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篇

一

“陸醫(yī)生，年齡最小的患者傷口出現(xiàn)了感染，快要不行了，可以麻煩您回來看看嗎？”

“好，我這就過去……”

我看了一下手表，秒針剛好劃過重疊的時針和分針，又一天終結(jié)了。我長嘆一口氣，用干燥的雙手擦了擦臉，驅(qū)散了幾分倦意。

自從發(fā)生了那起嚴重的事故，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不眠不休工作兩天了。兩天中我主持進行了三場手術(shù)，并為其余的傷者擬定了治療方案，今晚原以為重傷患者都已經(jīng)脫離危險，我才回到家準備睡上一覺，但沒想到自己的工作仍未結(jié)束。

我走進廚房，從身后抱住了為我煮面的妻子，悄聲對她耳語：

“親愛的，我回去一趟，不用等我了，你先睡吧。”

妻子對我表現(xiàn)出了深深的擔憂。

“必須要你去嗎？你已經(jīng)工作兩天了，一直不休息的話身體會累壞的?！?/p>

“是個孩子，和我們的孩子差不多大，傷的比較重。醫(yī)院里其他的大夫水平不太夠，不敢下刀。這樣小的一個生命，我無論如何也要救活?！?/p>

妻子關(guān)上了火，轉(zhuǎn)過身抱住我。

“我知道你一定會拯救那個孩子的，但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你的身體不僅僅是自己的，也是我和孩子的。你快些去吧，我煮好面之后給你送過去。”

“辛苦你了?！?/p>

我輕輕地在妻子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轉(zhuǎn)頭看了看兒子的臥室。夜很靜，臥室的門緊閉著，兒子夢囈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

我拿起自己的外套和雨傘離開了家，為了趕時間我沒有等電梯，從五樓一路狂奔到樓下。下最后幾級臺階時我感到雙腿顫抖個不停，只能像拐杖一樣用手支撐著雨傘走到車旁。夜里的H市街道很空曠，我開著車闖了四個紅燈，很快到了醫(yī)院，找了個空地隨意停下。

下車時我感到眼前一黑，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只能扶著車門防止自己跌倒，站著緩了片刻。雨已經(jīng)停了，雨后的梨花顯出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來不及欣賞雨后的梨花，我走進醫(yī)院坐上電梯，剛上五樓就遠遠地聽到了手術(shù)室方向傳來的騷動。路過等候區(qū)時我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人們，他們應(yīng)該都是孩子的家人。一個女人將臉埋進身旁男人的懷里抽泣著，男人則安撫著女人，神色極度憔悴。一個胳膊上纏著繃帶的人也不安地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著。他也被卷進了那場事故，斷了一條胳膊，此時也正在經(jīng)歷著傷痛。

我走進了手術(shù)室，一個新來的小護士將一包新的手術(shù)服遞給了我，并伸手取下了掉在我肩膀上的一片濕潤的梨花花瓣。我在更衣室換衣服時聽見她在門外說：

“陸醫(yī)生您很久沒有休息過了吧，眼睛充血紅腫得有點恐怖?！?/p>

“是啊，做完這場手術(shù)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覺?！?/p>

“真是辛苦陸醫(yī)生您了。您一定可以救活這個孩子的?！?/p>

“一定會的，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外面的梨花開了，真美啊?！?/p>

“剛才我進醫(yī)院時才發(fā)現(xiàn)它開了，已經(jīng)好幾天了吧？等閑下來一定要叫上我的家人去看看梨花。”

“真希望那個孩子也能在這幾天睜開眼，看看這個美麗的景色?！?/p>

站到手術(shù)臺前，看到床上躺著的孩子身上那些潰爛可怖的傷口，我感到有些不忍。為什么這樣幼小的一個生命，要在最無憂無慮的年紀遭受這樣的痛苦？我的孩子和他一樣大，卻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中享受著最普通的快樂，此時正在做著最甜美的夢；院長的孩子也和他一樣大，卻在一個高知富足的家庭中過著從小就富足的生活，此時也在貴族幼兒園中和其他孩子們一起入睡。而我眼前的孩子，卻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還被卷入了塌方事故，留下了一生都無法愈合的傷痛。無論我能否從冥界將他拉回來，他的家庭今后都會過上更加艱苦的生活。

對很多人而言，人界和冥界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我作為一名醫(yī)生，也曾多次遇見過本來我有機會拯救，卻因為經(jīng)濟或是其他原因無法及時得到救治最后殘疾甚至離世的患者。每到那些時候，我都會感到一種無力感。也許造物主是不公的，無論我們的家庭、智力、健康、境遇，都充滿了太多的未知。也許只有夢中和死后的世界是眾生平等的吧。

不好，在這樣危急萬分的時刻我怎么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磥砦艺娴氖翘哿?，人在很疲乏時腦海中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是一名醫(yī)生，也是H市這所醫(yī)院唯一有能力去拯救這個孩子的人，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本分，拯救眼前的這個小小生命。如果因為我的走神或疏忽而讓這個生命從我的指尖流逝，那我和那些殺人犯也并無不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感到自己的精力與注意力也在不停地耗散。到了后期，我甚至腿軟到無法站立。于是我叫護士幫我拿了一個凳子來，坐在凳子上進行最后的處理。直到我顫抖著手縫好傷口的最后一針，一種使命完成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

我感到無比喜悅，想說些什么，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此時我的腦袋像鉛墜一般沉重，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我慌亂地伸出手抓住了身旁的醫(yī)生，但卻沒有抓緊。隨著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我重重地跌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二

再次睜開眼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手術(shù)室，周圍的人都對我置若罔聞。我伸出手想觸摸一旁的醫(yī)生，但我的手卻從他的身體上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霎那間極度的恐慌籠罩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墜入了地獄。我的身體沒有知覺，我的手觸摸不到任何事物，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令我無法感到任何真實感。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太累了導(dǎo)致我昏厥過去而做了一場夢，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我自己的幻想。

但是當我看向手術(shù)臺時，徹底陷入了驚愕，思緒完全無法處理眼前的景象。我看見自己躺在地上，那個孩子躺在手術(shù)臺上，我的身上和他的身上都沾著血，手術(shù)臺旁的一切都是剛剛做完手術(shù)的樣子。

一個可怕的念想浮現(xiàn)在我心頭，雖然我強迫自己不要朝那個方向去想，但那種思緒卻切切實實存在著。就像是我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我能聽到身旁有蚊子飛行的響聲?！拔宋宋恕薄ⅰ拔宋宋恕?，遠遠近近、密密麻麻，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用眼睛捕捉到那些該死的鬼東西的存在。

身為一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醫(yī)生，我向來是崇尚科學(xué)的，對于那些諸如靈魂、鬼神、巫術(shù)的學(xué)說向來嗤之以鼻，但此時一切卻切實地降臨在了我的身上?，F(xiàn)實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但諷刺的是即使這些事物可能確實存在，也沒有人能夠活著去證明。

我走出了手術(shù)室，沒有開門就從墻中穿了出去，絲毫沒有腳踩在地上的踏實感。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倩影獨自坐在走廊一旁的椅子上，將一個飯盒放在大腿上打盹。

我此時感到無比的悲傷，但是我卻哭不出來，感覺在漸漸地離我遠去。

這時有兩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旁，一黑一白。我不敢回頭看他們，但不用回頭我也能猜到是那兩位臭名昭著的鬼差。

“看來你應(yīng)該搞清楚狀況了吧，就不用我倆再多說明了?！?/p>

“我真的死了嗎？”

“是的?！?/p>

“沒有一絲存活的可能了嗎？我自己是個醫(yī)生，我很清楚有些人是假死，無論是心臟停跳還是呼吸停止都完全可以做一些急救……”

“你很不幸，如果有一個醫(yī)術(shù)和你差不多的醫(yī)生在場，或許還有一絲生機，但現(xiàn)在，你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不幸的。如果是按照你們民間的說法，你的七魄或許已經(jīng)消散了。雖然我們也不知道所謂的‘魄’是什么東西，我們也沒見過那玩意，但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無論如何都無力回天了?！?/p>

“我的身體在下沉是嗎？”

“是的，請隨我們走一趟把，在另一個世界你不會感到痛苦的。”

三

我感到自己的眼前一片灰暗，周圍的環(huán)境是一成不變的灰，令人感到無比壓抑。我跟著兩位鬼差一直向前走，似乎走過了無窮無盡的灰。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周圍漸漸顯出了景象，我看到自己來到了一片凄涼荒地。我的周圍全部都是干枯的雜草，視線中只有零零星星幾株低矮的灌木，毫無生機。

“這里是蒿里?！?/p>

“蒿里？”

“是的，你應(yīng)該知道東漢曹操有一首詩叫《蒿里行》吧？這是一個樂府舊題，所謂的蒿里便是指此。不過相比于酆都或是忘川，知道蒿里的人倒是不多。這是一處很凄涼的地方吶，凄涼到民間傳說也不愿過多提及。這里不是你們該久留的?！?/p>

我看見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神情麻木的人孤零零地在荒草深處毫無目的地游蕩。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那些也是鬼魂，但和你們不同，你們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生死與此處無關(guān)。在這里的都是游蕩的孤魂野鬼。有太多人的存在被人們遺忘了，他們死時無人知曉，死后棄尸荒野，便來到了這里。在冥界是孤魂野鬼，在人界就是曹操所說的‘白骨露于野’。還有一些人是生前居無定所，死后也無法葬得安寧，跟著我們往深處走一圈后也會回到這里，特別是古時戰(zhàn)亂頻繁，太多人死后只能被草草埋在荒野，他們在冥界中有時中途便迷失了方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了蒿里。”

“太可憐了?！?/p>

“真叫人意外，明明你也死了，還有閑心去關(guān)心別人嗎？”

“可能是因為我的職業(yè)吧，作為一名醫(yī)生，總是希望每個人走得安穩(wěn)些?！?/p>

“確實很可憐。不過因為我們職業(yè)的緣故，見多了鬼魂，我們會覺得死亡并沒什么。但有太多人不僅僅是肉身消散，甚至自己的存在也被人們遺忘，這個人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于人界。他們來的悄無聲息，走的不為人知，甚至還不如一粒塵埃?！?/p>

“我會去到哪里呢？”

“我們也不知道你最后會去哪，酆都之后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的職責只是接引魂靈，每天將無數(shù)魂靈從人界引導(dǎo)至此，除此之外的事我們也不關(guān)心。不過想必就像民間傳說一樣，你們過了忘川，忘記今生后進入酆都就轉(zhuǎn)世了吧。”

我跟著他們走過了蒿里，來到了一個門前，想必這就是所謂的鬼門。在生前，我不知將多少人從這里拉回了人界，此時我卻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

“過了這個門你就能自己走到酆都，我們只能送你到這了，希望你來世能活得久一些?！?/p>

“活得久又有什么意義呢？我死了，拋棄了我深愛的人們，又怎能甘愿忘記他們轉(zhuǎn)生呢？”

兩位鬼差沉默了。我這才抬起頭看向他們，發(fā)現(xiàn)我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

“那我就進去了?！?/p>

四

走過了鬼門，一條漫無止境的青石路映在了我的眼中，想必這就是所謂的黃泉。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漫無止盡的路上只有我一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知玄宗找尋的貴妃是否真在此處。

青石過道旁是漫無止境的血紅。我以前便很喜歡石蒜，妻子也一直很喜歡它，在佛教中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曼珠沙華。看著無盡的石蒜，我不禁悲從中來。回憶起自己與妻子的第一次相見，回憶起自己與她一起欣賞石蒜，過往種種涌上心頭，我在死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悲痛。我雙手扶著欄桿，胸中極為難受，眼淚不住地流下，掉到路上就消失了。我張大嘴想要哭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語了。我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兒子，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所有朋友，想到了自己救治過的每個患者。我一邊想一邊哭，思念在此時噴涌而出。在我的認識中明明我才離開人界不到半天，但此時回想起往事卻像是隔了半生。在人界時兩位鬼差曾說我再不會感到痛苦，但他們錯了，即使我在這里身體確實不會感到任何痛苦，但精神上、心靈上的痛苦遠比肉體的痛苦難以忍受百倍。

哭完之后我就起身繼續(xù)走，每走一段路就會回憶起一段往事，然后停下繼續(xù)哭。在兒子的眼中我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因為生活中我很少會哭，上一次哭還是在兩年前哥哥的葬禮上，但此時我卻感到自己流了一輩子都無法流完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我攙扶著欄桿站起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過了黃泉路?；厥卓慈?，依然一眼望不到青石路的盡頭。

在這一刻我想起來了，石蒜，或者說曼珠沙華，又被叫做“彼岸花”。日本每年在秋分前后上墳祭祀，所以將春分、秋分前后三天稱為彼岸日，而石蒜，就在彼岸日盛開，所以稱為彼岸花。彼岸花代表著悲傷與死亡，自愿開在人界與冥界交界地區(qū)。此地亦稱彼岸，分隔兩界，而這花就開在此處，給離開人界的魂靈以指引與安慰。

我與妻子都頗愛此花，之前曾多次商量在我老家的別墅花園種上此花。但我工作很忙，別墅之事也不怎么上心，直到前年才算是請人在老家修好了別墅。別墅修好后去年我們才播下石蒜的種，今年花還未開，我卻已不在了?？尚σ郧懊看挝遗c妻子談?wù)撈鸫嘶?，我都只注意到它的觀賞性和藥用價值，對妻子告訴我的種種傳說嗤之以鼻，此時我走過黃泉，那不起眼的傳說之物卻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五

過了黃泉路，一條大河橫亙在我的眼前。河水渾濁，像是黃河中摻了血一樣的顏色，河面無風起浪，看著十分兇險。一個戴著斗笠看不清臉的老船夫劃著一艘小渡船緩緩靠近了我，渡船所在之處河面風平浪靜。

“岸邊的路不好走，我在這忘川送您一程。”

“多謝先生?！?/p>

“不必道謝。”

我上了渡船，感到船上十分平穩(wěn)，如履平地。

“您坐好嘍，千萬小心別掉進忘川河中。一會兒您走過了奈何橋就能轉(zhuǎn)生，但一旦您掉進了忘川，那么您就只能留在河中，千年也無法轉(zhuǎn)生，只能看著自己相識的、陌生的人們一個個地一遍遍地走過奈何橋?！?/p>

“請問為何說一遍遍走過？”

“因為在這千年的等待中您將看著他們走完一生又一生。在這個過程中您只能看著，什么也做不了，一般人都難以忍受。不過倘若有人能忍過千年，他就能在來生與此生所愛之人重逢，不過雙方都沒有記憶，即使重逢想必也只是擦身而過、有緣無分吧。”

“您說是奈何橋，傳說中的孟婆真的存在嗎？”

“確實有孟婆，那是個心善的老婆子，你過一會也能見到。別看這忘川渾濁險惡，到孟婆那就變得清澈如許了?！?/p>

“我必須要喝下孟婆湯忘記一切嗎？”

“孩子，相信我，忘記是一件好事。不說了，您看那邊，那就是奈何橋，旁邊那顆大石頭就是三生石?！?/p>

老翁站起來，指向一個方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果真看到了一座青石橋，說是橋，由于河面太寬，遠遠看去就像是西湖中的蘇堤一樣。一座大石倚靠著橋豎立在河中。

“據(jù)說在女媧娘娘造人時，每造一人便取一粒沙，造完人時沙已堆成一塊巨石。這塊石頭吸收了靈氣，便成了這三生石。這石頭上通來生，下接前生，掌管人的姻緣輪回。”

聽著老者的話，我看向那塊石頭，想必是錯覺，我似乎隱隱看到了無數(shù)的紅線。我和妻子一定就是由一根紅線相連的，這根線，想必此生都不會斷，不，我相信一直到下一生也不會斷。

船靠岸了，我跟老者道別后走上了青石橋。在橋上走了幾步，我向下看去，只看到云霧繚繞，似是橋漂浮在半空之中。妻子曾跟我說，由于人們的魂靈走過這座橋，心中都是不舍，難免會嘆息，卻也無可奈何，故稱為奈何橋。

橋的盡頭有一白發(fā)老嫗，想必那就是所謂的孟婆，我走過去時她已經(jīng)從鍋里盛出了一碗湯。

“您好，我必須要喝下孟婆湯嗎？”

“不想喝湯的話，也可以進到忘川中，最后你也會忘記，只是這樣你需要等待千年才能轉(zhuǎn)生?！?/p>

“我必須忘記一切嗎？”

“孩子，忘記是為了你好。”

我感到胸口堵得慌，像是郁積了一塊重石，因為遺忘就意味著我的存在被徹底抹去。想到此處我不免感到傷心，開始不愿接受自己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

“求你了，我不想忘記，我不想死！我還有家人，我很愛我的妻子和兒子，我也很愛我的父母。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扔下我的妻子，我們才在一起五年，我不想讓她守寡；我也不想扔下年幼的兒子和年邁的父母，我的孩子只有三歲，我的父母生活已經(jīng)無法自理了，我的家庭不能沒有我。我是一名醫(yī)生，我救治了很多人，我讓很多人重獲了新生。我之所以會死也是因為救了一個孩子。我的一生做了很多善事，我拯救了很多個家庭，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H市的醫(yī)院里不能沒有我，劉醫(yī)生體力不行，做不完一場手術(shù)；張醫(yī)生動手能力不行，無法縫針……我如果還活著，我能救更多的人?！?/p>

“孩子，我能理解你，但忘記對你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無論你生前廣積善德還是作惡多端，死亡都是無法改變的。哪有人死時沒有眷戀，又哪有人愿意死亡？我們并不是獨一無二的，世界沒有我們依然會照常運行，雖然沒有人是可以替代的，但同時也沒有一個人是無可替代的。剛才有幾個人也進入了輪回。其中有一個世界聞名的大富翁，他死后財產(chǎn)被家人瓜分，它的競爭對手趁機發(fā)展，取代他成為了世界級富豪。還有一人是某個國家的核試驗元勛，他甚至被國家奉為英雄，在他死后，國家為他立了碑，很快就指派另一位大科學(xué)家接替了他的職務(wù)。孩子，你不去忘記，無論是再美好的留念或是回憶最終都會變成怨，再美好的事物，都經(jīng)不起變質(zhì)。你是有文化的人，楚國的屈原說過‘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無論是多么有才能的人，最后都會化為塵埃，讓美好的事物變質(zhì)最后為禍生者，這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p>

我不得不接過那碗湯，但卻猶豫著不愿喝下。

“魂兮歸來……”

不知從何處傳來飄渺悠長的聲音，瞬間占據(jù)了我所有的心神。孟婆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嘆了口氣。

“誒，這是招魂，你的家人們在招你的魂。一個人死后能夠聽見家人的招魂聲，這是為死去的人們指引家的方向，不要迷路?！?/p>

我將碗還給了孟婆，并對她說：

“我果然還是不能忘記一切，很抱歉?！?/p>

“不妨這樣吧，我讓你的魂靈回到人界。你順著那招魂的聲音就能回家，你去了卻一下自己的遺憾，儀式結(jié)束后就回到冥界。我在你的身上牽一條線，你到時候順著這條線就能回到我這兒。你一定要回來，不要成為怨靈為禍人間。誒，我可真是失職，總是把人們的魂靈放回人界，回去了又能如何呢。那些無法輪回的怨靈都是我造的孽啊。孩子，你會想通的，想通了一定要記得回來?！?/p>

“魂兮歸來……”

我向孟婆道了謝，茫然無措地追尋著那聲音走進了迷霧之中，景色再次變換時我回到了人界。

?

人界篇

一

“魂兮歸來！”

“回家吧！”

“魂兮歸來！”

“切勿游蕩！”

“魂兮歸來！”

“入土為安！”

……

我順著這個聲音尋找，找到了送葬的隊伍。有些人死時無法被妥善下葬，死后也被人們遺忘，最終成為了蒿里的野魂。而我受到招魂儀式的指引，在輪回前還能回到人世再見到生前所愛。

我的遺體被移到了老家，停尸三天后才下葬。鄉(xiāng)間的道路上沒什么人，長長的送葬隊伍在狹窄的小道上鋪開。最前面是載著棺木的汽車，跟在車后的是一個道士，每走幾步就要揮動手中的法器。我的家人們都披著白布、手持魂幡跟在道士身后。再后面跟著的是我的朋友和一些自發(fā)為我送葬的患者。我看見父母走在隊伍的前面，由親戚們攙扶著往前走，他們的頭發(fā)在我死去的幾天里已經(jīng)變得全白；妻子緊跟著他們，走路有些踉蹌，眼睛哭得紅腫，神色極度憔悴，仿佛蒼老了十歲；兒子由我的姐姐抱在懷里，號啕個不停。我的一些小件的遺物由送葬隊伍帶著，而大件的遺物則和棺木放在一起。

道士在隊伍前面喊一句“魂兮歸來”，家人們就和一句，妻子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嘶啞。我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痛苦，我靠近妻子，想要抱抱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觸摸到她。明明自己最愛的人們就近在咫尺，我們卻已天人兩隔，我無法與他們交談，他們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隊伍每向前一步，我都會被懊悔與悲傷再次淹沒、無法自拔。生者會懊悔沒有給予死者足夠的關(guān)懷，死者又何嘗不會沮喪沒有給予生者足夠的陪伴。

風很大，風聲凄厲，哭號聲、招魂聲和魂幡與法器上的鈴鐺聲回蕩在空曠的鄉(xiāng)野，顯得陰森可怖。

終于到了墓地。我的棺木被眾人合力放進了挖好的坑，一鏟一鏟的土蓋在棺木上，就像是為一個睡著的人蓋上了被子。每一鏟土都讓我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割裂了幾分?？紤]到身體狀況，父母沒有被允許來墓地，而妻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聲，最后脫了力，被別人攙扶著離開。

葬禮辦完了，但我仍掛念著妻子，想到她可能被失去我的痛苦纏繞；我也掛念著醫(yī)院，想到可能會有很多病人無法得到妥善的救治。所以葬禮結(jié)束后我沒有離開，而是讓自己的魂靈跟著妻子回了家。

二

妻子被眾人送回了家，只有姐姐留下來陪她。我這一輩共有三人，我的哥哥先我去世，此時只剩下姐姐一人贍養(yǎng)父母。

妻子仍未從打擊中緩過神來，姐姐為了安慰她，和她一起睡。我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只是坐在地上凝視著妻子的睡顏。夜里妻子劇烈地掙扎起來，仿佛被夢魘纏身一般，驚醒了姐姐。姐姐從身后抱住妻子，才終于讓她稍微平靜下來。突然妻子朝著我所在的方向睜開了眼睛，眼神空洞而悲傷。視線投射在我的身上，讓我一度懷疑妻子是否能看見我。

之后便是一夜無眠，直到清晨妻子才重新睡著。姐姐離開了，我跟著她去了父母家。所有來參加葬禮的親朋都已經(jīng)離開了，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兒子在母親的照料下睡得很安穩(wěn)，仿佛在做著什么好夢。我不知道兒子在做什么夢，但作為一個魂靈，我能感受到兒子在夢中體會到的愉悅。我始終相信，無論家庭貧富或是生活好壞，在夢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父母已經(jīng)接受了我的死亡，不再會哭個不停，只是時常會一動不動地望向我工作的醫(yī)院。我看向二老的眼睛時，只能看到渾濁的灰，體會不到他們究竟在想些什么，希望過一段時間他們也能從喪子的悲痛中緩過來。

我又去了醫(yī)院，回到了我的辦公室。窗外的梨花開始敗了，凋落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沿上。我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了，但此外一切事物都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辦公桌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細小的塵埃彌散在破窗而入的陽光中，沐浴著陽光的盆栽成了偌大的辦公室唯一的生機。

清明過了，我的生命也終結(jié)了，無法繼續(xù)陪著妻子變老、看著孩子長大，他們兩人最美的模樣因為我的死亡而定格，就像我偶然間看到卻無暇欣賞的醫(yī)院中的梨花，成了我眼中最后的景色。

同事們都照常進行著自己的工作，在閑暇時對我的離世議論紛紛。聽同事們的對話，那天遞給我手術(shù)服的那個小護士似乎將我視為偶像，因此我的死對她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但對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我的死似乎只能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那起塌方事故的處置已經(jīng)基本上完成了。在我和其他醫(yī)生不眠不休的急救下，所有的重傷者都脫離了生命危險，想必過上一段時間這些人也都能健康地出院。大多傷者和家屬們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為自己重獲新生而感到歡喜，還有幾個病患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到了花園散心。眼前的一切這讓我感到自己的付出都是有價值的，只是不知道這高額的治療費用又會將幾個家庭推入深淵。

三

在下午時醫(yī)院里的祥和終于被破壞了，不如說，醫(yī)院在任何時刻都注定不會成為祥和的地方。一位年長的男性突發(fā)腦梗被送到了醫(yī)院。病人神志不清，生命垂危，但整整一個下午醫(yī)院都沒有人能拿出可靠的治療方案，只是做了最低限度的保守治療。看著病情不斷惡化的病人，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因為其他醫(yī)生能力不足就要讓這樣一個生命走向終點，這是我身為一個醫(yī)生所不愿看見的。

一直到了傍晚事情才終于有所轉(zhuǎn)機。醫(yī)院從H市最著名的二院請來了一位資深醫(yī)師主刀，同時邀請了Z大學(xué)從事相關(guān)研究的一名著名博士會診。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病人脫離了生命危險，為此我感到無比欣喜，同時卻也生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受。

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每一天都會有無數(shù)人死去，可能是因為醫(yī)生治療失當，但更可能是因為經(jīng)濟或社會等因素導(dǎo)致無法接受妥善治療。身為一名醫(yī)生，生前我也沒有能力拯救每個患者。我不該為每一個生命感到不公，也無法為每一個生命感到自責，我的力量終究只能讓我專注于眼前的患者，即使在我死后，其他人的生老病死也依然在繼續(xù)。能夠被拯救的人終究會被救活，不能被拯救的人即使我在也無能為力。

我回到了家中，妻子已經(jīng)把兒子接回來了，此時他們也都睡了。兒子睡得很深，沒有做夢。而妻子緊緊皺著眉，滿頭大汗。我試圖去窺探妻子的夢，卻只能感受到夢中的思念與哀怨，此時仿佛有一根利刺狠狠地扎著我的心。

過了幾天，妻子重返了崗位，雖然妻子的精神狀態(tài)略有好轉(zhuǎn)，但生活與工作中仍時常走神。在醫(yī)院里，那名參加過會診的博士也畢業(yè)了，全職加入了醫(yī)院，接替了我的崗位。他并不了解我，只是從同事們口中聽說過我的存在，知道曾有個醫(yī)術(shù)高超的醫(yī)生坐在他辦公的這間屋子里。

那個博士的存在似乎完美地掩蓋了我的痕跡。他坐在我的辦公桌前，使用我用過的電腦，照料我買來的盆栽，房間被打掃得干凈整潔，仿佛他本該屬于這兒。他是一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博士，醫(yī)術(shù)頗為高超，在一些問題上的見解甚至令人拍案叫絕，與他相比我也確實有些自愧不如。看著他在電腦前工作，我感到有一絲嫉妒，自他加盟醫(yī)院后，很快就完美地替代了我，手術(shù)的成功率比我在時還要略高幾分。在他的襯托下，我的存在仿佛根本無關(guān)緊要，即使我不在了，醫(yī)院仍能走上正軌，我一直以來的擔憂此時顯得頗為可笑。

在我絲毫沒有察覺到時，一些東西發(fā)生了變質(zhì)，其實真要追究的話，這種變質(zhì)從葬禮結(jié)束后就一直在發(fā)生著。我以為自己是個坦坦蕩蕩的人，沒想到竟也會這樣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我本以為自己身為魂靈，無論如何都不會影響到這個世界，但就在我嫉妒之時，窗上的盆栽有幾片葉子變得干枯，而那名博士也在進門時重重摔了一跤，摔碎了眼鏡，碎玻璃險些進入他的眼睛。我對自己的力量感到震驚，也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xù)留在醫(yī)院，我知道自己的嫉妒會給他們帶來不幸。

四

我回了家，看著妻子每天回家后都忙里忙外做著各種事情，一直忙到睡覺的時間才會休息。這幾天里每天妻子總是讓自己很充實，在單位時也做著很多工作，我猜可能是她想要轉(zhuǎn)移注意力，不讓自己因我的死而太過悲痛。

我總是刻意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敢太過靠近她，因為我離她越近，就越能察覺到我無法觸摸她而她也無法感受我的事實。如果我貼近她卻只能感受到我們兩人已陰陽兩隔，永不可能再相見，那我一定會瘋掉。

妻子睡覺時我總是守在她的床邊，她總會做夢，也常常在半夜驚醒，每次她在半夜睜開眼，都會望向我所在的方向，有一次我甚至聽到她喃喃自語：

“親愛的，你在嗎？”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心跳加快了幾分，但隨后她就轉(zhuǎn)過了身，讓我再次陷入無盡的沮喪。

“果然是太勞累了嗎？總感覺他在那里?！?/p>

過了幾天，她去看了醫(yī)生，被診斷為精神衰弱，開了一些藥，我分明看到其中有一盒治療抑郁的鹽酸曲唑酮片。我猜想可能是自己對她的思念影響了她的意識和夢境，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每晚不愿離開她的臥室。

又過了一個月，父親在夢中離開了人世，母親在父親離開不久后也因摔倒受傷不治身亡，二老直到最后也沒能從喪子之痛中緩過神來。隨著他們的離開，我現(xiàn)在的牽掛就只剩下了妻子和孩子。

我在老家修建的別墅被閑置了下來，妻子不愿之后生活在那個讓她感到傷心的地方，因此一直沒有請人打理，最終決定將它賣掉，而滿園的石蒜也被任由自生自滅。

恢復(fù)單身的妻子也收獲了追求者。在我死去兩個月后，妻子的領(lǐng)導(dǎo)對她開始了追求，幾乎每天都約她去吃飯或帶上兒子出去玩。起初妻子為了緩解壓力，答應(yīng)過他幾次，但隨著次數(shù)增加，兩人的約會也就成了常態(tài)?？粗拮訌谋瘋新吡顺鰜?，比起開心，我更加感到憤怒與嫉妒。即使我在理智上知道妻子應(yīng)該在我死后重新開始她的下一段生活，但我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每次他們出去約會我都會跟著他們，吃飯時看著他們，看電影時看著他們，散步時看著他們。我無時無刻不在詛咒著那個男人，我認為妻子只能愛我一個人，我不愿意讓他搶走妻子。

每天夜里我也都守在妻子身旁，窺視著她的夢。雖然我并不知道她做著怎樣的夢，但我能感受到有時她會夢到那個男人，每到此時，我心中的妒火就更加熊熊燃燒。我每晚都竭力將自己的思念傳達給妻子，強迫她做更多關(guān)于我的夢。

在這幾個月里，妻子的精神衰弱越發(fā)嚴重，無論做什么事都深受影響，每晚睡前也都要吃大量精神類藥物，到了后期她甚至患上了嚴重的抑郁。

不知是否是我的詛咒生效的緣故，那個男人出了車禍，雖然沒有受到重傷，但也足夠讓他住進醫(yī)院。我希望他能吸取教訓(xùn)，不要再繼續(xù)糾纏妻子。但妻子的幾次探病讓我感到肝腸寸斷。我胸中的怨恨越積越重，甚至?xí)蛩钠拮觽鬟_我的哀怨。妻子每晚似乎都飽受夢魘折磨，終于有一次在激烈的掙扎中妻子的頭撞上了床頭柜的尖角。

看著妻子撞破了頭，鮮血從傷口處流出，我慌了神，瞬間清醒了過來。我看向了鏡子，只看到一團猙獰恐怖的黑影。我被自己的丑陋模樣嚇到了，回顧自己逗留在人界時發(fā)生的種種，強烈的懊悔與沮喪吞噬了我。

我終于意識到了，沒有人的存在是可以被替代的，但也沒有人的存在是不可被替代的，我的身份是亡夫，不應(yīng)該再糾纏著妻子，我應(yīng)該讓她獲得幸福。

五

今年遭遇了一場大旱，別墅的花園無人照料，石蒜已經(jīng)不會再開了。種在我家的彼岸花連一次都沒有開過，就再也不會盛開，也讓我感到仿佛那些生靈被我褻瀆了。我失去的生命終究無法再次挽回，也該接受這樣的事實了，就如同那些不會再開放的彼岸花一樣。我該由那些美麗的生靈指引著去往彼岸了。

我愛的人們，希望在我走后，你們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不要被亡靈束縛，過好你們作為生者該有的生活。人都有自己的歸所，你們屬于現(xiàn)世，而我屬于彼岸。只是希望我的存在不會被你們遺忘，即使過上若干年，我也希望妻子能記得我這個愛人，兒子也記得曾有個醫(yī)生父親，然后每年清明、中元能夠記得到墓地看看，獻上一些應(yīng)時的鮮花，祭奠我的亡靈。

我閉上眼，隱隱約約看到了一支紅色的彼岸花。再次睜開眼時，我已經(jīng)來到了奈何橋，那個看不清臉的老婦人給我盛了一碗湯。

“你終于回來了?！?/p>

“嗯。太多事情不只有我能做到。我離開后患者仍能得到救治，我的家人們也能夠去別處尋找幸福。那個世界并不屬于我，所以我回來了，這樣不僅對我愛的人們更好，也對我更好?！?/p>

“你久久不回來真讓人擔心。”

“我逗留在那邊給人們造成了太多麻煩?！?/p>

“很痛苦吧。”

“嗯?！?/p>

“喝下這碗湯，忘卻一切，走進酆都進入輪回吧?！?/p>

“我想問您一件事，我的父母他們都進入輪回了嗎？”

“沒錯，他們兩人此生沒什么留念，你的姐姐生活得很好，沒什么值得牽掛的。他們都不愿再承受痛苦與懊悔，已經(jīng)忘卻一切進入了輪回?！?/p>

“還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妻子比我先走，她也會和我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也會的，或許她最終也不會再次回來，而是留在人界成為怨靈?！?/p>

“這可不行，我完全無法接受，怎能讓她成為那副丑陋的模樣?！?/p>

“并不丑陋，會變成那樣是你們生而為人的證明?！?/p>

“即使我們生而為人，那份過于熾烈的情感會傷害到別人，也是正常的嗎？”

“當然，存在情感是你活著或是活過的證明啊，不過還是希望你下一生不會再因此傷害到別人。你已經(jīng)逗留太久了，該離開了，希望你在下一生幸福?！?/p>

“感謝您的好意，這湯我就不喝了，我還想再看看生前愛的人們，還想再看看我的妻子。即使我只能看到她一次次進入輪回，我還是想注視著她。希望來生我還能遇見她，還能愛上她。我走了。”

我回過頭，走到了奈何橋的最高處，望向下方渾濁洶涌的忘川，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