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姑蘇市北,有一小城秭歸。秭歸城南有湖半澤,方圓百畝,名曰嘉措。
嘉措湖上斷橋半座,經(jīng)年無人,雜草叢生。橋東有小路一條,怪稱大道,蜿蜒曲折。
大道西邊兒,有破觀一座,人曰玉京,觀內(nèi)住著師徒兩個。老道士和光帶著小道士同塵植林兩旁,四季長青,名喚忘憂。
忘憂林盡,有間小店,取名隨遇。人道是:菜品新奇,味道絕美。
店主答曰:非菜美,食色性也。

隨遇館內(nèi)上下三人,有老板一個,跑堂福祿,還有個迷糊小會計靈犀。三人里,主事的是個文弱書生。沒說姓什么,自稱隨遇,北平過來人,二十郎當(dāng)歲。
迎來送往間,爾雅溫文,童叟無欺。唯有大堂門口,刻著條古怪規(guī)矩:菜好了,酒滿上,帶著故事,很高興認(rèn)識你。
這世上修行人,嘴上說斬妖除魔的,大都成仙做祖了,心里說斬妖除魔的,多半都身死道消,或在身死道消的路上。白玉京門十二仙,不事王侯不種田,天下都游半日功,日高猶自抱琴眠。起來旋點黃金買,不使人間作業(yè)錢?一朝有魔天外到,勿須歸家不負(fù)仙。秭歸白玉京一脈弟子八千口或負(fù)家人,不負(fù)仙!
——張家老祖

1.
和平常沒什么不同,左右不過是最尋常一頓早點功夫,隨遇卻是吃的額上有汗津津,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只管一味的往嘴里扒著飯也顧不得吃菜。
當(dāng)然硬要說出什么不同來,大抵就是今天隨遇館里多了兩個“人”,尤其還是那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女人。
開飯店的來個客人自然是不至于讓隨遇一頓飯吃的如坐針氈,可是問題卻是除了女子懷抱著孩子有求于人不好開口外,天天來蹭飯的和光同塵兩師徒一唱一和的擠兌著自己,福祿稀里嘩啦吃完飯期待著自己,便是那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靈犀,今天也早早的確定了立場——坐在對面的角落里,時不時嘴角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隨遇低著頭余光掃著眾人,有汗自額上留至鼻尖,他眼角微微一跳,這是在威脅自己吧。
隨遇館虎踞龍盤于忘憂林盡,姑蘇市北,秭歸城南。可就是連民間巷子俚語里成天說起來隨遇館都是一個傳奇。
傳奇有三,一是也不知是那一代的隨遇館主曾與皇帝打賭贏下了秭歸城南隨遇館方圓百里的土地,因此哪怕是那些走街串巷日復(fù)一日嚼著隨遇館閑話的閑人、老漢也說不出究竟是那朝那代皇帝打的賭約。
不過說來也怪,歷朝歷代的皇帝和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大人們似乎也都默許了秭歸城南土地的所有。
第二個傳奇說的是人,也不知換了多少代的館主,可是歷代的隨遇館主人卻是直教人吧唧兩下嘴巴,說不出半個誹論。哪怕是大街小巷里坐街口擇菜最口毒的婦人,提起歷代的隨遇館主也最多悻悻的說上一聲怪人。
可不都是些怪人嗎,明明坐擁著半個秭歸城,卻不學(xué)城里那些朱門權(quán)貴豢養(yǎng)上百十個家丁、打手,牽黃擎蒼,也不隨那些員外老爺圈地修宅,千門萬戶,極興土木之盛。
反倒是一代復(fù)一代的蜷縮在破觀玉京的后面,開個什么勞子的館子。好端端的放著金山、銀山不搬,非要捧著個破碗要飯,你說說這叫什么事?
最后一個傳奇說是傳奇,更多的卻是笑柄。
說的就是緊挨著大道,隨遇館不遠(yuǎn)處的破觀玉京。往前數(shù)個幾年興許還有那么幾個半截身子都埋土里的老道士,賣相倒是都不錯,清一水的花白發(fā)須,道骨仙風(fēng)。倘若是不飲上那么幾兩小酒,配上那身道袍,背后還負(fù)著一柄柄奇怪的長劍,的確是當(dāng)?shù)蒙铣鰤m二字,憑誰看,都得由衷的感慨一聲,得道高人。
可惜,這世間的事就怕多個轉(zhuǎn)話音兒,再好的詞一旦遇上了但是二字,都少不得碰的頭破血流。要不怎么說酒是穿腸毒藥呢?
再出塵的得道高人遇見了也不得被打落下凡間,一個個喝的面紅耳赤,胸膽開張,一把把奇怪的長劍解下,拍在桌上砰砰作響。自稱是飲酒須教一百杯,東浮西泛自梯媒。日精自與月華合,有個明珠走上來。不負(fù)三光不負(fù)人,不欺神道不欺貧。有人問我修行法,只種心田養(yǎng)此身。時人若擬去瀛洲,先過巍巍十八樓。朝游北越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朝泛蒼梧暮卻還。
還真別說,一開始確實被他們唬住了不少人。玉京十二仙的名號很快就在姑蘇一代都有了名氣,便是連武當(dāng)?shù)恼嫒恕埢⒌牡?、茅山的道長、蜀山的劍仙都曾派出陸地仙人一級的長老拜訪過,更別提那些小一點的修仙門派,往往都是一門、一派之主前來求見。說起那個時候的白玉京,那可真是了不得。
秭歸城老一輩人里,到現(xiàn)在還有不少記得當(dāng)年的白玉京,叫的也是當(dāng)年的白玉京,至于現(xiàn)在的玉京?呸,算什么東西?
是了,那個時候的玉京還不叫玉京,叫的是白玉京。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聽聽這名號,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便是那龍椅上坐的皇帝老兒,不也是圖求著一個萬歲萬歲萬萬歲嗎,也沒見和我們秭歸城的當(dāng)年白玉京的門子弟子有什么不同。
當(dāng)然現(xiàn)在秭歸城的老人都不過是一些白玉京的著錄弟子,連最低的外門弟子都稱不上,那又怎么樣?
那些及門弟子,外門弟子,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內(nèi)門、親傳、真?zhèn)髂酥陵P(guān)門弟子又何妨,長生了嗎?連當(dāng)年號稱是白玉京高高在上的十二真仙不也是一一墮落?至今只剩下這么三瓜裂棗的埋汰貨?
反倒是老一輩沒被看中的著錄弟子,年紀(jì)最大的幾位已經(jīng)活了足足三百多,狗屁的斬妖除魔。
是已,不少老人見到玉京的幾個祖師在隨遇館買醉,往往都是退至三舍。這人一旦活久了,再沒點信仰支撐,和王八有什么區(qū)別?可惜,再大的理想也是堵不住這滾滾紅塵的嘴。
小一輩沒見過白玉京盛況的人,往往都把而今的玉京當(dāng)做是一個笑柄。什么白玉京里十二仙,不事王侯不種田,天下都游半日功,日高猶自抱琴眠。起來旋點黃金買,不使人間作業(yè)錢?
再看看說這話的人,三五個連路都走不穩(wěn),隔三差五還需要自家老祖宗救濟(jì)的埋汰貨,就他們?還是妄想著要斬妖除魔?還想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行嗎你們。
還斬妖除魔,不說那些江湖兒女與劍俠仙人,便是秭歸城溜街串巷騎著竹馬的垂髫小娃娃都知道,這世上的妖魔鬼怪是殺不盡,降不完的。便是武當(dāng)真人,龍虎丹師,茅山道長,蜀山劍仙還有些名門大派都不敢這么說話。
且不說這四派碩果僅存的幾位地仙老祖,便是百年前那位驚才艷艷號稱是真仙轉(zhuǎn)世的青城隱秀,不也還是在那降妖除魔的路上身死道消的嗎?
秭歸城各家或死或活的都有過那么幾個曾在白玉京修道的老祖宗,什么叫得道成仙?他們不懂,資質(zhì)最好的張家老祖亦不過是一個及門弟子,可是那些號稱有得道成仙之資的親傳弟子,陸地真君都墮落了,他憑著一部最簡單的吐納之法依然健在,什么叫得道成仙?活了三百歲的張家老祖不懂,他只知道那些真把斬妖除魔放在心里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死了,或是在死的路上。而那些嘴上喊的響亮的,而今卻一個個依舊羽毛光鮮亮麗。
說到底,是白玉京也好,玉京也好,隨遇館也好,隨遇館主也好。說破了天,還不過就是眾人茶余飯后、家長里短道聊完找的談資罷了,至于是白玉京也好,是傳奇是笑柄也罷。對于這群一群莊稼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討生活的漢子,重要嗎?管他妖魔鬼怪也好,陸地神仙也好,哪怕是明天一頭豬成精做了秭歸城主,只要它能多讓地里的莊稼出一成收成,它就是好城主,跪下磕頭也行,家里供長生牌匾也行。
這也是大街小巷最不饒人的碎嘴婦人上下嘴唇磨破了天,為什么也說不出隨遇館一個壞字的理由。
起碼,歸隨遇館的土地,莊稼人稅收最少不說,逢個干旱水澇的災(zāi)年稅收全免不說,或多或少的還能從隨遇館館主的手底下賒出點救命糧來。
沒有人知道隨遇館館主哪來的糧食,正如沒有人知道隨遇館主是打自哪朝哪代自哪個皇帝的手里贏了半個城南,也正如沒有人知道這家客棧究竟是打那一年突然就冒出來的一樣。
但是這又有何妨呢?
便是那些大街小巷角落里最臟兮兮、臭烘烘,平日最低賤的乞兒和依靠著賣笑為生的妓子,只要有心存上一兩日的討錢和笑錢,都能堂堂正正的走進(jìn)隨遇館,吃的一頓作為在整個姑蘇市北都小有名氣的大地主——隨遇館館主隨遇親手做的一頓飯菜。
非但如此,在這里無論是乞兒還是賣笑的青樓女子或是高頭大馬的江湖兒女或是御劍乘風(fēng)的修仙大人,起碼在這里,大家都是兩條大腿走進(jìn)門,一個屁股坐板凳,兩個肩膀扛腦袋的人,既然都是人,哪有什么不同?吃鮑魚的怎么就比吃白菜豆腐的多顆腦袋不成嗎?
還的是,這些話大街小巷的閑人老漢是怎么也說不出口的,大抵正如隨遇館那位新來的小掌柜說的一樣好聽,叫什么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不是咋地,也沒見那些高頭大馬的江湖兒女和御劍乘風(fēng)的修仙大人比自己多出點什么,還不是一張嘴巴,一雙筷子的夾飯吃菜嗎。
再者說,新來的小掌柜隨遇,生的男兒女相,窈窕白皙,說話和氣不說待人也沒什么高低遠(yuǎn)近之別。
加上自近古一戰(zhàn)天門關(guān)閉之后,成仙之路愈發(fā)艱難,各類旁門左道開始大行其道,尤其是墨家的機(jī)關(guān)術(shù)再與西方煉金術(shù)結(jié)合之后,科技大道開始占主流,這也帶動著社會不斷的前進(jìn)與發(fā)展,所以而今的人間界發(fā)展成了朝廷與國家并立,聯(lián)邦與王國并存的一種全新制度。
科技和社會的同時進(jìn)步導(dǎo)致出最大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昔日唯有陸地真君才能做到的一瞬千里,如今已經(jīng)成了人人都可以輕松實現(xiàn)的一件簡為簡單事,而秭歸城所在的姑蘇市地理位置恰逢是朝廷與聯(lián)邦共同接軌,秭歸之后更是新世界與人間界接軌的開拓之地,所以既有著朝廷的管轄又有著聯(lián)邦的管制,同時西方王國與議會也在滲透著自己的人手,已用來開拓新世界,久而久之則形成了如今獨特的開拓之地城主制文化形態(tài)。
而那些天南海北舉家前去開拓之地的門派與家族,秭歸城則成了他們最好的補(bǔ)給點和暫時的安家點。更何況,秭歸城還有這當(dāng)年舉教打進(jìn)新世界而全教墮落的前白玉京與號稱可能是仙人為館主的隨遇館都在這里。
而此刻,被人間修煉界廣為流傳的——仙人館主隨遇正在低頭扒飯中。
破觀玉京里最年輕的老道士和光抹了一把嘴,也不見他擦拭手,便撫摸起同塵的小腦袋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跟著隨遇館內(nèi)嘆息聲四起,有說人心不古,見死不救的;有惡狠狠的又吃光一碗飯才放下狠話說再不吃這等絕情人做的豬食的;還有的也不說話,只是直勾勾盯著隨遇的脖子,時不時的冒出一對虎牙,似乎思考著從什么地方下嘴的。
一滴汗沿著眉心一路滑至隨遇鼻尖,他眼看著店外紅日初升,日色漸美,昭示出難得一見的好天色。無奈之下,只得放下碗筷,起身吩咐靈犀與福祿去取來七星燈已準(zhǔn)備,拜斗請來九皇賜福與北斗七元君庇佑。
隨遇此次,不為求神,只為女子懷抱里的小家伙與天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