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戩娥】一夢嘆浮生(74)
? ? 眼前的楊菡是楊戩從未見過的模樣,她發(fā)髻松垂,斜插在發(fā)間的簪子滑出大半,隨著她的動作搖搖欲墜,額頭上布滿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兩鬢的亂發(fā)都已經(jīng)被汗浸透,胡亂地貼在臉上脖間。楊菡向來看重儀容,從不會形容不整地出現(xiàn)在外,而此刻她對自己的狼狽渾然不覺,只顧著讓楊戩看她捏在手中的畫紙。
? ? 楊戩其實并沒有聽清楚楊菡口中的念叨,只是看到她明顯是哭過之后的通紅雙眸下意識地皺起了眉,他扶著楊菡的胳膊,上下仔細(xì)地打量了一番,確認(rèn)沒有看到她有受到傷害的痕跡,這才拉著楊菡坐下,和聲靜氣地問道:“別急,慢慢說,二哥在這兒?!?/p>
楊菡的眼淚瞬間落下,她將一直捏在手中的畫紙小心翼翼地鋪開,細(xì)心地?fù)崞奖荒蟀櫟倪吔牵煅手f道:“二哥你看,你看看這畫……”
楊戩知道楊菡不是那種遇上點小事便一驚一乍的性子,此刻更是不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她這么反常?帶著這樣的疑問,楊戩看向桌上那張薄薄的畫紙。
? 紙上畫著的是一副嬉戲圖,一個垂髫童子高舉釣竿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身后有個與他差不多高的孩童伸長了手,看樣子是想要去搶那根釣竿,而在路的另一頭,一個丱發(fā)女童右手拿著撥浪鼓,正奮力地邁步向前,似乎是想追上前面的兩個孩童,在女童身后是一男一女,看起來像是對夫妻,丈夫手上托著一只小鳥遞向妻子,而那位妻子正扭頭看著丈夫。
這幅畫一看就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筆法呆板粗糙,構(gòu)圖也沒什么講究,頂多是小兒涂鴉,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删褪沁@么一幅畫,卻讓楊戩只一眼便愣住。
記得小時候父親偶爾會去山中釣魚,有時會帶上他和大哥,每到這時他和大哥便會因為誰拿釣竿吵個不停,一路上你爭我搶打打鬧鬧。
作為年紀(jì)最小的三妹,素來被眾人疼愛,她有許多父親專門為她制作的玩物,像雕著日月星辰的竹燈、注入水便能看到蓮花慢慢盛開的玉碗、用扇子一扇便能揮動翅膀的草編鳳凰……大大小小的玩物整整擺了一架子,而輕輕轉(zhuǎn)動便能發(fā)出鳥鳴的撥浪鼓是三妹最珍愛的寶貝,那是父親為她制作的生辰禮,自從三妹得到這件禮物后便從不離身,就算睡覺也要擺在枕邊。
當(dāng)楊戩看到那對夫妻時,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父母。年幼時尚不知母親的身份,便看不懂母親臉上偶爾流露出的哀傷,每到這時父親便模仿啾啾鳥鳴,引來天上的飛鳥輕托指上遞到母親面前,母親也會很快展顏。這是獨屬于父親母親間的情感交流,便是他們這些做子女的也無法參與其中。
外人一看以為不過是尋常人家在山野間玩樂的隨筆,而且楊戩確信他們一家從未像畫中這樣一起在外游玩過。可無論是那兩個玩鬧的童子,還是那個手拿撥浪鼓的女童,或是說那對夫妻,無一不是灌江口生活的再現(xiàn),作畫之人截取了毫不相干的幾段場景,然后巧妙地將它們畫在一起。
怪不得三妹如此震驚,即便是楊戩此刻也是驚訝得話都說不出。
楊戩輕輕地?fù)崦@幅畫,貪戀的目光隨著手指的移動不斷地在畫中人身上徘徊,這副技巧拙劣的畫作對旁人來說猶如一張廢紙,可在楊戩眼中卻是幅無價之寶。千百年來不敢觸碰的回憶再次涌入腦海,透過單薄的畫紙,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楊戩的臉上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可眼中早已盛滿淚水,雙眼輕眨,豆大的淚珠便滴落在手,很快又順著手流到紙上,浸濕一片。
大概是兄妹連心,此刻他二人皆是淚流滿面。沉默良久,楊戩拭去臉上的淚跡,努力平復(fù)激動的內(nèi)心,望向楊菡沉聲問道:“這幅畫是誰給你的?”
楊菡看著楊戩的樣子便知道他看懂了這幅畫,聽到楊戩的疑問,楊菡急急搖頭,飛快地說道:“不是別人給我的,是他當(dāng)著我的面畫出來的,二哥,我們終于找到大哥了!”
這本該是件令楊戩興奮的消息,可他的樣子看起來卻并沒有那么開心,他皺著眉問道:“當(dāng)著你的面畫的?是誰?”
“辛夷,就是那個妖域的辛夷,當(dāng)年在黃河幫助我們的那個辛夷!”從楊菡無法控制的音量便能聽出她此刻的激動和喜悅,她抓著楊戩的手,語速飛快地向楊戩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楊菡這些日子一門心思都撲在楊戩和嫦娥的婚儀上,再加上她察覺到楊戩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與辛夷過從甚密,便許久都不曾與辛夷碰面??墒请m未曾言明,但通過不斷的接觸,楊菡覺得辛夷就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大哥。眼看楊戩好事將近,母親不日也將回到天廷,若是在此之前能確定辛夷的身份,那對他們一家人而言,豈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于是昨日離開真君殿后,楊菡便又去找辛夷打探虛實。一開始閑話童年,后來卻忘記不知怎么話題就拐到了作畫之事上,楊菡一時手癢,也是存了試探的意思,便畫了一幅在她八歲生辰那夜家人賞月圖。辛夷見狀,或是興起,又或是存了別的心思,也提筆作畫,三兩下就拿出了這么一幅涂鴉。
看到這幅畫的第一眼,楊菡的心就激動得“怦怦”直跳,還沒張口便淚流滿面,甚至顧不上對一臉莫名的辛夷解釋,便拿著畫紙跑來了真君殿。
望著楊菡因為激動開心的模樣,楊戩并沒有立刻說出他對岐驁和辛夷的懷疑,只是安撫地拍了拍楊菡的肩,問道:“辛夷現(xiàn)在何處?”
“他在……”楊菡臉上忽然就露出古怪的神情,她尷尬地別過頭,底氣不足地答道,“我……我一時情急,就讓大哥睡在了亭子里?!?/p>
這樣毛毛躁躁的行事確實不是楊菡的風(fēng)格,楊戩看著妹妹慢慢羞紅的臉,忍不住笑了出聲。他將楊菡抱在懷里,拍著她的背寬慰道:“沒事,我去看看,如果他真的是大哥,不會笑話你的?!?/p>
“才怪!”楊菡整個人都埋在楊戩懷中,羞惱地嘟囔著。
楊戩裝作沒聽到楊菡的嗔怪,他扶起楊菡的肩膀溫柔地說道:“你先回華山,若他真是大哥,明日我們便去華山找你?!币姉钶账坪醪煌猓贿吷焓謱钶蒸W邊歪斜的發(fā)簪重新插好一邊說道:“你看你頭發(fā)都亂了,要是讓大哥瞧見,肯定得說是我欺負(fù)你,你先回去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讓大哥瞧瞧我們?nèi)萌缃裼卸鄥柡?。?/p>
楊菡想了想覺得楊戩的話不無道理,他們一家人團(tuán)聚少不得要把酒言歡徹夜長談,雖說真君殿是二哥的地方,但到底是在這九重天上,總不如凡間自在,還是去華山方便一些。思及此,她便說道:“那我先帶你去找大哥,然后回去備上一桌酒席,我們兄妹三人好好聊聊?!?/p>
眼見楊菡已然將辛夷視作大哥楊燁,楊戩心下一嘆,面上卻不顯半分,跟著楊菡便離開了真君殿。
到了楊菡說的亭子,只見辛夷大喇喇地躺在地上,楊菡不好意思地沖楊戩笑了笑,正想上前叫醒辛夷,卻聽楊戩說道:“三妹,你先回去,剩下的交給我?!?/p>
楊菡不疑有他,與哮天犬將辛夷攙扶著將還未醒來的辛夷抬到石凳上坐著,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楊戩一直看著楊菡走遠(yuǎn),直到身影消失在云海中,這才收了臉上的笑意,他對哮天犬使了個眼色,心領(lǐng)神會的哮天犬立刻顯出原形凌空一躍跳上不遠(yuǎn)處的屋脊,機(jī)警地注視著周圍。
確認(rèn)再無他人打擾后,楊戩不緊不慢地走到辛夷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扇子一扇便解開了楊菡留在辛夷身上的法術(shù)。
自昏睡中悠悠轉(zhuǎn)醒的辛夷一抬頭就看到對面的楊戩,他怡然自得地輕搖紙扇,雙眼如同深淵般緊盯著自己,似笑非笑地說道:“好久不見,辛夷將軍。”
此時正值傍晚,飛雁將落日切成兩半,橘色的霞光像是從空中漫了出來,鋪滿整個世界,嫦娥瞇著眼看著落日余暉,靜靜地等待著月亮的出現(xiàn)。
西川曾是上古時期的戰(zhàn)場,其下不知掩埋著多少枯骨,就連這里的風(fēng)聲,都像極了戰(zhàn)場上的號鼓,層層累積的死亡,讓西川的氣息也變得復(fù)雜難辨,即便是嫦娥也搜尋得異常艱難,所以她要借助月華,看看是否能從其中找到一絲線索。
不知想到什么,嫦娥將視線轉(zhuǎn)向空中厚重的云層,那里原本有真君殿的將士們。嫦娥想用月華來分離此地渾濁雜糅的氣澤,外界的干擾自然是越少越好,真君殿諸位雖然隱在云海中,但離得近了始終會有干擾,嫦娥便只好請他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在楊戩提前有過交待,嫦娥一聲令下,眾人便已經(jīng)退到數(shù)百里外。
? ?此時距離月升還有一個時辰左右,嫦娥登上西川最高峰,待太陽完全落下,她將在此地進(jìn)行一場禱月之舞,借助廣寒宮令將月宮玉樹中最為精純濃郁的月華引至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