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這系列小說是我為帶團而作，主要目的為揭示世界。其首發(fā)于我的公眾號“向風(fēng)營地”上，現(xiàn)尚未想好更合適的名字，便以“紅峰紀事”代指整個系列，其名稱的具體含義將在后續(xù)揭曉。頭圖為Self-Portrait by Annibale Carracci(1590-1591)，由筆者自攝。

一

? ? 事情要從很多年前說起。那時我被選為船隊的領(lǐng)袖，帶領(lǐng)幾艘長槳帆船，勘探荒蕪的南方，尋找可能的殖民地。

? ? 為什么我要干這種事？是，我當(dāng)然有能力拒絕，但相反，我是自愿去的。從客觀上來講，船隊確實需要一個領(lǐng)袖：他必須是貴族，以突出統(tǒng)治者們忘我奉獻的美德；我是貴族，且我恰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于是我排斥了任何人的阻攔，我在5月2日的夜晚離開家，喝到爛醉，并在第二天清晨，從佩拉大街的小酒館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港區(qū)，穿著一身皺巴巴的亞麻襯衫上了船。

? ? 這不像個領(lǐng)袖，更不像個貴族，但這像我。我以這種方式，開啟了第一次肩負著城邦榮耀的領(lǐng)袖生涯。我迎著曙光走向港區(qū)，船長看到我很不耐煩，他或許想早些出發(fā)。

? ? 在我到后不久，我腳下的船只，便同其他幾艘船一道駛出港口，向西南方開去。那時我稍微清醒些了。從船尾，可以看到莊嚴的米爾托港，和遠處蜿蜒的群山。我昨晚睡了七個小時？不，應(yīng)該只有五個小時。清晨海上的迷霧，和遠處壯闊的風(fēng)景，讓我徹底清醒了。

? ? 我去找船長說話，討論航程和其他東西。船長半瞇著眼告訴我，大后天中午靠岸，然后再無下文。他著急想睡覺，而我被輕視了，后者的情況看來會持續(xù)很久。

? ? 有時真厭煩貴族的名號。我的生命，仿佛和別人的生命高度綁定，我很想要跳脫出來，非常想?？赡苡幸惶煳疫€是要穿上黑袍，逐漸沉淪，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但是，我不想為他們活著，而我恰好有機會透口氣。

? ? 他們告訴我，貴族生而為受尊敬?，F(xiàn)實告訴我，又是一句假話。

? ? 反正我早就習(xí)慣了，我向來能在虛假中活出點真實。

? ? 很快，陸地漸漸遠去，變成一條線，包住三面的海域。等到船頭出現(xiàn)閃著光的老人燈塔，我們就將駛出海灣了。繞過海員岬，船只轉(zhuǎn)向東南，這是去阿色底群島的方向。

? ? 阿色底不隸屬任何一個王國，這很有利于我們做生意。當(dāng)時，這里是我在書里才見過的地方。

? ? 海洋很容易看膩，但它預(yù)示著期待。這比船上一切苦難都值得。在當(dāng)時，我對行程的艱苦尚無概念，這是我當(dāng)時寶貴的財富。

二

? ? 那次旅途之前，我只出過一次米爾托。那時我十六歲，我和母親一起去五公爵群島。船沿著海岸開了三天，在夕陽時分于科爾赫靠岸。當(dāng)?shù)氐目偠綗崆榻哟覀?，我們在一處小廳舉行宴會，當(dāng)晚酒香四溢，但我?guī)缀跬鼌s了所有細節(jié)。

? ? 第二天，我和總督的侍從一起打獵，他告訴我，城郊西北有處精靈遺址，問我要不要同他看看。我同意了。

? ? 于是，我們騎馬，到西北側(cè)一處山丘下；下馬，然后攀登。山丘上盡是巖石，十分尖利，我的攀登十分艱難。誰叫我總疏于鍛煉呢？那位侍從先生的身手就比我好不少，他的年紀和我相仿，強上我這個活在書齋里的人很多。

? ? 每一位貴族都要學(xué)習(xí)精靈史，都要背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史詩、散文，記那些用不上的名詞、形容詞，只為他人一句稱贊：“不愧是貴族，真有文化底蘊”。這就是那天之前，我對所有文學(xué)和歷史的態(tài)度。但一種極端的背后，往往藏著另一種極端。在古代精靈種種“高尚”的描述下，我也會思考，他們文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樣的？當(dāng)然，一個精靈遺址不足以讓人把握“文明的真相”，但這種初次相遇，仍為我的一生，銘刻了很深的印記。

? ? 可惜，這處精靈遺址真讓我失望：只有一些殘敗的地基、柱礎(chǔ)，只有兩根柱子是完整的，只有一個看上去快要塌了的拱門。

? ? “你在書上見過這些嗎？”他看我有點失落，隨即問我。

? ? 我只在書里見過整齊的柱廊，壯麗的會堂，富有尊嚴的雕像；而不是這些破舊的斷壁殘垣。

? ? 我不會和他說這些的，我不喜歡傷害他人，而我是記不住說過的客套話的。我并不記得當(dāng)時說了什么，只依稀記得一句詩。

? ? “……就像頭巾的褶皺 / 火焰上溢出的霧 / 我們的生命到頭 / 豎起一面旗幟…… ”

? ? “你知道這一首？“

? ? “當(dāng)然啦，我最喜歡帕努斯?！?/p>

? ? 于是，我和他聊了很長時間詩歌；主要是古典詩歌，和精靈文化相關(guān)。我們聊的時間很長，直到天全黑，我們才回城去。他被總督罵了一頓，因為我的目前很擔(dān)心我。我用盡全力回護他，才使他沒受懲罰。借著這個機會，我多了一個朋友：不止能同玩樂，他真正在我的生命中刻下了痕跡。

? ? 在科爾赫，我住了一月余，那時我每天都去找他?？上r間總有限，我終究會離開這里。當(dāng)我真正要走時，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難離開他了。在我走的前一天，我和他一起，到舊城區(qū)一座破敗的鐘樓上看風(fēng)景。那天的日落很美，我很想喝酒，但他不喝酒，我便作罷了。

? ? 那天，他和我說，他很羨慕我作為貴族的生活，因為貴族能看到更大的世界。我笑了笑，說自己的世界還沒有一座城大。

? ? “可是在未來，你的機會有很多，我卻不是…”他看著遠處的山景，眼睛低垂。

? ? 他曾經(jīng)和我說，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去看看米爾托城。我便安慰他，不遠的將來，我們一定會在米爾托相會的。

? ? “嗯，一定會的?！彼D(zhuǎn)過身，點了點頭“而且，我們會一起去更遠的地方?！?/p>

? ? “我肯定會再來找你的?！?/p>

? ? “等到我成為了想成為的樣子，讓我找你?！?/p>

? ? 我們的背面便是大海。夕陽打在我們的側(cè)臉上，伴著海風(fēng)，令人暢想。

? ? 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吧。

? ? 我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 ? 第二天我和母親一起離開了。只有貴族有權(quán)力歡送我們，他不能來。受制于這一重身份，我也不方便給他寫信，就算寫了，也很難送到他手中。我原本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總會忘了他。但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會想起他；想起第一次和他長談時，那兩根傾斜的柱子。有傳說人物，撐起世界邊界的，就是兩根柱子。在那個月里，那兩根柱子，便這樣撐起我們的天地。

? ? 我在科爾赫見過的人很多，但他們的大多數(shù)，我都忘記了。我只記住了他一個人的名字。他叫呂西安。

三

? ? 說回正題。

? ? 經(jīng)歷了三天多的航行，我們于5月6日下午，停靠在阿色底南方一處小港口——瓦西爾。阿色底沿岸少有良港，暗礁遍布，十分險峻，一艘船在即將靠岸時擱淺，劃破了船底。為了修船，我們在阿色底多耽了兩天，這很讓人不安，因為我們要盡量隱藏自己的官方身份。

? ?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探索南方是件危險而異想天開的事。沒人知道南方有什么，而米爾托在彼時正從幾條傳統(tǒng)東方商路中獲取巨額利潤。探索的提案得到通過，也只是因為當(dāng)時一些毫無根據(jù)的傳聞：幾個和我們競爭的城邦，通過南方貿(mào)易收獲頗豐。所以為了探明真相，且不引起其他城邦王國的警覺，大議會決定派幾艘船只，偽裝成私人船隊向南進發(fā)。這次航行，我們沒有懸掛旗幟，也避免?？看蟾?；當(dāng)時我們?yōu)閭窝b自己而繃緊心弦。

? ? 瓦西爾是阿色底的第二大港，但這里很窮。港口包圍在一片黑色礁石里，岸上是一處集市，泥濘而骯臟，再里面是村落一樣的城市。不遠處的山上有一座城堡，由就地取材的礁石搭成，陰翳無比。這座城市由本地貴族統(tǒng)治，許多時候，一些城邦船只會?？窟@里，進行一些灰色的中轉(zhuǎn)貿(mào)易。我們?？吭诖俗匀徊黄婀?。

? ? 我們的船長對很熟悉這里。拋錨后，船長先下船，用土語和港口官員交流。我們下船時，那些人一個字都沒有問。船長引我們?nèi)ヒ婚g旅館，示意我們先在這里休息，自己去聯(lián)系修船匠。這里很狹小，但意外地能住許多人。為了讓我的形象好些，我花三個金幣，請全體船員喝當(dāng)?shù)刈詈玫钠咸丫啤．?dāng)?shù)夭划a(chǎn)葡萄，這些酒的原料都是從維底亞和萊韋爾進口的。酒不好喝，有股霉味。我喝了不多，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小，只有床和小柜子，柜子上點著一盞油燈。我就著油燈的光亮，看隨身帶的帕努斯詩集，直到后半夜。

? ? 此時，離我去科爾赫已有五六年，我已明白文學(xué)和文化的些許意義。

? ? 船長幫我們解決了很多事情。我是名義上的領(lǐng)袖，只因為我是個“貴族”，船長才是真正的主心骨。我不太適應(yīng)藏在旅館里，很想在瓦西爾四處看看。但船長叮囑我道，這里民風(fēng)彪悍，危險異常；而且我在這里太出挑了，如果在外閑逛，很容易暴露身份。我只能忍著自己的好奇心，在逼仄的旅館里看了兩天書。

? ? 第三天，也就是5月9日，天剛亮我們便離開。我們要繼續(xù)在海上航行四天，去往阿爾庇奧島南方的港口格拉納塔爾，這也是我們在到達南方之前的最后一站。

四

? ? 海上的生活很煩悶，我一在船上看書便會暈船。但如果不看書，我又要如何娛樂呢？所以要么看一會兒書，再吐一會兒；要么只能看天看海，兩種選擇都很折磨。

? ? 有時我也會想一些事情。在南方精靈的傳統(tǒng)里，航海是很重要的。但精靈們的航海，和米爾托人的航海并不一樣。米爾托人喜歡平靜的海，安逸的航行，航行象征著財富。而精靈們筆下的航海，則是搏斗風(fēng)暴，探索未知；他們認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向命運搏斗，這是人最大的意義。而精靈們最強過當(dāng)代人的一點，則是他們從不淪于空談，實踐自己的所有主張。比如奧盧斯，為了推翻不公正的審判，不惜用一生復(fù)仇；還有普留里，為了一個約定，就敢于去刺殺君王。

? ? 想到這里，我又看向了手邊的帕努斯文集。

? ? 這本書的皮質(zhì)封面觸感很好，我很小的時候便喜歡。后來長大一些，我對書中靈魂的喜愛開始勝過封面。。

? ? 帕努斯原本是烈陽要塞的大法師，第一次精靈戰(zhàn)爭開始后，他集結(jié)了數(shù)千名精靈參戰(zhàn)，功勛卓著。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卻放棄了所有的軍功和權(quán)力，在海上流浪十余年。最終，他和僅剩的追隨者，一起登上一艘大船駛向西方，再也沒有回來。

? ? 自我從五公爵群島回來后，我讀了很多帕努斯的作品。南方精靈語是帕努斯最愛用的語言，它很難，也很多變，釋讀起來難度頗高，但觀得十之一二也足夠回味。我很羨慕他，他瀟灑剛直，有魄力做出選擇。我很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惜那時我并不清楚這種人生的代價。

? ? 在?？扛窭{塔爾之前，船長把我叫過來，告訴我說：當(dāng)我們從格拉納塔爾再起航，可能就要連續(xù)航行至少十天，而我們并不清楚終點的樣子。他理解我為什么被選中，但接下來的航程是我無法承受的。他想把我短時間安置在格拉納塔爾。畢竟作為一個只想四處看看的閑人，在格拉納塔爾住一個月，已經(jīng)足夠達成目的了。

? ? 不過我拒絕了，我要陪船隊到最后一刻。

? ? “因為，我想成為一個有膽量和命運搏斗的人?！?/p>

? ? 當(dāng)時的想法就是這么簡單。

五

? ? 我們在格拉納塔爾停靠了一個晚上。我們將所有船艙都裝滿了食物和水，14號清晨，我們起錨，向東南走。阿爾庇奧島逐漸在背后遠去。

? ? 如果南方真是世界的邊緣，那么隨著船只的深入航行，所見的其他船只只會越來越少?？涩F(xiàn)實不是這樣。隨著我們愈走愈遠，一些奇怪的船只出現(xiàn)在視線之中。它們都是些輕快帆船，形制各異，成群的出現(xiàn)在遠海水域，圍著我們打轉(zhuǎn)。船長告訴我，這些船都屬于迅捷海盜，他第一次知道，這些船原來從南方來。

? ? 我們的船隊再精簡，也有五艘長型槳帆船，他們不能奈我何。我們一路來回，都平安無恙。

? ? 這段路程讓我們模糊了日夜。我并不確切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天；直到前幾天，我翻出了當(dāng)時隨身帶在身邊的帕努斯文集：每過一天，我會在扉頁上畫一豎。照著上面的記載，我們航行了十一天。往后的日期也由此找到標(biāo)的了。

? ? 我們在5月24日的上午看到了陸地。這個瞬間我清晰地記得，那時正值上午，十點鐘左右。船頭的海員突然大喊看到陸地，全船人都聚過去，看到一條黃線，猶如曙光般臥在眼前。整船人都欣喜若狂?？僧?dāng)我們真正靠近了陸地，我們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色不是那么值得高興。海浪拍著沙灘，背后是無盡的黃沙，更遠處只有低矮的沙丘；不過更遠處依稀有一道山脈，像是骯臟畫布后藏著的艷色。在海岸，礁石的顏色和沙子一樣。這里很難停船，我們沿岸行船兩個小時，才找到一處可以勉強停泊的地方。

? ? 這就是“世界的邊緣”嗎？

? ? 如果說世界終止在這滾滾黃沙之下，也不是不可理解。起碼放眼四顧，這片土地沒有生命的痕跡。這個結(jié)論不久后被打破，一名海員在沙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枯草根；而另一名海員則在沿岸的礁石底下，發(fā)現(xiàn)了活的藤壺。

? ? 至少這是種好跡象，可以證明這里不是完全的混沌而無生機。

? ? 很快時至午后，沙漠里無比酷熱，很多海員都中暑了。我們先回船上休息。這段時間，船長把我和其他船只的艦長叫過來，討論接下來的行動。我是名義上的領(lǐng)袖，但毫無疑問，船長的號召力比我更勝一籌。

? ? “這些沙子應(yīng)該可以證明，這兒是毫無價值的吧。”船長開門見山地說。

? ? 這話的確沒錯，我們只看到了荒蕪的海岸，和無盡的黃沙。

? ? 但我們真的看到了所有真相嗎？

? ? 船長做了簡單的講話，最后說出了他最想說的一句話：“我們需要返航?！?/p>

? ? 其他艦長紛紛點頭

? ? “可我不同意?！?/p>

? ? 當(dāng)時我氣血上涌，不知怎地，說出了這句話。說罷，艙室里的所有人，都紛紛將目光轉(zhuǎn)向我。

? ? 我知道經(jīng)驗是寶貴的，經(jīng)驗使我們從阿色底順利到格拉納塔爾，又把我們從格拉納塔爾之后的盲區(qū)引到這里。這是我們重要的一步。但當(dāng)我們邁出了這一步后，我們真的忍心就此放棄嗎？可能眼前的景象也不樂觀，我們對這里也不熟悉，但是我們有機會和能力做一個開拓者。我們既然能來到這里，我們也有能力做出更多創(chuàng)舉，我們不應(yīng)該放棄！

? ? 這是我最真誠的想法，但我不是靠它們說服船長的。我說服他的話只有一句。

? ? “你們想走，可以。我一個人留在這里?！?/p>

? ?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年輕時的想法的確有些不負責(zé)。但如果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肯定還會這么做。

六

? ? 于是，會議的重心就無奈地，由我們是否該離開，變成如何深入這片土地。在他們明顯的不情愿下，我們得出了初步的方案：兩名艦長各帶一支隊伍，沿著海岸東西方向探索；另外兩名則和剩下的海員一起留守營地；我和船長一道，率領(lǐng)一支小隊深入內(nèi)陸，探索沙漠里究竟有什么。

? ? 我原本以為，船長不會想和我一起，但令我出乎意料，他主動要和我探索內(nèi)陸。我頗感驚喜。

? ? 船長大概四十出頭，身形健碩，飽經(jīng)滄桑。他有過很多年的航海經(jīng)歷。

? ? “孩子，你為什么一定要走下去呢？”我們在沙漠中走著，他突然對我說。

? ? 我沒回復(fù)他，我最討厭別人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 ? “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夢想，我想當(dāng)個探險家，所以我很早之前便出海了。但經(jīng)歷多了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不是一開始想的樣子，所以我現(xiàn)在為城邦干活……“

? ? 你真應(yīng)該堅持下去的。我想對他說，但最終沒能說出口，可能我沒資格評價他的生活。

? ? “……你遲早會明白生活的真相的?！八f了一堆，最后落到這句話上來。

? ? 我的真相，自會由我自己處理。

? ? 他可能有著很復(fù)雜的過去吧。我對他感到好奇，或許還有一絲同情。我敬佩他的能力。但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

七

? ? 我們在沙漠里行進了三天。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沙漠里果然不止沙漠?？此扑兰诺纳澈Ｖ校€有古怪的巖石，干涸的河道，以及星星點點密布在大漠中的清泉。我們向西南走，綠洲越來越多。黃沙上多出了些許植被，斷續(xù)的草地中零散開著奇怪的花。

? ? 在這里，我們也能看清遠處的山脈。它的顏色和沙漠類似，高聳而褶皺，卻更有生機。它沿東西向橫亙，臥在地平線上，遮蔽部分天空。

? ? 兩座山峰高聳的顯眼，依托于山脈，直沖上天際。

? ? “這就是撐起世界邊緣的兩根柱子吧?！?/p>

? ? 第一時間，我冒出了如此想法，但我下一刻即把它推翻了。不，群山之后肯定還有天地，只是我們需要探索。

? ? 這片土地不算貧瘠，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們見到了狼、狐貍和山羊，空中還有許多飛行的鳥類。干涸的河道臥在峽谷里，不同的生物棲息其間，但河道的附近不能找到水。這片土地的水源，大多以湖泊或泉水的形式，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當(dāng)時，我們的補給已經(jīng)不多。所幸這片土地的富饒，還能支撐我們再探索一天。我們決定再往前走一日，之后便返回。

? ? 我們沒有選擇攀登險峻的山脈，而是沿著山脈向西走——前者太容易迷路了。我略微有些遺憾，但這是不得已的決定。28號的清晨，我們出發(fā)，一路向西行進。起初的時間，我們看到的景色都是類似的。中午時分，我們在背包里捉住了一只奇怪的蟲子，背上披覆著尖刺。尖刺或許有毒，我們非常小心；我們把它扔到老遠，希望再也見不到它。然后又是一個沉悶的下午。

? ? 四點鐘左右，我們的沉悶結(jié)束了。隊伍內(nèi)有一位腳力強健的人為我們開路，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喊出了一句我沒想到的話。

? ?“前方……有座城市！”他說這句話時有點結(jié)巴。

? ?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肯定會更激動。我們急忙向前去，順著他走過的路線，先攀登一座小丘。小丘植被荒蕪，滿是尖利的巖石，在將近頂端的位置，有幾座不起眼的塔樓：它們是砂磚砌的，內(nèi)里狹小而涼爽，放著一些奇怪的容器。我爬到最頂端的塔樓附近，看到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景色。

? ? 塔樓處可以直接看到山丘的另一端：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小平原，平原正中是一條干枯的河道，像動脈般貫穿著它。再細看，則是地基、石礎(chǔ)、石磚，像棋盤和棋子有序排列著；在它們之中，有數(shù)條寬敞的大道；還有宮殿、劇場、紀念碑……這儼然是一所偉大的城市。大道上空無一人，可見它荒圮已久，但看著這些廢墟，你不難想象出它輝煌時的樣子。它的大小頂?shù)蒙弦粋€半米爾托！

? ? 如果這個地方的消息傳到米爾托，一定會引起一陣旋風(fēng)！

? ? 旋風(fēng)先在隊伍里吹了起來，海員們看到龐大的廢墟，不禁紅了眼：這是尋寶的大好機會。他們盡其所能在廢墟里找黃金，我則看準機會，在無人處漫步。我喜歡獨處。從山丘處望去，這座城市最顯眼的地方，便是西北-東南向的主干道；一如河流貫穿整個谷地，這條寬闊的大道貫穿整座城市。道路之寬，起碼容得下兩架戰(zhàn)車。

? ? 這條道路引人注目，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兩側(cè)的柱廊，它幾乎同道路等長。這些柱子大多保存完好，每個都有數(shù)人高；每隔幾十個柱子，還會出現(xiàn)一座拱門；它們都是用當(dāng)?shù)氐纳皫r砌的。

? ? 這些柱子像是精靈的風(fēng)格，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上ш犖槔餂]有研究古文明的專家。在其他人眼里，寶物永遠只是寶物，而不會成為文明的見證。

? ? 可是正是這些偉岸的建筑和藝術(shù)，讓我們有著穿越時間的能力。我們這些后來人，才能藉此再度見證文明。

八

? ? 太陽逐漸落下，我們今晚要在城市里扎營了。

? ? 這是我們原本的想法，但出現(xiàn)了一重變數(shù)。

? ? 那時，我站在城市廢棄的宮殿前，宮殿的面積很大，但如今只剩下斷柱殘墟。就在這時，我聽到馬蹄的聲音。我向四周望去，空無一人；而當(dāng)我聽到慘叫聲時，我開始明白，麻煩要來了。我飛速向周圍的小巷奔跑，尋找著我的同伴。在我看到同伴前，我被巖石絆倒。我拼命想爬起來，但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時，迎接我的卻是一個奇異的身影。當(dāng)時太陽西垂，四處染上紅光：我沒能看清那人的樣子。他穿著奇怪，手上拿著劍。他看著我的眼睛，拿劍的手頓了一下，隨后用劍柄猛擊我的頭。我失去了直覺。

? ? 然后，我只感到一陣顛簸。等我醒來時，我半躺在一處帳篷里，面前有一個和我膚色相似的人；他戴著頭巾，腰間別著一柄萊韋爾式長劍。我身邊那本帕努斯文集在他的手里，他見我醒了，沒抬頭，卻先開口。

? ? “你是和他們一起來的？”

? ? 當(dāng)時，我的腦子一片糊涂，便點了點頭。

? ? “沒想到啊……“他嘆了嘆氣。

? ? “我們還是再見面了。“

? ? 再見面，他指的是……

? ?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清醒一些了，便仔細地看著他的臉：他的鼻梁高聳，目光深邃，眼神藏在陰影下，但我依然能認出他是誰。

? ? 就在此刻，他和我對視了。

? ? “你是呂西安！“

? ? “算是吧…“他頓了頓“不過我有了一個新名字?！?/p>

? ? “現(xiàn)在我叫巴赫爾了，在當(dāng)?shù)卣Z里是‘自由’的意思，一切果然改變了很多啊?！彼畔聲?，轉(zhuǎn)而看著我。

? ? “你怎么會在這里，過去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想都沒想現(xiàn)在的處境，便問出了這句話。這的確是我當(dāng)時最想知道的事。

? ? “我……這很難回答?！八攘艘豢谒蹦銈儾粦?yīng)該去奎烏斯的，那兒不安全?！?/p>

? ? “這幾年你還好嗎？“我不想聽他轉(zhuǎn)移話題。

? ? 他先是躲避我的眼光，然后和我對視。緊接著，輕輕地說。

? ? “不用這么嚴肅啦，起碼結(jié)果是好的。而人想要求取好的結(jié)果，肯定要歷經(jīng)磨難的。“

? ? “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算是好的結(jié)果嗎？“

? ? “應(yīng)該是吧?！八戳丝磶?nèi)桌子上的火光，沒有說話。

? ? “我想聽你告訴我，這幾年的事情。好嗎？“

? ? 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了。

? ? “其實科爾赫的總督不是什么好人，他兇狠殘暴，只知道和上層的人阿諛奉承。你走后，我為了阻止他做一件很壞的事，砍傷了他的腰…“

? ? 我記得，那位總督后來回城榮升了，他腰部的確有傷。他說這是為抵抗海盜作戰(zhàn)而來?？磥頌樽约壕幍昧瞬簧偻?。

? ? “然后，我一路向北逃，靠著一艘漁船越過了海峽，來到了北方的伊芮荻亞。我跟著一個商隊，幫他們打下手，但這支商隊后來被一支雇傭兵團劫了。商隊的大部分人都死了，但兵團的隊長看上了我，我就加入了他們。

? ? “再然后，伊芮荻亞卷入了蘭塞爾王國的事情，和很多國家一道，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你應(yīng)該知道?！?/p>

? ? 沒錯，米爾托也是那場戰(zhàn)爭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戰(zhàn)爭，米爾托兵員短缺，所有市民男性都被安排守城，只有貴族還能坐在學(xué)院里。那時我剛剛進入學(xué)院讀書。

? ? “我們被伊芮荻亞公爵雇傭，趕赴蘭塞爾作戰(zhàn)。蘭塞爾是曾經(jīng)南方精靈的文化中心，我還在那里拾得過幾卷安達諾爾的手稿，可惜它們已經(jīng)不在我的身邊了……

? ? “后來我們在白溪隘口遭到突襲，全軍覆沒。當(dāng)場戰(zhàn)死的是大多數(shù)，我則是戰(zhàn)場上被俘的少數(shù)；大概幾個月后，我們被賣到遙遠北方的一座異教港口做奴隸。

? ? “這聽起來是很恐怖。但在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關(guān)于這些異教土地的許多講述，都是錯誤的。他們信仰的神祗沒有那么可怕，他們的習(xí)性也沒那么野蠻；但他們錯就錯在購買了太多奴隸，剝奪了太多人的自由。

? ? “或許，我原本會被賣到另一個地方，但我不允許這樣。我在那里認識了幾個人，和他們一道找機會逃跑了。當(dāng)晚當(dāng)?shù)厝嗽谂e辦節(jié)日，沒人看守我們，我們趁著這個機會，撬開奴隸監(jiān)獄的鎖，成功離開了。我們和同樣想逃跑的幾十個人，拿著應(yīng)該屬于獄卒的武器，飛奔到港區(qū)，搶奪了一條輕型帆船，趁著夜色逃到了海上。

? ? “那晚風(fēng)大浪急，風(fēng)暴馬上就要來了。我們沒人學(xué)過航海，全憑運氣在海上漂流。好在世上總有能沖破風(fēng)暴的人。我們最終都幸存了下來。

? ? “后來，有一個人提出建議，讓我們向南走。他告訴我們，這里雖然有無數(shù)的奴隸受苦，但總有人心向自由，而每一個向往自由的人都會向南去。這是他們家鄉(xiāng)的傳說。

? ? “然后我們就真的向南航行了。

? ? “這一切聽起來很奇特吧，但我們真的成功了。最終，歷經(jīng)波折，我們來到了這里。這兒沒有奴隸，只有許多和我們經(jīng)歷相同，志同道合的人。我們加入了他們。這就是你在這里看到我的原因了?！?/p>

九

? ? 我聽著他故作無所謂的語氣，心中無名火起。我握緊了拳頭，在他說完這些話后，我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

? ? “你為什么……如果說科赫爾總督是那樣的人，你只要當(dāng)時和我說，一切不就都不會發(fā)生了嗎！我在回去后告訴父親，撤了他的職，流放他，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了！我也可以把你接到米爾托！你為什么沒有考慮我……“

? ? 那時我已經(jīng)無法看清他了，我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我只看到了他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和接下來他無奈的微笑。

? ? “我不想帶著目的接近你，我把你當(dāng)成真正的朋友。“

? ? “不……你根本不把我當(dāng)朋友，要不然你不會把這些瞞著我……獨自承受一切……“

? ? “我說過啊，你的機會有很多。貴族之間的事情一定很復(fù)雜，但你仍然有選擇天真的權(quán)力。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些事，我知道，也只是我沒得選?！?/p>

? ? “可是……你這么逞強，我更痛苦?。　?/p>

? ? 眼淚逐漸流出，我感到四周一陣溫暖，他抱緊了我。

? ?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影響你，想讓你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讓你有比我燦爛很多的生活?！?/p>

? ?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說不出話，把頭緊緊埋在他的懷里。

? ? “至少，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都很好，不是嗎？雖然這一次，還是你來找我，但我以后肯定會去找你的。我們會克服一切阻礙的。”

? ? 事情發(fā)展成這樣，我必須要責(zé)怪他。但細細想來，最應(yīng)該責(zé)怪的還是命運。我一直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強很多，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也證明了這點。但只是命運，讓我們有了短暫的快樂，和長久的痛苦。他讓我這個被困在宮殿和書齋里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人的快樂，卻讓我在余生中永久背負了這段感情。

? ? “答應(yīng)我，回到米爾托之后，好好生活下去，過你該過的生活。等到以后，我們一定會在更好的地方相見的，好嗎？”

? ? 我埋在他的擁抱里，沒有說話。他看著，親吻了我的額頭。

? ? 那晚我在他的帳篷里休息了。我們互相都稱彼此為最好的朋友，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段感情比朋友更深?？上峭?，我并沒有對他說出“我喜歡他”。

? ? “以后，你還是繼續(xù)叫我呂西安吧?！蹦翘焐钜梗蝗唤凶∥?。

? ? “這個名字只屬于你?！?/p>

十

? ? 第二天，他的人送我們離開。我后知后覺，他已是這里的小頭目了。從船員的口中，我得知了昨天傍晚發(fā)生的事：一位海員在廢墟遇到呂西安的人，挑釁地將他趕走了；他們當(dāng)然會認為我們是入侵者，于是將我們緝拿歸案。我的隊伍認為，他們的安全是我和當(dāng)?shù)仡^目艱苦談判的結(jié)果，這成為了我在航行中最大的功勛。

? ? 又過了幾天，我們回到岸邊；另外兩支隊伍也回來了，兩側(cè)的海岸沒有新鮮事。我們準備返航。船向米爾托歸來，我看了那道山脈最后一眼。

? ? 回到米爾托后，我作為船隊的領(lǐng)袖，向大議會呈交報告。在報告里，我如實寫下了大多數(shù)情況，但隱去了城市廢墟和呂西安的部分。我不想讓那里成為亡命之徒的尋寶地，也不想讓那里迎來一位悲慘的總督，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 ? 哦對，在回來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我手邊的文集不見了。它或許是落在了呂西安的營地里，或許是被吞沒在滾滾黃沙里，在這之后，我很久都沒見到它。

? ? 船長和其他海員指證了我的功勛，我獲得了大議會的表彰，并在不久后成為專門的外交使節(jié)。在這些歲月里，我游歷過許多地方，去過富庶的西方，也去過信奉異教的東方；我瞻仰了無數(shù)的文明，記錄過無數(shù)人的生活；更見證過許多陰謀、權(quán)力，它們讓人悲傷，但我很難不卷入其中。后來，我回到了米爾托，加入了總督顧問團，成為了負責(zé)外交事務(wù)的首席官員。我獲得了尊榮的地位，但這是段痛苦的日子。

? ? 剩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在遙遠的南方，一個奴隸部落逐漸壯大，并開始向東遷移。彼時，東方的格拉提王朝陷入內(nèi)戰(zhàn)，這個部落也牽入其中。在漫長的戰(zhàn)爭中，他們?nèi)〉昧俗罱K的勝利，建立了一個強盛的新帝國。他們自稱“蘇拉姆”，而在米爾托，我們都叫它奴隸王朝。

? ? “蘇拉姆”的新王也隨之到來了，他有一個響徹世界的名字：巴赫爾大帝。

? ? 格拉提王朝的滅亡，對米爾托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因為我們幾條最具價值的東方航線終點，無一例外，都是格拉提王朝的勢力范圍。在他們陷入內(nèi)戰(zhàn)時，我們也藉由他們的戰(zhàn)爭，賺了不少不義之財。但我們從未向這個奴隸部落表示支持，而現(xiàn)在他們將這片土地重歸一統(tǒng)，我們商路的未來，蒙上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 ? 于是，在奴隸王國成立兩個月后，我作為首席外交官，帶著豐厚的禮物，率領(lǐng)巨大的船隊前去他們的首都，和他們交好。我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同呂西安的關(guān)系，這是我心中最寶貴的秘密。但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變了，他還會記得我嗎？就算他記得，他所見到的我，又是否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人呢？

? ? 船隊航行了大半個月，我們來到了奴隸王朝的首都塞爾克-菲丁。歷經(jīng)八天的等候，我們終于獲準覲見巴赫爾大帝。那一天，我雙手捧著獻給他的禮物，在寬敞的宮殿里單膝跪地。我低著頭，聽著侍臣用當(dāng)?shù)卣Z言念繁復(fù)的綽號；隨后，我聽到腳步聲，一個穿著繁復(fù)綢緞的人向我走來。他看了看禮物，示意我把頭抬起來。我抬起頭，看到他蓄起了長須；他的目光深邃，眼神藏在陰影里，我看不清它。

? ? 他回頭走向王座，和侍臣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侍臣示意我們把禮物放下，并在首都多留幾天，明晚會有一場盛大的宴會招待我們。

? ? 第二天晚上，我們受邀來到一處花園，參加他們的宴會。那場宴會的氣勢，在我漫長的人生中，也是所見數(shù)一數(shù)二氣派的。宴會開始了，大帝威嚴地向所有人致辭，然后向使節(jié)們敬酒。不知道為什么，我心底突然生出一絲悲涼。我不斷在人群中穿梭，試圖躲著他。直到他不見蹤影，我才找個地方坐下。當(dāng)晚的酒很好，但我怎么都喝不下去。我看著來往的人群，更是心生煩悶。我受不了這種痛苦，我要出去走走。

? ? 于是，我離開這些歡樂的人，開始在花園的無人處散步。眼下，四處寂靜，我走在一條曲折的步道上，兩邊種滿了玫瑰和郁金香，芳香迷人。

? ? 可惜花朵在夜里不會閃光。

? ? 就在這時，我在眼前看到了一個身影。他穿著一條厚重的絲綢長袍，卻單薄地站在那里，望著眼前的玫瑰叢。他似乎并沒注意到我，我也從未見過他的身影如此悲涼。

? ? “呂西安？”我鼓起膽子，向他問道。

? ? 他先是打了個激靈，然后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看到我，無奈地一笑。

? ? “我們……都老了啊。”

? ? 盡管我們都清楚，這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 ? “是啊，我……”

? ?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

? ? “我最近過的很不好?！?/p>

? ? 隨后，是短暫的沉默。

? ? “我理解……但起碼，我們再見面了，不是么？”

? ? “你一直說要來找我，但是……一次也沒有。“

? ? 我嘆了一口氣。我怎么會不理解，他不能來找我的原因呢？我們都為自己的人生，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又是什么讓一切變成這個樣子呢？

? ? “可能，要怪命運吧?！拔覐娙套∵煅?，故作淡定地和他說。為什么我在他的面前，連說假話都不會了呢？

? ? “是啊，任何人都逃不開命運?！八ь^看了看月亮，我也能依稀看到他眼中，晶瑩的光點。

? ? “這幾年，你過得很不好吧。“他說。

? ?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過的的確不好，但比起他，肯定不及。

? ? “最不好的事情，是等到今晚過去，我們都要回去原本的生活里……“我有種預(yù)感，在今晚以后，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我一定要對他說一些話。

? ? “是啊，我們的生活，都是一團糟?！八矅@了口氣，望著天上的繁星。

? ? “你說，如果我們在十六歲那年，拋開一切，一起出去旅行，我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問。

? ? “我們可能會成為大陸最著名的旅行家，或者專門研究古文明的學(xué)者……“

? ? “想想都讓人期待啊?！?/p>

? ? “可惜我們都沒有選擇生活的勇氣……我們的勇氣都在一些無謂的地方?！?/p>

? ? “你說得對?！蔽艺伊藗€地方坐下，看著地面“我的生活根本不屬于自己，我是一個懦弱的人……”

? ? “我連主宰自己的人生都不會，我只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人……”

? ? “不要這么說……”他也坐過來，挽住我的腰。

? ? “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但是我們都逃不開命運?；蛘哒f……

? ? “我們應(yīng)該感謝命運，讓我們相遇。雖然時間不長，但你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

? ? “我有時候也會想，生活簡直沒有希望。但感謝我們的相遇，讓我們的生活多出一點光。每當(dāng)我遇到困厄的時候，我都會想，在遙遠的米爾托，還有一個人記得我。他在等我找他，所以我一定會撐到見到他的那一刻。這就是命運賦予我們的意義吧。“

? ? 是啊，我游歷四方，不也是一直抱著再見到他的一絲希望嗎？

? ? “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 ? 我最終還是沒能對他說出那句話。但我想他明白，我們都明白。那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夜晚。盡管我們都年過半百，但那天晚上，我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光，回到了那座生機盎然的島嶼。我們在花園里看星星，一如幾十年前，我們在那片寧靜的精靈廢墟里，仰望澄澈的星空。

? ? 第二天，大帝讓奴隸王朝的宰相，和我談判新的貿(mào)易條款，這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談判結(jié)果是預(yù)想中的不樂觀。一周后，我們準備離開，大帝回贈了我們一些禮物。在離開之前的那個晚上，我的住處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大帝的侍臣鄭重地給了我一個木匣，再三囑咐，一定要我親自打開它。

? ? 于是，在他離開后，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木匣的內(nèi)膽：里面是一本書。這本書的皮質(zhì)封面很舊，紙張也變得發(fā)黃、發(fā)脆，但我依舊記得它。這就是我的那本帕努斯文集。

? ? 我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是我為記錄天數(shù)畫的豎線，過去的一切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

? ? 在豎線的下面，則多出了一段話。

? ? “我們的生命到頭 /豎起一面旗幟?！?/p>

? ? 落款：呂西安。

十一

? ? 那個任期之后，我不再擔(dān)任任何公職。大議會希望我提供建議的請求，也都被我婉拒了。我想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四處旅行；但不是為了外交，而只是為了自己?？墒牵?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早已支撐不起如此的遠行了。于是，我在科赫爾市郊買了一棟別墅，寄希望于在此度過余生。這里地處偏僻，很少有人來拜訪。每天早晨起來，打開窗戶，我都能看到那處承載回憶的山丘，山丘上有一座精靈遺址；幾十年前，有兩個少年曾經(jīng)在那里認識，成為了朋友，但他們并沒走上相同的路。

? ? 巴赫爾大帝繼續(xù)在東方，揮灑著擴張的偉業(yè)。不知道他會不會再記起我呢？

? ? 幾個月前，一位故交前來看我。他和我說起國內(nèi)外的諸多時事，告訴我叱咤風(fēng)云的巴赫爾大帝，在一場戰(zhàn)爭中不幸墜馬而亡。我的心情復(fù)雜。這對他而言，究竟是一場失敗，還是一種解脫呢？但我和他的感情，以后再無見證了。這件事情，以無比草率的方式畫上句號了。我不得不難受。

? ? 我已經(jīng)感覺到，我的記憶正逐漸變差，可能有一天，我遲暮的身體會承載不了這份回憶。而在我離開人世的那一刻，這段故事就真的沒人記得了吧。

? ? 這就是我寫作這篇文章的緣由。我想把我年輕的回憶記錄下來，不單單是記錄我，也記錄早已遠去的那個他和他。我們都會死，但那兩個少年永遠活著。

?

前米爾托第三十四任總督顧問、大議會監(jiān)理：加斯帕·福斯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