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喜馬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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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山脈 (梵語:hima alaya,意為雪域),藏語意為“雪的故鄉(xiāng)”。位于青藏高原南巔邊緣,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脈,其中有110多座山峰高達或超過海拔7350米。是東亞大陸與南亞次大陸的天然界山,也是中國與印度、尼泊爾、不丹、巴基斯坦等國的天然國界,西起克什米爾的南迦-帕爾巴特峰(海拔8125米),東至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處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全長2450km,寬200~350km。主峰是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 (又名圣母峰,藏語名:Qomolangma) ,是藏語第三女神的意思,海拔高達8844.43米。
半年前,我和雯開始商議去喜馬拉雅山一事。我們即將三十,沒成為誰的妻子,也不是誰的母親,更非公司中流砥柱。年少時渴盼的巔峰從未出現(xiàn),下坡倒是清晰可見。有人說,三十歲后,新陳代謝減慢,身體機能會逐步衰退。為此,我和雯打算去挑戰(zhàn)一次極限,但就在我們準(zhǔn)備出發(fā)時,她忽然住院了。
醫(yī)院里彌漫濃重消毒藥水味,我一度懷疑那是為了掩蓋死亡味道。電梯內(nèi),病人和家屬擠在一起,表情肅穆,仿佛電梯一開,所有人都要奔赴一場葬禮。抵達三樓后,我直奔盡頭,在走廊處拐個彎,就是雯的病室。
她住雙人病房,病友不在。我去時,房間內(nèi)安安靜靜,看起來空無一人。在雯的床位上,被單高高聳起,如雪白山包。太明顯了,她總愛玩這種捉迷藏游戲,學(xué)生時代,她就喜歡躲在各處嚇我,有時是墻后,有時是大樹下,而現(xiàn)在,她從白色被單內(nèi)漸漸露出一個腦袋,大聲喊道:“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倆三十歲生日。三十年前,我們出生在這座城市,出生時間相距不過五個小時。她小學(xué)的時候在鐵廠的子弟小學(xué)念書,初二轉(zhuǎn)入我們學(xué)校,因為生于同年同月同日,我們自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密友,命運似乎在某個剎那將我們縫在一起,而今,這線糾纏得越來越緊。我們是朋友里少數(shù)未婚未育者,也正是因此,我們從密友變成了戰(zhàn)友。
雯掀開被單,撲向我,如小獸般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我命她坐好,然后從包里抽出了一個禮盒,之前開玩笑說要互送禮物。用一個流行語說,雯是母胎單身,即從娘胎里出來到現(xiàn)在三十歲,她沒談過一次戀愛,沒和男人牽過手(小學(xué)春游時除外),沒和男人接過吻,更談不上進一步的親密接觸。我說再這么下去,你就距當(dāng)代女性越來越遠了,雯聽到這些,總是搖搖頭說,忙著賺錢呢,哪有工夫談戀愛?
我送雯的禮物,說明書上寫:鉑金閃耀璀璨光芒,三百六十度深雕面部曲線,手感舒適的小巧滾輪,專為女性面部而設(shè)計,猶如專業(yè)美容師纖細手指撫摸,緊致呵護肌膚,令你重返童顏。我把那棒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趁我不備,雯奪過棒,在自己臉上滾了起來,滾了幾分鐘后,撇著嘴說:“什么破玩意,一點效果也沒?!?/p>
雯把按摩棒甩到一邊,忽然捉過我的手,按在她胸上。我渾身顫抖,想起兒時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過的可怖游戲——嘉賓們圍在一起,蓋有黑布的玻璃匣子依次排開,里面放著蜥蜴、蛇、老鼠、蟲類等,觀眾可以清晰看見里面的生物,而嘉賓卻只能聽到眾人的尖叫聲。他們不知道自己把手伸進黑匣內(nèi),會觸摸到什么。
雯的傷口處纏著紗布,紗布上還滲有藥水痕跡,我輕輕碰了一下,迅速彈開,盡管她強裝鎮(zhèn)定,但我知道,在手術(shù)的這幾天里,她經(jīng)歷過一場精神海嘯,她必然意識到,自己永久失去了什么。盡管我們安慰著她,告訴她沒有關(guān)系,只要沒有擴散就好,但誰也不知道厄運如果降臨在自己身上,我們會如何應(yīng)對。
雯的身體如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山林秘境,多年來,無人涉足,沒人能領(lǐng)略到這種美。而現(xiàn)在,這座山體忽然塌陷,被移為平地,可能發(fā)生的一切瞬間灰飛煙滅。
“沒關(guān)系的,現(xiàn)在到處都是做義乳的,我去做個假胸?!宾┡呐奈艺f:“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而且尺寸還能定制,你說多棒?!?/p>
我點頭稱是。想起幾日前遇到一位在整容醫(yī)院工作的友人,對方曾聊起整容趨勢,講三十歲之前的女性喜歡做隆鼻,割雙眼皮及開眼角等,而三十歲后,她們更熱衷于身體保養(yǎng),隆胸或私密整形,還有面部肌膚老化的修復(fù)……
既然早晚都是要重新做手術(shù)的,晚做不如早做。雯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我沒事?!倍覅s幾乎要哭出來了。雯從初中起就頗照顧我,在她轉(zhuǎn)學(xué)來之前,我因性格懦弱,常受人欺負(fù),甚至被同班男生黑錢,而雯成為我的同桌后,迅速將這些人教訓(xùn)了一遍。我到現(xiàn)在還能憶起那個日光正盛的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雯拽著那些人到我面前說:“不準(zhǔn)再欺負(fù)她。”果然自那日后,再也沒有不良少年來欺侮我,日子好過多了。
好人為什么沒有好報呢?
雯的母親死于乳腺癌,這是一種家族女性難以逃離的遺傳病,盡管每年都在體檢篩查,但雯還是沒能逃脫這種噩運,但幸運的是,發(fā)現(xiàn)得較早,癌細胞還未肆意擴散,如果得到有效治療和控制,存活幾率極大。
“這么說來我運氣還算好?”雯拍著手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說對吧?”
就在我倆講話之際,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來者是汪小娟,我倆初中同學(xué),傳說中的班花。歲月待她不薄,不僅未在她臉上刻下傷痕,反而給她增添了一些成熟女性獨有的風(fēng)韻。
雯并不想告訴任何同學(xué)她因病住院一事,但護士走漏了風(fēng)聲。護士是汪小娟朋友,兩人在偶然聊天之際提到了雯的名字,汪小娟這下把事情宣揚得滿城風(fēng)雨,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了。初中畢業(yè)后,同學(xué)們各自打拼,幾乎已全部結(jié)婚生子,生活穩(wěn)定,有三四個甚至已有二胎,如我和雯這般單身女性,少之又少。我們拒絕參加同學(xué)會,那等于變相展現(xiàn)自己的失敗,在他人或炫耀或談?wù)撊粘I顣r,我們像兩個小丑,只能躲在暗處竊竊私語。
以汪小娟的姿色,不嫁給有錢人也難。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汪就在其母親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富二代,二十五有的第一胎,二十八有的第二胎,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湊成“好”字。難得的是她還沒放棄自我追求,每日必去健身房跑步或舉鐵,幾乎每天都要曬自己健身或旅游的照片。
人生贏家。這是我們對此類人群的定義和劃分。
汪小娟放下那束妖嬈花朵,湊近我們兩個之間,濃重香水味令我相形見絀,昨夜剛加完班,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奔赴醫(yī)院,別提在自己身上灑香水了,好幾次,我在深夜的辦公室累得筋疲力盡,對著鏡子里容貌平庸的自己,都會問出一句話:“如果我長得美一些,生活是不是不用這么辛苦了?”
沒有如果。命運枝芽已分叉,我們和汪小娟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雯把我拉過去,偷偷湊在我耳邊說:“有沒有什么辦法,趕緊讓她走?”
汪小娟的姿態(tài)像慰問災(zāi)民一樣,仿佛我和雯正處在礦難現(xiàn)場。雯對汪的厭惡還不止于此,早在初中時候,汪就搶了雯暗戀的男孩。那個男孩高而瘦白,籃球打得極好。每天放學(xué),雯都要扯著我去球場看那個男孩打球。然而這樣的癡心暗戀沒有任何意義,不及美人捧著課本悄悄從男孩面前經(jīng)過……男孩最終和汪小娟談了一場從初中到大學(xué)的校園戀情,就在我們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成為同學(xué)群中的佳話時,汪小娟甩甩手,將那個男孩扔在一邊,轉(zhuǎn)頭和母親介紹的富二代走到了一起。如此現(xiàn)實,如此不近人情,如此讓雯捶胸頓足。
“時間不早了,讓雯子好好休息吧,我們出去喝喝咖啡,坐坐?”我邊說邊把汪小娟拽離了病室。離開時,我偷偷在門縫處朝雯使了個眼色,用唇語說:“等我回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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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和汪小娟的聊天并不愉快,在近半小時談話內(nèi),她一直在談?wù)搫偨Y(jié)束的旅行,在巴黎,在倫敦,在某座風(fēng)情萬種的海島。說完之后,又盯著我說:“你最近有什么旅游計劃嗎?”有,當(dāng)然有。近一年來,我一直在研究爬喜馬拉雅山一事,依網(wǎng)上攻略所說,登八千米以上山峰和乘坐宇宙飛船離地飛行死亡率一樣高——都是百分之十幾。盡管珠峰自九十年代后商業(yè)登山逐步成熟,死亡率較低,但若是遇到意外,常會全軍覆沒,生還幾率近乎為零。
我最終決定去爬安娜普爾納大本營線,即傳說中ABC環(huán)線,安娜普爾納位于尼泊爾北部喜馬拉雅終端,環(huán)線沿途散布諸多客??晒┯慰托菹⒑陀貌?,經(jīng)多年商業(yè)開發(fā),已成為一條成熟徒步路線,難度中等。從尼泊爾博卡拉出發(fā)前往安娜普爾納大本營,沿途可近觀尼泊爾人的神山魚尾峰及其他諸雪峰日出。
“有什么意義嗎?這么危險?”汪小娟捧著咖啡,困惑地盯著我說:“你們兩個女孩子,路上遇到事故怎么辦?”
我和雯沒想那么多。在我們看來,三十歲后的人生必是另一段坎坷之路,走與不走,石頭和玻璃渣都已鋪滿整條路。在此之前,我們想找到一種方式證明自己。這樣即使老了,即使?jié)M鬢霜白,即使掉光了牙齒,回想起雪峰日出那一剎的美麗,心中還能緩緩淌起一片溪流。
汪小娟不懂,正如我也無法完全理解她的生活。
見過汪小娟后,我開始神情恍惚。這一年來,我關(guān)閉了朋友圈,不再看同學(xué)們的動態(tài),僅有幾次登錄,也是為了轉(zhuǎn)發(fā)公司新聞。我不想知道他們過得如何,更不希望他們知道我過得怎樣?,F(xiàn)代生活虛偽如美圖游戲,均可以拉伸、變形、美白、瘦身。人人都竭盡全力展示自己完美的一面,而那些覆蓋在冰山下的黑暗,無從知曉。
“明明有輕松的地方你們不去,偏偏要選那個難的,自討苦吃?!蓖粜【甑脑捯恢痹谖夷X中盤旋,我不知道,生活是否還有得選,如果選了另一條路,未來又會怎樣,就在苦思不得時,我接到了鄒宇的電話。
鄒宇是我的未婚夫,曾經(jīng)是。
一年半前,我還在每天期待著自己的婚禮,婚禮由我一手操辦,從戶外選址到婚慶公司乃至攝影公司,都由我精心挑選,我安排做一場草坪婚禮,以精致花束搭建成森林游樂場,來賓手持一張游樂場進場券,券上印有我和鄒宇的卡通頭像。而就在我籌備正酣時,忽然發(fā)現(xiàn),鄒宇出軌了。出軌對象是一個做酒水推銷的年輕女孩,身材豐滿,腿長膚白,除了著裝較為暴露庸俗,其余外貌的確勝我一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和鄒宇有相似教育背景及相近三觀和愛好,然而還是不及年輕女孩對她的輕輕撩撥。在掌握好證據(jù)及知曉他們常開房地點后,我?guī)е⒘诉^去。
不,準(zhǔn)確來說,是雯帶著我殺了過去。
我曾想哭哭啼啼分手就此了事,但雯說不能便宜了鄒宇這個大騙子。捉奸夜晚,我和雯穿著黑衣黑裙,戴著墨鏡,像兩個殺手,沖進酒店。破門而入時,鄒宇和那個女孩衣衫不整。忽然就想起鄒宇在不同場合嫌棄過我身材不夠豐滿,屁股和胸像男人,那一剎,我沒忍住,哭了出來,哭或許不是因為背叛,而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慘敗于人。
那天夜晚,我在酒吧里一邊喝酒一邊哭,想著和鄒宇的往事,雯一直陪在我身邊安慰著我。那天夜里喝了多少瓶酒最終也忘記了,只記得醒來時,雯已經(jīng)把熱開水遞到了我的手邊。
鄒宇在電話里說:“出來聊聊,地點你定?!?/p>
若是之前,我一定會大罵一聲賤人,掛斷電話,但現(xiàn)在,我的聲音先于意識柔和下來,我對著電話說:“好,我周六會在攀巖館訓(xùn)練,差不多四點左右,你有空就過來吧?!?/p>
和鄒宇分手后,我又相親過幾次,但那些男人各項條件均不及鄒宇。母親勸我,男人嘛,偷偷腥,總會回來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看著母親,看著她滄桑妥協(xié)的面容,想起父親的出軌,想起母親認(rèn)識的那些阿姨們丈夫的出軌,想起他們聚在一起說,沒事,在外偷吃歸偷吃,能回來就行。
母親常暗示我,鄒宇已是我在這個年紀(jì)能找到的最佳婚姻對象,他父母在鐵路局工作,工作穩(wěn)定,退休薪資較高,而鄒宇本人也在一家跨國外資公司擔(dān)任部門經(jīng)理。母親說,沒有更好的了,你看看,你再這么下去,還有什么挑選余地,這就是一場兔子拔蘿卜比賽,好的蘿卜早就被人收割殆盡,留下來的,不是爛的,就是壞的。
每周末,我都要來攀巖館一次,最初,是希望自己在徒步安娜普爾納能保持充足體能。后來則逐漸演化成一種減壓習(xí)慣。每次抬頭看見那些假的峭壁與山石,總能激起心中逐漸熄滅的斗志。
?一開始,我只能爬個三五米,我的手部力量無法支撐身體,每次遇到這種挫敗時,我都會癱倒在練習(xí)墊上,想象自己的人生,還沒開始奮力攀登,就已經(jīng)墜落地上。興許是為了跟自己較勁,我每次去攀巖館,都要朝上再爬幾米。教練會傳授一些秘訣與技巧,但能否做到,全看個人,想要登頂,除了多爬多練,別無他法。
鄒宇到時,我正在訓(xùn)練。
或許是心里有事,一直狀態(tài)不佳,手上似灌了鉛,莫名沉重,想往下爬,卻總覺得有千鈞的力在往下扯,爬到一半時,我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像懸空在半山中間的人,知道下面是萬丈深淵,卻一步也不能向前,就在我覺得今天的訓(xùn)練注定要以失敗告終時,一股力量將我朝上托舉了起來。
是鄒宇,他常年保持著健身習(xí)慣,手臂堅實而有力,在他的協(xié)助下,我終于開始爬到了頂端。
“最近怎么樣?”鄒宇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說:“感覺你臉色不太好?!?/p>
鄒宇此次來找我,是為了復(fù)合。和我分手后,他迅速和那個洋酒推銷女郎分開了,渾渾噩噩時,出去和人約過,也談過那種三個月兩個月的戀愛,他說離開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女人都是虛的,空心皮囊,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他,對他好。
這番話的確有些打動我,但那夜捉奸的事還停留在我舊傷口上,隱約滲出血跡。為了轉(zhuǎn)移話題,鄒宇又問我,最近雯過得如何,他聽說雯生病了。在同學(xué)圈和朋友圈內(nèi),雯的事像一枚炸彈,投下去后,激起巨大余波,人們熱絡(luò)討論著,表達自己對雯的同情,而大部分人背地里只是在暗中慶幸,慶幸噩運沒有降臨在自己身上。
“太可憐了?!编u宇說:“真是沒想到?!?/p>
人們越是可憐她,雯就越是生氣。她不喜歡接受憐憫的眼光。她常說,老天不欠我的,我也不欠老天的,該來的總會來,沒有什么好躲的。
鄒宇感嘆了一番后,又悄聲道:“聽說你們兩個想去爬喜馬拉雅山,胃口倒不小,但是沒個男人,是不是還是不太行?行李都沒人提,自己背多重?!?/p>
“那總比和男友結(jié)伴登山,卻被吃了要好。”
在搜集有關(guān)喜馬拉雅山登山資訊時,我曾看到一條新聞,說是一對情侶二月底赴尼泊爾攀爬喜馬拉雅山,最后被登山客發(fā)現(xiàn)時是三月九日,此后便失聯(lián)。兩人失蹤當(dāng)日,山區(qū)多處降下大雪,造成雪崩,兩人一度試圖退回海拔較低的河谷地帶。在山上呆了近一個月,男方在納查特河谷被救援人員尋獲,而女方則在被發(fā)現(xiàn)前三天不幸去世。受困到彈盡糧絕時,女方曾主動對男方說,兩人誰先死去,還沒死的那個人,就要靠吃對方的肉活下去。最終,男方?jīng)]有吃下女友的尸體,但我不知道,如果救援人員再發(fā)現(xiàn)得晚一些,男人該如何獨自在雪山生存,會不會最終耐不住餓,生啖人肉。
“你好好考慮一下吧?!编u宇說:“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輕松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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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雯出院前一天,我再一次夢到了喜馬拉雅山,夢到了田野、森林、峽谷、湖泊、溪流、戈壁、灌木叢、冰川、雪山,春夏秋冬不再按照時間而變化,而是存在于同一個時空之中,所有的一切,動態(tài)分布在這座最高海拔八千多米的山上。
在我面前,冰雪聳立,山川如巨人臥在眼前,正當(dāng)我想走過去,仔細欣賞冰川風(fēng)景時,山忽然坐了起來,那是一個人,一個白色的女人,裸著乳房,頭上沾染有片片雪花,我看不清她的臉,因為風(fēng)雪太大,等我握著登山杖努力走過去后,我看清了她的臉,是雯。
?醒來后,我滿臉淚痕,說不清為何會在夢中流淚。鄒宇發(fā)信息說他已經(jīng)訂好了酒店,希望我和他的父母吃一次飯,重修舊好,這或許是一次機會,一次不用費力就能享受到某種更輕松生活的機會。但雯還在醫(yī)院里,穿著病號服,等我接她,等著和我共進晚餐。
?坐車去醫(yī)院的路上,司機打開廣播,調(diào)到新聞頻道,我本無意聽無聊新聞,但忽聽主播說到:“尼泊爾發(fā)生8.1級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震中位于博卡拉,重烈度區(qū)從震中向東延伸……”
我握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也就是說,假設(shè),雯沒有動手術(shù),那么現(xiàn)在這個時間,我們可能正在博卡拉的某處酒店內(nèi)。大地崩裂,山川震動,我們還沒有抵達所謂的巔峰,就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劈砍成殘破尸體……
我已無意去喜馬拉雅。
還不如去海島,即使不潛水,不做任何危險行動,就那樣穿著比基尼,坐在豪華酒店內(nèi),捧著一杯冰茶,不好嗎?又或者騎在粉色火烈鳥上,戴碩大墨鏡,拍一張風(fēng)靡國外的網(wǎng)紅照片發(fā)到朋友圈昭告天下自己活得很好,不好嗎?
“你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所以喜歡逞強?!编u宇的話像刺一樣深深扎進我的心里。這么多年來,我沒能功成名就到足以鄙視普通人的生活,又沒有通過完成普通人的生活而融入集體。而爬喜馬拉雅是一種儀式,一種自我求證的儀式,現(xiàn)在,祭壇坍塌,風(fēng)景消失,一地殘渣。
雯拍拍我的肩膀說,出院后,她希望再次啟動安娜普爾納計劃,她說這一年來,每次想起雪山日出,都會覺得還有生存下去的勇氣與動力。
我搖搖頭說,不太想去了,那邊都地震了,八級大地震,搞不好以后還有余震,我不想去。
就在這時,鄒宇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雯清晰地看到了來電人的名字,之前我還寫的是渣男,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回了鄒宇的本名。
“他來找你復(fù)合了嗎?”雯神色黯淡,似乎猜出了什么。我說對,鄒宇回來找我了,他讓我考慮一下。
“那你怎么想呢?”雯盯著我說:“所以,你在山和鄒宇這兩者之間,選擇了后者?”
我沒有回話,空氣一時安靜。雯拿過我整理好的包說:“我明白了,你去見鄒宇吧,剩下的,我自己來?!?/p>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觀光客,只不過隔岸觀火看了一場災(zāi)難片,而雯是被奪去了一部分肢體的幸存者,她已獨自承受了一場肉眼不可見的大地震,這地震自地殼深處而來,已將她殘留的雪峰、山林盡數(shù)瓦解。我們現(xiàn)在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已不可能平靜對談。
我沒有挽留雯,也意識到我們可能會就此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雯沒有說話,推開門,獨自離開了病房,我嗅到消毒水的味道越來越濃,彌散在房間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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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還是赴了鄒宇的約,但席間交談并不開心,鄒宇父母像買豬肉一樣把我打量了一番,又提及鄒宇表姐最近剛生了孩子一事??吹贸鰜恚麄儾皇窍胍粋€兒媳婦,而是急于找到聽話的生育皿。
徹底和鄒宇斷掉后,我打算和雯好好談?wù)?,但她音訊全無,似乎故意躲著我。她離開了過去的公司,原因殘忍,老板認(rèn)為她身體抱恙,無法專心工作,流言像癌細胞一樣在同事之間擴散,有幾個剛?cè)肼毜哪贻p小姑娘甚至說,看吧,到了一定年紀(jì)不結(jié)婚,就容易得這種病。
我也去過雯子的家,但那片老房子正在拆遷。我想起初中時經(jīng)常上她家玩,那房子只有三十來平米,小且局促,轉(zhuǎn)不開身,雯沒有單獨臥室,夏天總是弄張涼席睡在客廳里。工作七年后,她貸款買了一套小戶型,希望和父親分開住。還貸款時她臉上沒有那種普通年輕人的哭喪嘴臉,總是開心地說:“姐也有自己的房子了?!?/p>
她到底有沒有提到過要去喜馬拉雅山的事呢?
我忽然想起,在半年之前,我們熱絡(luò)坐在某燒烤攤內(nèi),雯一邊吃著羊肉串一邊說,她對怎么過生日沒有任何主意,全看我的意思。
“你是搞策劃的。你說了算?!?/p>
也就是在那時,我忽發(fā)雄心壯志,想去征服喜馬拉雅。實際上,也并不是想真正地登上山巔,而是希望在抵達的那一刻,能拍下照片,發(fā)一張朋友圈昭告世人我竟可以征服這座高山。
雯到底去了哪里?
有人說,雯或許是隱居某深山治病去了,也有人說,她是去了博卡拉。我不知道哪條消息是準(zhǔn)確的,只是希望她還能再次完好無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我給她寫了一封郵件,郵件里寫了一句話——“montains may depart.”這句話出自以塞亞書,全文的意思是“大山可以挪開,小山可以遷移。但我的愛必不離開你”。
我在郵件里寫下了見面地點與時間,希望她能在那一刻出現(xiàn)。
約定日到來時,我去得極早,一直在咖啡館里坐著,心懷忐忑。等了一小時后,門口終于出現(xiàn)一個白色影子——是雯,她黑了,也瘦了,像去了一次熱帶地區(qū),整個人如脫水過一次,精神,干練。
“你去了哪兒?”
?雯說她哪兒也沒去,只是搬到新的住處,一邊找工作,一邊刷紀(jì)錄片。
然后呢?
雯捧著桌子上那杯雪頂咖啡,雙手環(huán)繞杯壁,那一小撮冰淇淋做的雪山便在我們眼前聳立起來。我再度想起了田野、森林、峽谷、湖泊、溪流、戈壁、灌木叢、冰川,還有那場可怖的雪崩。
雯舔了一口“雪山”說:“活著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