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云臺還是老樣子，一點(diǎn)也沒變啊?！?/p>

這是魏明帝四年前所說的話?，F(xiàn)在，他站在已成廢墟的凌云臺前，無話可說。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它了。四年前，我將它與王敖一同毀滅；現(xiàn)在，王敖所信仰的可憎之物，要找我來復(fù)仇了?！?/p>

明帝用力咳了一下，一口血痰滴在他的腳上，從人連忙將明帝扶住。明帝的生命已如一支快要朽爛的破琴，而剛才那聲咳嗽，如同一位無情的琴師在快要斷裂的琴弦上用力扯了一把，使明帝本就如蛛絲般虛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

“這凌云臺被毀成這樣，父親會怪罪我嗎？”魏明帝再次抬頭，瞟了一眼那堆曾經(jīng)是凌云臺的廢墟。

二

“陛下，臣妾最近聽說一件異事，陛下可有興趣？”皇后貼在正在看《皇覽》的我的身上，說著一些無用廢話，想以此挽救我們之間日益淡薄的感情。

“說吧?！蔽翌^也不抬地回答道。

“陛下，有一個看門的下人，叫王敖的，好像會點(diǎn)什么，竟然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飛上凌云臺！”

我終于把目光從書上移到皇后身上：“你胡說八道吧！凌云臺可有幾十丈高呢！”

能飛的人我倒是聽說過一個。傳說王莽接見過一個自稱能飛的家伙。不過那畢竟只是傳說，幾分虛幾分實(shí)很難說。

“真的！不信的話，陛下可以去看看！”

后來的場面讓我終身難忘。那個叫王敖的家伙在凌云臺上飛上飛下，就好像他是只鳥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我馬上把他喊來，詢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瞞您說，小人曾經(jīng)遇見一高人，教我配一種藥。小人吃下這藥之后，身體發(fā)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便掌握了這項(xiàng)能力?！闭f著，王敖臉上浮出一抹怪笑，接著他脫下了他的外衣。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他背上的奇怪紋身：那是一只九頭鳥，九個頭都向不同的方向伸去；而這只鳥全身漆黑，就像黑夜的眼睛，黑到連鳥的輪廓都很難看清。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段奇怪的肉翅，它們長在王敖的腋下，有數(shù)寸長。

這，這是真的嗎？我驚訝地伸手去碰了碰那只肉翅，發(fā)現(xiàn)它是帶體溫的，摸上去軟中帶硬，而有花紋的地方則是棱角分明，兩只肉翅微微向上翹，隨著王敖的呼吸而細(xì)細(xì)抖動。

看著這對奇怪的肉翅，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問王敖：“現(xiàn)在這藥還能配得出來嗎？”

“很容易配的，陛下?！?/p>

“那其他人能喝這藥嗎？”

“男女老少都能喝的，陛下?！?/p>

我再次興奮起來。我肯定比一般人要看得更遠(yuǎn)。如果讓我的將士都吃下這藥，使他們都獲得王敖那樣的飛行能力，那我軍戰(zhàn)斗力一定會大大增加。打仗的時候，士兵一個個從天而降，能讓敵軍措手不及。到時候破蜀滅吳，豈不是易如反掌？

我命令王敖，讓他抓緊時間制藥為我軍服用。他答應(yīng)得很快，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一樣。應(yīng)完之后，王敖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怪笑。這是他的習(xí)慣嗎？

三

王敖的確照我說的做了。他回去配了兩大鍋藥，分放給愿意嘗試的士兵。而這藥也確實(shí)管用，吃下這藥之后不到一天，士兵的腋下就能長出同王敖差不多的肉翅。再稍加適應(yīng)，就能擁有與王敖不相上下的飛行能力。

但我卻有些擔(dān)心。倒不是怕這個情報(bào)被泄露，因?yàn)榫退闶駠藚菄寺犝f了這件事。那也沒人相信。

我擔(dān)心的是王敖。我感覺他有些過于熱情了，一看見有人來吃藥，他就高興地不得了。而看著別人將藥服下后，他就又會露出那種令我不適的怪笑。那不是高興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而像是……計(jì)謀得逞后所露出的笑。

而令我更加不安的是，王敖在發(fā)藥的時候總會說一些奇怪的話，誰也聽不懂。比如什么“蒼鬼鸧護(hù)佑著你”，“我主蒼鬼”之類的鬼話，讓人不明所以。如果他是搞什么邪教，那就麻煩了。

但最奇怪的，是那些吃了藥的士兵的變化。我說的不是身體上的變化，而是精神上的改變。那些士兵對長官的命令充耳不聞，而對王敖言聽計(jì)從，王敖讓他們端個東西燒個火，他們?nèi)空兆觥＿@也是讓我最為忌憚的一點(diǎn)。

這一天，我在宮中觀賞著那只昆明國進(jìn)貢來的漱金鳥，忽然有人報(bào)告說，少傅楊阜來了，我示意讓他進(jìn)來。

楊阜是個急性子，一上來就直奔主題，說他也懷疑王敖有問題，可能是在宣傳邪教。他還表示當(dāng)年黃巾賊也是靠邪教助勢，所以他建議我調(diào)查一下王敖這個人。

說實(shí)話，我也早有此意。但從王敖開始發(fā)藥，到現(xiàn)在只有短短一個月不到。我認(rèn)為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王敖應(yīng)該掀不起太大的風(fēng)浪。再說了，我還得靠他的藥呢！

但經(jīng)楊阜這么一說，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我的想法。雖然時間很短，但王敖已成了名人，百姓們茶余飯后都在討論這件事。當(dāng)然，這件事越傳越玄乎，甚至有人說王敖是天師下凡，百姓之間傳故事，有一些添油加醋的地方很正常，但這故事的發(fā)展方向有些奇怪。如此看來，就算王敖突然自封為“某某將軍”“某某天師”，然后飛到宮中捅上我一刀，也不算是太離譜的事，至少當(dāng)我想到這兒的時候，我并沒有被自己的想法所驚到。

同時，我還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王敖的邪教可能早就在民間秘密傳開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想到這里，我下定決心，要查查王敖。雖然他只是個看門的下人，但誰也不知道他心里懷著什么鬼胎。

我看了看那只待在籠中的漱金鳥，它好像對籠外的世界充滿渴望。也對，如果它會飛，那它怎么會愿意拘身在籠中呢？

四

我還是輕敵了，我們本能干的更小心些的。

去搜查王敖家的那伙人在他家中找到了一大堆奇怪的寫著怪異文字的黑色布條。那些文字像是異國產(chǎn)物，沒人能看懂。過了這么久，我現(xiàn)在只記得那布條上的一個詞：“I?”。我感覺它應(yīng)該讀作“哎呀”。

但是去抓王敖的那幫人回來告訴我，王敖不見了，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那群吃了藥的士兵。

我大為緊張。如果他們潛伏在宮中，那我可就危險了。一定是他知道我起疑心了！

我簡單的跟身旁的皇后道了聲再見，之后便馬上帶著大群士兵在宮中四處搜查那群會飛的瘋子。

寢宮沒有，后花園也沒有……可當(dāng)我們走到凌云臺下時，一塊尖利的石頭從天而降，砸在一位走在前面的士兵的額頭上。他馬上仰面倒下，臉上全是血，那塊堅(jiān)硬的石頭有一半扎入了他的腦袋。

接著矢石如雨點(diǎn)般落下，士兵們趕緊擁著我向后退去。還好我走在后頭，不然我也免不了要挨上兩下。

這群瘋子，竟然躲在凌云臺上！可惡，我早該想到的！這是絕對的易守難攻。凌云臺如此之高。上面打得到的地方大的嚇人，就算他們閉著眼往下扔石頭都能砸死不少人。

“圍住凌云臺，餓死他們！”我惡狠狠的命令道。

“陛下，這是做不到的。”一個軍隊(duì)中的小頭目回答道，“他們都會飛，可以飛到城中搶奪物資。而我們的弓箭射程有限，根本打不中那群反賊?！?/p>

如他所言，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從凌云臺上跳起，向?qū)m外飛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在宮墻上空出現(xiàn)，手里提著兩大袋東西，飛回了凌云臺，看起來他收獲頗豐。

一些勇敢的戰(zhàn)士躲在木驢里，冒著矢石沖到凌云臺下，撞開大門，想走樓梯從下往上進(jìn)行攻占?？裳矍暗钠婀志跋笞屗麄兇蟪砸惑@：一個巨大的黑色毛茸茸的不明物體填滿了整個過道。這東西重的離譜，幾十個人一起推都紋絲不動。而這東西最驚人的地方在于，無論你是拿刀砍，拿槍刺，對他都造不成任何傷害，一刀下去就像砍在石頭上?？梢粋€摸過他的士兵告訴我，它摸起來很軟，還有體溫，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動物的一部分。

想從下而上進(jìn)攻是不太可能了，于是士兵們決定壘起土坡，在土坡上對敵人進(jìn)行攻擊?？闪柙婆_太過高大，想要將土坡修得和它一樣高實(shí)在是過于困難。而那些臺上的亂臣賊子一直在居高臨下的干擾我們，使我軍損失慘重。所以壘坡工作時斷時續(xù)，到最后這坡也沒堆多高，只是把凌云臺圍了起來。

那群反賊在長安城與凌云臺之間來回穿梭，每次飛回都是滿載而歸。

但說真的，我都不知道王敖為什么要和我撕破臉，還是以如此快速且瘋狂的方式。

但是我馬上明白了這是為什么。因?yàn)橐晃徊肯陆唤o我一張紙，他說只是從凌云臺上掉下的，上面還寫明了是給我的。

那張紙畫著正是王敖背上那只黑色的九頭鳥，它此時看上去更加猙獰了。除了這只鳥，這紙上滿紙都是“I?”、“I?”的字樣，整張紙幾乎是體無完膚。特別是那字，張揚(yáng)無比，就像是鷹爪一樣。

我好像知道王敖這么做的理由了。不，他沒有理由，他可能只是在傳遞他所信仰之物的意志罷了。

五

我甚至都想把霹靂車叫過來，把這臺子給砸了。如果留下大量時間讓他們呆在上面，那鬼知道他們會想出什么鬼點(diǎn)子。

但我想到了一個更快的方法：放火燒樓。雖然這樣會讓我死去的父皇十分不快，但確實(shí)方便又快捷。

我揚(yáng)起手，剛要下令，結(jié)果衣袖被人扯了一下，我回頭一看，竟然是皇后。

“你在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我沒好氣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陛下是要放火箭吧?！被屎蟮谋砬椴]有什么變化。

“啊，怎么？有問題？”

“陛下，我只想說，他們不會呆在那兒等著被燒死。”

我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你要怎么辦？”

“陛下，我聽說博士馬鈞造出了一種新兵器，叫“元戎精械弩”。這種弩射速快，應(yīng)該可以封住他們的出路。”

說實(shí)話，要不是她提醒，我差點(diǎn)都忘了還有這種好東西。

一大群弩手很快就被布置完畢。他們有的在樓里，有的在土坡后。我給他們的命令是敵人一露頭就亂箭射死。那些飛人不能垂直上升，而每次起跳時都會下墜一點(diǎn)。

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凌云臺拉下來一條長長的黑影。

“凌云臺還是老樣子，一點(diǎn)也沒變啊?！蔽腋锌?。

“但是，它很快就會被火淹沒了?！被屎蠓鲋幌﹃栍吵牲S紫色的窗框，低聲說。此時，原先被照耀得火紅的層云變得逐漸暗淡了。

突然，幾束光劃破了帷幕般的天空，射入了凌云臺。接著，火箭一簇簇的射去。終于，凌云臺的底部燃起了叢叢火焰，火貪婪地不斷向上爬升。

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可以感覺到臺上那些家伙有些慌了。我看見兩個飛人從臺子上飛下，但我們沒給一點(diǎn)機(jī)會，幾十架元戎精械弩同時發(fā)射，將那兩個家伙打了下來，摔成了肉泥。這下應(yīng)該沒人再敢飛下來了。

接著，最詭異可怕，也是最壯麗的景象出現(xiàn)了：毫無征兆地凌云臺的中部迅速鼓起；緊接著，凌云臺如同一節(jié)被烈火燒炸開的竹子一樣，中部突然爆炸開來，磚瓦四處飛濺；凌云臺上部失去支撐，尖嘯一聲，砸在了下部上，下部被砸得粉碎；煙塵如一朵盛開的菊花般滾滾襲來；幾聲巨響從臺底升起，火光“噌”地竄高，整個大地仿佛都在搖動。

皇后應(yīng)該是叫出聲了，但我一點(diǎn)也沒聽見。雖然我們站在離凌云臺很遠(yuǎn)的樓里，但這場面的可怕程度一點(diǎn)也沒減少。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我一直張著嘴，以至于我吃了一肚子灰。

還好有那一圈土坡的阻擋，大部分士兵只是受了些輕傷。但這場景的可怕程度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任何傷痛。

該怎么描述那從火中升起的東西呢？在凌云臺炸開的一瞬間，我看到一團(tuán)巨大的黑色物體于濃煙之后快速飛上天空，消失在干澀的黑夜色中。它是那么的黑啊，黑到連輪廓都很難看清。

六

“陛下，您要我到您的寢宮里來干什么？”皇后站在我的床前，問。

“呵，我們都有多久沒親熱過了？”我一把將她攬入懷中，讓彼此的呼吸在空中交匯。自從那件事后，我們之間的感情好了很多。

“啊，陛下，我，我今天不舒服……”皇后突然像被燙了一樣，想要掙脫開來。

“哎，沒關(guān)系的，只要一會兒就好了……”我將她摁在床上，不管她的掙扎和話語，將手放在她的肩頭，把衣服輕輕拂下，沿著光滑的肌膚向下摸著，直到我的手碰到一個凸起的障礙。這東西軟中帶硬，還有一點(diǎn)紋路……紋路？

我全身一緊，抄起床頭的燭臺，往她的腋下一晃。那一刻，我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王敖的怪笑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回到那個夜晚，地板隆隆地?fù)u動著。我清晰的看見，她的腋下竟長著一對肉翅！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反應(yīng)的確有些過頭，也許那時的我的確快瘋了吧。

“好哇！”我一腳將她踹下床，“好哇！你們早就串通好了！我要?dú)⒘四氵@婆娘！”我歇斯底里地吼著。毀壞這一切能被我毀壞的東西。

后來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記得皇后被賜死前所說的話，她哭著說：“陛下，雖然我信仰我主倉鬼，我同他們一樣渴望著飛升，但陛下，我是真的愛你的……”

七

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的夢里，我都能看見皇后在我的座下哭訴；雖然夢里的景象全是一片漆黑，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背后那九對深邃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盯著我，想要將我吸入永恒的黑暗。

夕陽的光芒照耀在凌云臺的碎石上。我緊緊抓住從人的手，迎著陽光向上看去。

紫紅的陽光如火焰般籠罩著這片廢墟。我看不見，但我知道，有什么黑色的巨大物體正從這廢墟下鉆出，帶著我撲向即將暗下去的天空。

?

魏明帝起凌云臺，峻峙數(shù)十丈，即韋誕白首處。有鈴下人能著屐登緣，不異踐地。明帝怪而殺之，腋下有兩肉翅，長數(shù)寸。

——《酉陽雜俎·前集卷九·盜俠卷》

作者：三班的阿毛

編輯：萊汀釷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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