書房往瀟湘館來。賈政有些乏了，歪著閉目醒個盹兒。因想起妙玉終日在櫳翠庵閉門不出，當(dāng)初與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親人品衎直，在宮中做官多年，已告老還鄉(xiāng)病故數(shù)載，論門第確也登對，且他家尚有些家業(yè)，雖說一時帶發(fā)修行，也不過是養(yǎng)性修身罷了，終朝還是要出閣的。自己雖有心聯(lián)姻，只是不好親去與他提親。正在猶疑，忽然想起當(dāng)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領(lǐng)到家里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說，便命李貴把林之孝家的叫來。李貴應(yīng)了一聲兒去了。

? ? 不大工夫，只見林之孝家的進(jìn)來請他的示下，賈政便要他去妙玉處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爺有所不知，妙玉為人古里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只怕是心余力絀，話不投機(jī)，他倒惱了攆起人來，豈不尷尬？我曾見過四小姐到他那里去過，一塊兒談禪下棋，何不叫四小姐過去同他聊聊？”賈政道：“如此甚好，你去把四丫頭叫來?！绷种⒓业谋愠鋈チ恕?/p>

? ? 略等了一會子，惜春便一言不發(fā)來了。賈政便叫他把妙玉請到蓼風(fēng)軒下棋，惜春不解，賈政托他把一件玉如意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贈與妙玉的，惜春不悱不發(fā)，亦不敢不從，只得遵命接了玉如意去了。

? ? 且說邢岫煙因要家去過活，攜了包裹同薛家一個婆子告別眾人，欲離了賈府回薛家，路過一片水池中央的敞廳，穿過夾道與過街門樓，往南看見有個蓼風(fēng)軒，遠(yuǎn)遠(yuǎn)看見惜春進(jìn)去了，尋思著是否過去，同婆子發(fā)了一會呆，一時走到窗邊，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忽聽軒內(nèi)微微一響，“啪”的一聲，一個人道：“你那里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么？”又聽惜春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毙厢稛熉牫鍪敲钣竦穆曇簦p輕的放簾子進(jìn)去，婆子在外面站著。妙玉見邢岫煙笑著進(jìn)來，倒唬了一跳，忙點(diǎn)手道：“邢姑娘，你來下罷。我是悶了，閑著出來走走的?！毙厢稛熜Φ溃骸拔医袢占胰ィ罴岸嗄昵檎x，特來道個別，不必拘禮。我也看看你們下棋解悶。”因低頭望著棋坪，半日道：“你這里把邊子一兜，搭轉(zhuǎn)一吃，把他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倒是妙招?！闭f著便在旁邊坐下了。妙玉便同他敘談起往年兩人的交情來。惜春不好推身就走，也笑著同她聊了一會子，不覺透露是賈政要他來陪妙玉下棋的，又從帕子里掏出一個玉如意，要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所贈。妙玉頗為驚訝，思量道：“若是不肯收取，怕被人說自己是看不起禮物，自己客寄賈門，不可傲慢?！蓖妻o半天仍接了。一局棋罷，妙玉起身道：“我來得久了，得回庵里去了，還請兩位見諒?！贬稛?、惜春也不多言，要送他回去，妙玉笑著推辭，二人知妙玉不喜俗套，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滿腹猜疑，不知其然，納悶著回庵里去了。岫煙、惜春也各自散了。

? ? 且說寶玉離了書房，往怡紅院來，一時走到沁芳亭，只見瓊閣波光滟影，魚兒悠游爭食，有個小鬟駐足凝視，乃翠縷也，遙遙的看見有個折帶朱欄白橋，橋上白石欄桿寂寞，一位紅妝斜依，明眸皓齒，豐采綽約，卻是湘云在那里發(fā)怔。黃花綠樹依然，石隙清流湍急，不見往日熱鬧氣象，迎春、司棋等亦不知身處何境，心里頓覺蕭疏，連嘆了幾聲，灑下清淚。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湘云對著那邊招手兒，便走了過去，只見翠縷和兩個小丫頭抱著包袱，后面跟著兩個老媽媽，簇?fù)碇嬖谱邅?，心里大為不解。湘云遠(yuǎn)遠(yuǎn)的向他打招呼道：“二哥哥從那里來，敢情是要送我回去不成？”寶玉笑道：“沒了寶姐姐陪你，才住了幾日就煩了，鬧著要回去了？”湘云道：“才不是呢！”欲再說時，卻不覺紅了臉低頭不語。翠縷笑道：“寶二爺還不知道么，姑娘這番回去怕是許久不能來了。衛(wèi)家已準(zhǔn)備妥了，就等姑娘回去拜堂了?！睂氂衩腿幌肫鹣嬖埔颜f給衛(wèi)太尉的兒子了，此番回去定是迎親過門了。卻不知衛(wèi)家怎么個形景，若似那孫紹祖欺男霸女，湘云豈非又是一個迎春？更兼湘云不比別個尋常之輩，是同黛、釵皆系第一等的呢近親伴，心里益發(fā)沉郁不樂，竟發(fā)起怔來。湘云見狀會意，笑了笑道：“二哥哥回去罷，閑了再去我那里作客?！睂氂裾拇饝?yīng)了。湘云又道：“既然今兒走了，也奉勸你一句：再不可流蕩貪頑了，還是求取功名要緊，來日同寶姐姐成了婚，再不好好讀書，日日斗齒打擂臺可有的煩了！”寶玉沉下臉來道：“胡說什么？什么寶姐姐，貝姐姐，我不認(rèn)識！”原來湘云只是戲說逗他，見他尷尬，反而笑了起來。同寶玉告辭而去。寶玉目送他們走遠(yuǎn)了才又往前走來，心里卻似蓬草亂轉(zhuǎn)。

? ? 回到怡紅院，只見麝月端坐著做針黹，也不脫靴，只往炕上一倒，眼淚早滑了下來，打濕枕畔。麝月起身道：“才剛薛大爺來過，拎著韔子找你，要你去西府里習(xí)練弓箭?！睂氂竦溃骸敖兴姨m哥去罷，巴巴的只管亂射，終究是借口，不過哄著輪流作飯局，賣弄誰家的廚役好罷了！晚間再抹抹骨牌，賭個酒東，一時半會也回不來，老爺知道了不罵死才怪呢！那薛大爺天天被媳婦挾制著，可憐香菱竟被他夫婦倆揉捏死了！從此他再來找我，一概說我不在。從此要遠(yuǎn)離這樣的人才好，不過是些虛情假意的朋友?！摈暝侣犓黄?，似與以往大有不同，笑道：“二爺幾時學(xué)的這么好了？倒也納罕，老爺知道了定是喜歡的不得了?！睂氂竦溃骸坝钟心阏f嘴的了！”麝月笑著到套間去了。寶玉猶在發(fā)愣，忽見小鵲、小吉祥進(jìn)來，唬了一跳，忙拿起桌上一本書就念念有詞。麝月出來和小鵲、小吉祥笑著致意，道：“寶二爺早讀了好一會子了，比以往用功多了?！毙※o、小吉祥笑道：“寶二爺忙罷，我們?nèi)ツ沁吇胤A給老爺，要他放心?！摈暝伦运退顺鲩T。寶玉見二人去遠(yuǎn)了，仍將書往桌上一擲，往炕上躺著去了。麝月進(jìn)來，寶玉道：“若他們再來，你趕早遞個暗號兒，桌上時時放著本書備用?！摈暝滦Φ溃骸岸斶@樣喬裝從此可累的慌了，我們做下人的也陪著擔(dān)些驚怕！且不可貪一時之頑，而不諄諄為終身前程計?！睂氂竦溃骸敖心銇斫涛?。”麝月笑著回里間做針線。

? ? 且說賈政同賈赦談及家事，賈政道：“寶玉近來越發(fā)比頭幾年散蕩了，不肯念書。如今可更好了，天天在園子里同姊妹們頑笑，同那些丫頭們羼和混鬧，把自己的正經(jīng)事總丟在腦后，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不見得如何。比如應(yīng)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他在這上頭倒沒有一點(diǎn)兒本領(lǐng)。我囑咐他自今日起，再不許吟詩做對的了，單習(xí)學(xué)八股文章。限他一年，若再毫無長進(jìn)，他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愿有他這樣的兒子了！”賈赦笑道：“我看寶玉相貌還好，天資也不駑鈍，做詩也頗有靈性，只是一個人在家里念書，怎么靜的下來？還是到學(xué)堂里讀書，有眾人陪著，也不浮躁。”賈政道：“學(xué)堂里有幾個孩子邪魔歪道的，我才不讓他去！”賈赦道：“把那幾個壞孩子攆出去，還讓寶玉進(jìn)學(xué)堂讀書罷。蓉兒、薔兒、環(huán)兒都在里頭學(xué)著呢?！辟Z政便吩咐李貴說了一刬：不許金榮等人進(jìn)學(xué)堂！李貴答應(yīng)著去辦了。

? ? 從此寶玉又被父親叫到學(xué)堂讀書，雖有一萬個不情愿，也不敢不依。賈家學(xué)堂離此一里之遙，這學(xué)中都是本族人丁和些親戚的子弟，有官爵的或貧窮無依的俱入此中肄業(yè)。那回所表的龍蛇混雜之下流同窗，如香憐、玉愛、金榮之流皆被逐出學(xué)堂，不許進(jìn)來了。金榮雖氣不忿，然亦無可如何了，只得離了這里到別處習(xí)學(xué)去了。薛蟠本不大來學(xué)中應(yīng)卯，如今又走了幾個多情俊俏的小學(xué)生，因此也來得少了，不過閑了趕來尋幾個故交調(diào)笑廝混一番，每日家仍被金桂、寶蟾拘束著。賈蓉雖有妻室，賈薔年紀(jì)尚輕，然尚未取得功名，因同賈環(huán)、賈蘭、賈菌依舊在學(xué)中上學(xué)。

? ? 話說這日代儒拿著書本進(jìn)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坐著，兩套舊書擺在花梨小桌上，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里藏著。代儒便講起經(jīng)書來。賈蓉、賈薔、賈環(huán)作樣子捧書看著，才一會子就不耐煩了，又和幾個猾賊小聲敘談起來。

? ? 原來郊外村子有個老儒生考功名一輩子了，仍未死心。賈珍便督促賈蓉、賈薔效仿那老儒生再來讀書。寶玉也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代儒講累了，出去一會子。忽聽窗外有人伸頭笑著喚環(huán)三爺，賈環(huán)忙從窗子里接過點(diǎn)心。寶玉抬頭一看，原來是賈環(huán)的小廝錢槐，討好主子帶著十錦屜盒送吃的，賈環(huán)又洋洋得意望著各位。蓉薔不以為然，睇目喚外頭的自己的小廝道：“回去把好茶給我端了來！”只聽有人應(yīng)了一聲去辦。一時眾子弟走到院子里討得片刻閑暇，或說或笑，或聚做一團(tuán)，或獨(dú)個歪在闌桿上小憩。

? ? 這時錢槐往走廊上來，看見本族中有個貧寒親友家的子弟名喚賈蓁的在墻邊站著撕桂花瓣，笑著招手道：“你倒自個兒尋個清靜了，這幾日總躲著環(huán)三爺作甚？不就借幾串子小錢打酒喝嗎，把你唬的各屋子里躲！”賈蓁知他又來勒索，畏縮墻角怯生生道：“錢兄此話過矣，想近年世道艱難，生意不好做，做父母的連小兒的綿衣都未曾添置，那還有閑錢揣著買果子吃？這府里也一樣的光景，可是大不如以前了，錢兄竟然不知道嗎？”錢槐聽了，上去就揪住賈蓁的衣襟，道：“你這話忒難聽！莫非咱們搶你的錢不成？借幾串子錢也是給環(huán)三爺買筆墨紙硯，又不是不還你，唬成那樣，編派出這么一長串子廢話來！”賈蓁道：“錢兄也借了多回，幾曾還過？”錢槐一聽，不樂了，舉拳便要打人。賈蓁唬的慌忙往這邊來，兩個人推搡著嘴里說個不停。恰見寶玉過來道：“又怎么了，還不快住手！”錢槐笑道：“大家鬧著玩呢?！辟Z蓉、賈薔及眾子弟都擁了過來，唧唧喳喳問有何事故。賈蓁道：“錢兄屢次借錢，從來不還，今日又要討借，我家又不是開銀鋪的，那有錢給他？一句話不投機(jī)，他就要打人?！辟Z薔聽了不樂意了，因平日與賈蓁扳厚，見他被人欺負(fù)，便要來幫他一幫，喝罵錢槐道：“你又是什么蠻蠻子？素日看你血虎人，只當(dāng)你是個直腸子，原來心里曲陋拐彎的很，敢和蓁大爺要錢，間直是討打！”說著抬手就是一巴掌，錢槐不敢還手，握著臉嘟囔道：“這算什么，諸位裝什么君子，這逼勒敲詐的事還不是跟各位學(xué)的？”賈蓉聽了，抬手也扇了他一頭皮，又啐了一口道：“還敢吱歪！在我面前掙歪頭！”賈環(huán)擠進(jìn)來嚷道：“是那個欺負(fù)俺們錢大哥了？我打不死他！”蓉、薔冷笑望他道：“怎么，環(huán)兄弟想替你賢棣出氣嗎？是我們打的，怎么樣樣？”賈環(huán)一時氣急了，嚷道：“我管你們是誰！天王老爺也不怕，誰打的，我就得還過來！”賈薔板著臉指賈環(huán)道：“你不過是姨娘養(yǎng)的！不聽話就告訴你父親教訓(xùn)你一頓，這里那有你說話的份？”說著又扇了錢槐一下子。賈環(huán)聽他這番言語，似被人捅中了要害，當(dāng)著眾人挽不回面子，索性惱了，一邊罵著一邊伸手去打賈蓉。

? ? 一時眾人都動起手來，有幫賈環(huán)的，有幫蓉薔的都打做一團(tuán)。寶玉唬的急忙躲開了。院子里喧嚷一片，剛好代儒進(jìn)來，喝令眾人快快住手，眾人才停手回屋子里，個個面上猶有怒色。代儒將眾人狠狠訓(xùn)斥一番，暫時寧息了怨氣。賈環(huán)，賈蓉、賈薔見府中日益艱難，那日王夫人找不到好參，用糟參替代，也沒有錢買了，奴仆們都私下議論吃穿用度都儉省了不少，月錢遲遲不發(fā)，個個惶恐不安。近日多人到恒舒典典當(dāng)衣服簪環(huán)，更有甚者，見府里汝窯、茶器、銀器值錢，也偷了去當(dāng)，故失盜事故頻發(fā)。賈環(huán)、賈蓉、賈薔看著家里越發(fā)不象樣子了，奴才們得不到主子恩惠，都疏懶不聽使喚了。賈政、鳳姐等也無計可施，且是過一日撐一日罷了，只是抱怨過往太奢侈浮糜，弄得今時局促。賈環(huán)等從此各自拉幫結(jié)伙，成日不是欺負(fù)弱小，就是勒索子弟，越發(fā)厲害了。學(xué)堂里那些粗俗之徒都加到兩派之中，時時吵鬧搦戰(zhàn)，夸耀各人勢力。賈蓉因其父同自己妻子可卿有染，早生出怨恨，不肯聽從賈珍遏抑訓(xùn)教，賈珍也覺十分尷尬，漸漸冷落了他，父子形同陌路。賈環(huán)見府中鳳姐夫婦位顯權(quán)重，自己竟有如同無，再兼品行難以服眾，連父親、親戚皆不看重他，將來這家中還是賈璉夫婦、寶玉拔了頭籌，不免心懷憤恨，要拉幫結(jié)派，自增勢力，故同那些不良子弟結(jié)為黨派，日子久了，益發(fā)學(xué)的流里流氣，言語不恭不敬，德行惡劣起來，這也非一日釀成。寶玉則遠(yuǎn)遠(yuǎn)回避他們，不愿同他們合流。代儒也管個不住，只是嘆息。

? ? 且說王夫人想到園中眾小姐年紀(jì)都漸漸大了，有幾宗子親事來日要辦，便派小丫頭請來鳳姐一同商議。鳳姐因那回捆綁了兩個奴才，邢夫人向他求情放人，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他沒臉，早灰心了大半，又“繡春囊”一事王夫人又疑到他頭上，不免有了隱退之意，想返回寧府住著。便找了賈母道：“近來身子有些小恙，想回西府里調(diào)養(yǎng)，璉二爺又睹物思人，看著尤二姐的舊物傷心，我同他說了：咱們搬到東府里不過是替太太們分分心，如今家里沒甚要事，我想同璉二爺還搬回寧府里去住著。老祖宗意下如何？”賈母知他近來受了不少委屈，皆因邢夫人而起，笑道：“也好，你就搬回去罷，過一陣子再搬回來?！兵P姐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告退了。今日忽見王夫人為府中眾人婚事找他，便趕往榮府里來。鳳姐道：“前兒官媒婆拿了幾個庚帖來求親，有幾家要與咱家聯(lián)姻。”王夫人便問是那幾家，鳳姐道：“有平原侯蔣家的、定城侯謝家的、襄陽侯戚家的、景田侯裘家的，詞組也難述盡?，F(xiàn)今家里除岫煙已說給了薛家的，無須提及，尚有李嬸的兩個女兒還未婚配，探丫頭、四小姐也不小了，官媒婆也找我提過?！蓖醴蛉说溃骸拔乙噙@么想，才剛你姑父說起過。環(huán)兒這孩子不成氣候，不知要把誰說給他，叫官媒婆到那幾家問問，看看他們的女孩兒可愿意。”鳳姐道：“我看太太也別管環(huán)兒了，趙姨娘或許心里已有準(zhǔn)了，咱別去碰這栗炭，得罪了人不說，怕是又鬧個天翻地覆，又該講我們不說好的，只將人家不要的說給環(huán)兒。如此來，我們只落得吃力不討好?！蓖醴蛉说溃骸耙彩?，趙婆娘無事還要尋事呢，也不必管他了。這婆娘一心想當(dāng)家稱王，軟硬不吃，我也懶的理他?！兵P姐道：”太太說的正是。”因又提起賈府宗族里眾子弟有年齡大些的，都到了娶親的年齡，便叫鳳姐給官媒婆提提，又說了些家務(wù)事就散了。鳳姐因賈璉到平安州應(yīng)差未歸，晚間叫了平兒來睡，先是商議些家事。平兒道：“那日彩霞被來旺的小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成日悶悶不樂的，新郎倌又是個戇漢酒鱉，不懂體貼柔順的，賭博輸了，一吃酒不是打就是罵，把彩霞委屈的成日偷偷啼哭。昨兒聽興兒說，他們家走失了人口，竟是彩霞同他妹子小霞趁著夜里人都睡下了，偷偷攜了包裹逃走了。真是一場冤孽！”鳳姐嘆道：“從今我也少幫人說媒允親了，當(dāng)初還是來旺媳婦央我成就大媒的，眼看著往后公子小姐們的親事都漸漸的來了，我這個出頭鳥還得伸頭去張邏這些，得罪人想是難免了。我這身子近來倦的很，何時能少操這些廢心，安安生生的百事不問呢?！庇忠絻喝グ巡拭鹘衼?，平兒不解，鳳姐笑道：“咱們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幾個，不像那屋里的林姑娘、寶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俱都是讀過書的，我也找本書叫彩明教我認(rèn)認(rèn)字?！逼絻盒Φ溃骸澳棠桃x書求取功名了？倒也稀奇?！兵P姐道：“放你娘的屁！讓你去叫人，就這么多嘴多舌的，再不我親自走一遭如何？”平兒忙笑道：“我這就把他叫來?！币蚱鹕砣チ?。鳳姐擁被等了片刻，只見彩明進(jìn)來低首候示。平兒笑道：“剛剛往那邊去，幾個婆子看見我慌忙往花園里藏，有兩個還懷揣著物件，被我叫住了，原是守夜的，要聚賭吃酒。我想著不過是些小事，就放他們走了。自那日抄檢過后，園子里也管的嚴(yán)了，才過了幾個月，又思量著吃酒聚賭了?！兵P姐道：“什么大不了的？不提也罷。彩明，你過來幫我看看這書里都寫些什么，念給我聽?！闭f著從抽屜里抽出一本書來，遞與彩明。彩明捧書翻了翻，原是一本醫(yī)藥書，書名《千翼方》，不知從那里念起，便問鳳姐。鳳姐道：“你找找婦科血癥讀來看看?！逼絻喊迪耄耗棠潭ㄊ恰把奖婪e癥”發(fā)作，羞于求醫(yī)問藥，怕被人恥笑，故自己尋方子。忙把彩明叫了出來，到耳房小聲告訴他奶奶所得何疾，要他看看書里有沒有可用的方劑。彩明乍聽鳳姐的病癥，唬了一跳，把書細(xì)細(xì)翻看一遍，也是看的不大明白，不敢妄自抄錄方子給鳳姐。平兒無奈，仍帶彩明進(jìn)來，對鳳姐擺擺手。鳳姐要他揀幾樣止血藥寫了去藥房叫賈菖、賈菱抓藥，彩明只得依令行事，捧了書出去了。鳳姐忽覺一陣頭暈?zāi)垦?，下身熱痛，忙要平兒倒杯茶來，平兒勸道：“這也不是常法，還是找太醫(yī)看看罷?！兵P姐瞪了他一眼道：“我那來的病？少胡沁！”平兒沒法，只得閉口。

? ? 話說王夫人因想著黛玉總不肯勸寶玉學(xué)好，要勸勸他，因帶了小丫頭往瀟湘館來。黛玉剛睡了中覺，正歪在炕上發(fā)悶。忽見王夫人來了，慌忙翻身下炕，親自去迎，因命紫鵑去倒上好的茶來。王夫人道：“我不渴，不用勞煩了。紫鵑雪雁上去園子里逛逛去罷，我有話同你們姑娘說?！弊嚣N、雪雁知機(jī)走開了。黛玉畢恭畢敬坐著聽王夫人訓(xùn)示。王夫人道：“我記得以前李嬤嬤勸寶玉別吃冷酒，都是你勸的不要理那老貨。也從未見過你勸寶玉讀書，只是陪他一起頑笑。李嬤嬤也是好意，你不該這般縱容了寶玉！還是寶姑娘懂事，可我思量多時，寶姑娘雖看著做張做勢，持盈慎滿，可他家里有個粗磊哥哥不成器，寶玉是個‘二幾眼’，常同這樣人待久了，不壞也學(xué)壞了，還是躲著好。再者，寶玉與你最知心素厚，那一年為了紫鵑一句頑話他就急的癡呆了，若牽制你二人，恐有事故，故來勸勸姑娘：日后也勸著寶玉點(diǎn)，別縱著他才好?！摈煊衤犃?，似有一股熱流灌入胸腑一般，不覺癡了。王夫人又道：“姑娘也知道寶玉是我的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沒什么意思了。若寶玉一生事業(yè)付之東流，豈不全完了？我把寶玉交給你了，從此你可不能再陪著他頑鬧了！”黛玉點(diǎn)頭稱是，不敢多言。王夫人又問問他的病可好些，要什么藥跟他說。黛玉笑說好些了，若需用時必親去討要。王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黛玉送至門外，被王夫人勸說止步，轉(zhuǎn)身回來，坐在炕上只是不語，想起王夫人一篇話，心里倍感暖意，面上也有了笑意，頓覺身子清爽起來，病兒彷佛也輕了許多，因坐不住，索性走至門外看那翠竹芭蕉。但見秋風(fēng)雖至，修篁仍碧，在風(fēng)中搖曳擺動。黛玉立于竹濤之下，凝思沉吟，只見紫鵑、雪雁走來，對他笑道：“太太往那邊去了，我們也逛了一會沒碰見什么人。園里冷清的很，不知太太剛和姑娘說了些什么？”黛玉笑嗔道：“太太說選中了兩個小廝給你兩個作親呢！”紫鵑、雪雁道：“姑娘就會拿我們?nèi)⌒?。”乃一同進(jìn)了院子。黛玉道：“我去寶玉那兒走一遭，你們可要看好家了，若有偷懶疏忽，回來少了什么東西只拿你們是問。”紫鵑、雪雁笑著應(yīng)了，黛玉便往怡紅院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為湘云出閣不自在，忽聽黛玉笑著敲門問道：“屋里有人嗎？”寶玉笑道：“沒有人。”黛玉笑道：“原來沒有人，只有一個呆雁！”寶玉“撲哧”笑了道：“妹妹今日這般高興，別是走路踢到寶不成？”黛玉聽罷愀然作色，沉下臉來道：“又胡說了！我只問你，可聽人的話不聽？”寶玉道：“妹妹也拐顧起來？聽，聽！愿從妹妹圣逾！請說說看？你好生坐了，我把你眉毛描黲些?！摈煊竦溃骸奥犜捑秃谩？彀褧灸贸鰜?。誰要你幫我描眉？又不干正經(jīng)事了！”寶玉笑道：“《西廂記》還是《牡丹亭》？”黛玉道：“是《孟子》《中庸》《大學(xué)》?！睂氂裥Φ脑诳簧洗驖L。黛玉道：“勿笑！聽話！我告訴你，今兒我也做一回寶姐姐，勸你讀讀書?！睂氂裥Φ溃骸澳銓W(xué)罷，我看學(xué)的象不象?！摈煊竦溃骸拔抑滥阌憛挵斯晌恼?，說是誆功名混飯吃，我也不說功名好還是不好，只說混個飯吃，作作樣子也是合該的。不然餓死了將來作樣子都作不成了！”寶玉笑道：“我聽你的！”心里已明白黛玉定是受父母之托來勸他讀書，因不想黛玉為難，姑且先答應(yīng)著。黛玉以為他聽進(jìn)去了，也不多勸，起身告辭。寶玉要他再坐坐，黛玉笑道：“你就不怕我拿著尺棍打手逼你讀書嗎？我可厲害著呢！”寶玉笑著送至院內(nèi)，回來仍是躺著。黛玉剛出門，就見賈政走來，忙垂手站著。賈政擺手叫他莫嚷，也不和他多言，只進(jìn)屋看寶玉是否在讀書。在門外就聽見寶玉在高聲朗讀孟子《萬章》篇，再進(jìn)來一瞧，只見寶玉捧著書本正搖頭晃腦念著，不覺微笑頷首走了出來。黛玉陪他往園里來。寶玉從窗子里見父親走遠(yuǎn)了，把書一擲，仍去找閑書解悶。黛玉返至瀟湘館，正見春纖在院里蹲著搋著水盆里的毛巾，抬頭見西天黑云叆叇東移，風(fēng)勢也漸漸的大了，廊上竹竿上搭著的帕子刮的遄飛，似有雨意，又聽咣的一聲，風(fēng)把門關(guān)上了，便道：“紫鵑雪雁把窗子關(guān)好，要下雨了！春纖去把廊上的衣裳收了！”紫鵑、雪雁從屋里出來望望天道：“可不是，昨兒燥熱的很，今兒也該有雨了。”忙幫春纖收拾衣裳。黛玉無聊無寄，翻看了幾頁古詩，看了些怨詞別句，不覺興動，添了離悰愁緒，叫紫鵑磨墨，攤開宣紙，耳聽著窗外雨聲風(fēng)聲，在那紙上走筆賦詩十首以譴煩悶，約莫一頓飯工夫才得停筆，又在篇首寫上《十獨(dú)吟》三個字，所寫乃是：

其一 朱淑真

詩魂恨斷鏡妝殘，離緒風(fēng)前泣月寒。

病怯綺樓花似舊，珠沉?xí)缡缐粢殃@。

其二 薛濤

寂寞古華世事遷，飄弦一唳自絕憐。

此身懊恨非我有，月照秦關(guān)士淚漣。

其三 馮小青

慧艷難敵恨妒戕，凌逼萬狀瘦影傷。

臨池自照憐絕粒，四壁煙蘿藏墓愴。

其四 柳如是

銀鉤鐵腕丹青妙，力諫須眉棄遁節(jié)。

去便隨他人誶誤，投繯壯魂尚史寫。

其五 謝道韞

名門貴地有豪女，妙喻高遠(yuǎn)詠不同。

勢破重圍何畏懼，激揚(yáng)踐義世載頌。

其六 李清照

焚集故地陷青州，浪跡縈簾夜夢愁。

淚寄山河情無覓，余年醉泣伴白頭。

其七 葉小鸞

瓊章韻致能詩畫，玉貌光姿笑溢夸。

待嫁而卒秦晉誤，吳江曠志落仙家。

其八 關(guān)盼盼

郊園倦客樓中燕，挑盡殘燈繡幄寒。

浩嘆平生情矢志，全節(jié)恨幼不識堅。

其九 沈宜修

江山莫問當(dāng)年秀，故跡瑣窗離恨留。

落月殘花波映皺，葳蕤覓舊淚三秋。

其十 秦良玉

奮績?nèi)中袆拥厍?，須眉示愧怯長纓。

忠忱戰(zhàn)略沙場飛，萬里褒賞女界英。

黛玉又看了一遍，思慮了半天，把筆一擱，又歪在炕上打盹，不知不覺睡去了。紫鵑雪雁進(jìn)來，見他睡著，忙將被褥蓋在身上，都嘆氣道：“姑娘得了失眠之癥，夜里晚間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只在白天偶爾打幾個盹，這樣身子那能不虧？病根兒怎樣能除？吃的藥也數(shù)不清，怎么就不見痊愈！明兒還得跟太太老太太說說，找個醫(yī)道深的好好看看?！闭f罷，二人放下帳子，仍到外間做針線，不在話下。

? ? 且說寶玉一大早起來漱洗了，吃了早飯，因秋深氣涼，被麝月催著多添了幾件衣服，要往學(xué)堂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