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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吉爾伯特再次與凱特琳娜相見，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

他終于結(jié)束了逆風(fēng)堡失守后的顛沛流離。在馬上就要去死的時候，圖多出現(xiàn)了，然后，他便繼續(xù)茍活了下來。

他給圖多帶來了逆風(fēng)堡的消息和路上的見聞。圖多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他好好休息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極度疲憊的他幾乎在接觸到軟床板的那一刻便陷入了昏迷。等他被饑餓喚醒時，比爾已經(jīng)坐在他的床邊了。比爾得到充分休息后看起來健康不少，為他帶來了一套新的板甲，雖然沒有伊利薩蘭家徽，也沒有之前的精致，但那確實(shí)是一套戰(zhàn)士的鎧甲。他望著天花板思考了很久，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烏里大人幾乎是被抬到洛斯丹的。北要塞一戰(zhàn)后，他便一直在生死線上徘徊。好在現(xiàn)在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xiǎn)，只是仍然昏迷不醒。謝瑞娜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了不少,只是兩日下來，幾乎沒有聽過她說話。她還是個孩子，如今父親重傷，母親去世，故鄉(xiāng)被敵人從地圖上抹去，原本光榮的家族突然幾乎覆滅，這些事情之前都差點(diǎn)壓死吉爾伯特，他又能怎么狠下心來讓謝瑞娜堅(jiān)強(qiáng)呢？

他換上了干凈衣物，同時也終于有時間略微整理自己的面容。吉爾伯特看著鏡子里幾乎成為另一個人的自己。他想苦笑一下，免得鏡子里的自己像個死人，但嘴角上積壓的重量讓他笑不出來。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摘下頭上的綁帶，就會露出那個嚇人的傷疤。比爾給他帶來了一個眼罩，灰藍(lán)色的。比爾說，這個眼罩是用破碎的伊利薩蘭戰(zhàn)旗做成的。那面戰(zhàn)旗從北要塞一路帶了下來，到洛斯丹后只剩下一塊了。吉爾伯將眼罩帶上，遮蔽傷口。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接著拿起刮刀修理自己雜亂的胡子。他刮得很糟糕，整張臉看起來仍然充滿頹喪，已然不像之前來到洛斯丹時的少年，但至少不算粗野。自己還活著，雖然靈魂似乎撕裂了。

他捂住臉，接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若圖多將軍的隊(duì)伍來得再晚些，自己，羅納，和那些多米提里的軍民，都會變成敵人的戰(zhàn)利品。那個下午的回憶還飄蕩在他的腦海中，巨人和一支莫哈猛隊(duì)伍襲擊了那支部隊(duì)，就算是圖多的隊(duì)伍，也只能暫時擊退它，將它暫時驅(qū)趕。敵人很快就會來找他們，很快，而且下一次就不是攻擊一支散漫的軍團(tuán)，而是攻擊洛斯丹的城門了。

那時巨人博爾戈波正在接近，莫哈猛游擊戰(zhàn)士從林中沖出來，用他們手里的直刃大鐮刀與粗刃砍刀收割潰散開來的士兵與平民。空中時不時飛過黑色的箭矢，那些莫哈猛弓箭手的箭雨像是惡毒的詛咒，擊中誰，誰就倒下。羅納挺槍刺穿了一只莫哈猛，但很快他的戰(zhàn)馬就被更多的長矛截停，人立起來。好在他即時扭過馬頭從人群中脫身，不然只會變成另一坨肉醬。

被伏擊的隊(duì)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士兵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只能一個個倒在地上,在泥濘與血泊中哀嚎。吉爾伯特在原地愣了很久。那時候他在想什么？他只記得自己很恐懼，恐懼到雙腿發(fā)抖，恐懼到腦海中白茫茫一片，只剩下逃這一個念頭，那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有只箭擊中了他的肩甲，箭頭沒有擊穿甲片，但彈起的箭頭劃傷了他的臉，然后，流血了。然后，然后他放棄了調(diào)頭逃走，他用盡全力拔出了冰凌。

這不是去死的好機(jī)會嗎？他記得當(dāng)時自己是這么想的，雖然稱不上光榮，但最終死于戰(zhàn)場上，也是一個好結(jié)局。是啊，這是個赴死的好機(jī)會。

但是他沒有死成，他還未縱馬沖向敵人，便聽到了屬于伊利薩蘭家族的號角聲。

坐在耀陽堡庭院的長椅上，吉爾伯特看著眼前修剪得很干凈的灌木叢，說不出話。凱特琳娜就坐在他的邊上，中間不過隔了一拳的距離。是啊，她還活著，這是這么久一來唯一能撫慰他的事情了。她的家族也幾乎毀滅，雖臉上也落下了一道消不去的疤痕，戰(zhàn)爭無差別得傷害了他們，所有人都一樣，洛斯丹很快，也會和北要塞一樣被……

“吉爾伯特。”

凱特琳娜開口了。她今天穿得一身素色衣物，披著厚重斗篷。吉爾伯特想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洛斯丹已經(jīng)下過雪了，很冷。

她咬了咬下唇，低頭看著靴尖。吉爾伯特看著那顆灌木。這個植物在冬天不落葉也能活下來嗎？他之前沒有仔細(xì)打量過耀陽堡庭院里的植物，只記得初秋時，這里還綠意盎然。

“之后怎么辦？”

她問道。

“之后嗎？之后啊……”

吉爾伯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樣的之后。在他看來最多還有半個月，巨人和倒影人就會攻擊洛斯丹，然后推平洛斯丹，接著將整個吾爾麥從歷史上抹去。之后，之后又會怎么樣呢？反正大家都快死了，反正都……

“我們會怎么死呢？戰(zhàn)死？或是餓死，凍死在什么地方？”她說道，抬起頭看向天空。

天空是灰色的，太陽好像許久沒有出來過了。吉爾伯特回憶自己這些天的逃亡之旅，似乎也沒有見過幾回太陽。

“有得選的話，我想死得英勇些。多少也要像個戰(zhàn)士那樣去死吧，像我的父輩那樣?！?/p>

“這樣子么，吉爾伯特?！眲P特琳娜說。吉爾伯特微微側(cè)頭去看她的臉，瞄到了那條傷疤。那條長疤，在優(yōu)雅恬靜的臉上顯得有些猙獰。她突然側(cè)過頭，藍(lán)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吉爾伯特的眼睛。

“那你有想過，要活下去嗎？”

吉爾伯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钕氯?？這太沉重了，自從亞里死后，活著就是種罪過。

“就像我聽聞消息時，希望你還活著一樣?！彼f道，垂了垂目光，微微躲閃。“我希望你還活著，盡管一切消息都告訴我希望渺茫，你可能早就死在荒原，或是北要塞的廢墟里，但是我依舊希望你還活著。”

“為什么呢？”吉爾伯特問道，“為什么呢？”

“我希望你活著，希望這輩子還有機(jī)會能見到你。已經(jīng)死了太多人了，我不想你也像他們一樣死去?！?/p>

她這么說，在吉爾伯特聽來有些蒼白無力。是啊，已經(jīng)死了太多人了，伊利薩蘭家族的長輩們幾乎都死絕了，接下來也會死更多人，敵人不會因?yàn)橛腥瞬幌胱屪约核谰头胚^自己的，這個愿望很美好，美好到現(xiàn)在說出來太不切實(shí)際了。

“我們之后會怎么樣？”她問道。

“也許，會死在洛斯丹吧，它們要來了?！?/p>

“那，如果我們能擊退它們呢？”

“那也只會死在其他地方，最終總是要死的?！?/p>

然后便陷入了沉默。

“你的手還疼嗎？”

吉爾伯特側(cè)頭看向凱特琳娜，她正注視著自己失去兩根指頭的左手。他抬起這只殘破的手掌，動了動剩余的三根手指。

“有時候，我會感覺那兩根手指還長在手掌上，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被灼燒著?！?/p>

“那你的眼睛呢？也一樣嗎？”

“一樣?！?/p>

“幸苦你了?！?/p>

吉爾伯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但他確實(shí)已經(jīng)疲憊許久了。凱特琳娜伸手捧起他殘破的左掌，他沒有反抗。她的指尖輕輕觸碰已經(jīng)基本愈合的斷口，接著抬起眼皮看向吉爾伯特的眼睛。

“會疼嗎？”

吉爾伯特?fù)u了搖頭，倒不如說，這樣能讓他在地獄灼燒的那兩根指頭安穩(wěn)一些。凱特琳娜的手并不算軟嫩，她的指尖與掌中因持劍而長著硬繭，一些破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她的手指稱得上細(xì)長，因習(xí)武的原因看起來有些和她不匹配的粗糙。她握住了吉爾伯特的手，掌心有些冰涼。

“如果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你會愿意同我死在一起嗎？”

她看向天空，并沒有放開吉爾伯特的手。

吉爾伯特不知如何回答。洛斯丹，就是最后的結(jié)局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作為歸宿的戰(zhàn)場，在這里犧牲也不錯。但是她沒有必要死在這里，她還可以去更南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可以比我死晚點(diǎn)?！彼f道，一同看向天空。“我希望我死后，你還能活很久?！?/p>

“很久，很久是多久？”

“至少，能找到我的尸體，帶著我的遺物離開吧。”

“跟我講講，北方的事情吧，如果你愿意的話?！?/p>

她說道。

吉爾伯特沉默了會兒。

“它們壓垮了我們，”

他說道。

“它們……擊碎了我們，不論是北行軍，還是……北要塞……敵人的軍隊(duì)，遠(yuǎn)比我們想象之中要龐大的多，只要他們排列在陣前，就能削減我們的士氣。除了那些扭曲，詭異的怪物，像是長著鳥頭和蝙蝠翅膀的大個飛蟲，身上長了不知道多少只手的混賬，穿著人類的衣服，腦袋卻像一個花苞一樣的神經(jīng)病，還有那些巨人，那些穿著重甲，長著四只手，可以輕松把全甲騎士拎起來捏碎的那些巨大牲畜……我想像不出來要怎么殺死那些鬼東西，我……

“我的父親，我的叔叔們，我的長兄，都被巨人殺死了，我的家族，我的故鄉(xiāng)，被巨人碾碎了，凱特琳娜……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能活著，一路活到洛斯丹，還不去死。”

“幸苦你了。”她說道?！凹热欢蓟畹竭@里了，那就再試試多活一會兒吧，就算最終都會死，多多少少再多活一會兒吧?！彼f道，松開吉爾伯特的手。吉爾伯特不知作何回答，卻突然感到有什么輕輕靠在了肩頭上。

他微微側(cè)過頭，瞄到了凱特琳娜的頭發(fā)。她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什么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