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等車上了路，鄭家平開玩笑道：“這么快就有女生給你送花了？”

　　鄭成燦把花攏得更緊，皺著眉沒搭理他。

　　但也不妨礙鄭家平展現(xiàn)自己為人父的熱情，“我聽說了，你這回又是年級前三……你外婆說得對，在青野中學還是太埋沒你的天分了，要不你還是轉(zhuǎn)去市一中吧？麻煩是麻煩點兒，但我去走動一下……”

　　“不用?！?/p>

　　鄭家平住了聲，往后視鏡里瞅了自家兒子一眼——他已從包里掏出了游戲機，埋著頭，手上按得噼里啪啦。

　　“你是不是還為我娶了你徐阿姨這事兒，跟我置氣呢？”

　　問題拋出去，沒聽見回答，鄭家平不由嘆了聲氣。

　　鄭成燦剛滿五歲，他媽媽阮凌凡就去世了。

　　此后鄭家平工作忙，所以雖然孩子是跟在自己身邊的，但大部分時間，都還是他姐姐——鄭成燦姑姑鄭家莉在幫忙照看。前幾年他時常出差，一年下來，在墨城待不了兩個月。回來一次，鄭成燦就變一個樣，個子直躥不說，還越發(fā)沉默寡言，小小年紀，已十分有自己的主意。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兒子排除在世界之外了。

　　到家，身懷六甲的徐婉春撐著腰，正要蹲下去拿拖鞋，被鄭成燦伸手攔住了。

　　“徐阿姨，我自己來。”

　　徐婉春笑一笑，“好——拖鞋都是剛洗過的?！?/p>

　　鄭家平把鄭成燦行李箱拎進屋，問徐婉春：“我姐好了嗎？準備什么時候過來？”

　　“莉姐已經(jīng)先去酒店了。她說半年沒見到成燦了，這一頓怎么著也得她來請。”

　　鄭家平點頭，“那收拾收拾，直接過去吧?！鞭D(zhuǎn)頭一看，鄭成燦正靠著門口的鞋柜，面無表情地按著游戲機。便抬手去摸他腦袋，“去換身衣服吧，你徐阿姨給你買了件新羽絨服，你看看合適不合適?！?/p>

　　鄭成燦偏頭一躲，“我不去?！?/p>

　　鄭家平愣了一下，“為什么不去？難不成還讓你徐阿姨專給你一個人燒一頓？”

　　鄭成燦緊抿著唇。

　　徐婉春拉鄭家平衣袖，笑說：“要不給莉姐打個電話，讓她到家里來吃？成燦剛考完期末考試，肯定是累了，你多體諒體諒他?！?/p>

　　鄭家平沉吟，“行吧，就在家吃。我找個館子訂桌菜，讓人送到家里來?！?/p>

　　鄭成燦回自己房間，把抱了一路的花輕放在書桌上，外套也沒脫，往床上一躺，扔了PSP，抬起手臂蓋住眼睛。

　　PSP上，小人兒停止進攻，沒幾下就被怪物砍死了，屏幕上彈出一行血紅的“GAME OVER”。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外面?zhèn)鱽砬瞄T聲，緊接是徐婉春笑說：“莉姐，快請進——真是麻煩你跑這一趟了?！?/p>

　　“沒事，在家里吃也好，家里暖和?！?/p>

　　“我去喊成燦出來跟你打聲招呼……”

　　“成燦在休息是吧？那先別吵他了，這剛考完期末考試，估計累得夠嗆……”

　　鄭成燦摸出MP3，把耳機往兩只耳朵里一塞，讓Westlife的歌聲，徹底蓋過外面的交談聲。

　　吃中飯時，徐婉春過來敲門，“成燦。”

　　鄭成燦摘了耳機，“來了?！?/p>

　　菜已經(jīng)擺上桌，鄭家平正在開紅酒。鄭家莉靠窗坐著，上身穿了件煙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下半身配一條高腰的呢子包臀裙。頭發(fā)燙了卷，順在一側(cè)，配合濃淡適宜的妝容，整個人顯得氣色極好，一點也不像是過了四十歲的女人。

　　她抬頭，朝著鄭成燦笑了笑，“成燦。”

　　鄭成燦看也沒看她一眼，抽出高背椅，在另一側(cè)坐下，繼續(xù)擺弄PSP。

　　鄭家平橫了兒子一眼，“姑姑跟你說話，你懂不懂禮貌？”

　　鄭家莉笑說：“十三四歲的孩子都這樣，講個性。”

　　“我看他就是太有個性了，擺了一路的臭臉，也不知道給誰看?！?/p>

　　徐婉春在一旁打圓場，“趕緊動筷子吧，菜都要涼了。”

　　席上，大家聊了會兒生意，最后不免又繞到鄭成燦身上。

　　鄭家平對這個兒子不無得意，“十月份英語口語大賽得了個亞軍，期末考試又是班級第一，年紀第二，也就低了第一名一分……”

　　鄭家莉聽得認真，“這成績是真不錯，不去市一中讀，還是可惜了。雖說初中沒那么要緊，但畢竟機會更多，以后考墨城外國語中學也更容易些……”

　　鄭家平：“可不是么，可這猴崽子就是不聽，非要跑去青野這么一個三流初中……”

　　鄭成燦蹙眉，“你們煩不煩?！?/p>

　　三個大人愣了一下，片刻，鄭家平把筷子往桌上一摜，“你怎么說話的？”

　　沒給他借題發(fā)揮的機會，鄭成燦也丟了筷子，把碗一推，起身徑直回自己房間。

　　鄭家平擼起袖子就要把人提溜回來，被徐婉春攔住了，“算了算了?！?/p>

　　對面，鄭家莉悠悠地嘆了聲氣，“家平，這事我得自我檢討?！?/p>

　　鄭家平和徐婉春同時看過去，“這話怎么說。”

　　“去年你工作忙，不是把成燦放我家么？那是四月份，大半夜的，他非要跑去游泳。那時候他是小升初的關(guān)鍵時期，我怎么說都不聽，一氣之下，就……”鄭家莉神色沉痛懊惱，“打了他一巴掌?！?/p>

　　鄭家平沉默。

　　“后來你跟我說這孩子非要去青野讀初中，我心里就一咯噔，心說恐怕就是因為這一巴掌，讓他記恨起我這個姑姑了。所以你別怪成燦，都是我的錯，這個年紀的男生自尊心強……”

　　鄭家平一擺手，“姐，沒事，你也是為成燦好，關(guān)心則亂。也怪我這個當爸的操心太少——你別擔心，等年紀大了，成燦就明白你的苦心了。”

　　鄭家莉笑一笑，“但愿吧。”

　　鄭成燦靠著墻壁，枯坐在飄窗上。

　　天色灰白，往外看高樓大廈擋著視野，城市另一側(cè)的蕎花區(qū)，更仿佛在千里之外。

　　他不由自主地想，此時此刻，方螢在干什么。

　　在家嗎？還是騎著她那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走街串巷？

　　不知道過了多久，驟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他沒應。

　　敲門聲停了一瞬，緊接著鄭家莉在門外說道：“成燦，我下午有事，就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跟姑姑打電話?！?/p>

　　片刻，那聲音又說：“……去年四月，姑姑不該動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是姑姑一時脾氣上來了……你生姑姑的氣可以，但千萬別拿前途開玩笑，你好好考慮一下，還是轉(zhuǎn)來一中吧……”

　　鄭成燦扳下窗栓，猛一下把窗戶推開。

　　寒涼的風猛地灌入，吹得他立時屏住呼吸。

　　鄭家莉走后沒多久，外面消停了一會兒，忽然又響起一陣爭吵聲：

　　“……我跟你結(jié)婚三年了，你都沒去我娘家過過一次年，是不是有點兒不公平？”

　　“婉春，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這情況。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成燦……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跟他水火不容，這節(jié)骨眼上，我再不順著點兒他，我們父子真的要離心離德了。”

　　“我沒有不顧及成燦，只是五月我就要生了，這也是你的兒子是不是？你能不能給你第二個兒子一點面子，好歹讓我在我娘家人面前抬得起頭？知道我媽怎么說我？骨頭賤，倒貼個二婚的，爭搶著跟人當后媽……”

　　后半段，鄭成燦沒往下聽了。

　　平心而論，徐婉春待他不壞，只是凡事都透著一股生怕得罪了他的客氣。

　　鄭家平和徐婉春爭了半天，也沒爭出個統(tǒng)一的意見。

　　鄭成燦起身，把臥室門打開了。

　　分坐兩端的鄭家平和徐婉春，立時抬眼看過來。

　　·

　　天尚早，出了太陽，薄薄的一輪。

　　方螢把自行車停在超市門口，進去買了一大包東西，紫菜、粉條、打折促銷的牛肉丸子等等……拿條尼龍繩，往后座上一捆。抬頭一看，忽然發(fā)現(xiàn)自行車前面筐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束橘燦燦的花。

　　她愣了一下，四下一望，卻見前面河沿上站著一個人，兩手插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里。

　　方螢驚喜喊道：“鄭成燦！”

　　那身影轉(zhuǎn)過來，看她一眼，緩緩往這邊走來。

　　“你怎么回事？不是昨天剛走嗎，怎么又回來了？”

　　鄭成燦聲音平淡：“我爸要去徐阿姨娘家過年，我不想去。”

　　方螢瞅他一眼，片刻，揚眉一笑，“那多好，你有我陪你過年了！”

　　鄭成燦沉肅的神情柔和了幾分，“嗯。”

　　方螢拿起筐子里的花，“你買的？你怎么知道我來超市了？”

　　“我出來逛逛。在橋頭喊了你一聲，你沒聽見。”鄭成燦目光低下去，去看她抱在懷里的孔雀草，小太陽似的，耀眼的橘色，襯得她臉色都亮起來，“……你送我一束，我還你一束?！?/p>

　　方螢哈哈笑起來，“昨天那束干花是我去藥房劉爺爺那兒順來的，一分錢都沒花……”她手指撥弄了一下花瓣，“你虧了?！?/p>

　　鄭成燦看著她，“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