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兒那時候還沒有一歲，是皇上唯一的孩子，她那么小，那么可愛，那么尊貴，我不懂，怎么能說沒就沒了?！拐f這番話時，雖然動情，婉妃卻一滴眼淚也沒流，我猜過去的那七年里，她哭斷衷腸太多回，以至于這些傷疤雖然夠痛，卻不足再讓她外泄出脆弱。婉妃說那是個冬日，皇上召她去長信殿，她一進去就看見小公主的奶媽跪在地上，說自己正轉(zhuǎn)身給小公主拿被褥，一個沒留神，小公主就自己打翻了炭火，那些燃著的熱炭一股腦地蓋在一個嬰兒身上，皮肉化為焦炭的炙烤味頃刻騰起，伴隨著小公主凄厲的啼哭和哀嚎。婉妃說她當時就聽不下去了，一腳踹翻那個奶媽，頂著不算強健的身子在寒風(fēng)下一路狂奔至育嬰堂，抱起那打著顫的、氣息微弱的、小小的身子，那是她第二次嗅到失去的氣息。三天后，她到底也沒能留住自己的玉環(huán)，玉環(huán)的身體漸漸涼透，她卻依舊抱著那小小的人兒不肯撒手。這于體制不合，宮里有人去了，哪怕是個嬰兒，依禮也要入殮下葬。可她就不撒手，每日披著薄衫，坐在風(fēng)雪中冷清的，再沒了孩童哭啼聲的育嬰堂。她癡癡傻傻地抱著小公主冷掉的身體，皇上就一言不發(fā)地抱著她，一天、兩天，一直陪她在那兒坐到她也昏死過去。婉妃昏睡了三日，醒來后，一向殺伐決斷的李承穆已經(jīng)處死了育嬰堂的管事和奶媽，其他人等也都被發(fā)落。他抱著她孱弱的身子，在她耳邊說：「環(huán)兒走了，朕會連著給環(huán)兒的愛一起給你?！埂肝业纳碜樱褪悄菚r候留下了病根。」婉妃看著我，冷冷清清，一如多年前滅了炭火和哭聲后的育嬰堂，「可你說，我該恨誰呢？我也努力過，可是，我竟然再也恨不起來他了……」我沒給人當過娘親，可是我竟因為她的言語和慘戚，被迫品嘗了一回身為人母而痛失骨肉的哀毀骨立。我想堵住她的嘴，讓她不要再說了。我發(fā)現(xiàn)婉妃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她口中的話要不讓人驚懼，要不讓人悲傷，總之就是在逼人快逃，逃不開就堵住她的嘴，堵不住就死死捂緊自己的耳。但我忍住了，此刻我只想抱抱她，一如多年前的皇上，暖暖她涼透的腑肺。她卻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身子，冰冷得不讓人靠近，我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念想著的，到底是她的環(huán)兒，還是皇上，亦或是廢太子?！改阕甙?，快到初一了，我在這等承瑜……」抖著嗓子，她緩緩說道，「我時常想，當年二八年華，十里紅妝，倘若他掀開的蓋頭下面是我，該有多好啊。哪怕和他一起死了，哪怕茅草裹尸，無法同穴，也好過入宮嫁與他的仇人，眼睜睜看著我的環(huán)兒咽了氣……」婉妃沒哭，我先哭了。我哭哭啼啼地離開佛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獨自而來，沒有引鳶，亦沒有傘具。我想讓人在佛堂支點炭火，別再凍了她寒掉的心，可我找不著人，淚水攙著雨水從我臉頰往下滑，在我的衣襟上沉下去，濡濕一片傷懷。我擦一把臉，不知擦得是雨還是淚。不知過了好久，突然身后一陣小跑的聲響，還跟著遙遠的聲音飄近，那種奇異的娟秀，是太監(jiān)獨有的嗓音，他叫喚著：「皇上，皇上您慢些，小心淋著身子……」我轉(zhuǎn)過身，正對上他的眸，他的懷，雨水被頭上的紙傘阻絕了，他的氣息在傘下的一方天地里浸潤著我，讓人有些喘不過氣?！鸽藿K于找到你了?！顾麚荛_我沾濕的發(fā)絲，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搓了兩下，「好涼?！埂富噬蠟楹握覌彐?？」「胡蘭城急報，侯家獨子，鎮(zhèn)國大將軍侯淵頤，率兵獨闖敵軍陣地，中伏身亡?！顾蛔忠活D，仍難掩起伏的激動，「侯家手握重權(quán)太久，是時候放還了?！埂钙吣昵暗慕袢?，沒有侯家，太子就不會死。太子不死，就不會有如今的皇上?！刮蚁裾f著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guān)的事。他的手將我攢得更緊：「朕起兵那日，侯家也就該想到，輸了，便是一敗涂地，成了，便會功高震主。朕并非要將功臣趕盡殺絕，只是這些年，侯老尚書不知收斂，一心想讓朕立他女兒為后，給他兒子兵權(quán)，朝里朝外都想要，這種人，朕不得不除。」「殺人誅心，讓他唯一的兒子戰(zhàn)死沙場，侯家自此絕了后，侯老尚書縱然位高權(quán)重，也徹底斷了指望?；噬鲜侄蔚拇_是高?！刮依淦萜莸匦χ钢慌潞m城戰(zhàn)亂，也與皇上脫不了干系吧?！顾⒉欢缔D(zhuǎn)，大方承認自己決絕的手腕：「不錯，這是筆雙贏的交易，只要讓將領(lǐng)侯淵頤身死戰(zhàn)亂，幫朕去除心患，朕便保邊境十年安定，我軍絕不進犯?！顾脑捵屛也缓酰髅魉氖帜敲磁??！高@和皇上來找我，有何干系？」「如今，沒有人能再鉗制朕分毫，朕可以給你名分?！顾麚ё∥业募纾钙吣炅素箖?，七年，朕從未立后?！故前?，這么些年，他終于從默默無聞任人欺凌的五皇子，成為執(zhí)掌朝野俯瞰天下的君王?？晌覀兊炔黄饡r間，相看白刃血紛紛的往事，還君明珠雙淚垂的俗情，始終橫亙在我們之間，像鴻溝，像壁壘。「可皇上既想給我，何不在十六歲那年給我呢？」話，終于還是在此刻說破?！肝颐髅鞯攘四敲淳茫瑥钠邭q與皇上相識，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從垂髫總角等到碧玉之年，只等皇上奏請娶我，可我等到最后，我等到什么呢？」我想推開他，他卻那么用力，我疲乏，癱軟，只能無力地用言語去控訴，「只等到一紙明黃，好似天大恩賞，賜我無上富貴，那圣旨將我指給承瑜做太子妃！為什么，為什么那個時候你不能爭取一下，為什么那時候就要眼睜睜看我嫁作他人？明明從七歲，我就一直以為，我會是你——」我戳著他的胸膛，「你五皇子李承穆的新娘子。」這筆遺憾，糾纏我們太久了。「好，既然你眼睜睜看了，既然我已經(jīng)嫁給了太子，為什么，為什么又發(fā)生了后來的事……為什么太子死的時候要救我，為什么不讓我隨著他一起去了……」「因為我舍不得！」他捧起我的臉，「這么些年，榮貴妃囂張自傲，朕卻一直賜她權(quán)勢，你又可知為何？」我不語。「因為她好像朕的母妃，朕第一眼見到她，就像看到當年不受寵的母妃一樣。朕就喜歡情兒爭寵跋扈，不擇手段，每每此時朕就會想，如果當年母妃也這樣，也能是容貴妃，也能贏得父皇垂青，朕就可以不只是一個不受寵的五皇子，那朕就有骨氣去和父皇說，要娶重權(quán)在握的佟大人的女兒?！顾毤毜厍浦遥缚蛇@么多年，朕除了怨什么也做不了，怨母妃不爭，耗了大半輩子只是區(qū)區(qū)容嬪，讓朕連自己心愛的人都得不到?！刮蚁肫鹨S說的，榮貴妃江笑情原本并非這番心性，反而是變了脾性，開始爭名奪利后，才被皇上百般寵愛，一升再升。想來李承穆也是可憐，一生都只是在修復(fù)遺憾而已，對他母妃容嬪的遺憾，和對我的遺憾。子時的更響了，今天是廢太子李承瑜的忌日。我不知道婉妃有沒有等到她一生遺憾的人。李承穆吻著我的眼睛，柔聲問道：「毓兒，你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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