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到了。

盡管上海的旁邊就是海上，可是現(xiàn)在的城市熱島效應這么嚴重，人只要離開空調(diào)房，等于自取滅亡。

每天在這些水泥森林無限循環(huán)的日子，讓人心生煩躁。

關(guān)在玻璃牢籠里的社畜，真正地能感受到了“烈日灼心”的滋味。

在完成了又一份大單的簽訂之后，等客戶一走出辦公室門口，孔令麒一把推開桌面厚厚的一疊文件，重重地靠在老總椅里嘆了口氣，半天沒有睜眼。

黃毛送完客戶返回來，看著他的樣子感同身受。

“哥，今天這單可算是談下來了，干得好！”

“別提了……連續(xù)十幾天軟硬兼施，白天談判桌，晚上醉酒桌，那段時間感覺胃都要喝炸了！”

“你真的不能再這樣喝了，剛結(jié)婚沒多久，也別這么拼，家里還有人等你吃飯呢！”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一樣，能不能盼我點好？”

黃毛躲開孔令麒揮過來的巴掌，見他差點歪下椅子，又趕緊扶住，轉(zhuǎn)身去倒了一杯水端過來。

“要不過兩天安排你休息一下吧，你確實太累了，精神繃太緊了?！?/p>

“我也想過休息，可是能去哪，上海已經(jīng)讓我都沒有呆下去的欲望了！”

“不然你……試試去三亞？”

“大熱天去三亞，你要把我火化了嗎？！”

“不是啊……東叔近期在那邊有個新合作的旅游項目，內(nèi)部給了一個體驗名額，允許自己帶人去邊玩邊考察，其實就相當于是個公費旅游。你如果覺得還行，可以去和東叔聊聊，哪怕只是出去放松一下，都比現(xiàn)在天天這樣強?！?/p>

在一番拐彎抹角向東叔打聽后，證實了黃毛說的是事實。

“最近也沒有什么人有空去，那你就順水推舟，去玩一下吧。”

“這段時間你忙業(yè)務也夠辛苦的，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給自己簡單放幾天假合情合理。我這邊幫你看著，你該干嘛干嘛去?！?/p>

“就我一人去？我還不如在家打游戲?！?/p>

“這話說的，你以為自己還是光棍咋的？”

“關(guān)鍵是程蔓也沒時間??！”

“馬上就有了，她過兩天要飛三亞去那邊參加一個風投會。雖然還是內(nèi)部消息，你可以自己去探探口風，這種事情就看你自己悟了?！?/p>

“怎么這么多我不知道的內(nèi)部消息？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還記得自己在酒桌上斷片了多少次嗎？你最近真的是要控制喝酒的程度了，公司剛剛起步，再不注意點身體，做到勞逸結(jié)合，程蔓不找你算賬才怪。她可是和我說過要給你斷大酒的狠話，你小子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吧?！?/p>

晚上回到家，田爽早早吃完飯出門上補習班了，屋里剩下孔令麒和程蔓還在清盤。

“老婆，近期工作有什么安排嗎？”

“怎么了，你有事？”

“沒有，就是今天終于把公司最難啃的那根骨頭解決了，算是打贏了一場大仗?！?/p>

“不錯啊，總算拿下來了。我可不想再看見你天天醉醺醺地回來。要不是這一單對你來說等同于轉(zhuǎn)折點的重要性，一開始就應該槍斃在起點?！?/p>

“我知道，所以成功了我也特別高興，終于可以暫時解脫了。”

“股東這邊也開會了，說為了獎勵我這段時間的付出，特地給我放假休息幾天，好好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p>

“是嗎？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你最近有檔期嗎？”

“沒有，后天還得飛一趟三亞去開會?！?/p>

“開什么會？去多久？”

“怎么，你也想去？”

“可以嗎？”

“你不是天天一回來就喊熱死了，三亞現(xiàn)在什么溫度，你敢嗎？”

“那怎么了，我是整天伺候著那群大爺跑前跑后，一秒鐘都喘不過氣，肯定熱死了。要是能和自己的老婆一起出去工作旅游，那就是享受，是愛情如日中天的體現(xiàn)！”

“得了吧你，說吧，究竟在打什么小算盤？”

“現(xiàn)在誰還打算盤？早流行刷卡啦！”

一張印著海南風光的專屬銀行卡，放在了倆人中間。

因為出發(fā)的時間是工作日，田爽要上學，孔令麒和她說自己和程蔓需要同時出差幾天，家里就剩下她和姥爺了。

再三叮囑她要好好學習，按時回家吃飯，等他們回來一定給她帶禮物。

田爽有點舍不得，但還是接受了。

“沒問題，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姥爺?shù)?，你們放心去忙吧！?/p>

程蔓看看孔令麒，實在不好意思戳破，給女兒一個簡單的擁抱后，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孔令麒還在一旁興高采烈地收拾著行李，程蔓走進來靠在床頭，敲敲桌子。

“別忙那些東西了，過來一下。”

把手上的一切迅速往桌面一推，他幾乎是平移著溜到了跟前。

“老婆大人，有何吩咐？”

“嚴肅點，我在和你談正事?！?/p>

手指頭輕戳在額頭的瞬間，他一下子清醒了。趕緊收住嬉皮笑臉，認真聽著。

“這次我是去工作，你才是度假，我們兩個的出發(fā)性質(zhì)不一樣。當然我忙完了自然可以陪你玩，但是你時刻要記住，這次去沒有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允許再沒有節(jié)制地喝酒，跟誰喝都不行。這是命令，明白了嗎？”

“明白，我保證做到！”

“如果你做不到呢？”

“做不到……那就戒酒，實在不行，再加一個戒色！”

“你這flag立的，問問自己信嗎？”

“不喝了，肯定不喝！如有違反，悉聽尊便?！?/p>

田爽出門上學后，程三民也下樓去遛早彎了，孔令麒帶著程蔓坐上了去私人飛機路上的車。

昨晚他還興奮得嘮叨了半宿要在三亞展開一場如何別開生面的暢玩之旅，結(jié)果今早起來哈欠連天，現(xiàn)在干脆在后座上歪著身子睡著了。

程蔓正忙著查看會議流程內(nèi)容和回復信息，車子駛過一個彎道，孔令麒的腦袋被慣性一帶，直接從椅背滑到了她肩上，嚇了她一跳。

想把他挪回原位，但是睡得正香的他反而還把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砸吧了幾下嘴，像只小貓一樣蹭了一下頭，又恢復了平靜。

她伸出去的手還是讓步了，只是在他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稍微調(diào)整了一點胳膊的姿勢，繼續(xù)把目光聚焦在手機上。

飛機上，鋪了大半個桌面的文件，程蔓邊盯著電腦屏幕邊寫著什么。

旁邊的舷窗上，孔令麒枕著手臂，無聊地望著眼前飄過的縷縷云海。

突然從繁忙的工作里脫身，本來以為可以很開心，沒想到還不到一天，自己就不知道該干嘛了。

身邊的人還在有意無意地釋放壓力，關(guān)鍵是你還不能去干擾，真的很抓狂。

他還想繼續(xù)琢磨昨晚未結(jié)束的三亞旅行計劃，眼前才剛開始看見涌動的浪花，就直接被催眠了。

身邊半天又沒動靜了，程蔓偏過臉一看，貼著玻璃已經(jīng)睡熟的他縮在角落里，懷里還抱著搖搖欲墜的保溫杯。

盡管這個角度看不見他的正臉，但是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依稀還是能看出來幾分落寞。

猶豫了幾秒鐘，程蔓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擱下筆把他手上的保溫杯小心取出來放回桌面，在他灑滿日光的軟發(fā)上輕輕摸了一把。

三亞果然有著獨特的魅力，同樣是熱，卻是一種能讓人瞬間燃起活力的激情。

相比當前的上海，仍然是在寫字樓里被動亢奮的窒息。

合作項目方的專車上，幾乎當了一路啞巴的孔令麒總算開口和前來接應的企業(yè)經(jīng)理聊上了。

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場面話，東叔那邊早就打理妥當了，他只不過是意思關(guān)心一下。

雙方都心知肚明，如果這次孔令麒在三亞玩得過癮，那后面的一切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然而孔令麒心里是沒底的，他能覺察到程蔓聽見等下的接風宴，臉上浮過的微表情。

到了接待的酒店，還是熟悉的各種職場客套禮儀。

面前人頭攢動的笑臉相迎，讓孔令麒感到眩暈，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應付。

當他再次落座在寬大的宴席桌前，看著服務員拎進來一箱箱包裝華麗的名酒，胃里頓時已經(jīng)翻江倒海，不由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程蔓。

“來，孔總，一路飛過來辛苦了，我先敬您一杯，您隨意！”

開頭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孔令麒頂著心里的壓力，端著杯子站起來回應。

雖然離上次碰酒不過距離兩三天，可是現(xiàn)在喝在嘴里，仿佛比吃藥還難受。

好不容易把在場的一圈人都過了一遍，他終于忍不住了，揣摩在心里半天的話總算說出來了。

“感謝各位的熱情款待，孔某都記下了。不過下午因為還有一些其他行程安排，中午不宜過飲，還請見諒。這趟三亞考察定會為大家美言，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謝謝孔總賞識！酒隨意，開心就好。來，請孔總和夫人嘗嘗今天剛出海送來的海鮮！”

給程蔓夾了一塊肉放在盤里，孔令麒看到了她眼里充滿欣慰的愛意。

午宴結(jié)束后，沖涼完畢的孔令麒坐在床上弄著手機。

程蔓從浴室出來后，整理著下午的開會用品，瞧了他一眼：“在干嘛呢？”

“給東叔的反饋報告，先打草稿……”

“看來你還是閑不住啊?！?/p>

“沒辦法，我以為自己可以擺脫那種狀態(tài)了，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又回去了……”

“所以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很現(xiàn)實，也很無奈?！?/p>

成年人的世界……

孔令麒的目光慢慢脫離了屏幕，偷偷轉(zhuǎn)移到了旁邊的人身上。

程蔓躺下來翻了個身。

“好了，別想那么多了，總之午飯桌上你的表現(xiàn)還算不錯，等我下午開完會再看看后面的安排吧。不早了，趕緊歇會。午安?！?/p>

她調(diào)好鬧鐘，把手機放桌子上，慢慢合上了眼。

肩上的被子在孔令麒躺下后滑下了一些，又被提回蓋好。

仰臥盯著天花板的雙眼，還是很迷茫。

究竟這趟三亞之旅，是療傷，還是受罪？

另一邊程蔓重新睜開的眼里略帶傷感，聆聽著背后的呼吸聲，帶著心事緩緩進入了夢鄉(xiāng)。

下午把程蔓送到會場，看著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孔令麒出來找了個咖啡館坐下，翻看著項目方提供的策劃書。

現(xiàn)在開始基本可以自由活動了，不需要被他們像導游一樣全程控制。其中的景點都可自選，相當于抽樣考察。

不管程蔓后面的時間怎么樣，自己必須要盡快拿出相應的策略來。

程蔓開完會出來，接過孔令麒遞過來的咖啡：“等久了吧？”

“沒有，剛到一會，咖啡都還熱乎呢。辛苦了老婆！”

掃了一眼他藏在墨鏡后的小眼神，程蔓淺笑著抿了一口咖啡，問道：“接下來去哪？”

“去海邊吧，等下吃完飯就可以直接吹風趕海了?！?/p>

“是中午那些人的安排嗎？”

“不是，放心吧，現(xiàn)在開始去哪干什么，都由我們說了算，因為這次的旅行本來就屬于我們兩個人！”

在背包里揣好程蔓的文件夾和筆記本電腦，孔令麒攬著她鉆進了出租車。

傍晚的海邊暑氣未消，夕陽的威力仍然令人望而卻步。

對比中午的大魚大肉，晚餐孔令麒只點了比較有特色的小海鮮，還加入了一些當?shù)氐臅r令小菜，照顧程蔓依然保留著半吃素的習慣。

而飲品是剛從樹上采摘的新鮮椰子，各插著一支繞成愛心的吸管。

程蔓的椰子開口邊上，還放著一朵鳶尾花。

“今天太忙了，沒有太多時間陪你聊天，抱歉啊?！?/p>

“沒事啊，你本來就是來工作的，我能理解。有你在身邊，我就很高興了。”

“真的嗎？你今天在我身邊睡著幾次的樣子可看不出來。”

“困了就睡啊……這有什么……”

他試圖端起椰子的手被按住了，抬眼撞上程蔓關(guān)切的目光。

“我是說真的。自從結(jié)婚以后，你在工作上一直很認真、很努力，事業(yè)也進展得很順利。我知道你是想給我和豆豆做到家里頂梁柱的樣子?！?/p>

“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起初的一些最單純、最美好的狀態(tài)，同樣是不可或缺的?！?/p>

“你之前的酒是為自己喝的，喝再多都不會覺得難受?，F(xiàn)在是為公司去拼命，目的已經(jīng)不再純粹，你會從心底里排斥抗拒，但又只能說服自己先接受。這樣下去你會讓自己淪為酒的奴隸，從身體到心靈全部被酒精腐蝕掉。”

“當然職場上的應酬很多是逃不了的，但是你可以給自己設一個規(guī)定，就像今天一樣，哪怕是臨場發(fā)揮都可以為自己擋下不少傷害?！?/p>

“你雖然還年輕，但是身體經(jīng)不住這樣反復折騰。想想你那半個月回來吐暈了多少次，我心里每次都要疼很久。你骨子里還是寧愿自己吃苦，不想別人難過，但是往往這樣，可能別人已經(jīng)為你傷心了，你卻沒有感覺到……”

兩顆豆大的淚珠，啪地掉落在程蔓的手指上，濺起的水花在手背留下了點點印跡。

她心里震了一下，卻把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另一只手慢慢給他已經(jīng)曬得有點黑的臉撫去了淚痕，然而開閘般的熱流還是在往下淌。

透過朦朧的淚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故事開始的雪夜，顫抖的齒間滑出了久違的稱呼。

“姐，謝謝你……你還是那么厲害，能看透我的心……很抱歉讓你擔心了這么多，我錯了……”

“小東西，說什么呢，你長大了我很高興，只是別跑著跑著忘記了最好的自己，就夠了。”

她用雙手慢慢捧住他沾滿熱淚的臉，在他薄薄的唇上輕輕留了一個吻。

一陣帶著落日余溫的海風拂過，摘下那朵鳶尾花，卷著瓣面翻滾著貼在了桌面的墨鏡左下角上微微扇動。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