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的昏晨
? 我來到了這里,一座古舊的礦業(yè)小鎮(zhèn),無形的精神指引著我,走向在記憶的角落守著一隅孤單與灰塵的目光所向。
? 這是一張三十年前的照片。
? 照片上的人和背景都發(fā)黃了,好像是在黃昏時分拍的。
? 其實我記得拍攝的時間是早晨,是在陽光最明亮的時候拍的。
? 那是一群剛剛十七歲的孩子,穿著卡其布的新衣,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說的表情站在那里,身后是礦業(yè)公司擔保商的大樓。
? 他們瞇著眼,似乎在跳望一個燦爛而遠大的
前程。
? 其實他們只是在凝望著那個把頭蒙在大照相機布后的攝影師做出的手勢而已。
? 時間是一個固執(zhí)而又獨專的人物。
? 它首先將自己更改,把早晨變化為黃昏。
? 它將路旁的那幾棵碧樹涂抹成行將衰朽的零
落殘枯。
? 它將礦業(yè)公司的白墻擊裂成龜裂斑駁的土石瓦崩。
? 它將整潔的草坪踐踏成荒涼的沙地。
? 它將高高的鐘樓推倒,只留下一地破碎的殘缺。
? 最后,它將年輕的臉頰拉扯成蒼老的容顏,將烏發(fā)青絲染成天空中飄忽的一抹蒼白。
? 可我卻無法阻止時間的暴慮,無法阻止它殘忍的行徑。
? 時間同現(xiàn)實一樣,是生活在不同維度的投影,本質(zhì)是不變的,只是表現(xiàn)形式各具差異,但它們的行為卻又是如此驚人的相似現(xiàn)實宛如殘酷的孩童,蹲坐在人們的肩上,笑著向他們展示必將到來的苦難。它和時間是一對同胞兄弟,它帶來丑惡,而時間將它們化整為零。

? 那些孩子之中,有些人后來死在了戰(zhàn)場上;有些人感染了礦石病,在全身的結(jié)晶化中痛苦地死去;有些人在各自的事業(yè)上有所成就,可卻終日深陷對財富和名譽失去的憂慮之中,惶惶不可終日。
? 我將這照片放回原處。
? 但我無法將歲月放回,無法將逝去的時光從忘川的水中打撈上來。
? 我知道在我將這照片放回的時間里,它們在一刻不停地更改著,操縱著,而我卻早已行將就木。
? 我的身后拖著我的影子。
? 影子無形卻又似有形,冰冷而又帶著非實體的溫度。它在光我靠近的時候縮短,像一只受驚嚇的貓在我的腳邊團成一團,在光線漸遠的時候又慢慢地擴張起自己的形體,雖然它并沒有什么形體可言。
? 或許影子是另一個世界的產(chǎn)物,它自我們初生的那一刻起便同我們而生,又在死亡敲響其鐘聲的那一刻同我們一起幻化進它源起的那一份空虛之中,將我們的身體侵蝕地不留一絲痕跡。
? 但是,鏡子卻又始終見證了我們存在過的一切。它的空虛與影子的空虛不同,它的空是有形的,是一種可以接觸到的空虛。我們將它們從無限的沉睡之中喚醒,將它們排成一排,自以為是地用小卡片標上或高或低的價格,再自以為是地用龍門幣或者源石將它們從貨架上買走,存放在這片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 它是生的見證人,也是死的記錄者。它從礦脈與沙石間誕生,憑借我們的足跡走向泰拉大陸的每一處留有人跡的地方。
? 泰拉是需要這種空虛的。這片大地有著太多的不幸與苦難,而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又不得不在這片大地上按照固定的模式去生存:在天災(zāi)面前,逃亡,或者被毀滅;在戰(zhàn)爭面前,殺死別人,或者被別人殺死;在權(quán)勢面前,屈服,或者被屈服......
? 時間會掃除這片大陸上的一切苦難,一切事物都將會被時代所吞沒,而唯一能與這世間最大的不可抗力所制衡的,僅僅是這些鏡子而已。
? 它們在飯桌前注視著我們,在見證我們進食的原始本能之時也告誠我們,要珍視這片大陸給予我們的每一份食物,當知其來之不易。
? 它們在書房或教堂之上注視著我們,在見證我們投身于學術(shù)與宗教的殿堂之時也告誠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應(yīng)多去觸碰高尚的因子。
? 它們在洗手間水池上注視著我們,目擊我們最不雅的動作卻又不四處聲張,只是再一次告誠我們,只有排空身體內(nèi)的那些污物才能換來一身的清潔。
? 它們立于太平間,它們比任何一位逝者都更加安祥地接受了時間最后的叮囑。
? 時間害怕它,時代畏懼它。
? 它的空虛之大,時間之海的水手無法找到它的彼岸。
? 它的空虛之深,歷史的儲藏無法填飽它的饑
餓。
? 你,我,他,人與人,眾人與眾人,都紛紛地走來,又突然地離去。既使是烏薩斯帝國那位最尊貴的王子,鏡子也可以看見,那個未來最殘酷的皇帝,也不過不名一文,身無一物,他只能啞著他那無味的手指頭,津津有味地吮吸著他的可笑與無知。
? 人們的目光都停在手的附近,隨時發(fā)現(xiàn)什么就伸手抓取什么。有時候抓一把黃金,有時候抓一把塵土,有時候抓一些道具和戲裝,扮演唬人的角色。
? 而我只心疼那位百年后發(fā)現(xiàn)我用過的一小片鏡子碎片的考古學家。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奇跡,興奮地用布擦飾著碎片,卻被割傷了手。真可惜,他在我這里,除了疼痛,竟一無所獲。
? 而我卻早已認出了時間的把戲,它將合影變成遺照,一步一步指引著記錄的人走向必定的空虛。
? 而他,終將從此永遠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