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托克筆記(一)
昨天晚飯時坐在我對面的女孩,模樣與我孩童時喜歡過的第一個女孩異常相像。我?guī)缀跻儐査穆?lián)系方式,但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我能對她說什么呢?“你很像我曾愛過的人”?這太扯淡了,于是我又坐下了。
說起來,我很久沒有愛過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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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沒有愛過一個人了。哪有那么容易愛上一個人呢?我相信見到格外甜美的女孩后那種驚艷,我相信因為工作加好友然后逐漸聊到火熱那種對陪伴的習(xí)以為常,我甚至相信因為荷爾蒙或者其他隨便什么分泌物契合然后莫名其妙山崩海嘯般的情感,但我唯獨不相信所謂的“靈魂契合”那種感情,我覺得自己不配——我又未曾把靈魂拿出給別人看過,那我又有什么資格渴望“靈魂伴侶”呢?
我甚至很久沒有心痛過了。從前會觸景生情然后心痛,從前以為正在做著什么普通的事突然被觸動了心弦然后好痛苦好痛苦這簡直太酷了一看就是很有故事的男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那不過是中二罷了。
所以在我夢見蒙托克的時候我是沒有什么特殊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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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蒙托克的時候我是沒有什么特殊感覺的。我正常地過自己的日子,工作,下班,過馬路,走到對面人行道上時它突然地自然而然地就發(fā)生了。我在白天夢見了蒙托克——這也沒什么特殊的,畢竟我在白日里做的夢要遠遠多于睡眠時的的正式夢境,總之我夢見了蒙托克。
我夢見了蒙托克,現(xiàn)在,談?wù)勎覊粢娏耸裁窗伞?/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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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茫茫大漠里的站點,我在大概兩米的高度注視著它。有個男人——也許是我,也許不是,誰知道呢——帶著眼罩從車里走出來了。我透過那個兩米高的陳舊的攝像機觀察著這一切,那攝影機甚至不是彩色的,我的視野里僅有黑色和無光大漠的暗黃,其上覆蓋雪花點和貫穿整個屏幕的不斷隨機出現(xiàn)消失的黑色豎線。有個人單手拉著我——姑且假設(shè)那戴著眼罩的人就是我吧——的手臂,穿過漫長走廊階梯最后抵達我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寓所。他戴著手套因此我感受不到皮膚的溫?zé)?,他不說話因此我聽不到人的聲音,他穿著厚重衣物因此我見不到人的哪怕大致輪廓。攝像機隨著我的腳步顛簸,顛簸到達了終點,終點處我摘下眼罩。突然我意識到這夢里時間尚未流逝多久:三十秒,也許一分鐘?對于視頻中的我,這個過程顯然需要許多一分鐘,可是對于從兩米高的視角觀看低畫質(zhì)轉(zhuǎn)播的,視頻外的我而言,這段內(nèi)容在三十秒到一分鐘之內(nèi)就完成了。
我見到一處六平方米的房間,我從門框的位置看著這簡陋的屋子,一個衛(wèi)生間,一張床,一個衣柜,衣柜上堆著一臺電視、老舊的書和光碟,無他。我在屋子里走動、坐下、站立、閱讀、思考。背景音里有臺鋼琴再溫柔不過地重重敲向我的心。
這時我的視野仍然像剛剛抵達時那樣,是模糊沙啞的第三人稱視角,只是不知何時已經(jīng)由過度日曬那種泛黃轉(zhuǎn)為純粹黑白。我看著自己的時光流逝,畫面也一同淡入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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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建造了蒙托克囚室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忘記了它,或者他們是否還能忘記。蒙托克——我要無數(shù)次地用各種方式重申——是一場感染了每一個接觸到它的人的瘟疫,這就是關(guān)于它最恰當(dāng)?shù)谋硎?。他們是誰?他們生活在哪里?他們后來到哪里去了?修復(fù)祭壇上的碎裂金屬的手——向神祭拜的那雙手?用尖利的氈筆和無情的直尺勾畫出一排小方格并為它們標(biāo)上███-231-2,███-231-3,直至第7號的人——把女孩們關(guān)進他們親手建造的地獄的那些人?”
——阿歌拉夫人,符文大師,翻譯家,眾神的崇拜者。2/28/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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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能看見了,已經(jīng)不再是冷漠的第三人稱視角了。當(dāng)畫面再次亮起,我看到自己的眼,聽到自己的耳,摸到自己的手。在音樂又一次響起時我感受到床單的觸感(相當(dāng)細膩,我甚至不敢相信),我的目光向上,注視著天花板直到某處的音響說我應(yīng)在某時抵達某地,盡管我確信自己走在人行道上什么也沒有聽見。我嫻熟地翻出并且穿上制服,仿佛我曾經(jīng)來過多次(說不定是真的呢,我這樣想)以至于都有些厭倦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無聲的冰冷影像了。我走出屋子的時候是能夠聽見的,我關(guān)上門的時候是能聽見的,走在走廊上時是能聽見的。在我遇到一個人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他卻毫不猶豫地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個剎那我沒有聽見,然而我是能聽見的,我一直都是能聽見的。當(dāng)我遇到下個人,我們仿佛沒有看見對方一樣在各自路上向前行走的時候,我是能聽見的,可以聽見的還有成為了背景而無法辨識的白噪音。白點黑線模糊了我的眼,厚重外套遲鈍我的手,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始終存在,只不過剛剛發(fā)現(xiàn)而已——昏沉噪音擋住我的耳。
我在三十秒到一分鐘的夢境里穿過無限長的黑暗走廊,這個早已廢棄的迷宮中只有我的居所和我的終點尚在運行,此外的一切部分都陰暗、寂靜、擇人而噬。我坐下,我看到女孩,聽見她發(fā)出無聲的,充斥完全無法言說巨大痛苦的可怖悲鳴。于是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見過蒙托克了,我已經(jīng)見到能見到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無法離開這孤寂的恐怖了是的是這樣我想沒錯的。于是我離開,我行走,反復(fù)在白日里做著同樣的這一個夢——不停歇,始終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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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七十三個月里走過了四十五個城市,每個城市逗留三分鐘到兩年不等。我走過無生命的希爾穆達克,邂逅三千米高的赭紅色巖石:我慢慢爬到那巨巖的頂端發(fā)呆,又下到曲折的巖穴里信步些許時日。我穿過俄塞俄梓最繁華的大街,裹挾在洶涌喧鬧的人潮中,被摩肩擦踵的同類擠向各種方向。我看著他們喧鬧、急切、激動、煩惱最平凡生活里的小事抑或向往毫無意義的人生目標(biāo)。這些人渺小而不知渺小、庸庸碌碌地急急忙忙地奔跑著叫嚷著急躁難以容忍我緩慢的緩慢。我走在最繁華的俄塞俄梓最繁華的空間里,突然意識到這里根本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聽、傾訴、理解。于是我明白這里是荒蕪的,和希爾穆達克一樣荒蕪,比希爾穆達克更荒蕪;于是我明白這里是靜謐的,和希爾穆達克一樣靜謐,比希爾穆達克更靜謐。我就這樣站在人與人構(gòu)建的洪水里發(fā)呆,信步在努力奮斗的、入世的人潮里,緩緩咀嚼著孤獨。
后來我在栗歆嘉連李卡聽到了最高檔次的音樂會,據(jù)說最擅于演奏比莫齊的樂手都久居于此。我與各類富豪權(quán)貴一同進入城中央富麗堂皇的音樂宮殿,同時清楚地明白我是因為別人說這里的音樂優(yōu)雅華貴(而非因為我能理解和欣賞)才來到此地。我努力去說服自己聽懂,并且?guī)缀醭晒α恕罱K選擇離去。梅森鐸的暴雨把我困在這個潮濕原始的村子,三個月里每天我摘下從各種神奇角度長出的蘑菇,接著和村里人一起用不知下過多少盤的樓蒳棋消磨時光。在他們都沉入夢境的濕潤的夜色里我獨自聽雨,黑色的幕布下面我沉默著分辨出雨滴敲在屋檐池塘田地抑或小院里每一件雜物上面發(fā)出的不同音色。我在羽瑟滌得駐留許久,甚至有了固定的容身之所,但我還是在每一個難眠的夜晚難眠,穿著簡單的夜行衣走在沒有第二個人的夜路上,感受腳和地面的相遇結(jié)合分離,深沉的夜里無限的寂靜包圍我時我能聽到鞋底擠壓堅硬地面上的零散砂礫發(fā)出的那種宛若白云母破碎的清脆響聲。我注視著自己的影子在越過一個個路燈時繁復(fù)的變化,心想就這樣持續(xù)到永恒也會很美。
我走過冉岡克末,途徑路法迪黑子爾后到達赤婆提買,又沿著紅昝大道一路穿過了咵洞仿缶、艾爾美斯、搜額蘭查以及其他五個城市。最后的最后,在我終于站在琪雬的城門前,在我終于意識到我感到孤獨并不因為我生活在錯誤的城市而因為我(錯誤地)是我自己的時候,這僅有三分鐘的夢境終于徹底破碎了。
寫于高三期間
第一次修改于20210918
第二次修改于20230324
第三次修改于2023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