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一隔壁的阿魯貝塔
我的世界里時常出現(xiàn)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面孔,等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之后才知道,這些人有個共同的名字——幽靈。
我曾經(jīng)看到某本書上說,幽靈是一些執(zhí)念的集合體,它們在世上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比如縛地靈的執(zhí)念是掙脫束縛,它或許不知道,獲得自由的瞬間也即它消逝的時刻。當(dāng)然,有些幽靈的執(zhí)念本身可能就是希望被超度,那自然是極好的,對于它們而言,原來以為沒人的地方是天堂,可天堂看起來似乎也并不是理想中的那樣,而它們的理想是現(xiàn)實的補集,現(xiàn)實越變越大,理想就日益坍塌。有些幽靈會擬態(tài)成巴掌大的黑蜘蛛,在天花板上以驚人的速度行進(jìn),以逗人為樂趣。刺激日漸減少,神經(jīng)元在極力地四處伸展突觸后開始萎縮,然后,書里說,幽靈就這樣誕生了,它們凝聚了自然中的分子,最后又把一切還給自然,沒人知道一切都化作黃土之后是什么在維持著它們和它們的執(zhí)念,只剩下執(zhí)念的它們自然也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會特意跟著一些幽靈,觀察它們的日常。我記得我曾跟著它們到過海邊,在某個礁石上。當(dāng)時浪高風(fēng)急,有某些游人卻還在礁石上拍照。有人警告過他們,不要逗留在那些礁石上,可是他們沒聽,結(jié)果一片巨大的白浪把他們帶進(jìn)了海里,大海依舊在咆哮,而他們卻不見了蹤影,連掙扎的痕跡都沒有。見此景,我并沒有任何感覺,可能那時候我還不懂什么是難過、遺憾、生氣、竊喜,也可能那對我來說就像電視里的一段影像。有人報警之后,它們離開了,而我也跟著它們走了。有次,它又把我?guī)У搅艘粋€我從未見過的建筑里, 那是一棟被綠茵包裹的建筑,或者說是一棟長滿了生命的建筑,所有生物都生活在這個名為星球的建筑里。星球的外側(cè)被一條發(fā)源在建筑內(nèi)的河水環(huán)繞,一直流到星球另一頭的小型水壩,在那里,河流變成了瀑布,像花灑一樣往樓外漆黑的虛空噴去。
“這可不是什么人造物,這是神的杰作”,“人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沙子,噢,不,是原子都不如”,有幾個工人在河的源頭處看著憑空出現(xiàn)的水感嘆到。我起初懷疑這是不是某種地下河之類的,不過知不知道這些又怎樣呢。
至少對于它來說,那棟建筑大概是一種未來的設(shè)計。我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它來到了這里,這個它本不該認(rèn)知到的建筑。我不知道它已經(jīng)存在多久了,它看起來很神秘,甚至使我懷疑不是我在跟著它,而是它在帶著我。后來我偶然想了它的名字——阿魯貝塔。那時,我跟著她從河邊回來經(jīng)過路口的阿卓店,老醫(yī)院的傻二妞正坐在長木椅上,像熊孩子般彎著腰,擺弄著木椅上的積木,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孩趴在她對面看著。阿魯走了上去微微張了雙手,似乎想去抱傻二妞,但是停住了,也就是那時,傻二妞像察覺到什么似的,咕噥了一聲阿魯貝塔。小賣部的老板聞聲往窗看到在店外邊上停留的我后便從屋子里頭走了出來,她大概有四五十歲,她看了我一眼后又打量了一下我們,似乎在說了什么又什么都沒說,那就像是仿佛聽到熟人呼喊但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生人的樣子,最后老板又重新進(jìn)了屋子。阿魯貝塔可能和傻二妞一樣,在經(jīng)歷某一切之后變得神情恍惚,但是她每天都謹(jǐn)遵著上帝的諭示,在太陽爬上山頭的時候起床吃面條和面包,所以阿魯貝塔曾是我的一個長期幽靈觀察的對象。
在我跟著她跨過米寬的堤壩的時候,因為一時沒留神,我踩斷了河道旁邊的一條水管,河水從水管里花花地溢出,那里的工人把我喊住,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好幾個工人,可是我并不知道該怎么修復(fù),最后來了個工頭,說要讓我在這干活,以便補償這一行為的后果。等我回過神,阿魯貝塔已經(jīng)不見了。所以,我也只好答應(yīng)下來。這并不是妥協(xié),因為我知道阿魯貝塔一定會聽從上帝的指示,所以我只要在太陽還沒上山之前,在可以窺視到她床頭的某處,就一定能找到她。但是我后來注意到還有另一個更大的疑惑是,這里應(yīng)該是阿魯貝塔的世界,為什么我會被這里的工頭發(fā)現(xiàn)?不過或許因為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我還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和奇異。
有一天早晨,天空布滿了快速流動的烏云,雨時不時地下,天空昏暗,原本是不能見日的,但上帝在烏云與山線之間留了一截空隙,陽光借此照進(jìn)了阿魯貝塔的房間,那不是白亮而充滿活力的朝陽,而是一片黃色的輝光,那看起來反而如同夕陽落日一般,導(dǎo)致阿魯差點認(rèn)誤了。那天吃早餐的時候,她一手扶著腦袋,一手握著余暉下泛著金光的筷子。早餐過后,阿魯出門了。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跟上她的時候,工頭突然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從我的身后一把握住我的右肩,把我?guī)У搅诉h(yuǎn)離阿魯?shù)牡胤?,從那時起,我很少有機(jī)會再跟著阿魯游蕩,我不知道我還要補償多久,不知道那時阿魯還在不在,每次一想這些我就感到難過,盡管這難過和小時候的其他難過來得一樣莫名其妙。
單從我觀察阿魯貝塔的那段日子來看,我不知道她擁有一個什么樣的人生,不知道她生活在哪個年代。我看不出她作為幽靈的執(zhí)念在哪,她既不像在尋找什么,也不是在等待什么,只是日復(fù)一日地開門游蕩,我唯一想到的一個解釋是她對世界還有眷戀,因為不明所以所以還存著留戀。盡管如此,我卻從來沒見過她露出任何表情。我也很少見到她說話,這或許是一句廢話,因為阿魯貝塔不需要說話。噢,或許我忘了說,每天阿魯出門迎來的都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不知道是她刻意選的,還是上帝隨心贈予了她。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阿魯貝塔是在我們家隔壁那間很久都沒有人住的屋子里。那天傍晚,在那一排鋪滿了陰暗的平房里,有許多灰塵漂浮在夕陽的光柱中的時候。鄰家的孩子剛被母親喊回家,正和家人坐在圓桌邊吃晚飯。阿魯貝塔似乎從來不在家里吃晚飯,我從沒見過她吃晚飯,我原以為幽靈不需要吃飯,可是看到她每天早上都吃面包,我又開始懷疑或解釋自己已有的結(jié)論,也許早餐只是某種形式而已?自早上出門后,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回到那間滿布塵土的屋子,可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又或者是阿魯有直接回到那間屋子的任意門。鎮(zhèn)里的人一直在變少,所以阿魯?shù)哪情g屋子閑置了很久,沒見有新來的教師入住。老人們?nèi)缤⒆觽円粯?,一個接一個地老去,房子一個個地空離,沒有人收理。我母親說,過兩年我們家也會搬離這里,去匯集了更多人的地方(順帶一提,那時我對人多的地方的幻想就是那棟星球建筑),而這片土地最終會被雜草、密林和人們平時見不到的非人生物和幽靈占據(jù)。不知道阿魯?shù)侥菚r還會不會和如今一樣,她會不會也和人們一起離開這里,如果她走了,她又會寄宿在哪里呢?
能看見幽靈這件事情本身對于我來說就很蹊蹺,我看得到作為一只幽靈的阿魯貝塔,可是她卻看不到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能看到阿魯,但是我知道我并不能看見所有的幽靈。因為有一次我看到她好像在和誰說話,那看起來不像是自言自語,
“事物看起來只是在不停地流動,從這片沙漠流到那片森林,從湖到海,從火山到陸地,它們希望在這些東西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可是它們也知道,這些痕跡終究只是漂浮在這些東西之上的名字,一切消散之后,只有東西依舊是東西”,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但是沒有一個令我感到滿意的答案?;]有應(yīng)該在什么時候死去的說法”,
“是的,在埋頭走了這么長時間之后,他們終于愿意認(rèn)真地審視了,不過這種審視也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反應(yīng)”,
“和明日相比,在夜晚里踩到釘子的人只能自認(rèn)倒霉,但是釘子的存在本身和白天黑夜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原本以為,我會先離開阿魯貝塔,直到某個月份起,我再也沒見到早起的她。我見過很多突然就消失的幽靈,也見過慢慢的逐漸的消失。上帝說阿魯貝塔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那不是遙遠(yuǎn)的未來,也不是遙遠(yuǎn)的異土,那只是一種意義上的遠(yuǎn),而和她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星球和星球里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