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危險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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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個舒坦點的位子，”錢一到手，車夫就對他說?！拔覀兊猛弊吆荛L一段路，你不妨好好調(diào)整一下。”

三個星期后，當馬車在一連串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顛簸時，迪特爾·蘭茨（Dieter Lanz）帶著不太妙的心情回想起這句話。剛啟程不到幾個小時，迪特爾就學到了一條重要的旅行經(jīng)驗：載貨馬車后面沒一處舒坦的地方。更別說這輛車正裝了一大堆補給品運往目前駐扎在北方森林的軍隊營地。

當然，和車隊里的其他車輛一樣，車廂的上方也有一塊足以遮蔽的帆布，但這很難彌補它的缺點。在過去的三個星期里，車隊一直沿著蜿蜒穿過大森林北部地區(qū)的諸多曲折小徑前進。這些小路并非為方便通行而開辟，但幾周的繁忙交通已經(jīng)把它們變成了車轍遍地、滿是坑洼的障礙賽道。

車輪又軋上了一個坑，迪特爾不得不托住一根沉重的咸火腿，以免它砸到自己身上。他小心地把火腿挪到一邊，惱火地瞥了一眼和自己一起躺在車后的那個穿制服的士兵?？瓷先τ诼猛镜钠D辛毫不在意，霍伊斯特（Hoist）正呼呼大睡，他把頭枕在一個板條箱上，鼾聲如雷。

“西格瑪?shù)暮影?，你的朋友還真能睡，”車夫奧托（Otto）從車前對他喊道?！拔覐膩頉]見過這樣的。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星期了，我敢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打鼾?！?/p>

迪特爾對此毫不懷疑。自從在荷吉格和霍伊斯特分享馬車的后面開始，他只能不快地接受同伴的缺陷。睡著后，霍伊斯特一個人能提供整個交響樂團的噪音：打鼾，呻吟，噴鼻子，半夢半醒的咕噥，更別提有規(guī)律的五谷陳腐之氣炸響了。到目前為止，霍伊斯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只有開飯的時候才會從熊一樣的冬眠狀態(tài)中醒來。

“不過，在軍隊里這也是一項有用的本事，”奧托沒有看前面的路，轉(zhuǎn)頭看向馬車后繼續(xù)道。“你得花很多時間在路上。我覺得，與其無所事事，不如一覺到天亮?！?/p>

迪特爾察覺車夫想和自己聊聊，他也受夠了在霍伊斯特的鼾聲中度日如年了，迪特爾爬過分隔車前后的隔板，坐到奧托旁邊。駕車者讓他花了12先令，才得以坐在車后座可疑的“豪華位置”，而不用步行，但他并不怎么介意。這人是個好旅伴，如果沒有他的健談，迪特爾就得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聽一路霍伊斯特的呼嚕、喘息和放屁。

“當然，睡覺總比戰(zhàn)斗要好，”奧托說，現(xiàn)在迪特爾已經(jīng)坐到了他的身邊，他把視線又轉(zhuǎn)回到前路上。“無意冒犯，我年輕的朋友，但我覺得你瘋了。夢想著成為一名士兵。沒人能想到你會下定決心從荷吉格到這片該死的森林里來，去追一幫什么揮舞劍的漂亮男孩組成的兵團，希望能被招募。瘋了，真是瘋了。”

“可是你也走上了同一條路，”迪特爾詼諧地反駁道。在過去的三個星期里，他和奧托就這個問題爭論了好幾次?！叭绻沂钳偭?，那你怎么想的？”

“啊，但我是為了利益來的，”他把手往馬車后面伸，摸出半瓶酒，拔掉塞子?！斑@差別很大。你不用說你所有那些關(guān)于光榮、榮譽和其余什么的屁話。我是個貪婪的人，不在乎誰信了它。只有一件事能把我沿著這條被西格瑪遺忘的小徑帶到這么遠的北邊。銀子。”

奧托握著瓶子，指向前面長長的車隊。

“所有的這些人也是一樣的。有些人是專業(yè)的補給供應(yīng)商，像我一樣。其他人是第一次入行。業(yè)余的。戰(zhàn)爭把他們帶來的。它讓所有有輛車的人以為只要往車里裝上糧食，然后往北邊趕，就能像豬在大糞里滾一樣在銀幣里打滾?！?/p>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那么多錢用來供給士兵，”迪特爾對他說。

“沒有？好吧，你大錯特錯了。軍隊的軍需官會為他們能弄到的每一磅食物付一份好價錢。更別提軍隊的人會為了酒、黑鼻煙和能運到北方的任何奢侈品付多少錢了。”

奧托從酒瓶里喝了一大口，然后繼續(xù)說。

“你看，這是販賣糧食的最好時機——在戰(zhàn)役剛開始，補給線還沒得到妥善的組織。我聽說伯爵征召了兩萬人。那就有很多張饑餓的嘴。將軍和軍需官們知道，如果不喂飽他們，士兵就會開小差。很多軍隊就是這么完蛋的。沒有被敵人或是疾病擊敗。僅僅是因為缺乏補給而崩潰?！?/p>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行省面臨的風險不僅僅是金錢。”迪特爾震驚地說?！皞餮哉f有一支獸人戰(zhàn)幫正準備從群山中下來，橫掃霍克領(lǐng)。你的責任顯然是幫助軍隊，而非從中牟利？”

“責任？”奧托吐了一口被葡萄酒染成粉色的痰。“另一個類似光榮和榮譽的屁話。我有老婆和一家子。如果我被森林里的歐克宰了，責任可不會代替我把面包放到他們桌上。銀幣，迪特爾。還有金幣。它們是生命中唯一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其他的都是豬屎?！?/p>

“但霍克領(lǐng)呢？如果傳言是真的，那整個行省都會陷入危險。”

“呸，”奧托輕蔑地哼了聲，又從瓶子里喝了一口。“你還年輕，我的朋友——這就是問題所在。等你年齡大點，你會發(fā)現(xiàn)像這種事可不少。獸人永遠在入侵?；蛘?，如果不是它們，又會有奧斯特佬，或者亡靈，或者毀滅之力的追隨者?！?/p>

奧托手里緊緊地攥著瓶子，做了個戰(zhàn)錘的手勢。

“帝國里永遠有什么家伙想宰了咱們。咱們被敵人包圍著。打仗是事情的自然規(guī)律。過段時間，你會懂得別去想它。對這些玩意兒想的太多，你就別想睡安穩(wěn)。沒法像你的朋友一樣?，F(xiàn)在這兒就有個人懂怎么逃避煩惱。”

奧托向后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還在車后熟睡的霍伊斯特。旁邊一堆板條箱上放著一袋面粉，面粉的一角已經(jīng)裂開了一個小口子，白色的粉末灑在霍伊斯特的臉上。哪怕是這樣，也沒法喚醒他。在無意識的惱火中，霍伊斯特嗆了嗆嘴唇，轉(zhuǎn)了個身。

自他們第一次見面以來，迪特爾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霍伊斯特了。這位士兵是個大塊頭，體格像熊一樣粗壯，有一張曬得黝黑的大臉盤，留著令人印象深刻的濃密胡子。當他不像一頭熟睡的牛犢那樣打呼嚕時，迪特爾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愛鬧騰、有風度的人，喜歡總是發(fā)表意見，喜歡做夸張的手勢。

他們相遇在荷吉格，霍克領(lǐng)第三劍士團的營地里。第三團是個著名的兵團。綽號“灰與猩紅（Grey-and-Scarlets）”，或簡稱為“猩紅旅（Scarlets）”，第三團的士兵們有著獨特的制服，這使他們有別于其他霍克領(lǐng)兵團。

霍伊斯特現(xiàn)在就穿著軍服：灰色的緊身上衣，猩紅色的汗衫，緊身褲的一條腿是灰色的，另一條腿是紅色的。緊身上衣的布料上有很多切口，沿著手臂和軀干兩側(cè)向下延伸，使得汗衫的顏色能被瞥見，產(chǎn)生一種怪異的效果，讓人聯(lián)想起血淋淋的傷口，仿佛穿著者在戰(zhàn)斗中受了傷。除了制服外，霍伊斯特還穿戴著鋼質(zhì)護胸甲和一頂敞開的頭盔，頭盔上的羽毛染成紅色和綠色，這是霍克領(lǐng)的代表色。

總的來說，效果讓人印象深刻。這顯然把霍伊斯特和他們在路上的其他士兵區(qū)分開——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制服采取的都是霍克領(lǐng)經(jīng)典紅綠配色方案的單調(diào)變化。

兩人剛見面不久，霍伊斯特就向迪特爾講述他的故事。他是猩紅旅的一員，但幾個星期前，他在一個小酒館里與敵對團的士兵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沖突，受了傷。雖然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了，但卻使他錯過了兵團動身前往北方前的集結(jié)。由于霍伊斯特急于回歸他兄弟們的行列，他同意和迪特爾一同前往北方?；粢了固氐闹饕馐鞘召I一個食品供應(yīng)商，讓他把他們載上馬車，而不用步行。盡管迪特爾現(xiàn)在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某種套路的一部分，但霍伊斯特當時說服了他獨自支付全部賄賂，并以自己最近的“醫(yī)療費用”作為沒錢的原因。

迪特爾幾乎從孩提時代起就夢想著加入猩紅旅，但他發(fā)現(xiàn)很難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兵團的理想與如今占據(jù)馬車后座寶貴空間的典型人物結(jié)合起來?；粢了固夭⒎撬谕摹５咸貭枎缀鯇⑿杉t旅的人視為英雄。然而，在一個臉上沾滿面粉熟睡、放著屁的蠢貨身上，似乎沒有什么英雄氣概可言。

“當兵可不像人們說的那么好，”奧托說，似乎猜到了迪特爾的想法。“在這點上，士兵也如此認為。別誤會我的意思。知道如何殺人是一項有用的技能。甚至可以說，有價值的。但是，這就是士兵的問題。他們?yōu)榱藥讉€便士出賣自己的技藝，而任何一個明智的人都會意識到，從你們握劍的手上賺錢更有前途?！?/p>

森林出奇地寧靜。迪特爾在鄉(xiāng)下村郊的一個舊磨坊里長大。他已經(jīng)習慣了曠野的聲音:鳥叫聲，野獸的吼叫，狼的嚎叫。在如此深的樹林里，他本以為會有更多的噪音，更多森林里不和諧的聲音。想到這里，他意識到，森林深處的動物不習慣人類的存在，更不用說一整隊嘎嘎作響的大篷車了。

盡管如此，森林似乎比平時更安靜。迪特爾突然意識到了森林的緘默。樹林里沒有聲音，甚至遠處的鳥叫聲也沒有。這令人不安。他只能聽到商隊的喧鬧聲和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奧托說著，把酒瓶遞向他。“我看過你和商隊的士兵們練習劍術(shù)。你很棒，迪特爾。棒到不該把你的天賦浪費在當兵上。你要是加入我的隊伍，會賺到更多的錢。販賣補給是一項艱難的交易；總會有些混蛋想要偷你的金子或者從車上偷東西。然后還要對付路上的危險：土匪，響馬，逃兵，野獸什么的。一個人如果身邊有個好劍手跟著，他就能更有把握地獲利。我可以每天付給你一先令，然后把利潤的十分之一分給你，當然還要減去花銷。除此之外，自然而然地，我還會教你這門生意。好嗎？你說呢？”

這是他最后的話。突然，一根沉重的長矛從森林里飛了出來，刺入奧托的胸膛，把他釘在車上，就像一只蝴蝶被釘在標本架上一樣。酒瓶從已死的奧托手上滑下，摔在地上。

迪特爾拔出身側(cè)的劍，在路邊傳來野獸般的咆哮時轉(zhuǎn)身四顧。他看見有角的、山羊腿的生物們從樹叢中竄出，向排成一行的車隊發(fā)起攻擊。他一眼認出它們是野獸人，立刻從馬車后抓起盾牌，瞄了一眼帆布下的霍伊斯特。當商隊遭到攻擊時，他的熟睡被一陣尖叫和喊叫聲粗暴地打攪，劍士開始動彈?？諝庵型蝗怀涑庵鴳?zhàn)斗的聲響：衛(wèi)兵的叫喊和告警聲，野獸人的戰(zhàn)吼，以及驚惶馬匹的嘶叫聲。

“霍伊斯特！”迪特爾對著睡著的士兵喊道?！捌鸫擦?，該死！我們正被攻擊！”

他把一個小桶踢向那人，希望能將其驚醒。霍伊斯特在睡夢中若無其事地嘟囔著，翻了個身。

迪特爾回頭一看，看見黑色的身影正朝他們的馬車走來。他可以浪費用來喚醒霍伊斯特的寶貴幾秒已經(jīng)過去了。迪特爾從車上跳下來，舉起盾牌，準備迎接野獸人的進攻。

它們有三只。每一只都比迪特爾矮了些。它們的手里握著長矛。它們的頭上沒有角，取而代之的是粗短的突起，就像未成熟的雄鹿的芽角。迪特爾認為它們是野獸人中較弱的一種，據(jù)說比它們體型更大、有角的兄弟威脅小點。不過，不管是不是劣等貨，它們都在數(shù)量上比他多。

第一只沖向他，比其他的快了點。迪特爾用自己的盾牌擋住了它刺來的矛，按照所受的訓練，把那一擊擋向左下方。與此同時，他揮劍下劈，正中它的太陽穴，一擊劈開了它的腦袋。野獸人隨著一聲尖叫倒下。

其他兩只愈加謹慎。它們沒有輕率地朝他沖來，而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它們將長矛高高地刺向迪特爾的劍，朝他刺去，一只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另一只則嘗試繞到他的身后。

迪特爾識破了詭計，發(fā)起進攻。他沖向離他最近的野獸人，用自己的盾牌擋住了它的矛，并向它撞去，迫使它向后踉蹌，試圖防止矛從手里被震出。野獸人倒了下去。利用敵人短暫的慌亂，迪特爾放低劍刺去，刺中了倒下野獸人的側(cè)面。

這時，第三只野獸人朝他沖了過來。迪特爾轉(zhuǎn)身離開倒地的怪物，用劍抵擋了對方的刺擊，依靠攻擊者的沖力將它逼入近距離。在那只野獸人掙扎著把矛從迪特爾的劍格邊抽出的片刻，他們面對面了。

近距離看，這只怪物讓人厭惡。它充滿殺戮欲地望著他，眼睛里充滿憎恨。它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獸群的麝香與尸骸骨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迪特爾用另一只手把盾牌砸向它的臉。獸首鮮血淋漓，握不住了長矛，迪特爾得以將劍刃從下方撩起，向上刺去，將一整段帝國鍛造的鋼鐵深深埋入了它的心臟。

他沒有時間慶祝自己的勝利。不管往哪個方向看，迪特爾都只能看到車隊的守衛(wèi)和車夫們竭盡全力地對抗野獸人的突襲，人獸之間陷入生死對決。在前面，他可以看到一些馬車被拉到小路邊上，翻倒在地——盡管他不能肯定這是車隊的衛(wèi)兵干的，還是野獸人襲擊時驚慌失措的牲畜失控造成的事故。同樣，從迪特爾的角度看，也不可能知道哪一方正在占優(yōu)。這場戰(zhàn)斗的勝敗顯然仍在搖擺不定。

為了給商隊的防守貢獻自己的力量，迪特爾環(huán)顧四周，尋找附近可能需要他幫助的防守者。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哞哞的吼聲。它帶著明顯的挑戰(zhàn)意味。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只體格龐大的野獸人正向自己走來。這是只戈爾，野獸人品種中較大的。這一只的身高比迪特爾高一半，這還不包括它的角，它的角從頭上伸展開來，像山羊的角一樣向后彎曲著。

在他迄今為止的十八年人生中，迪特爾經(jīng)歷過幾次與野獸人的不幸遭遇?？紤]到這只野獸人的壓倒性體型，他斷定它一定是同類中的領(lǐng)袖——也許不是戰(zhàn)酋，但肯定是某種冠軍或受尊敬的勇士。這讓他想起了流浪者托馬斯(Tomas Wanderer)的故事中提到的嗜血野獸，出自于用來紀念“英勇的克納赫特”(gallanting Knacht)之死的，獻給帝國孩子們的一首兒歌。

怪物身上布滿了傷疤，有些顯然是在戰(zhàn)斗中獲得的，其他形狀像魔紋的顯然是自己造成的，如同野獸將對野蠻神明的禱告雕刻和烙印在自己的身上。它的身上掛著許多戰(zhàn)利品：牙齒、爪子、手指、骨頭，甚至是從各種獵物身上割下的頭顱，包括人頭。

野獸人又咆哮起來。它放低斧頭和盾牌，露出胸膛，好像在挑釁迪特爾攻擊它一樣。迪特爾不敢肯定，但他覺得野獸人在微笑。

“Gharrr-Kar，”怪物粗聲說，它的聲音像是令人恐懼的人言，但某些顯然不是?！癎harrr-Kar! Kharnn Gor！”

迪特爾不能確定這是這只動物的名字，還是一個挑戰(zhàn)儀式，甚至是某種形式的野獸人誓言。他甚至不能完全確定野獸人發(fā)出的聲音算不算語言。

“Gharrr-Kar… Gharrr-Kar! Kharnn Gor!”

怪物舉起斧頭，以驚人的速度向他猛撲過來。迪特爾還沒來得及準備好，盾牌就被擊中了。他并沒有硬接它，而是盾牌斜向一邊，使它偏離一個角度，讓打擊的力量從自己身上分散出去。即便如此，他的盾牌還是一分為二。迪特爾感到斧刃在自己皮膚邊的呼響，它劃破了他的肩帶，把盾牌的碎片帶飛了。再近一兩寸，它就會像屠夫的切肉刀一樣把他手臂上的肉割開。

野獸人再次發(fā)起進攻，它高高揮起戰(zhàn)斧，冷酷地向他撲來。迪特爾向后一跳，正好躲開了這一擊。當它再次揮動斧頭時，他閃開到一邊，試圖不讓自己的背撞上馬車。

這如此無望。怪物冷酷無情。迪特爾只能盡量躲開斧刃——戰(zhàn)斧劈得太快了，他沒法完全躲開。他設(shè)法避開了馬車本身，但他的撤退卻把自己逼向了在馬車前面的運貨馬車隊。

從眼角的余光里，他可以看到那些馬因周圍發(fā)生的暴力戰(zhàn)斗而驚恐不安。到目前為止，只因小路很窄，而且它們的正前方停著另一輛車，這才阻止了它們逃跑。如果野獸人強迫他再靠近一點，動物們就會驚慌失措。迪特爾被擠在它們和前進的野獸人之間，他面臨的問題是:是讓斧頭把自己的腦袋從肩膀上砍下來，還是讓馬蹄把自己的腦袋踢碎。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幾乎沒有別無選擇。

“霍伊斯特！”迪特爾喊了一聲，希望能把車里睡著的人叫醒?！皫臀?！我需要你！該死！”

他的話沒有得到回應(yīng)。迪特爾冒險瞥了一眼，想看看附近是否還有其他人可能會幫助到自己，但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人可以讓他求助。在這條小路上，眾人都在進行各自的戰(zhàn)斗，每個人都忙著求生，無暇顧及他。對迪特爾來說，這感覺就像他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在戰(zhàn)斗中，在血腥的包圍中，他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絕望之下，迪特爾孤注一擲。他試圖掌握野獸人攻擊的節(jié)奏，將節(jié)奏定在斧劈之間的間隙，然后縱身一躍，用盡全身力氣將劍刺了出去。他瞄準了這只怪物的喉嚨，斜著向上一刺，祈禱著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會給自己一個缺口。

它起效了。野獸人試圖用它的盾牌保護自己，但還沒等它把缺口堵上，迪特爾的劍就擊中了要害。劍鋒刺穿了怪物的下巴底部，穿過舌頭和上顎刺進了大腦。瞬間，野獸人呆呆地站住了，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驚訝。雙眼變得茫然。就像一個被割斷了線的木偶，這只怪物帶著迪特爾的劍倒下了。

迪特爾感覺失去劍后空落落地，彎下腰，試圖把劍從死獸身上拔下來。它卡得很緊。迪特爾擔心如果用力過猛，劍刃可能會折斷，于是他左右扭動著劍柄，試圖讓劍刃松開。

突然，他聽到附近傳來另一聲怒吼。他抬頭一看，又看見一只戈爾從森林里冒出來，開始有目的性地朝自己大步走來。它甚至比第一只還要可怕，那變形了的身體上多長了一只胳膊，從肩膀上古怪地伸出來，表示某種黑暗之神的恩惠。它的兩只手握著戰(zhàn)斧，第三只手拿著長矛。當它走近時，它張開嘴，吐出一長串帶倒刺的鱗狀長舌，像某些兇惡昆蟲的尾巴一樣滴著毒液。

迪特爾對及時拔出劍絕望了，他從腰帶上拔出一把刀，一邊往后退。與野獸人的滿身軍械相比，它是一件令人同情的武器：:一柄纏著布的單刃刀，更適合用來剝兔子的皮和割線，而不是用來殺死敵人。這是他所擁有的一切。

“霍伊斯特！”迪特爾又喊了一聲，與其說是期望，不如說是幻想?！澳阍谀膬?？我需要幫助！”

迪特爾小心地盯著逼近的怪物，四處尋找更好的武器。他的目光落在屬于剛剛砍死的那頭戈爾的斧頭上。這是一件沉重的武器，帶著寬大而厚重的刀鋒——以人類的標準來看，這是一把雙手武器，雖然野獸人只需要單手就能揮舞。迪特爾從來沒有用過斧頭砍過比樹干更危險的東西，但這至少比用刀強。

野獸人逼近了。為了顯示自己的靈巧，它將兩只斧頭在空中交錯拋飛，在兩手間來回交換。那怪物看上去是在嘲弄他，慫恿他撲向同伴的武器。倒下的斧頭離他只有幾英尺遠，近得令人痛苦。考慮到勝算，迪特爾決定將這唯一的機會留到最后一刻，懷著最樂觀的希望一頭扎進戰(zhàn)斧下。

野獸人把舌頭伸得更長了。上面閃爍著毒液，在空中舞動和抽打，就像有自己的思想似的。迪特爾感覺自己就像只兔子，看著蛇的舞蹈，等待著末日。

突然，舌頭僵住了。在野獸人張大嘴尖叫時，它縮回了嘴里。出乎迪特爾的意料，怪物的武器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它跪了下來，眼睛里充滿了疑惑：自己怎么會落到如此地步。身體向前傾倒，臉朝下倒在泥地里。

“喂？你要去拔你的劍嗎？這只冒出來的地方還有更多野獸呢。”

是霍伊斯特。他站在倒地的野獸人身后，鮮血染紅了劍刃?；粢了固氐哪樕线€蒙著層面粉，看上去有些滑稽——當然，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他看上去像啥，迪特爾都會為見到他而激動。

迪特爾急忙按霍伊斯特的建議去拔劍。拔出它后，他發(fā)現(xiàn)霍伊斯特緊緊跟在自己身后。

“我們就守在這里，”霍伊斯特說?！坝行┬l(wèi)兵看上去在車隊前面有效地擋住了野獸人，但我們離他們太遠了，沒法到那兒。跑不了幾步，它們就會把咱們撞倒。”

就在霍伊斯特說話的時候，迪特爾開始不安地意識到附近樹林的動靜。有什么東西在看著他們。

“你看到它們了？”發(fā)現(xiàn)了他目光的方向，霍伊斯特問道?！耙粋€獸群。它們退縮了，讓它們的冠軍來對付你。我想那三只劣角獸（ungors ）也是你干的吧？那杰作可能就是吸引冠軍們注意的地方。不管怎樣，現(xiàn)在它們死了，剩下的獸群就不會亂來了。不會再有單打獨斗了。它們會一擁而上，試圖用數(shù)量壓倒我們。”

動靜越來越大。迪特爾看到樹叢中涌出了許多野獸人。它們屬于較小的那種，被霍伊斯特稱為“劣角獸”的。看著敵人的集結(jié)，迪特爾被它們遠遠超出自己和霍伊斯特的數(shù)量嚇了一跳。

“我們背靠背戰(zhàn)斗，”霍伊斯特對他說?！斑@樣，我們相互掩護。我看過你的劍術(shù)，小伙子，那很好。但現(xiàn)在不是玩花樣的時候。這是戰(zhàn)爭，不是擊劍。一只野獸人沖向你，你就殺了它。你把事情弄復雜了，快速而簡單地解決。不要擔心于下一只野獸，或者下下只。它們會在合適的時候來到你面前，然后你就解決掉它們。聽懂我的話了嗎？”

“我明白，”迪特爾回答。

“好，那讓我們干正事吧?！被粢了固剞D(zhuǎn)過身，與迪特爾背向而立，大聲對那幫野獸人喊道。“還在等什么，你們這幫雜種？我們宰了你們的冠軍。來為它們報仇吧?！?/p>

敵人看上去幾乎不需要鼓勵。野獸人們集結(jié)了足夠的兵力，以抵消它們在面對那些打敗了它們冠軍的人時所感到的畏懼，隨后向迪特爾和霍伊斯特沖了過來。在等待劣角獸到達的漫長的幾秒鐘里，迪特爾感到胃里一陣抽搐。他數(shù)了一下，敵人有十幾只，還有更多的怪物從森林里出來加入進攻。迪特爾從向自己沖來的動物們的臉上望去，看到一連串的嘴臉，都表現(xiàn)出同樣的野蠻、憤怒和憎恨。他不知道自己和霍伊斯特有什么辦法能抵御它們。

然后，敵人已至，疑慮的時候過去了。

和之前一樣，一只更加渴望殺戮的野獸人跑在同伴們前面。迪特爾用冰冷的鋼鐵對付它，用空閑的手拽開它的長矛，同時將劍深深刺進它的胸膛。第二只野獸人緊接著第一只而來。迪特爾用劍擋開了敵人的進攻，以迅捷的還擊讓敵人捂住喉嚨的傷口倒下。第三只在迪特爾巧妙的佯攻下失去了平衡，劍鋒閃過將其開膛破肚。他在野獸人倒下時奪過其盾牌，在準備面對下一個對手時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

“別自滿，”霍伊斯特在他身后吼道。“保持簡潔?！?/p>

在戰(zhàn)斗方面，霍伊斯特讓人出乎意料。幾個星期以來，迪特爾只知道他是沉悶的北方之旅中打呼嚕的同伴?，F(xiàn)在，在他的領(lǐng)域，霍伊斯特如同一只猛虎。如果說迪特爾是劍客，那霍伊斯特就是個街霸。他讓戰(zhàn)爭成為殘酷的實際。他用劍、盾、肘和膝蓋戰(zhàn)斗：迪特爾毫不懷疑，如若需要他也會樂意用牙齒了結(jié)敵人。

從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過伊斯特給了只劣角獸一頭槌，用頭盔的前額猛擊那只怪物的兩眼之間。在那只野獸人倒下后，他沖向另一只，用盾牌的邊緣猛擊它的喉嚨，然后迅速地補上一劍。以他自己的方式，他像任何黑街里的斗毆者一樣冷酷無情，目標明確。他確保在自己攻擊任何一只后，它再無力站起。

盡管兩人盡了最大努力，但此處依然希望渺茫。在他用劍刺向另一個野獸人時，迪特爾意識到他們只是在拖延不可避免時刻的到來。野獸人太多了。他們每殺死一只，就會有另一只填補上來。他和迪特爾幾乎已經(jīng)被包圍了，迫于野獸人的壓力，他們不得不在越來越小的空間里戰(zhàn)斗。很快，他們就會被淹沒。

援兵來得突然而出乎意料。迪特爾聽到一聲呼喊。

“前進！第三團前進！為了霍克領(lǐng)前進！”

附近響起了代表沖鋒的號角聲。其他聲音也響了起來。幾乎在迪特爾還沒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之前，他們周圍的野獸人就一擁而散地逃跑了。他看到一群劍士從森林里沖出，身穿著和霍伊斯特一樣的灰紅制服。

當?shù)咸貭栆庾R到他們的身份時，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他們是猩紅旅。親眼見到他們，使他想起了小時的那些孩子氣的夢想，那時他在磨坊里消磨光陰，盼望著長大后成為一名士兵。

猩紅旅留有余力地兇猛進攻，像釤刀一樣切裂野獸人。當他們橫掃前方的敵人時，迪特爾聽到眾多聲音齊聲重復著同樣的戰(zhàn)斗口號。

“第三團前進！為了霍克領(lǐng)前進！”

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前，他就哭了出來?；粢了固馗谏磉?，迪特爾加入猩紅旅的行列，追殺逃亡的野獸人。他先前用來對付敵人的策略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趕上的那一刻，他猛烈攻擊著逃跑的野獸人。隨著戰(zhàn)況偏向商隊，他急于復仇。他沒有思考任何戰(zhàn)略或戰(zhàn)術(shù)地戰(zhàn)斗。長劍揮上揮下，帶起一連串血花。

很快，沒有敵人可打了。最后一群野獸人從小徑逃進森林，迪特爾準備跟上去。

霍伊斯特攔住了他。大個子走到迪特爾面前，拔劍收回鞘，伸手作出個阻止的手勢。

“讓它們滾。在森林里追它們，那就太蠢了，野獸人知道這一點。森林是它們的。不管怎么說，它們已經(jīng)逃跑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小伙子。收收火氣?！?/p>

迪特爾回過神來，感覺自己呼吸急促。他收劍回鞘，低頭看了看手上從一只死掉的野獸人手中奪來的厚木盾。在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它看上去是個不潔的東西，刻著奇怪而令人作嘔的符文，他把它扔了。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jié)n，轉(zhuǎn)過身去察看商隊的人和車。從所站的地方很難判斷，但他發(fā)現(xiàn)幸存的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他猜想，這些供應(yīng)商和他們的衛(wèi)兵都是身強力壯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在偏僻的道路上遇伏的威脅。

他向自己和霍伊斯特坐過的那輛車望去。奧托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被釘在他的座位上，野獸人長矛的柄從他的胸口伸出來。

“確實，真可惜，”霍伊斯特順著迪特爾的目光看去，說道?！八瓷先ナ莻€不錯的人。但你得知道，這就是戰(zhàn)爭。你永遠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到來。你唯一能期盼的就是你的同伴們能給自己好好送別。記住這一點......”

顯然，他認為合適的哀悼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霍伊斯特開始走向馬車。

“在這種事上，你得機靈點，”他回頭喊道?！叭绻覀兊鹊锰茫渌募Z食供應(yīng)商就會把這車收拾得干干凈凈。奧托帶了些好酒和食物。而且，我確信這是他樂于見到的。”

迪特爾雖然覺得霍伊斯特有些道理，但對其行為多少有些無措，他看著霍伊斯特跳上馬車的后部，消失在帆布下，開始往外扔東西。很快，一堆糧食就堆在了地上。

“那邊的！”一個聲音從迪特爾身后傳來?！澳悴恢罁尳偈欠缸飭?？”

“就我個人而言，我得說，只有被抓到的才算犯罪。”霍伊斯特從帆布下探出臉，上面仍然沾著面粉，微笑著回答道。“如果是像你這種沒用的雜種來看守，那就不可能被逮著了?！?/p>

“是這樣嗎？”那個聲音問道?！昂冒?，既然如此，我有一個看法。你，先生，是一條該死的、滿是虱子的雜種狗。你母親，假定有哪個女人會承認這種罪過，她是個碧池，和大荷吉格區(qū)的每一個糞販子、捕鼠者和盜尸者都搞過。此外，你的臉上似乎灑了一層薄薄的面粉，這讓你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像個白癡。我讓你出來。我的同事也一樣?！?/p>

迪特爾轉(zhuǎn)過身來，看見兩個身穿猩紅旅制服的士兵走過來。第一個人，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是一個黑頭發(fā)的中等身材的人，有一只鷹鉤鼻，眼睛是灰色的。他那一頭金發(fā)的同伴又高又瘦，帶著一種苦惱而緊張的神情，似乎對自己的職業(yè)感到不安。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制服，迪特爾可能會把第二個人當成抄寫員或牧師。

“你說，叫我出來？”霍伊斯特跳下貨車，落在他那堆贓物旁邊。“你們倆？你想讓我一個接一個地和你們決斗，還是同時和你們倆決斗？坦率地說，考慮到你們看起來像一對留著口水的白癡，我想不會有什么不同?！?/p>

咧開嘴笑起來，霍伊斯特走上前，一個接一個地擁抱他們。

“耶哈德（Gerhardt）！里格爾（Rieger）！很高興見到你們。所以說，綠皮沒宰了你倆？關(guān)于打仗有啥準信？”

“進度緩慢，”黑發(fā)的人聳聳肩。“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獸人的影子，但如果聽傳聞，它們已經(jīng)摧毀了邊境上的所有聚居點。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唯一行動是對抗野獸人，就像那些攻擊你們商隊的。當然，這全都是因為獸人。”

“那怎么可能？”迪特爾問他?！耙矮F人和獸人不會合作?！?/p>

他幾乎立刻就后悔了。在此之前，這兩個新來的人一直沒搭理他，但現(xiàn)在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用冷靜的目光看著他。盡管迪特爾竭力保持鎮(zhèn)靜，但在他們的注視下，他顯然感到不安。

“這是誰？”黑發(fā)男人問霍伊斯特?！皬穆愤厯烊丝刹幌衲愕淖黠L，霍伊斯特?！?/p>

“除非她們是女的，”金發(fā)男人說道，這是他第一次開口。

“確實，”黑發(fā)男人點點頭。他瞇起眼睛打量著迪特爾?！霸趺戳耍⒆?？你有一雙像準新兵一樣的明亮、熱切的眼睛。你是來與霍克領(lǐng)的敵人作戰(zhàn)的嗎？還是像我們一樣，在森林里迷路了？”

“我的名字是迪特爾·蘭茨，”迪特爾說，不愿表現(xiàn)出被嚇倒的跡象?！拔沂莵砑尤胄杉t旅的?！?/p>

“真的？”黑發(fā)男人轉(zhuǎn)頭看向霍伊斯特?！澳阍谀膬赫业剿模克悄闱閶D的私生子，來找你的嗎？或者也許是債主？他們中少數(shù)愿意一路跟著你走上混沌廢土直到你還錢的？當然，他不可能是個士兵。”

“啊，不用管這小伙子，耶哈德，”霍伊斯特說?！八龅煤芎?。當然，他會問一些愚蠢的問題，但他基本上會按你說的去做。他是個用劍的行家。”

“那樣的話，他最好和我們一起走。”黑發(fā)的男人，耶哈德，轉(zhuǎn)向迪特爾?！白鳛槟銌栴}的回答，獸人的進攻迫使一些野獸人部落像逃離森林火災(zāi)的動物一樣逃離它們的領(lǐng)地。這就是為什么這些野獸人攻擊你們的商隊——獸人把它們從平時的獵場趕走了，所以它們很饑餓。還有更多問題嗎？”

“額......不......”迪特爾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方有力的凝視下局促不安。與此同時，他對獸人的兇殘感到吃驚，它們居然能把像野獸人這樣可怕的怪物如同受驚的老鼠一樣趕跑。

“很好，”耶哈德轉(zhuǎn)過身去。“好，那就來吧。我們還剩不到一天時間。我們會護送這支商隊回到我們的營地，然后你就可以看到我們的團長哈克納上尉了。孩子，如果你想成為猩紅旅的一員，你得打動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