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是在博士死后很久的旅途中，才發(fā)覺自己仍愛著博士的。

完全成長起來的海嗣，很少再回想起失憶后過分溫和的博士，而瀕臨破碎的陸地則深陷泛濫連綿的雨季。

于是斯卡蒂對博士的印象，在血脈隱藏的本能和接踵到來的事件沖刷下，逐漸變淡變薄，最后像深海剔透的水母，晶瑩到甫一愣神，便會消失無蹤。

她在層疊山巒間孤身行走，漫長的旅途中，斯卡蒂只記得博士說話的語調(diào)又緩又輕，很像面對輪廓冰冷的神像輕吟頌歌的唱詩班。

事實上，博士也確實喜歡維多利亞的抒情詩。

阿米婭生前最喜歡伏到博士膝上，聽你翻開書頁念那句『我怎么能將你比作夏天？』

博士嗓音中的夏天甜美溫潤，仲夏夜盛放的攀登玫瑰和鼓噪不息的蟬鳴都藏在那溫柔的描述中。

在維多利亞寫下它的詩人驕傲肆意，面對經(jīng)久不歇驟雨后突然到來的盛夏，才聆聽到自己鼓噪心跳聲，于是他被未知的心緒推動，通過文字將隱晦遮掩的心思寫下，遙寄給從深海而來的戀人。

但瀕臨破碎的泰拉世界再無夏天。

斯卡蒂在博士死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聽不到任何聲音。海嗣族群的基因不會出現(xiàn)這種錯誤?——?她曾因此感到迷茫，卻再無人為她溫聲解惑。

博士說人最后消失的是聽覺，于是在經(jīng)歷無數(shù)個萬籟寂靜的日夜后，海嗣的向外求援最終轉(zhuǎn)為了叩問內(nèi)心。

直至旅途即將抵達終點時，斯卡蒂才再次清楚聽見那柄被她封存于箱中曾是深海獵人象征的劍，發(fā)出的悲鳴。

斯卡蒂好奇地觀察斷刃，想透過碎片理解曾經(jīng)你的邏輯。

但隨后事情卻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那些曾因?qū)股詈Ｔ诓┦可砩巷@現(xiàn)的病癥，原封不動在斯卡蒂身上重現(xiàn)。

當斯卡蒂在盤根錯節(jié)的巨樹下小憩時，方闔眼，她便無法自控地陷入了癡醉的幻夢。

——?就像曾經(jīng)的博士那樣。

在泰拉所有生靈遭受深海毀滅性打擊而滅絕的夜晚，博士的睡眠卻格外安穩(wěn)。

在絕對冰冷的安靜中，博士感受到所擁有的情感正因心之空穴的存在逐漸黯淡。但博士卻毫不在意，甚至表現(xiàn)出異常悲憫的冷酷。

博士不再歇斯底里地指責(zé)海嗣的過錯，同時也不再撕心裂肺地追究自己的失誤。

于是夢變得異常平穩(wěn)，乃至寂靜無聲。

某種程度上，殘存的理智已替博士洞悉了萬物。

博士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徹底毀滅的土地上，再不會有伊芙利特深夜蹦跳著吵醒自己，要自己唱搖籃曲哄她睡覺的聲音，也不再有阿米婭催促自己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不能休息的聲音，博士不再期待被棘刺突然敲門分享藥劑實驗的結(jié)果，也無需向凱爾希進行身體報備檢查。

無人需博士保護，也再無人會擋在博士身前。

于是博士也像海嗣般進化得能忍耐寂寞。

巴別塔時期，博士經(jīng)常會做血腥濃重的噩夢，但現(xiàn)在博士的夢空白孤獨，卻安穩(wěn)似永世的搖籃，因為博士深知世上不存在能讓自己為之驚慌失措的人或事。

而跟在博士身后的海嗣，同樣不在乎世界最后會徹底毀滅還是瀕死重生。

祂并未在接觸陸地的過程中真正產(chǎn)生愛，只是遵循身體本能地進化、進化、再進化。

海嗣在深海中蘇醒時繼承了曾經(jīng)深海獵人的軀殼。

「她」腦海中只剩進化和尋找血親的意識，但成為祂溫床的軀殼還遺留著『愛』的本能。最終這份感情，還是引著「她」從潮濕的深海主動來到了干燥的博士的身邊。

對海嗣來說，將對方拖入深海轉(zhuǎn)化為血親，便是『愛』最高最優(yōu)的表達方式。

與此同時，軀殼殘留的本能卻讓「她」在跟隨博士的過程中，感到身心沉浸的至高幸福。所以即便被博士再三斥責(zé)拒絕，海嗣仍保持順從乖巧的態(tài)度，安安靜靜隔了一段距離跟在你身后。

愛著博士是曾在羅德島生活的「斯卡蒂」遺留在軀殼的唯一遺物。

所以從根源說，海嗣無法停止這份本能。

而周游世界的旅程比博士預(yù)想的還要簡單，因為無論博士是否愿意，名為「斯卡蒂」的海嗣都會將淡水和口糧送到博士面前。

海嗣像飼養(yǎng)寵物般保護著博士，更喜歡用脈脈含情的眼神專注地凝視博士。

“滾開?！?br>

可惜海嗣所有的親昵行為，最后總會以博士這句話告終。

奇妙的是，海嗣似乎比博士還先習(xí)慣這些情緒，在博士感受到不適前，便會主動走遠，以至后來博士很難再有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離開羅德島游歷世界的旅途不再需要考慮礦石病，于是博士的目的只剩如何徹底斷絕海嗣的生命。

博士并非初次面對近乎永生的種族，下定決心痛下殺手更非難事。

但從本質(zhì)上來看，博士仍屬于未進化完全的人類，而尋求破局點的旅途太過漫長，也太過孤獨。

只要是人，終究會被難以言訴的孤獨徹底摧毀。

所以當某天醒來時，并未在周身發(fā)現(xiàn)海嗣的第一時間，博士卻并未感到得償所愿的愉悅，只是迷茫地四顧，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在惶恐中將要繃斷。

博士匆忙起身，含糊不清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斯卡蒂？?——?斯卡蒂？”

索性海嗣并未走遠，在博士發(fā)出第一聲呼喚時，便適時拿著淡水翩然而至。

海嗣嗓音溫柔地回應(yīng)博士：“博士，我在你身邊?！?/p>

這件事后，博士終于不再為自證堅固排斥海嗣的跟隨，在千百個曰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中，博士沉默地妥協(xié)了，含糊其辭地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斯卡蒂。

于是博士被清晰分成兩個人。一個渾渾噩噩地與海嗣擁抱取暖，再無力抗拒她的依偎與溫度，而另一個則純粹冷靜漠然地凝視著海嗣與祂身后的海洋。

極少數(shù)情況，兩個人又會和解，在夢里共同回顧過往的羅德島。

夢中斯卡蒂還在嘗試泳裝，能輕易撕開恐魚的深海獵人當時迷茫又緊張，專為阿戈爾人定制的馭浪系泳裝合身妥帖，被自己牽手時，她的腿還在微微發(fā)顫，直至博士用溫柔的腔調(diào)背著其他干員與她悄悄地咬耳朵。

“慢些走，不用著急！斯卡蒂，請相信我一定會扶好你?！?/p>

如今，早無人能夠譴責(zé)這種軟弱。

因為凱爾希和阿米婭早隨羅德島的殘骸一同沉默，凜冬或伊芙利特也不能痛罵博士這類似墻頭草妥協(xié)的決定。

于是博士再次清晰意識到，現(xiàn)在的泰拉不存需要自己的人，也不存在會等待自己歸家的人。

——?除了轉(zhuǎn)化成海嗣的斯卡蒂。

斯卡蒂的夢境與博士截然相反。

她夢中的事物都呈現(xiàn)出輕飄飄的質(zhì)感。在氤氳的薄霧中，曾棲息于陸地的生物身上都呈現(xiàn)出詭譎的裂痕。

斯卡蒂掠過洶涌的潮汐看向他們，最終遺憾地垂下眼瞼。

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何這些生靈即便選擇死亡也要拒絕海洋。

直至天空驟降細雪，猝然敞亮的世界中，斯卡蒂看到身披灰黑防護服的博士，但在積滿絮雪的土地上，她根本無法站穩(wěn)，更無論奔跑，只能看著博士愈行愈遠。

而一陣寒風(fēng)后，博士玄黑的外套隨之脫落。

隨著面容的顯現(xiàn)，斯卡蒂還看到了曾與博士相處的過往。

初次簽署合約的欣喜，初次接近成為友人的愉快，初次意見分歧爭吵的憤怒，初次服軟妥協(xié)的委屈，初次親昵之吻的空白，初次愛慕一個人的痛苦與舒適，以及初次將自己完全托付于另一人的安心。

斯卡蒂看著那些不值一提瑣碎的日常，看著過去的博士給予她的信任，最后看著自己對博士許下真摯的承諾：

『這樣渴求我的力量，真的讓我很困擾?……?如果你真的無所畏懼，那么做好準備，和我一起面對無邊無際的黑暗吧，但我會保護你的，博士?！?/p>

化為海嗣的斯卡蒂覺得不可思議。

她生出停止的想法，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掌握夢的發(fā)展。

最后只能順從地、呆滯地、好奇地、滿懷理解的想法，看著與這些記憶共生的博士。

短暫的歡愉后，斯卡蒂看見初次未能拯救生命的無奈，初次面對毀滅的不安，初次意識消緘的悲哀，以及初次重逢后的仇怨。

“博士，你是想告訴我什么嗎？”

無人應(yīng)答。

“博士，你還想教會我什么嗎？”

沒有回聲。

斯卡蒂還想問你很多很多問題。但她抬眼，卻只看到立于人間飛雪中的博士潔凈干燥至無垢，甚至比落在肩頭的雪還要矜貴。

斯卡蒂忽然無法參透博士的意圖。

于是，從夢中蘇醒后，她的心境也判若兩人。

之后斯卡蒂沒有再做過夢。

但她卻也不像先前那樣像執(zhí)行任務(wù)般，途徑文明的廢墟。

現(xiàn)在的斯卡蒂徹底獲得了身體的掌握權(quán)，就像免疫器官的排異反應(yīng)結(jié)束后，終迎來靈肉合一，原先腦海內(nèi)模糊的曰常，在夢結(jié)束后的每分每秒都變得比上一刻更加清晰。

斯卡蒂像曾游歷大陸的博士，在空閑時，總會闔眼回憶過往。

唯一不同的是，博士想起凱爾?；虬⒚讒I時，滿懷對自身無能為力的悲傷，而斯卡蒂回憶過往時，卻保持最大程度的喜悅。

無論愛恨，只要與你相關(guān)，她都能感受到自本能傳遞而來的歡欣。

現(xiàn)在的斯卡蒂甚至可以清楚說出，在初次接吻時，博士垂落眼睫的數(shù)目。

斯卡蒂像曾活躍于移動城市間的天災(zāi)信使般穿梭過廢墟。她循著記憶，尋找著羅德島的遺跡，途中偶爾會任由纖長的眼睫搭下。

——?距博士死亡，到底過去多久了？

斯卡蒂忽然沒頭沒腦想到這個問題。

但已經(jīng)被深海毀滅的大陸，再沒有人能回答她的疑惑。

而抵達羅德島殘骸的前夜，斯卡蒂遇到了除你外第二個幸存的生物。

菲林女孩原本準備襲擊她，搶奪黑色提箱中的生存物資?——?斯卡蒂的膚色看起來白皙溫潤，那是能吃得飽飯的象征。

深受饑餓摧折的少女已經(jīng)顧不上思考戰(zhàn)力差距，求生本能催使她拼盡全力想殺害對方，求得生存的可能，但她的舉動卻在看清斯卡蒂面容的瞬間便停止了。

女孩面上的神情像曾經(jīng)的博士，驚愕、震撼乃至捉襟見肘，斯卡蒂的視網(wǎng)膜將博士和她無意識地等價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心底頓時原諒了女孩先前冒犯的舉動。

“我?……?我記得您，您曾經(jīng)和博士救過我的命，抱、抱歉我不知道是您，我并不想傷害您，但我太?——?”

女孩的話沒能說完，消失已久的羞恥心在遇見他人的情況下再度被喚醒。

而已化身海嗣的斯卡蒂沒有這種生物功能，面對久違的生物反應(yīng)，她似冷血異類般緩慢地眨了眨眼，才想起很久前為了討得博士的注意，曾模仿對方捕獲生物制成應(yīng)急食品。

哪怕博士早已死亡，她的軀體仍遵循著這種古怪的習(xí)慣，將應(yīng)急食物每日換新。

得到食物的女孩匆忙吞咽，但吃到一半，她緩緩?fù)Ｏ?，睜著一雙明亮異常的瞳孔看斯卡蒂。

在末世被迫成長起來的女孩對博士還殘留著信任與感激，這種情感也愛屋及烏延續(xù)到斯卡蒂身上，所以最后她看著斯卡蒂害羞地微笑起來。

她問：“博士的旅途結(jié)束了嗎？”

斯卡蒂學(xué)著她微笑：“什么旅行？”

“博士離開前曾經(jīng)說過找到方法就回羅德島救我們，博士?……?博士一直想保護我們所有人，但我們始終都沒有能夠保護好他?！?/p>

斯卡蒂感受到奇異的情緒蔓延過來。

她曾經(jīng)在博士看她的眼神中，無數(shù)次感受過這樣的情緒，卻從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直觀地面對情緒洪流。

她安靜地待在女孩身邊，看她邊像倉鼠一樣腮幫鼓鼓地吞咽食物，邊留著眼淚講述過去羅德島，講述過去的博士，講述過去的斯卡蒂。

菲林女孩孤獨太久了，遇上同伴總是難免話癆。

兩人的話題只剩博士。

于是女孩同斯卡蒂說博士的好，千般好萬般好，保護感染者，療愈傷痕累累的塵世。

這片大陸上早不存在法律，也沒有人會懲罰背后說閑話的行為，但在漫長的陳訴中，女孩卻始終沒有提到博士的不是，于是斯卡蒂悄悄更正著記憶中的情報，她將好字劃去，猶豫良久卻不知該如何修改。

最后斯卡蒂走著神，恍然想到很久以前凱爾希斥責(zé)博士的話語?——?十足的爛好人。

隨后又想到幽靈鯊清醒時給博士的評價：笨蛋。

于是斯卡蒂輕輕念出聲：“笨蛋?！?/p>

菲林女孩覺察出她和博士關(guān)系的不尋常之處，認同地點了點頭：“博士現(xiàn)在讓您獨自一人歸來。確實是不懂人心的笨蛋?！?/p>

女孩從未想過博士會死，在她眼中，博士無所不能，于是女孩理所應(yīng)當?shù)卣J為博士只是有特殊的理由，才讓身為戀人的斯卡蒂來羅德島取走舊物。

這么多年過去，從女孩手中接過日記時，斯卡蒂才隱約有了即將抵達終點的預(yù)感。

踏上羅德島殘骸的首個夜晚，斯卡蒂再次入夢。

而這回夢境是是博士死前的景象。但夢不再以旁觀視角展開，斯卡蒂清醒地掌握著自己身體。那個吻后，博士放任了斯卡蒂亦步亦趨跟在你身后的行為。

當博士從眩暈中再度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為自己進行了緊急施救的斯卡蒂正用悲傷不已的眼神看著自己。她目光深遠到像曾經(jīng)的普瑞賽斯和特蕾西婭，似乎透過波瀾壯闊的海面，窺見了命運匿藏的暗礁。

博士疲憊又無奈，深知自己無力拯救祂。

唯一熟悉的身軀早已被深海轉(zhuǎn)化為致使阿米婭等人死亡的罪魁禍首。

她不會，也不可能是你的斯卡蒂。

但是?——?

博士平靜地看著海嗣：“你是誰？”

斯卡蒂聽見博士提問時，手中的淡水灑了滿地。末世中，淡水是最為珍貴的資源，但斯卡蒂毫不在乎，她等待博士視線的再度停滯太久太久，以至早已遺忘這樣做的原因。

斯卡蒂絞盡腦汁的思索著能讓博士滿意的回答，她像企圖討好主人的寵物，半晌過去，博士才聽見海嗣輕緩的回話：“斯卡蒂。我是，斯卡蒂?！?/p>

她說，“博士。你曾像哄小孩那樣哄過我，說我是你的深海戀人。”

這是海嗣唯一一句，最像斯卡蒂的話。

不是拙劣對過往的模仿，也不是受本能的驅(qū)使。

而是殘存于軀殼所剩無幾情感的表達。

而本該無法接受海嗣的博士，卻搖了搖頭，認真又溫柔地糾正了她的觀念：“不是的。你是斯卡蒂，但并非我的斯卡蒂?！?/p>

“這些年，我從不愿意承認自己在思念他們?！?/p>

博士抗拒著斯卡蒂的跟隨，同時拒絕口頭承認自己對羅德島的思念。就好像一旦承認這些毫無作偽的情緒，便會讓海嗣有機可乘。

光陰從不停留，日月照常升降，但希望早已滅熄。這些年，博士一遍遍用最冷漠的思維像那些曾對你最最無可替代的人和事。最開始很困難，只要回憶起阿米婭溫柔的目光，博士便再難專心致志地思考，直到被海嗣輕輕地擁入懷抱，博士才能找回呼吸。

后來陸地情況持續(xù)惡化，回憶演變?yōu)樘颖墁F(xiàn)實的方法后，便不再那么令人痛苦彷徨。

博士甚至有些痛心疾首地認為，一切已經(jīng)塵埃落定。那些人對自己來說并沒有想象得那么得重要，那么密不可分。

但生死界限的模糊，總會讓罹患苦楚的人愿意平和地與過往和解。博士也不例外，哪怕做好了準備，擲地有聲地承認人死如燈滅還是很難。但真正面對他們時，博士才恍然發(fā)現(xiàn)那些被迫停在原地的陰影，看自己的眼神坦然而慈憫，似乎在為那些負重真摯沉默地致歉。

“我想再見見他們。親口對他們說，我想你們了?！?/p>

失去羅德島后，博士始終維持著不茍言笑的神情，末世生活不易，所以博士對所有可能揭開傷疤的行為，都抱以最大程度的戒備。

但此刻博士卻主動將愈合的傷口撕裂，只是面上神情比起微笑，更接近泫然若泣：“我想他們了?！?/p>

斯卡蒂垂下目光時，只發(fā)現(xiàn)博士再次闔攏雙眼。

“我想你了，斯卡蒂?！?/p>

斯卡蒂用祈求的語調(diào)在博士的耳邊述說愛：“博士，成為我的血親吧。我只有你了?！?/p>

伴隨這句話落下，博士感受到唇邊接觸了柔軟的物體。斯卡蒂的吻像雪般溫涼，而半晌后，博士卻發(fā)覺唇側(cè)卻像余燼再次燃燒起來。

深海對人類會產(chǎn)生情感嗎？

對這個問題，博士只能感到心臟不斷傳來痙攣般的疼痛。

這份象征生命延續(xù)的痛楚，讓博士沒有辦法像平常那樣信手掂來地趕走身邊的斯卡蒂。

而意識消失前，博士聽見斯卡蒂空靈的嗓音：“我已不再獨自行走。因為我的血親在我的身側(cè)?！?/p>

這件事后，博士的身體每況愈下，步履卻比任何適合都要輕松，斯卡蒂感受著博士對她殘留的愛與無法抑制的恨的同時，恍然想起歌蕾蒂婭曾說過，博士骨子里是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

海嗣認同這句話，因為博士選擇的臨終地點也充斥著詩意。還未被完全摧毀的音樂教室因良久無人打掃，積滿了厚重的灰塵，而琴架上紙張的字跡早已因浸水模糊不清。

在翻閱過程中，過于潮濕的空氣將博士額前的劉海濡濕，但博士卻毫不在意，只是眼睫輕垂，看起來像折翼的飛鳥，呈現(xiàn)出難以言喻病態(tài)美。

博士循著樂譜中破譯的信息找到了一只損壞已久的八音盒。羅德島尚存時，溫蒂和異客教過博士如何修理機械，他們說博士很聰慧，學(xué)得也快。博士搗鼓了半晌，樂器便吱吱呀呀地啟動，曲目則是弗朗克的《A大調(diào)小提琴奏鳴曲》。

薄暮的余光透過玻璃，將籠罩在你身上的陰影統(tǒng)統(tǒng)驅(qū)散。

斯卡蒂聽見博士干澀的嗓音：“斯卡蒂，你現(xiàn)在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嗎？”

繼承了身軀本能的海嗣，迫不及待回應(yīng)了博士：“可以。博士，到我身邊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會為你實現(xiàn)?！?/p>

那時海嗣覺得一切如常?——?祂愛著博士，就該實現(xiàn)博士全部的愿望。

而現(xiàn)在的斯卡蒂看到這幅畫面，卻只感受到咽喉發(fā)癢。她覺得之前未曾意識到的事物此刻卻不堆積在咽喉中，讓她想要像過去博士失去凱爾希、送別阿米婭那般，全然不顧地放聲大哭。

而斯卡蒂抬頭時，恰好看到了博士似笑非笑的神情。

曾經(jīng)斯卡蒂認為自己是帶來災(zāi)禍的罪人，不自主地遠離著人群，博士曾在否定這個言論的同時，輕而緩地啄過她的嘴唇。

那時博士沖斯卡蒂溫柔地微笑，捧起她的手，真摯又鄭重地落下誓言之吻：“你值得被愛，更值得愛。每個生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即便現(xiàn)在想不通也沒關(guān)系。斯卡蒂，終有一天，一定會有那個為了與你相遇而誕生的人找到你?！?/p>

而現(xiàn)在博士面頰上浮現(xiàn)解脫的笑容：“讓我徹底休息吧，斯卡蒂?！?/p>

在這句話落下瞬間，八音盒恰好播放著第一樂章的開篇旋律，而斯卡蒂則發(fā)現(xiàn)視線內(nèi)的景物瞬間被扭曲成怪異的模樣。

但她承諾過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所以在思考清楚后果前，便神情坦蕩地摁緊了博士的脖頸。

人類的皮膚有著與海嗣截然不同的溫暖。

斯卡蒂等待著博士因窒息痛苦的掙扎。只要博士說出任意一句支支吾吾求救或者命令她放手的話，她就會終止這個行為。

只要博士想活下去，違背契約對斯卡蒂來說并不會產(chǎn)生任何心理負擔。

斯卡蒂耐心地等待著，甚至不自覺地用眼神懇求被她摁緊脖頸的博士。

——?但是博士沒有。

整個過程，博士都像在冰棺封存百年的尸體般一言不發(fā)。

在因窒息昏迷前，斯卡蒂終于從瀕死的軀殼口中得到了一句支離破碎的話語。

博士說，“謝謝你?！?/p>

然后斯卡蒂聽見最后的遺言。

“去旅行吧，如果你還能感受到后悔的話?！?/p>

很久以前，深海并未影響到陸地時，羅德島隨天災(zāi)躍遷的途中，曾接納過某位失去戀人的女人。

哪怕轉(zhuǎn)化為海嗣，斯卡蒂也記得那個貌美的女人，她萬念俱灰地喃喃自語，我們要立法禁止死者留下遺言，你們都不清楚?——?他、他。那個混蛋打算用這個鬼東西殺害我，讓我為他陪葬。

現(xiàn)在的斯卡蒂深刻認同了這句話。

為了更好地保護生者，死者應(yīng)當遵循自然定律，臨死前保持緘默。

那她后悔了嗎？

斯卡蒂問自己，海嗣并非人類，更不可能擁有完整的人性。

她的一切應(yīng)當都源自這具名為斯卡蒂軀殼的本能。

那么久以來，接觸同族，接觸博士，接觸那個菲林女孩，她也仍舊無法感受到你臨終前的那句話究竟蘊含了什么。

但她的確被這句話束縛在旅途中。

從誕生起就未曾對任何人許下過承諾的海嗣，唯一一次例外，卻幾乎將她余生的殘存情感統(tǒng)統(tǒng)燃盡。

而下一秒，斯卡蒂睜眼醒了過來。

她看到菲林女孩與博士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目光，面對女孩擔憂的提問，只輕輕應(yīng)了一句我沒事。

直至對方將她眼瞼下的淚珠擦拭后，斯卡蒂才恍然意識到，原來現(xiàn)在的她甚至比曾經(jīng)的博士更接近人類。

羅德島的殘骸充滿了博士遺留的痕跡，斯卡蒂在破碎的甲板上穿梭，觀察著往昔的遺跡，又像是在透過它們尋找博士，只是終究一無所獲。

斯卡蒂最后輕輕地、輕輕地翻開了博士在離開羅德島前讓菲林女孩保管的日記。

說是日記，但看得出筆記本的主人根本不喜歡這種東西，所以字跡略顯潦草，而且記錄的大多都是些零散的小事。

但斯卡蒂不在乎，她輕輕翻開了第一頁。

5/20

今天又來加班，凱爾希什么時候才愿意給我放假啊啊啊啊，還有阿米婭說什么羅德島工作輕松，結(jié)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天天任勞任怨的加班嗎？！

果然是打工人打工魂打工就是人下人對嘛？

凱爾希：博士你如此無聊，我認為有必要給你安排更多的工作。

阿米婭：博士您的工作還沒有做完，現(xiàn)在還不能休息哦。

8/6

這次的尋訪我見到了一名阿戈爾人，她說她是斯卡蒂，雖然看上去冰冷冷的，但其實我覺得她真的好可愛?——?！

目標是努力做到和她信賴200%

艾雅法拉：前輩？！請待在我身邊，我也想感受你的溫度。

銀灰：盟友，畢竟我才是能幫你解決問題的最好人選不是嗎？

11/18

危機合約真是太可怕了，還好之前的訓(xùn)練頗有成效，但紅色的復(fù)仇者也太強了，但還好大家都在我身邊

總感覺是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這本日記，我還有要寫的必要嗎？？

送葬人：博士，根據(jù)凱爾希醫(yī)生給我們的指示，寫日記這也是您的工作。

黑：博士今天的安排我都記錄好了，在戰(zhàn)斗中如果出現(xiàn)危險，我會優(yōu)先確保你的安全，也請你在今天晉升中，努力嘗試馴化我。

3/5

死去的人在變多，我的選擇判斷真的正確嗎？

早露：博士我也曾時而想起那段時光，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希望您能稍微原諒一下自己。

鈴蘭：我也想幫博士的忙，博士今天請好好休息吧，接下來就交給我……還有阿米婭姐姐吧！

7/23

今天無事發(fā)生。

棘刺：博士，請不要逃避檢測，為了今天的工作，請先喝了這個。

史爾特爾：看在冰淇淋的份上，噓?——?安靜，讓我聽聽你的心跳。

▓/▓

戰(zhàn)線全面崩塌了，這都是我的責(zé)任。

迷迭香：博士別害怕，我會保護作為家人的你的。

阿米婭：博士請您振作起來，這并不是你的錯。

凱爾希：必要時，博士，可以向我求助。

▓/▓

我永遠失去他們了。

阿米婭：博士我還在你身邊，別擔心，我們還有機會。

凱爾希：現(xiàn)在你只需要安心制定行動計劃。Mon3tr和我會保護所有人的，特別是博士你。

▓/▓

抱歉。

斯卡蒂：博士？

▓/▓

斯卡蒂：博士，這可是你的工作。

▓/▓

（寫了些什么，但被黑線劃去了，能隱約辨認出一個愛字）

▓/▓

菲林：博士我想你了。

海嗣不會有情緒波動，但斯卡蒂手指發(fā)顫。

她現(xiàn)在才恍然明白，博士在最后憑著殘存的理智仍想到徹底殺死她的方法。

窮其一生也無法逃避的東西只有兩樣：一是死亡，二是愛。

近乎永生的斯卡蒂連第一重苦難也取巧般地避過了，于是這世間對她的懲罰有且僅有一個。

——?只剩愛，也只有愛。

而博士的死即是對海嗣種族最后的報復(fù)。

在斯卡蒂領(lǐng)悟到這點時，她忽然感受到一直沉甸甸壓在她咽喉處的東西正變得輕盈，那些推擠的蝴蝶，在她知曉愛的瞬間卻毫不猶豫地飛離。

而后斯卡蒂忽然想起與博士告別，想起那時血液順著博士的咽喉咕嚕咕嚕涌上的聲音，想與博士最后一吻里滿含苦澀的鐵銹，想起博士最后那似春櫻耀眼明媚的面容。

故事開始于一場不期而至的簽約，初次見面時，博士滿臉笑容地牽起了她的手。

故事結(jié)束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zāi)，最終道別時，她依舊握著博士那雙冰冷的手。

博士和她終究還是錯過了。

但不是錯了，只是過了。

僅此而已。

海嗣在無盡的痛苦中覺得沮喪和不公，她發(fā)現(xiàn)博士留給她的懲罰比永生不滅的折磨還要殘酷，甚至超越了血脈與本能的限制?——?訣別是進化過程中必然發(fā)生的事。而博士將名為斯卡蒂的海嗣未來所有的可能全部扼殺，并以永生者也無法逃避的事物，約束了海嗣的進化。

無法避免的死亡關(guān)于博士，無法磨滅的愛亦關(guān)于博士。

對博士而言，命中注定是斯卡蒂摁緊脖頸的雙手。

對斯卡蒂而言，愛則是博士死去似雪消散的道謝。

斯卡蒂一度認為愛是負擔，是最終致使泰拉大陸毀滅的根源。但愛只是將兩個生命溫柔相連的情感，它也是生命誕生的根源。而愛唯一的缺點，便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必須承擔它附帶的重擔。

斯卡蒂記起很久以前面對這個問題時，博士牽著她的手，將她從伊比利亞的深海帶回了明燭天南的人間。

博士說不該因這種理由就拒絕愛，就害怕愛與被愛。

“愛是負重，但絕不該是枷鎖。這并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共同的錯誤。所以斯卡蒂，就算我不在了，只要往前走就好。”

——?別怕。往前走。別回頭。

很久以前，博士緊緊握著斯卡蒂的手，但深海獵人卻因災(zāi)星的身份從未正面回應(yīng)，而現(xiàn)在，斯卡蒂想握住博士的手，卻被博士毫不留情地甩開了。

后續(xù)的日記因源石技藝燃燒到字跡不清，斯卡蒂起身時有星星點點的微光飄向天空，很快又在雨中消逝，文明的余燼中，所有愛早隨模糊不清的字跡盡數(shù)緘默。

那個瞬間，斯卡蒂卻清晰聽見于海潮誕生，屬于深海獵人的歌謠。

人死亡后，聽覺最后消失。而這也是斯卡蒂走向你的旅途中最先失去的器官，當她得償所愿理解愛時，四方天地誕生的音色齊齊朝她奔涌而來。

海嗣只知曉進化，從未理解知曉人的思維與人的愛，祂理所應(yīng)當?shù)卣J為未進化完全的生物只能永遠困在絕望的地獄里，但潘多拉的魔盒災(zāi)厄下，也曾孕育著希望。

『一個獵人走上岸??他的家鄉(xiāng)在后，徒余哀嘆??』

『他的路沒有盡頭?他的路濃霧彌漫??』

于是斯卡蒂說：“博士?！?/p>

她感受到此前從未體驗過的情緒正擁簇著進化方向完全錯誤的自己。

而帶來這種情緒的博士比雪要冷漠，比寶石更矜貴。

她緩緩地，緩緩地發(fā)現(xiàn)身體心跳正在飛躍到急速。

面對瀕臨毀滅的世界，死者將在天堂往生快樂，生者留于地獄繼續(xù)前行。

于是斯卡蒂說：“博士，我現(xiàn)在依然愛著你?！?/p>

此刻，明曰。

往后余生的每分每秒。

她都會抱著這份愛，直至星辰隕落之日再與博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