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樂的喜劇,我看膩了


人們提到法國,總是第一時間先想到巴爾扎克或者雨果。但實際上,莫里哀之于法國,就如同莎士比亞之于英國。他的戲劇表現形式或許會隨著時代而改變,但內核卻是亙古不變的。
在莫里哀400周年誕辰之際,法蘭西喜劇院重新編排了莫里哀的經典戲劇《偽君子》。即便是幾百年前創(chuàng)作出的戲劇,人們在欣賞莫里哀筆下的戲劇時也很少感到“違和”。他理性、敏感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對虛偽的蔑視讓他的作品即便歷經時間的考驗仍然熠熠生輝。
?作者 |?王一恪?編輯?| 張文曦
當一部喜劇帶來的灰色情緒盤旋在心頭太久,魯迅那句“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給了這種“樂極生悲”一個合理的解釋。
在魯迅看來,盧梭、尼采、托爾斯泰等人的破壞是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而中國缺少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因為總是想要圓滿。而在戲臺上的喜劇、悲劇之流,不論是毀滅還是撕破,都導致不完滿,所以我們也不會產生一個喜劇作家或一個悲劇作家。
那么如何制造一個喜劇作家呢?通過了解莫里哀的一生,我們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莫里哀出生在1622年,整整400年前。400年后的我們常常認為自己進入了現代甚至后現代。但是回過頭來,重溫這位喜劇大師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原來人們的人性與愛的能力是永恒的。在曾經的封建王朝中,莫里哀的戲劇傳遞出的力量與受到的阻力一樣大。
在一個審查制度難以捉摸,文化權力被唯一宗教壟斷的封建王朝中,莫里哀的戲劇傳遞出的力量與受到的阻力一樣大。

精確科學的思考方式
讓·巴蒂斯特·波克蘭,也就是莫里哀,出生在一個宮廷室內裝飾商的家庭中。在外祖父的啟蒙下,莫里哀在對這個世界最充滿好奇的歲數時游蕩在巴黎各個劇團之間。布高尼府劇團上演的所有戲劇,無論是悲劇、悲喜劇、啞劇還是鬧劇,少年莫里哀都來者不拒。
在沼澤劇院,他受到了高乃依——和莫里哀、拉辛齊名的喜劇大師——的熏陶。在巴黎新橋圣日耳曼集市,莫里哀像來者不拒的海綿一樣,吸收著民間最粗俗、最下流,但也是最少偽裝的文化養(yǎng)分。
莫里哀的父親本希望他能繼承宮廷室內裝飾商的衣缽,從事和其稱號“國王侍衛(wèi)”一樣體面的“體制內”的工作。然而莫里哀卻一心一意想要成為一個劇作家。在其外祖父的勸說下,莫里哀的父親終于答應將他送入著名的巴黎克萊蒙中學。

17世紀,科學革命的火光在歐洲已經初現。伽利略在17世紀初用觀測數據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的力學體系;開普勒在1618年發(fā)現了行星運動的第三條定律,就是后來被稱為“開普勒定律”的行星三大定律;笛卡爾在1637年發(fā)表了笛卡爾坐標系,同年出版了《方法論》,其中提出的研究問題的方法影響科學發(fā)展至今。
然而對于物理學的解釋權仍然掌握在教會手里。為了捍衛(wèi)哥白尼的日心說,伽利略不斷發(fā)表相關的科學文章。然而,在發(fā)表《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的次年,因與羅馬教宗疏遠,伽利略被判處終身軟禁。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莫里哀在克萊蒙中學受到的教育奠定了他作品風格的基礎。在即將畢業(yè)的那年,莫里哀結識了一位知識淵博的哲學家——皮埃爾·伽桑狄,他同時還是一位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在與伽桑狄和克萊蒙中學同學的講座和討論中,莫里哀形成的思考方式可以說是科學的。他熱衷于精確的推理,尊重經驗,蔑視虛偽。這幾乎可以說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
我們今天回頭看過去的人們,不免總有一些不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相信荒誕無比的承諾,比如天堂的誘惑和地獄的威懾。我們時常會忘記,身處在那個時代的人們大多數并沒有辦法看到自己身上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枷鎖。
擁有著一雙敏銳雙眼的莫里哀看到荒謬久久盤旋在天空中,于是,他把與他理性敏感的心相沖突的社會現象寫入了他摯愛的藝術形式中。

莫里哀和“偽君子”
在莫里哀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偽君子》中,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法國家喻戶曉的偽君子形象——達爾杜弗,這個名字至今在法語口語中甚至就是騙子的代名詞。
達爾杜弗表面上用花言巧語將虔誠的資產階級信徒奧爾貢哄騙得團團轉,而背地里卻引誘他的妻子,在家中作威作福。奧爾貢對達爾杜弗的巧言令色全盤接納,而對朝夕相處的親人處處懷疑,最后將繼承權拱手讓給達爾杜弗。
這個故事是否聽著耳熟?表面完美的騙子、為幻覺買單的糊涂鬼,以及一幫無論怎么勸說也沒有用的局外人。雖說莫里哀的本意是影射虛偽的宗教勢力,但這和當下頻現的“殺豬盤”及進入空巢老人家里兜售無用保健品等社會新聞可以說是一模一樣。300多年前的《偽君子》至今仍然是當下不停發(fā)生的故事的范式。

而在另一部在巴黎大獲成功,叫好又叫座的《太太學堂》中,莫里哀塑造了一個叫阿涅絲的女子形象,她從小就被一個視封建道德為絕對真理的貴族寄養(yǎng)在修道院中。阿涅絲從不與外界接觸,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如同一張白紙。然而阿涅斯在結識了青年奧拉斯,接觸了外界環(huán)境后,便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自由精神和充滿思辨意味的獨立思考。
阿爾諾耳弗:她有些話,我聽了,只有氣上加氣?;熨~丫頭,你欠我的情分,他再有能耐,難道也還得了??阿涅絲:我欠你的情分,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吧??阿爾諾耳弗:把你從小帶大,也好說不算什么??阿涅絲:你在這上頭,可真辛苦啦!我各方面受的教育,也真漂亮啦!你以為我真就得意洋洋,看不出自己是一個傻瓜嗎?想到這上頭,連我自己都臉紅;我要是有能耐的話,在我這年齡,我怎么也不要人把我當胡涂蟲看。?阿爾諾耳弗:你不要愚昧無知,難道你倒愿意不惜任何代價,跟惡少學??阿涅絲:當然。我現在這點知識,就是跟他學的:我欠他的情分,我想,比欠你的情分多多了。
于是在《太太學堂》里,莫里哀不留情面地撕破了封建道德的虛偽面孔,甚至借劇中人物之口,說出了在現在看來都十分前衛(wèi)的道德觀念:“她對我們負心就負心好了,你為什么要人把恥辱看成一個猙獰可怖的妖怪?一個人戴不戴綠帽子,滿好學學正人君子,付之行云流水,命里要來的事,既然誰也提防不了,變故到來,就該無動于衷才好?!?/p>

而在他最后的作品《無病呻吟》中,莫里哀對庸醫(yī)的批判在今天對某些職業(yè)仍然成立。
阿爾岡:你為什么不愿意,兄弟,一個人能治好另一個人??
貝拉耳德:理由就是,哥哥,我們這架機器的發(fā)條還是些秘密,直到今天,人們就什么也沒有看出來,自然在我們的眼前放下一些太厚的面幕,我們就無法認識后邊的東西。?
阿爾岡:依你看,醫(yī)生全一無所知??
貝拉耳德:是的,哥哥。他們知道大部分了不起的好的人文科學,能說漂亮的拉丁話,會用希臘文列舉種種疾病的名稱,加以形容,加以分類;可是,就治療而言,他們簡直是愚昧無知。
在皆大歡喜的結局之后,莫里哀的毒舌仍然不滿足,這一次攻擊更加深入人心。
貝拉耳德:你一穿上醫(yī)生袍子,戴上醫(yī)生帽子,你就全會了,隨后你要多精明就多精明。?
阿爾岡:什么?人一穿上那種衣服,就懂得議論病情啦??
貝拉耳德:可不。穿上一件袍子,戴上一頂帽子,你就痛快說去好了,嘰里咕嚕就成了淵博,愚昧就成了道理。?
杜瓦內特:好啦,老爺,單有您這把胡子,就夠瞧老半天的啦,胡子就是半個醫(yī)生。

沒有人憎恨的喜劇作品是不成功的
沒有人憎恨的喜劇作品是不成功的,他在一出用來回應對其喜劇的攻擊的劇本《凡爾賽宮即興》中說到,喜劇的作用是“表現人們的缺點,主要是本世紀人們的缺點”。而真誠的批評換回的大概率不是感謝,而是皇帝的新衣被戳穿時的惱羞成怒和用來掩飾的不擇手段的攻擊。
魯迅說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而這種撕破注定是不體面的。莫里哀在創(chuàng)作如《偽君子》《可笑的女才子》《無病呻吟》等明顯針對某一群體的劇本時,受到的阻撓和其獲得的成就一樣多。一般來說,對方的反應越激烈,說明劇本越成功。

很多人認為莫里哀的戲劇過于老套,因為他的劇本大多嚴格遵守三一律——一種從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提取并教條化的三條準則:
1. 時間的一致:一出戲的時間幅度應在一天之內。
2. 地點的一致:地點不應變換。
3. 動作的一致:情節(jié)上不允許其他支線情節(jié)存在。
五幕劇的每一幕也基本遵循了序章、開場、發(fā)展、結局和尾聲的結構。但是除去形式上的陳舊,莫里哀戲劇的精神內核直到目前仍然是可以觸動人心靈的,這也解釋了在西方世界,尤其是在法國他為什么一直如此受歡迎。
隨著時代的變遷,莫里哀戲劇的表現形式也在不斷地進化。在法蘭西喜劇院為莫里哀400周年誕辰改編的《偽君子》中,舞臺布景僅有一塊白布,現代感撲面而來。
人物身穿西裝和禮服,臺詞讓人幾乎看不出時代色彩。在蘭斯喜劇院于2017年改編的《吝嗇鬼》中,臭名昭著的吝嗇鬼阿巴貢則被設定為一個工廠主,和資本主義時代接軌得毫無違和感。

在擁有莫里哀這件事情上,法國人的驕傲可能并不比英國擁有莎士比亞帶來的少。有人說,法語是莫里哀的語言。法國人愛莫里哀,可能就是愛法語本身。
莫里哀的創(chuàng)作主題也永遠偏向弱勢的那一方。他認為,相比豪華包廂,戲劇更應該面對廣大池座中的觀眾。在莫里哀的“遺產”上,人們不斷地賦予他新的意義,以至于它們的時代色彩逐漸褪去,但是剩下的內核亙古不變。
或許終有一天,外星人來到地球,看到莫里哀的戲劇,就會了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種族。
參考資料:
1.[蘇]布爾加科夫《莫里哀先生傳》,孔延庚 / 臧傳真 / 譚思同 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2
2.李健吾《李健吾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12

今?日 話?題
你最喜歡莫里哀的哪部作品?

·?END ·作者丨王一恪編輯丨張文曦校對丨黃思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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