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星的獅子

語言是造成誤解的根源。

——圣?？诵跖謇铩缎⊥踝印?/p>

1

1862年9月14日，四名英人拒絕向薩摩藩大名行禮遭到武士攻擊。

事后談判，“處罰帶頭殺人的武士”誤翻成“處罰武士的頭領(lǐng)”，即薩摩藩大名。談判當(dāng)即破裂，7艘英國軍艦炮轟鹿兒島。

1956年，蘇聯(lián)最高領(lǐng)導(dǎo)人赫魯曉夫接見西方來使。

“當(dāng)你被埋葬時,我們會在場 ”被錯譯成“我們將埋葬你們！”歐洲媒體一片嘩然。冷戰(zhàn)進(jìn)一步升級。

2022年，莫斯科格斗比賽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因語言不通引發(fā)烏龍，俄羅斯綜合格斗選手馬戈梅德·伊斯梅洛夫暴打美國前UFC選手邁克·佩里。

2023年，高冷喵王富貴：喵喵喵。胖達(dá)汪李多余：汪汪汪。貓狗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而此時此刻，在距離我54公分的地方，凱哥和三八揮舞著拳頭，像雨點(diǎn)一樣狠命砸向?qū)Ψ降哪X門。

時間倒退回一分鐘前，兩個落魄的男人還在惺惺惜惺惺。

他們抽著煙，喝著酒，大侃過往的英雄事跡。

酒正酣。三八脫口而出一句“你真der！”凱哥臉色突變，拳頭就立馬招呼上了。

我立馬小心翼翼地往后面退了退。

身上的大鵝是臨行前媽給新買的。金貴，花了她一個月的退休金。

“南極天寒地凍的，小心別搞出老寒腿.......以后跟媽一樣，下雨天就開始疼，連乖媳婦兒也不要你了”，這個天天和菜販子為了兩毛錢討價還價的中年婦女，說話永遠(yuǎn)這么一針見血，有先見之明。

我盯著手機(jī)。屏幕一直黑著，沒有一點(diǎn)兒消息進(jìn)來。

整艘船只有食堂有網(wǎng)，這也是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

這兒的網(wǎng)費(fèi)很貴，一個月要100元，簡直趕英超美，網(wǎng)速卻直逼2G時代。發(fā)消息總是遲延，一張圖片轉(zhuǎn)啊轉(zhuǎn)，要轉(zhuǎn)個三五分鐘。

我疑心是信號不好。關(guān)機(jī)，重啟，解鎖，調(diào)微信聊天界面，一氣呵成。

我和幺幺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一個月前。沒有回答，也沒有對方正在輸入。

成年人的體內(nèi)有約占體重的60%~70%的水分。在零下30度的天氣里，它們它們冒出來，就像是熱帶雨林里蒸騰出的水汽。

一切看似帶有溫度，一切卻都將失去溫度。

幺幺最喜歡的書《小王子》里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好像是“語言是造成誤解的根源”。

對于小王子，玫瑰花，狐貍這幾個矯情的非人類愛來愛去，搞不清楚的童話故事，這個傻妞坐在沙發(fā)上，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

我卻不以為然。

女人的淚腺天生更加發(fā)達(dá)，大腦左半球的顳平面更大，淚腺分泌的主要神經(jīng)弧起自角膜反射，經(jīng)第五腦神經(jīng)到達(dá)腦干，然后到達(dá)第七腦神經(jīng)。

她們有著更復(fù)雜的情感，表情和語言，可能上一秒鐘摟著你濃情蜜意，下一秒想起昨晚做夢夢到你出軌，氣得扇你一巴掌。

所以，女生是天生的政治家、教育家和哲學(xué)家，也可以成為最出色的演員。世界就是因?yàn)榕俗兊酶訌?fù)雜。尤其，對于我這種人來說，變得更加難以理解。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隔著一個沙發(fā)位，像隔著一片淺淺的海。

她躺下來，頭剛好枕在我的腿上，綢緞一般的頭發(fā)像是漆黑的毛絨絨的夜空。

幺幺問我：李想，你真的喜歡我嗎？你到底喜歡我什么？要是你和我吵架了，會不會也扔掉我？

我不耐煩，覺得她又多愁善感。她抄起身邊的書，佯裝打我。

可就在凱哥和三八兩個人打得和嚼過的口香糖似的檔口，我突然明白過來：

語言有的時候是一座橋，有的時候卻是一座塔。有的人在塔上，有的人卻飄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海上，見不到一點(diǎn)光。

茫茫大海上，這里沒有塔，也沒有光。

只有一艘前往南極的捕蝦船。船上是一群同病相憐、無家可歸的人。

2

凱哥和三八終于打累了。兩個人身上掛了彩。

顯然，誰都沒有占到什么便宜。

在這么個天寒地凍的地方，血很快就結(jié)成了冰凌子，像極了過年時候貼在玻璃上的窗花。

凱哥是沈陽來的，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兵，退伍之后就自個兒做點(diǎn)小生意，賣皮衣、承包政府食堂、炒黃金，啥賺錢就干啥。

疫情來了，想著倒騰一波口罩，給媳婦兒換個座駕。結(jié)果錢給了，人跑了。警察同志倒是效率蠻高，人抓住了，錢卻不知道去哪里了。

更倒霉的是，凱哥就稀里糊涂去警察局簽個字的功夫，一轉(zhuǎn)頭，媳婦兒也跟人家跑了。中年失意莫過于人財兩空，這下倒好，座駕也不用換了，家直接整一個沒了。

三八則來自長春。本來在政府大院當(dāng)司機(j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生活挺安穩(wěn)。

結(jié)果被小姐攛掇著，世界杯賭了個球，錢沒了不說，還欠了百來萬的債。討債的人天天蹲門口等著逮他。家是萬萬不敢回了，單位的工作也泡湯了。

“兄弟，你早說清楚，不就沒這事了”，凱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氣喘吁吁的。溫度低，動起來更費(fèi)力氣一些。

“我說凱哥，你也沒給我機(jī)會解釋啊......啊，你小子輕點(diǎn)兒，疼”，三八疼得齜牙咧嘴。

我嘴上應(yīng)承著，想起他日常老揶揄我“書呆子”，堅決不準(zhǔn)備對他手下留情。

全船上下百來號人，不外乎是這種人高馬大的漢子，干起架來是絕不手軟。

大家上船的目的也很簡單，有的為了躲債，有的為了賺快錢。

在其中，我顯得頗為另類。

“喂，我說眼鏡，咱哥倆的事情都跟你一五一十說了，你也該禮尚往來，給個哥哥們交代下唄”，三八又開始哪壺不開提哪壺。

凱哥聞言，也來了興致，把腦袋湊近了些，“對啊，眼鏡，你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咱們沒讀過什么書，沒文化，沒路可走了，只能上這賊船。

你這看起來白白凈凈一小伙子，手指跟個雞爪子似的，搞不好還是高材生，也來這瞎湊什么熱鬧呢？”

他們倆身上的煙味簡直熏得我頭痛。可是話糙理不糙，他們的猜測倒也沒有錯。

我從小好好讀書，一路是“別人家的孩子”，高考考了個一本，在小地方不入流的學(xué)校里也算是個尖子生。

在大學(xué)的時候，和那些成天翹課在網(wǎng)吧打游戲的人不同，我也沒有荒廢，成績名列前茅，考了不少證，外帶著實(shí)習(xí)也攢了好幾份。還因?yàn)楦傎惈@獎作為風(fēng)云學(xué)長在臺上發(fā)言。

也是這個機(jī)會和幺幺認(rèn)識。幺幺比我小兩屆，是那一屆的級花，報道之前，她的照片就傳遍整個學(xué)院，追她的人能從教室排到校門口。

我能追上她算是走了狗屎運(yùn)，純粹是身上這層學(xué)長光環(huán)發(fā)揮了作用。不然，就沖著這比網(wǎng)紅奶茶店還熱鬧的門庭，我怕是一點(diǎn)機(jī)會也沒有。

后來又讀了研究生，離家更近了一些。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研究生又三年，也算是寒窗苦讀十載。

只是畢業(yè)沒趕上好時候，該死的疫情來了。

經(jīng)濟(jì)大蕭條，崗位少了，學(xué)歷卻通貨膨脹了。一板磚下來，可以砸死一堆沒有offer的名校碩博生，另外，還有不少海歸爭著搶著回來，更不用說我這種雙非的學(xué)生了。

好不容易找了個建筑公司上班，天天蹲工地，灰頭土臉的不說，月底一到，除去房租、水電，四舍五入等于白干。

就是這份工作，老板最后也跑路了。我連帶著三個月工資沒有著落。

當(dāng)初躊躇滿志的少年就這么成了家里蹲。

后來一門心思考公上岸。結(jié)果，好家伙，所有崗位都爆滿。

而我這一蹲就是一年半。眼看沒有什么希望，村里的閑話也漸漸多起來，爸媽的臉也掛不住了。

捕蝦船這份工作看起來辛苦，但是包吃包住，一個月一萬多塊，可以純攢下來，倒還是很可觀的。

最重要的是可以逃離，從一片迷茫中逃離，從渾渾噩噩中逃離。

目的地還是南極。是我可能正常一輩子也不可能去的南極。

至于幺幺......唉。

“弟妹這腦袋瓜子就是比你好使啊，一下子就考上了啊......這女人一旦考上個編制，就搶手的很”，三八在政府大院待過，羨慕地說。

誰說不是呢？幺幺本來就聰明，長得又好看，在單位指不定有多少人給介紹當(dāng)官的、有錢人家的兒子。

她腦袋瓜子那么好使，還能看得上我嗎？

“女人嘛，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結(jié)了婚都能給你跑了......聽哥一句勸，長痛不如短痛，別惦記了”，凱哥一直沒吭聲，在一旁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煙，煙灰、煙蒂落了一地。

三八一邊對著凱哥使眼色，一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試圖安慰我。

“我感覺也不一定，弟妹說不定只是生氣，你們這么多年的感情......凱哥你是不知道，校園戀愛跟咱們不一樣，純情的很。

那個啥《山楂樹之戀》，愛得死去活來的，給老子看得可是眼淚鼻涕嘩啦啦的......”

我沒有說話。對于語種不同所造成的誤解，總有煙消云散的一天。

就像大打出手的凱哥和三八，誤會說開了，現(xiàn)在一笑泯恩仇，又能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喝酒嘮嗑，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

可根植在腦子里的，不曾說出口的，更加晦暗幽深的隔閡，卻比馬里亞納海溝還要不可捉摸。

我好像從來不了解幺幺。

我只知道她最喜歡吃的是糖醋排骨，鍋包肉，還有剛出鍋的糖炒栗子，一年到頭只喝熱水，冬天的時候手拔涼拔涼的，方向感不好，就算在家旁邊也會迷路，上課永遠(yuǎn)坐在最后一排。

除此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可是，希望有的時候是一座塔，是一點(diǎn)光。

不論多么遙遠(yuǎn)，也不論多么渺茫。只要還有，這顆心好像就還活著，還能接著一秒鐘一秒鐘地跳下去，生活也就能在一堆玻璃渣子找到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甜。

現(xiàn)在是北半球的夏天。

南極迎來漫長的極夜。北緯28.7度的熱無法輻射到這里。

周圍是濃到發(fā)黑的海水，還有一座座堅硬到好似城堡的冰山。身長十幾米的鯨魚從船邊游過，有時候浮到水面上噴氣換水。

許許多多的企鵝站在冰山上，像是蠟燭，風(fēng)吹過，它們的眼光死死咬住捕蝦船，發(fā)出“嘶嘶”的叫聲。

這里和世界失聯(lián)。

這里和......幺幺失聯(lián)。

3

李多余不見了。

王幺幺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這個早晨很有些古怪。沒有慣常的吵嚷聲，也沒有溫?zé)岬臐窈鹾醯纳囝^。

“李多余，快把我的拖鞋叼過來”，王幺幺一手按掉鬧鐘，一頭栽進(jìn)被子里?？墒瞧婀?，沒有一點(diǎn)兒動靜。

“李多余，李多余，多余......”王幺幺又叫了幾聲。仍然沒有熟悉的回應(yīng)。似乎有人按了靜音鍵。這個世界仿佛一場默片。

會不會跑到客廳去了呢？王幺幺想。于是，她起床，把家里里外外全都找了一遍。

客廳沒有，廚房沒有，書房沒有，陽臺更沒有，爸媽的臥室也沒有，沙發(fā)縫、桌子下、柜子里、衣櫥里，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

明明門窗都是關(guān)好的。但是，李多余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

李多余是一只胖乎乎的柯基。自從6年前，被王幺幺認(rèn)領(lǐng)回家，從來三從四德，連隔壁家的小母狗都懶得多看上一眼。

每天就知道屁顛屁顛跟在王幺幺后面，歡快地邁著自己的小短腿，笑得跟個地主家的傻兒子。

所以，李多余究竟去哪里了呢？

王幺幺有些心煩，索性請了個假。

本來正常9月份才入職，但是因?yàn)閱挝蝗比耸?，就提前讓她過來報道實(shí)習(xí)了。

廚房里是媽媽留的肉包，牛奶和雞蛋。

肉包是現(xiàn)做的，媽媽覺得外面賣的肉包不干凈。它們就這樣待在蒸鍋里，還是溫?zé)岬摹?/p>

王幺幺認(rèn)真地吃著早餐。沒有工作，沒有電話，沒有微信消息。

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平常聽不到的秒鐘轉(zhuǎn)動的聲音，這時候似乎也被擴(kuò)音器放大了十倍，像鼓點(diǎn)一般敲擊著她的耳膜。

真安靜啊......安靜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4

啟航后的第137天。

約翰·多恩曾寫下“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

在遠(yuǎn)離大陸的海面上，捕蝦船是一塊移動的島嶼。

船上的工作很辛苦，也有的人天生對海水過敏，臉上皮膚像是年久失修的墻皮一樣龜裂、潰爛，被海風(fēng)吹得顯出缺氧一般的藍(lán)紫色。

不少人嚷嚷著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途經(jīng)的貨船，飛也似地離開了。

這一片不毛之地，對于人類的精神和肉體，都是極大的考驗(yàn)。

三八曾預(yù)言我撐不到一個月。

可是他錯了，他不明白我，就像我不明白幺幺。

這里的工作很忙碌，搬運(yùn)、綁船、掛包、編纜、捕網(wǎng)、打包、裝箱?？墒沁@里的人，累得從不缺覺，風(fēng)浪再大都能睡著。

這里離陸地足夠的遠(yuǎn)，離我無法理解的生活足夠的遠(yuǎn)。

“眼鏡，沒想到你這小子真挺der”，三八嘴欠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嘴巴只有在喝酒和抽煙的時候才能稍微閉起來。

用他的話說，只有舌頭在嘴巴里“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他才能覺得自己還沒有躺在那沒有聲音的墓園里。一停下來，心就發(fā)慌。

旁邊的凱哥聽到這個“der”，滿臉黑線，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的。

“等這一趟結(jié)束，打死我也不上船了。我爸死的時候，就一個人杵房間里，多寂寞啊。勞資歸西的時候，最好就在那菜市場，那殺豬、賣魚的聲音嘩嘩的，親切，熱鬧”，三八自顧自地說著。

我和凱哥都不想搭理他。茫茫人海中，我倆是躲清靜的。

三八這個人不一樣，他這人討巧一張嘴，惹人嫌也是一張嘴。

那些機(jī)關(guān)大院的干部，或許，就喜歡這種人。

你不用擔(dān)心冷場，只需要點(diǎn)點(diǎn)頭，他就能自個兒從天南嘮到地北，掏心掏肺，捶胸頓足，恨不得把小時侯尿床、掏鳥，揪女生小辮子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跟你抖落個干凈。

當(dāng)然，除了煩人，我有時候也挺喜歡三八的。這人心里藏不住事情，和他相處不用費(fèi)勁瞎猜，敞亮。

我一直在ins上面更新南極的見聞。那些越是離奇的東西，越容易吸引人的好奇心。

有不少人給我點(diǎn)贊。天南海北的。有中文。有英文。還有一些看不懂的鬼畫符一般的文字。

我知道，這個時代寧可造作浮夸，也不可做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無聊還不如早點(diǎn)去死。

尤其是一些坐在辦公室里，天天對著電腦噼里啪啦打字的年輕人?？墒?，我一直沒有等到那個我熟悉的名字。

專家說，這是個陌生人社會。互聯(lián)網(wǎng)超越了時空的限制，世界正在逐漸變成一個“地球村”。

而對居住于其中的我們來說，這個世界比以往的更寬闊，更精彩，也更加孤獨(dú)。

有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人的一生會遇見82635人，會打招呼的是19778人，會和3619人熟悉，會和275人親近。但最終，大多數(shù)都會消失在人海。

我們在公共社交媒體上面，盡可能地表演著光鮮和有趣。

回到房間的時候，卻連笑都沒有力氣。一呼百應(yīng)很好，萬眾矚目也很好，但有的時候，還真不如有個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時候，也可以坦然相見的人。

那個人沒有來。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yàn)槟蠘O公約的緣故，每年漁船2至7月作業(yè)，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三八、凱哥，還有我都在盼著可以喘一口氣。

“靠，那不是暴富嗎？咋又跟上來了？”三八靠在欄桿上，突然嚷嚷出聲來。

我定睛一看，還真是。燈光中，這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搖頭擺尾，跟在漁船后面。

暴富是三八給這圓滾滾的小海豹起的名字。

兩個月前，它不知道給什么人扔下的塑料袋纏住了，就屁顛屁顛地奔向漁船，向我們求救。

這小家伙還真不怕生，一點(diǎn)兒戒備心都沒有。

三八喂的小魚仔一下子就囫圇吞進(jìn)去了，也不怕里面有毒。

吃完兒還特別狗腿地?fù)u了搖自己的尾巴，把腦袋往三八手上蹭了蹭。樂得三八簡直要把它當(dāng)自己的親兒子。

他鄉(xiāng)遇故知。在這個冰冷陌生的世界，哪怕只是一個熟悉的面孔，都能給人充沛而鮮活的感動。

“暴富，暴富，乖小子，簡直是追著趕著啊......看來老子今年真的要走財運(yùn)了”，三八嘟嘟囔囔著，這人整一個鉆進(jìn)錢眼里了，就指著什么時候可以一夜暴富，衣錦還鄉(xiāng)。

在這個寂寞的地方，對著我和凱哥兩個悶葫蘆，他可真是憋屈壞了。

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捕蝦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一直沒有停留。

這種噸位的大型漁船航速少說也有15節(jié)。沒道理，暴富這小短腿可以一直跟著我們。

三八又往海里扔了幾條小魚仔，渾身都是今兒個老子請客的得瑟范兒。

“靠”，這次爆粗口的是凱哥。

他正站在船頭，拿著個夜視望遠(yuǎn)鏡往遠(yuǎn)處看。

只見眉頭緊縮，整個人都像入了油鍋的蝦一般緊繃起來。

“他奶奶的，碰到鬼打墻了”。

5

鬼打墻，就是人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時，分不清方向，老在原地轉(zhuǎn)圈。

科學(xué)家說，這是緣于人的一種意識朦朧狀態(tài)：

因?yàn)楹诎抵?，人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兩腳邁出的長度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微小的差異，從而陷入了一個半徑大約5km的圈中。

我記得，著名科普節(jié)目《走近科學(xué)》就提到過這個。

可是，我們現(xiàn)在身處茫茫大海之上，在一艘斥資好幾個億的捕蝦船上。

人會犯錯，邁出的長度不一樣?？墒前吹览恚瑱C(jī)器不會。

“八歲的時候，我跟著我奶回老家，怎么走都在原地，深山老林大晚上的那叫一個伸手不見五指”，三八繪聲繪色地講著自己之前“鬼打墻”的經(jīng)歷。

一旁的凱哥把煙抽得更兇了。

“本來只是為了為了躲個債，這下好了，真誰也找不到了”，三八狠狠地跺了跺腳。

腳下的煙灰飛起來，帶著些未來得及熄滅的火星子，像是在短暫中照耀過夜空的焰火。

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到過其他漁船了。

捕蝦船就這么煢煢獨(dú)立地行駛在這片海域上。我們像是地球上最后的人類。

船里并沒有對這件事情進(jìn)行通報。只是說技術(shù)原因，最近對外通訊都受到了影響。不光是網(wǎng)絡(luò)，還有衛(wèi)星電話，通通都不能用了。

只有熱戀中的傻子才會舍得花錢打衛(wèi)星電話。

100分鐘200塊錢。以前三八見到這群人總眼紅得很，這下好了，眾生平等。等重新通上信，不知道黃花菜都涼了幾波了。

表面上，捕蝦船仍然在井然有序地工作著。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

大家似乎仍然看不出情緒地工作著，像螺絲釘一樣，麻木而平和。

只有在賭場上，男人們的牌局賭得更兇了。

那里似乎盛開著妖冶的花，大塊大塊鮮紅的，靠人們心里的欲念滋養(yǎng)著。

是這個漫漫長夜唯一有顏色的地方。

燈紅酒綠，汗臭味，煙味，交織在一起，在這個寂靜純粹的時空里帶來陸地上的煙火氣。

甚至連我都忍不住參與其中，一晚上輸?shù)袅艘粋€月的工資。

我有的時候會暗覷大副的臉，想從他活像更年期的臉上看出些端倪。

但到最后，實(shí)在分不清楚他的緊張是因?yàn)榇龅搅宋C(jī)，還是因?yàn)殚L久的便秘。

“我上船前就聽說南極這地方古怪的很，不是說，1995年的時候，科學(xué)家們在南極考察，發(fā)現(xiàn)了白洞，放飛了氣象氣球去勘測，收回來的上面的時間整整的倒退了30年，多次反復(fù)實(shí)驗(yàn)，結(jié)果還是一模一樣......

咱們這是不是進(jìn)時空隧道了啊”，沒想到三八博聞強(qiáng)識，還是個“民間科學(xué)家”。

“三八，首先，彎曲空間需要強(qiáng)大的質(zhì)量，這意味著周圍的引力會非常強(qiáng)，環(huán)境不可能保證完好無損；

其次，如果那時候真的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時空隧道，科學(xué)家不能不親自前往實(shí)驗(yàn)，這誘惑可比‘潘多拉魔盒’大多了；

最后，你的腳踩我腳上了，麻煩挪開一下，謝謝”，對于這種博人眼球的假新新聞，我嗤之以鼻，骨子里那股書生勁涌上來，不客氣地反駁道。

“可是，那時候沒有，不代表現(xiàn)在......不然怎么解釋得通呢？”三八著急白臉了起來。

“那倒是”，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于一切客觀存在的事物，都要保持一定的審慎態(tài)度。

看到我點(diǎn)頭，三八來了勁，神神秘秘地說，“我還聽說南極有外星人基地呢，那個什么金字塔，說不定這次我們還能......”

“靠”，凱哥罵咧咧了一句，“這我一輩子行善積德，怎么半點(diǎn)好處沒有，壞事一個接著一個。這外星人咋不逮著壞人抓，凈干什么缺德事！”

我知道，凱哥這是想起了那個害自己妻離子散殺千刀的騙子。

你問，是賣口罩那個？

Too naive.這哪里比得上拐媳婦兒那個。

不過，世界上的騙子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全憑一張舌燦蓮花的嘴，對我們這些直男進(jìn)行降維打擊。

賠錢事小。無妻徒刑才是當(dāng)真痛苦。

女人的心，就是那九曲十八彎的迷宮。

實(shí)誠人進(jìn)得去，出不來，更走不通。

只有那些個爺們瞧不上的宵小鼠輩，靠著坑蒙拐騙，溜門撬鎖的不入流功夫，才能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三八倒是樂觀得很，“凱哥，你別急，說不定咱們這次是要走大運(yùn)了?！?/p>

凱哥臉上露出一整兒個看傻子的表情。

你看，直男就是直男，啥心思都赤裸裸地寫在臉上。

三八倒是不在意，伸出胳膊，親熱地把凱哥往自己身上摟了摟，“你咋就榆木腦袋呢？怪不得嫂子......”

凱哥的臉登時像開了醬油鋪，拳頭都攥緊了，關(guān)節(jié)嘎吱嘎吱，響得跟個天津快板似的。

三八倒不算遲鈍，立馬反應(yīng)過來，伸手抽了自己一個耳瓜子：上次被凱哥揍的地方大半個月才消下去呢，這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呸，都怪我，瞧我這張嘴......”

“可不是，凱哥，你想想啊，這外星東西多稀罕啊。別的不說，隕石，你知道吧？

別看就那么個石頭，那東西可貴了，我記得有個4斤重的隕石，賣了上千萬，說是被鑒定有45億年歷史，有什么稀有外星金屬元素......“

“一塊破石頭就這么貴，要是能找到點(diǎn)別的，不是發(fā)財了......到時候，哪個女人拿不下？漂亮的，更漂亮的，像迪麗熱巴一樣超級漂亮的，隨便挑！”三八又開始做自己的發(fā)財夢。

有時候真羨慕他，給點(diǎn)陽光就能燦爛。就算在坑里摔了個狗啃泥，都能因?yàn)樵谀嗬锱俪鲆粔K硬幣，兩眼放光。

也就是這種樂天的性格，身上背了百萬負(fù)債，還能該吃吃，該喝喝，一點(diǎn)兒事都不往心里擱。甚至總想著什么時候時來運(yùn)轉(zhuǎn)，回去殺個回馬槍。

而我現(xiàn)在只是一無所有。

沒有什么錢，但也沒有負(fù)債。

至少，不會半夜被人往家門口潑紅油漆，也不會被逮到狗籠子不給飯吃。要是換作我是他，指不定早就自個兒結(jié)果了自個兒。

我解鎖了手機(jī)。幺幺的微信對話框仍然沒有一點(diǎn)兒消息。

沒有幺幺的消息，是否真的與世界隔絕對我來說，真沒有一點(diǎn)兒分別。

甚至反倒好，我還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幺幺沒有不理我，只是這不湊巧了，純粹是信號從中搗鬼，沒有收到。

說不定，她在外面著急壞了，早低聲下氣地跟我服軟：李想，我錯了，我愛你......李想，我不能沒有你。

我想起了彭羅斯階梯。

這是萊昂內(nèi)爾·彭羅斯和他的兒子羅杰·彭羅斯創(chuàng)造的一個樓梯的二維描繪：

樓梯在上升或下降時有四個90度的轉(zhuǎn)彎，但形成一個連續(xù)的環(huán)，這樣一個人就可以永遠(yuǎn)爬樓梯，再也不會爬得更高。

“李想，這個就是視覺錯覺。在三維空間，是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唯物主義者，王幺幺叉著腰，撇著嘴說。

是的，錯覺。

錯覺是人們觀察物體時，由于受到形、光、色的干擾，加上人們的生理、心理原因所產(chǎn)生與實(shí)際不符的視覺誤差，是人在特定的條件下對客觀事物的扭曲的知覺。

可是，有的時候，人生就是靠一個又一個錯覺才能支撐下去的。

小學(xué)的時候，以為自己讀書好，老師就會把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給自己，而不是她的侄子。

高中的時候，以為考出好成績，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一切就都好了；大學(xué)的時候，以為自己門門優(yōu)秀，就不用怕被那些開豪車、穿Aj的同學(xué)看不起。

畢業(yè)了，以為找到了工作，爸媽就不用再那么辛苦。而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就可以給她一個家。

人就是那么可悲可嘆的生物。錯覺也比赤裸裸的真相來得美好的多。

手機(jī)屏幕突然亮了起來。鎖屏上，元宵的花燈旁幺幺的笑臉發(fā)著溫柔的光。

系統(tǒng)提示收到一條新消息。“李想，你人呢？?。?！”

來自：萬福金安的幺幺大人。

6

王幺幺就站在那棟熟悉的三層小樓后面。這是李想的家。

李想的房間就在二樓。為了打游戲方便，有時候也為了學(xué)習(xí)，他在靠近窗臺的地方放了一張書桌。

以前寒暑假的時候，王幺幺一揮手，李想不用抬頭就能看到，他管這個叫作“心電感應(yīng)”。

然后就會像李多余一樣，屁顛屁顛地跑下來。

可是今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書桌前空蕩蕩的。只有王富貴孤零零地站在二樓的窗臺上面，格外落寞。

“是找不到藏起來的小魚干嗎？還是李想又拿按摩捶打她了？我下次一定要......”王幺幺想著。輕輕的嘆息，就像樹葉一般從枝頭飄落下來。

這是李想養(yǎng)的小母貓。渾身是白色的，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一對晶瑩剔透的葡萄。

李想總是開玩笑說，“這貓性子隨你，高冷又傲嬌”。

她就撅起嘴巴，護(hù)短地警告說，“可不是嗎？我可是親媽，你小子以后注意著點(diǎn)。要是膽敢以下犯上，欺負(fù)她的話，小心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王富貴就在旁邊“喵嗚，喵嗚，喵嗚”地應(yīng)和，仿佛得了尚方寶劍，還特別諂媚地用身子蹭蹭王幺幺的腳，像一團(tuán)毛絨絨的毛線球。

王幺幺轉(zhuǎn)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李多余的蹤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究竟在害怕著什么。

手機(jī)上的聊天界面像是冬天的湖面，已經(jīng)結(jié)冰很久了。

明明是夏天。北緯28.7度享受著一年中最富裕，也最明媚的光與熱。卻有一些冷，風(fēng)也有點(diǎn)大。寒氣似乎是從身體里某個不知名的窟窿里長出來的。

王幺幺在手機(jī)上輸入幾個字，然后又刪掉，輸入幾個字，然后又刪掉。

最后深吸了一口氣，支棱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像一只氣勢洶洶的河豚魚。

王幺幺突然想起來：十三歲的那年，媽媽去賓館里捉奸好像就是這副模樣。

眼淚就這不爭氣地從眼眶里涌出來。

消息送達(dá)。她長舒了一口氣。

7

圣?？诵跖謇镎f，如果你愛上了某個星球的一朵花。

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會覺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南半球的夏天早就來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遠(yuǎn)方的地平線。太陽并沒有如約升起來。

夜空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顆一顆星星燙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孔洞。

在這里，看到的星星遠(yuǎn)比在家里看到的，要明亮的多，也多得多。

城市里的星空稀稀疏疏的，活像是收割后的麥田。

這里的星空卻是一整個豐碩的秋天。

幺幺的信息，就像是溺水的人，見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這是我和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

我顫抖著雙手，拼命地打著字。激動得打錯了好幾個字，連手機(jī)都差點(diǎn)沒拿穩(wěn)掉進(jìn)海里面。

打出來，又重新刪掉。打出來，又重新刪掉。

消息占滿了整個手機(jī)屏幕。

這個時代為情所傷的年輕人都有一個經(jīng)驗(yàn)：

那就是情侶之間，誰先寫小作文，誰就輸了。

可是我顧不上這些。

最后的最后，是我不爭氣的服軟：幺幺，我好想你。

可是，這些話就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一點(diǎn)回音。

如果不是微信聊天界面還保留著這句話，我一定會以為，這一切只不過是我過分思念幺幺，以至于產(chǎn)生的幻覺。

這短短的幾個字，我看了一千遍，一萬遍。這是我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徹底放棄的證據(jù)。

難道是因?yàn)槲艺f的經(jīng)歷過于離奇，幺幺以為我在滿嘴跑火車，尋她開心，所以生氣了嗎？

還是因?yàn)殓坨墼缇筒辉诤跷伊?，根本不想搭理我?/p>

“眼鏡，別看了，你這都快要盤出包漿來了”，三八在旁邊幽幽地說，

“哪個偉人說過來著，腳踏實(shí)地，也要仰望星空啊。你振作一點(diǎn)，抬起頭，看看旁邊也比盯著個沒有信號的破手機(jī)強(qiáng)”。

凱哥就比我要上道，也更得三八待見。

他話不多，最喜歡拿著他那副寶貝夜視望遠(yuǎn)鏡，四處看看。

三八囑咐他說，多找找有沒有什么奇特的東西，“咱哥倆能否咸魚翻身，就指望這個了”。

凱哥不置可否。夜視望遠(yuǎn)鏡是他媳婦兒之前生日給他買的禮物。

施華洛世奇的，和所有女人喜歡的東西一樣，價格貴的要死，花里胡哨的，比不上YUKON皮實(shí)耐操。

“這奶奶的，施什么華來著，還有望遠(yuǎn)鏡？我以為就那什么項(xiàng)鏈、手鏈呢，一個破玻璃賣的比黃金都貴”，三八好奇地把玩著凱哥的夜視望遠(yuǎn)鏡。

“別亂碰，2萬多塊錢”，凱哥淡淡地冒出一句。

無形裝逼最是致命。

三八嚇得吐吐舌頭，差點(diǎn)沒捧住。

幸好凱哥一個黑虎掏心，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的臉上不悲不喜，深藏功與名。

凱哥又開始化身一動不動的“望妻石”。

誰知道他透過鏡片想要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說不定是在一幀一幀回放之前的畫面。

就跟我一樣，上船后，我簡直把我和幺幺從相識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像放電影一樣，不知道扒了多少遍。

以前總不記得的紀(jì)念日、她的生日、身高、體重、座右銘，現(xiàn)在簡直是倒背如流。

“你說，這一船的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嗎？都到12月了，南極點(diǎn)都能被那一年見一回的太陽老子光顧了，這旁邊還是黑不溜秋的，不明顯嗎？

該不會整艘船都中蠱了，或者你說，有沒有可能全船的人都被外星人給......話說，他們吃人的腦子嗎？”三八的嘴一停下來就寂寞，所以他又開始編排各種東西。

腦子肯定是我最不愿意放棄的東西。

不因?yàn)閯e的，因?yàn)槔锩娲嬷液顽坨鬯械幕貞洝?/p>

快樂的，滿足的，還有難過的，不甘的，就像是CD上一圈挨著一圈以螺旋狀分布的細(xì)細(xì)的凹槽。

一張CD盤大概有30億個凹槽，而凹槽所在的軌道連接起來約有5千米長。可以存儲大約70分鐘的高音質(zhì)音樂、多達(dá)700兆的電腦數(shù)據(jù)或大致相同數(shù)量的信息。

而那些關(guān)于我和幺幺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就存儲在不到10cm的海馬體里，是我乏善可陳的，卻僅有一次的人生。

凱哥拍了拍三八的肩膀，三八一個激靈，滿臉期待地望著凱哥，“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嗎？”

凱哥不說話，只是伸出一只手，指著前方。

沒有盡頭的極夜里，世界一片漆黑，我順著這只手往前看，什么都沒有。白色的冰山在沒有光的時候，也是黑黢黢的。

三八一把搶過那只寶貝夜視望遠(yuǎn)鏡，興奮地張望了半天，隨后掃興地把東西放下，嘟囔囔冒出一句，“切。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我還以為什么呢？”

我狐疑。想著接過眼鏡看一看，三八沒好氣地說，“看也白看，真沒啥用”。

因?yàn)楸揪痛髦坨R的緣故，再架上一副好似槍炮的夜視望遠(yuǎn)鏡，我費(fèi)了好半天才找到舒服的視角。

鏡片和光是最佳的拍檔。

光透過這一層透明的屏障，發(fā)生折射、散射，或者漫射，像密謀，更像舞蹈。

而在可見光無法照耀的地方，紅外線代替了它的位置，曲曲折折地在鏡頭里翩躚，在冰冷的屏幕上打出電訊號。

這訊號堪比戰(zhàn)爭時代的雞毛信。收發(fā)之間，千山萬水，兇險萬分。

我的眼淚在沒來及結(jié)冰前掙扎著流下來。

“眼鏡，你咋還哭上了”，三八一臉震驚地看著我，以為我中邪了，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嘩”，凱哥把船尾的大燈打開了，光明從這小小的鐵皮筒里鉆出來，像是脫韁的野馬。

它在茫茫海面上跑了好久，終于碰到了那座讓它歡喜的山，于是，它停下來：“李想，我們結(jié)婚吧”。

整個世界沉浸在讓人暈眩的光明中。

“操，你說上面這些鬼畫符是這意思，弟妹也是夠浪漫的，擱這鬼地方求婚呢”，要不說沒文化真可怕，三八這輩子就是吃了不識字的虧，他唯一認(rèn)識的方塊字估計就是他的名字了。

“可是，不對啊，她什么時候過來寫的這些字呢？”三八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疑點(diǎn)重重。我簡直要懷疑整艘船是不是都是幺幺雇的臨時演員。

不然，這一樁樁、一件件情理不通。

我擰了擰三八的胳膊。“啊啊啊啊......疼”，三八嗷嗷大叫起來，反手推了我一把。

我被撞到欄桿上，一吃痛，“沒做夢啊”。

我又轉(zhuǎn)頭認(rèn)真地看著三八的眼睛，“三八，你老實(shí)說，你不是被王幺幺收買了？

不對，整艘船都被王幺幺收買了？要結(jié)婚不就是她一句話的事情，我肯定二話不說，單膝跪地，擇日不如撞日，立馬給娶回家......”

“說，到底收了多少錢？這人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這種耍弄人的事情，你們也接嗎？

你們這得多無聊才能合起伙來騙我，我又不是美國總統(tǒng)，不是什么大人物，犯得著整這一出嗎......”

我越說越激動。就好像幺幺就在面前。

她以前總是喜歡搞些惡作劇，比如：從門背后突然冒出來，或者把薯?xiàng)l遞到我面前，在我準(zhǔn)備咬住的時候，飛快地塞進(jìn)自己嘴里吃掉。

我嫌棄這種事情幼稚，她就吐吐舌頭，開心地說，“切。還不是被我嚇/騙到了”。

要是我生氣了，她還會像小貓咪一樣蹭到我身邊，服低做小地討好說，

“好了好了，我錯了，乖，不生氣了，李想最好了，下次我肯定......嚇/騙得更高明一點(diǎn)！”

“你......”

“嘻嘻嘻，乖乖認(rèn)錯，下次還敢！”幺幺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瞇得像一只笑得狡黠的小狐貍。

我多么希望，這一次，幺幺也能從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來。

然后說，“Surprise！李想，你膽子可真??！這點(diǎn)把戲就把你給嚇住了！”

不管她是從天而降也好，從地里冒出來也好，就算是冰山突然裂開，

她像孫悟空一樣金光閃閃地飛出來，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沖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

管她是人，是鬼，就算是會吃人腦子的外星人，也沒有關(guān)系。

我肯定給她連勺子，不，連擦嘴的紙巾都準(zhǔn)備好。

可是，沒有。除了那一座冰山，那幾個字，什么也沒有。

三八從剛開始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到跟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著我，最后只是一臉無奈地抱了抱一臉委屈，嚎啕大哭的我。

凱哥繼續(xù)抽他的煙。

“你他媽的，別哭了，和娘們似的”，凱哥突然掐滅了煙，從嘴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有力氣哭，不如想想怎么出去，見她”。

有數(shù)據(jù)表明，語言只能表達(dá)出7%的意思，剩下的大部分要靠肢體語言來表達(dá)。

而凱哥這人除了說話難聽了一點(diǎn)，連帶著面目也猙獰，肢體動作更是讓你疑心下一秒鐘就要被揍飛。

我想凱哥這輩子應(yīng)該沒說過“我愛你”。就算是濃情蜜意的情話，到他嘴里估計也會成為含槍帶棒的兵器。

有些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是關(guān)心，話一出口卻變了味道。

任何事情方面，都講究一個天賦，有些人輸在了起跑線，這終點(diǎn)也就成了鏡中月，水中花。

非常應(yīng)景的，我的手機(jī)在此刻“滴滴滴”地響了起來。像一串200響的鞭炮。

為了不錯過任何消息，上次之后，我就把消息提醒改成了響鈴模式。

只見手機(jī)屏幕上，密密麻麻地顯示了一連串的消息：

“李想，你長脾氣了是不是，竟然那么長時間不理我！”

“李想，有本事這輩子都別回我消息！”

“李想，我給你個臺階下，你要是再不下，這臺階可就找不到了！”

“李想，你只要說句對不起，我就原諒你，我還跟你好”

“李想，你再不理我，我就找別人去了！你可別后悔！”

“李想，今天好幾個帥哥和我獻(xiàn)殷勤了，你再不說話，你老婆可就要跟人跑了！”

“李想，我問了叔叔阿姨，你也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聯(lián)系他們了”

“李想，新聞上說你在的捕蝦船失蹤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李想，你回來吧，我不生你氣了”

“李想，只要你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

“李想，你不要不理我”

“李想，我好想你”

“李想......”

“李想......”

“李想......”

8

王幺幺還是坐上了去南極的船。

船一直往南開。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湛藍(lán)色的大海，和同樣澄澈的天空。

光照樣在海面上，海鷗偶爾從頭頂飛過，海豚時不時躍出水面。

可是她卻無心看。

李多余最后找回來了。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虛驚一場。

王幺幺是在物業(yè)群里看到的消息：原來它不知道什么時候溜到了鄰居家里。

那個鄰居其實(shí)是個租客。剛搬過來沒幾個月，人長得實(shí)在是很美，很有風(fēng)情。

......

所以，如果一切都是虛驚一場，該有多好，王幺幺想。

再過幾個小時，這艘船就將進(jìn)入極夜地帶。

那里沒有光，但是可能有比光更加珍貴的東西。人們管這東西叫作：思念、牽掛和希望。

9

“別跟你凱哥計較，他這純屬嫉妒你”，三八一把攬住我的肩膀，使勁湊過來，往我的手機(jī)屏幕上看，

“咱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除了債主，沒人惦記著。就算是死了，除了爹媽，也不見得有人在意，更不用說抹眼淚。你跟咱們不一樣......”

“嘖嘖嘖，眼鏡，看不出來啊，你這小子魅力不小，弟妹這......”三八看著幺幺發(fā)過來的聊天記錄，露出一副賤兮兮的表情。

“別看了，這屬于我的個人隱私”，我一邊小聲抗議，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手機(jī)收起來，放進(jìn)口袋里。

“不看就不看，你這小子也太小氣了......哎，不是，你說凱哥咋知道弟妹人在外面呢？

要換了我，我還以為弟妹也和咱們一起困在里面了？”三八又開始呱啦呱啦地說起來。

“那你問凱哥”，我朝著凱哥努努嘴，我也正好奇。

三八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凱哥。

凱哥被看得不好意思，兩手一攤，“猜的。聽一大老爺們哭，心煩”。

這事情確實(shí)撲朔迷離。

因?yàn)槟壳暗男畔⑻?，我也不能確定。只能指望著手機(jī)能再接收到新的信息，幺幺能再說一些更有用的事情。

可是，關(guān)鍵時候，手機(jī)卻又啞火了。

現(xiàn)在能確定的，就是幺幺并沒有收到我之前發(fā)出去的信息。而她的信息似乎也受到了什么東西的干擾，一并延遲地發(fā)送過來。

我們之間只剩下一縷纖若游絲的單向道。

“這圈子直徑超過10000公里，捕蝦船不停歇，大概兩星期可以橫穿一次”，凱哥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可以啊，凱哥，上帝給你關(guān)了扇門，至少給你留了扇窗戶啊”，三八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

三八不習(xí)慣刨根究底，我倒是奇怪凱哥怎么得出的這個結(jié)論。

“最近捕蝦船一直在往北開，沒有歇過。大概上上周的時候，我們也經(jīng)過了這座冰山，只是當(dāng)時上面還沒有這幾個字”，凱哥面無表情地說。

射燈刷白的燈光里，冰山越來越遠(yuǎn)。

那幾個字本來就不大，在視線里漸漸變得越來越模糊，不知道下次再路過的時候，還能不能再看見。

燈光中，空氣中的塵埃被映照得格外分明。

它們翻涌著，好像沒有重量似的。

像被春風(fēng)眷顧的柳絮，夏天起舞的螢火蟲，秋風(fēng)帶起來的蒲公英，還有冬天落下來的雪。

漫天塵埃，好似星河。

世界起始于一場意外。滿天星斗，本就是宇宙的塵埃。

幺幺是個不切實(shí)際的浪漫主義者。

之前為了瞧流星雨，我們倆在山頂上蹲了一宿。最后，一丁點(diǎn)流星的沫子都沒看到，卻喂了一晚上的蚊子，密密麻麻的蚊子包，像是新疆囊上的芝麻點(diǎn)。

我嘲笑她的少女心。她只是合上眼睛，認(rèn)認(rèn)真真的，對著夜空許愿。

“李想，你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怎么辦？”

“搞什么?。康绞值睦掀棚w了......那我不是虧大發(fā)了，心疼我之前投喂的那么多糖醋里脊、鍋包肉”

“哎，我不見了，你就只關(guān)心這個啊？”

“那不是啊，我還關(guān)心，怎么能再騙到一個聰明伶俐的女朋友”

“喂，講真誒”

“那我肯定要追到天涯海角，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你找出來”

“李想，我真的那么好？你就那么喜歡我，非我不可嗎？”

“想啥呢，還不是心疼我之前投喂的糖醋里脊、鍋包肉，重新騙一個，那不是要從頭再來，游戲都快打通關(guān)，來這一出，姑奶奶，可饒了我吧”

......

年輕的時候，總是不厭其煩地想要證明自己被愛，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對方。

因?yàn)槿撕ＣＣ?，我們終會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粒宇宙的微塵。何其普通。總會有更鮮妍明媚的玫瑰。

地球離了任何人都不會停止轉(zhuǎn)動。

可是，幺幺，我已經(jīng)足夠老了。

老得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重新認(rèn)識一個人。

我受不了得從頭開始跟她交代我乏善可陳的人生，受不了和她一起再把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走一個遍，受不了再熟悉一遍她多如牛毛的惡趣味和壞脾氣。

因?yàn)槊恳环?，每一秒，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包括我海馬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全都已經(jīng)有了你的名字。

陪伴，只在時間中生效，并隨著時間的增減而產(chǎn)生價值?！罢?yàn)槟銥槟愕拿倒寤ㄙM(fèi)了時間，這才使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焙傂Χ徽Z。

你說，它是遺憾呢？還是遺憾呢？

幺幺，你是我真實(shí)生活過的證據(jù)。是圖騰。是坐標(biāo)。是我獨(dú)一無二的玫瑰。

清凌凌的星光灑落在幺幺的鼻尖上，額頭上，臉頰上，她像是一尊潔白無暇的雕塑。我湊上去，原來雕塑的嘴唇也是柔軟的。那是一股淡淡的溫?zé)岬南阄丁?/p>

“接下來怎么辦？”三八的大臉突然懟到了我面前。記憶斷開了。眼前只剩下現(xiàn)實(shí)。冷冰冰的現(xiàn)實(shí)。

“首先......”我拉長了尾音。

“什么？眼鏡，你想到辦法了？”三八一臉欣喜地望向我。

“閉上嘴”，我說。

“切。眼鏡，你也故弄玄虛，這把戲只有女人玩起來才有......”三八大師所望，露出不快的神色，表示抗議。

不過他還沒把話說完。我的嘴唇就封住了他的嘴?！扒槿ぁ眱蓚€字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的嘴唇僵硬的很，也粗糙的很，完全比不上幺幺。

三八的瞳孔好似經(jīng)歷了一場地震，疑惑、驚異、憤怒在他不大的眼睛里輪番上演。短短幾秒鐘后，他使勁地推開了我，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貞潔。

“我靠，你神經(jīng)病啊！”三八唾了一口唾沫，破口大罵。凱哥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旁觀。

我從口袋里掏出濕巾，小心地把自己的嘴唇擦拭干凈，說“別著急，我對男的可沒什么興趣。只是在做試驗(yàn)而已?！?/p>

“試驗(yàn)啥？”三八問。

“沒看過電影嗎？不是說有多重平行宇宙，做各種離奇的事情才能穿越的嗎？”我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靠！所以你就這樣占勞資便宜”，三八仍然憤憤不平，“要是有用就算了，結(jié)果還不是在這鬼地方”。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hello? kitty的小筆記本，寫上字，然后打個“×”。這本子本來是用來寫給幺幺的話的，那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寫在豆腐塊大小的紙上。

現(xiàn)在，它要成為我的列表清單。只有回到那個有幺幺的世界，我的思念和愛，曾經(jīng)的陪伴，才有意義。

“是不是這事情還不算離奇??？”三八歪著腦袋，想了想。

于是，我們倆又在甲板上用腳趾頭摳對方的鼻孔，倒立的時候?qū)W海綿寶寶說話......直到累得癱坐在地上，氣喘吁吁。

“我媽倒是說，碰到鬼打墻，罵比較有用”，凱哥看著我們，認(rèn)真提議說。

我和三八又開始抖擻起精神，拿出十二萬分的戰(zhàn)斗力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全部罵了個遍。

其中，我的前老板是躺槍重災(zāi)區(qū)，我簡直用最不憚的惡意問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不知道哪位偉人說過，“人有三樣?xùn)|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想隱瞞越欲蓋彌彰。”不知道噴嚏是不是不在此列？

列表清單上的項(xiàng)目和緊隨其后的“×”，像是公務(wù)員考試的試卷，密密麻麻。每錯一道，就離幺幺越遠(yuǎn)。

就像之前和幺幺吵架分手，我天天在京東上找客服吵架，在操場上跑圈，在大街上和狗上演星球大戰(zhàn)。

只有這樣，我才能暫時忘記難過，忘記那個無能為力，像小丑一樣的自己。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三八和凱哥仍然在這艘孤零零的捕蝦船上，在這個無人應(yīng)答的南極。

我和三八像是瓢潑大雨中的兩條狗，面面相覷，卻又熱氣騰騰。

汗水從身體里蒸騰出來，像是熱帶雨林熱烈而充沛的夏天。這樣的日子，該有小龍蝦，汽水，和火燒云。

凱哥面帶微笑，看向我們，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說“要找到這個世界的錨定點(diǎn)。就在天上?！?/p>

10

根據(jù)科學(xué)研究表明，空氣湍流會導(dǎo)致恒星發(fā)出的光在到達(dá)地球表面時發(fā)生彎曲。

空氣中的這種不穩(wěn)定性給恒星的光帶來了標(biāo)志性的閃爍效果。

而南極的位置幾乎沒有這種干擾，因此視野非常清晰。

可即便是如此，6等星仍然是肉眼可見范圍內(nèi)的極限。南極座是如今的南極星，偏離南極只有1度?？膳c北極星不同，它暗淡無光，幾不可見。

比如說，我和三八現(xiàn)在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它。更不用說通過測量它的高度角，算出船只所在的緯度。我們又開始打起了南十字星的主意。

“哎，那個南十字星在哪個位置來著？先找到半人馬座的南門二，然后呢？”三八對著夜空，抓頭撓腮，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只見我們倆在那邊忙活著，上躥下跳。

凱哥卻沒什么動作。他服了下額，搖了搖頭，嘖嘖嘆道，“瞎子，一群睜眼瞎”。

原來他指的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月亮有什么古怪嗎？”三八滿臉狐疑，只見一輪月亮掛在不遠(yuǎn)處的地方。

今天該是農(nóng)歷十五，只見月亮圓圓的，好似一個白玉盤，距離地平線也最高。

在南半球，所看到的月亮和北半球看到的是恰好相反的。

在北半球看月亮，它的變化過程應(yīng)是從右到左“逐漸圓滿”，而在南半球，則會看到它從左往右“填補(bǔ)黑暗”。

這也就意味著，只有在朔望的時候，我和幺幺才能看到同樣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真大啊，又大又亮，跟個鏡子似的”，三八實(shí)在沒看出什么端倪，又開始沒話找話說。

“凱哥，今天是滿月......上一次你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應(yīng)該看不見月亮吧？”我問。

“上次月亮也是一模一樣”，凱哥挑一挑眉，流露出終于有個正常人的神色。

“靠！那么意味著......”我一抬眼，眼神和凱哥撞在一起。他點(diǎn)點(diǎn)頭。

“什么跟什么??？你倆到底搞的什么鬼？”三八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我們發(fā)愣。

一輪皎潔的明月，靜靜地懸掛在天鵝絨一般漆黑的夜幕上。它以它無限的皎潔，悲憫地照耀著這人間，包括其中的悲歡離合，還有愛與思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知道咫尺天涯，幺幺是否和我望著同一個月亮？

“靠！真讓你們猜對了，嚇?biāo)览献恿耍覄倖柫藛栃±?，你猜怎么著?/p>

他還以為今天是7月10日，那好幾個月，是被他吃了嗎？還有在廚房里幫傭的蔣嬸......”三八打探完一波消息，邀功似地來到我們中間，一手?jǐn)堉鴦P哥，一手搭著我的肩膀，開始事無巨細(xì)地講起來。

“那船長呢？”凱哥問。

“還不是一樣，都以為是7月10日......問他怎么船上通訊怎么還沒恢復(fù)，還被他懟：

這就剛斷聯(lián)幾天，有什么好著急白臉的？”三八神秘兮兮的樣子，仿佛自帶恐怖片bgm，

雖然已經(jīng)估摸了個大概，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后來，我給打下手的小顧塞了幾根煙，才說估摸著下下周就能恢復(fù)正常了，也不知道他這消息靠不靠譜......

啊，不對，我們這群人哪有什么下下周?。?！”回過神來的三八，一拍大腿，疼得那叫一個齜牙咧嘴。

在一個恒星月的極夜里，正常情況下，我們只可能在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見到月亮。

從月圓看到月缺，再見它躲進(jìn)地平面之下，不復(fù)升起。

可是，這原地打轉(zhuǎn)的幾個月，月亮未曾有過缺席。

它簡直像一個忠實(shí)而刻板的人，每隔兩星期就重新依樣畫葫蘆，把原來走過的路重新走一遍。周而復(fù)始。夜夜月明！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現(xiàn)在的我們，不光是在一片海域里兜圈子，還困在了“兩星期”中。

也就是，“鬼”打的墻，不單單處理于空間之中，更在于時間上，思維上。

至于為什么我們?nèi)颂用摿藭r間的束縛，不得而知。

這本來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的事情。

只要我們?nèi)齻€中的任何一個早點(diǎn)和其他人交流，就能意識到這個問題。

可是，即便身處一艘船上，即便每天面對面相見，溝通真的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嗎？

“不會我們?nèi)硕家呀?jīng)死了吧，這船撞冰山了，就跟那個泰坦什么號一樣？現(xiàn)在這就是艘‘幽靈船’......阿彌陀佛”，三八又開始海天海地。

我一只拔涼拔涼的手悄悄摸上他的后脖頸，嚇得他打了個哆嗦。

這是幺幺經(jīng)常玩的把戲。

她的手一到冬天就冷得跟個冰棍似的，而我則像個小火爐。她一口一個“劫富濟(jì)貧”。

我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塞進(jìn)我的大衣口袋。

熱傳遞,是指由于溫度差引起的熱能傳遞現(xiàn)象。發(fā)生熱傳遞時，高溫物體的內(nèi)能會逐漸減少，低溫物體的內(nèi)能則會增加。

炙熱的我和冰冷的你，遲鈍的我和敏感的你，蠢笨的我和聰慧的你，剛好貼合在一起，達(dá)到一個平衡。

“眼鏡，你找死嗎？”三八反應(yīng)過來，簡直想要掐死我。我像猴子一般飛快地彈開，一個健步躲到了凱哥身后。

凱哥有些不耐煩我們之間的游戲，沖著三八遞了個警告的眼神。

三八高高揚(yáng)起的手，只好懨懨地放下。

凱哥又轉(zhuǎn)過身來，把我一把揪出來。這下，輪到三八幸災(zāi)樂禍了。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你們知道馬航MH370嗎？2014年3月8日原定由吉隆坡飛往北京，結(jié)果卻失聯(lián)了”，我岔開話題，摸著下巴，說起來。

“有印象......后來怎么樣了？”三八果然上套，問道。

“500多天后，才宣布在印度洋的島上發(fā)現(xiàn)疑似殘骸。可是，深海搜尋沒有絲毫進(jìn)展，因?yàn)橘M(fèi)用的原因，早就停下來了。到現(xiàn)在都八年了，還是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p>

“馬航MH370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很多人都覺得飛機(jī)上200多號人早已經(jīng)不在了，不少家屬也不報希望，接受了250萬的賠償......”，我憑著記憶回憶起來，添油加醋比劃了一通。。

“失聯(lián)真他媽普遍啊......這250萬要是能給我多好啊”，三八羨慕地說，這人就是沒譜，顯然不懂一個人不能同時擁有或者吃掉一個蛋糕這么樸素的道理，連這種自己的“買命錢”都瞎惦記。

是啊，即便生活在科技高度發(fā)達(dá)的今天，

時保聯(lián)的手機(jī)，天羅地網(wǎng)一般遍布的攝像頭，高懸于頭頂?shù)男l(wèi)星，

每個人似乎時刻都暴露在世界的監(jiān)視下，可仍然存在一些難以觸及的“黑匣子”，以及不可解釋，和無法挽回的“失聯(lián)”。

在那些，再也不見的凌晨，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呢？

如果早知道結(jié)局，之前是不是就不會把時間浪費(fèi)？又或者，寧愿從未相遇過？

會不會有人失聲痛哭，為之前的忽視，爭吵，和自尊心？

“人有三樣?xùn)|西是不該揮霍的，身體，金錢和愛，你想揮霍卻得不償失?！?/p>

人這種壞記性的東西，只有真正痛徹心扉后，才會學(xué)會珍惜。

“不是，這個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三八琢磨了半天，終于反應(yīng)過來。

“有啊，肯定有啊，人家馬克思都說了，世界是普遍聯(lián)系的......但是，關(guān)系大不大，就......”我摸摸自己的后腦勺，訕訕道。

三八著急白臉，又想沖我揮拳頭。

這次，凱哥站到了我們中間。一直像雕塑似的他難得有了動作。他的胳膊如同小龍蝦的鉗子一般粗壯有力，一邊一個，緊緊攥住了我們兩個的手。

“不管怎么樣?，F(xiàn)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凱哥說。

我和三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都落到似乎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凱哥臉上，然后一起“撲哧”笑出了聲。

是啊，可不是一條船上的嗎？

雖然互相看不慣，不過也幸好有彼此。至少，還有活在同一時空的人。

這樣，不會真的有人，孤立無援，孤獨(dú)得要死；也不會有人，被人當(dāng)成神經(jīng)錯亂的瘋子。

如果只剩下我一個，就像幺幺說過的那條52赫茲的鯨魚。多么孤獨(dú)，多么絕望，早晚都會在時間的牢籠里瘋掉的吧？

在這一刻，是命運(yùn)，把我們?nèi)齻€八竿子打不著的，完全不同的人，緊緊聯(lián)系到了一起。

11

接下來的兩星期，絕對是我們?nèi)齻€最為充實(shí)的兩星期。

兩星期，等于十四天，336個小時，20160分鐘，1209600秒。

2022年，中國人均壽命是76.53歲，那么，這兩星期只是其中的459分之一。

我現(xiàn)在28歲，那么，這星期只是其中的168分之一。

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有任何一個兩星期比得上它那么漫長，也更想讓我把握住。就算是高考，還是考研前，我總會有那么些懈怠和放縱的時刻。

現(xiàn)在，我只想把一分掰成兩半來用。

記得，高考前最后一次市模擬，作文題目是“如果明天是你活著的最后一天，你一定會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當(dāng)時滿腦子里的想法都是，那我今天還考什么鬼的試?。?！直接交白卷，愛打零分打零分，勞資不在乎。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經(jīng)歷過，還沒吃過全聚德的烤鴨，新榮記的大黃魚，什么鮑魚、海參、佛跳墻，故宮、長城連影子都沒見到，甚至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有牽過，憑什么??？！

而現(xiàn)在的我，就算已經(jīng)體驗(yàn)過了這些，還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最想做的事情永遠(yuǎn)在明天，最想見的人還在未來。

不論我曾經(jīng)是多么喪氣而又混蛋的家伙，我也擁有過屬于我的人生，這是屬于我的獨(dú)家記憶。而這盤CD還沒刻完。

不光是我，三八、凱哥也都激發(fā)出了生命的潛能，盡可能探查這個船上的消息。

我這個“社恐”簡直把以前一年的說話配額給用完了，而凱哥這個“面癱”，竟然也開始學(xué)著擠出笑容，和蔣嬸嘮家常。

雖然我必須吐槽說，他笑起來的樣子，實(shí)在是不太好看，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覺。仿佛是黑幫大哥，下一秒鐘就要踹翻飯桌，殺人埋尸。

如果用犬種來形容的話，凱哥應(yīng)該屬于沙皮犬，就是那種就算出現(xiàn)在動畫片里，也純粹是助推情節(jié)發(fā)展的反派角色。

而我發(fā)現(xiàn)，看起來話嘮的三八，在實(shí)際交流的效果方面，有的時候還不如我倆。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過猶不及。

三八與人談話，經(jīng)常是講著講著，自己就跑偏了，比如說，本來想讓他了解了解船上輪值的情況，他自顧自講起了自己小時候逃學(xué)被罰值日的事情。得虧我們時時糾正方向。

“那不是，得先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基礎(chǔ)嗎？你不混熟，人家怎么跟你掏心掏肺??？你們倆，就是不懂說話的藝術(shù)”，三八不高興地反駁說。

“得了吧，再熟下去，不是人家跟你掏心掏肺，而是你跟人家上刀山，下火海了，你怕不是要把我們所有的計劃一五一十給交代了”，我幽幽地反唇相譏。

“嘿嘿嘿，這話也對，我這個人心里敞亮”，三八摸摸自己的鼻尖，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小子竟然還得意上了。他就是這么一個沒有立場的人。或者換句話說，是從善如流的受人喜歡的好人。

其實(shí)，因?yàn)檠h(huán)的緣故，我們完全可以拉長戰(zhàn)線，從長計議。不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要快點(diǎn)從這座囚籠里，刑滿釋放。

今天是兩星期循環(huán)的最后一天。也將毗鄰這個循環(huán)最為薄弱的時空。

當(dāng)凌晨十二點(diǎn)的鐘聲敲響，我們將又一次地墜入故事發(fā)生的地方。

“凱哥，我都打聽好了，晚上11點(diǎn)的時候交接班。到時候......”三八作為前鋒，從前線探聽到了消息。

“夜黑風(fēng)高，摔杯為號！”我們?nèi)齻€靠在一起，肩并肩，胳膊搭在一起。月亮慢慢往上爬，它像一只失去了瞳仁的眉睫，斜睨著人間。

三八作為前鋒，他先憑借著自己的好人緣混進(jìn)了駕駛室，和駕駛員開始嘮嗑。

一個捕蝦船也是一個小社會。上面的雖然都是海員，但也有三六九等。

像三八、凱哥和我都是普通海員，而在我們之上有各種高級海員，管理級和操作級，船長，輪機(jī)長，大副，二副，二管輪，三副，三管輪，等等。

按道理，我們是沒有機(jī)會和上面接觸的，但是照前面說的，三八這個人討領(lǐng)導(dǎo)喜歡。

就像小時候怕見班主任，看見老師直躲，對于這么繁復(fù)的頭銜，我連記都記不住。三八則是成功靠自己的不要臉混了個臉熟。

要不說，龍生九子，各有所長。三八就是這種不靠智商，也能混得不錯的人。

而我只能靠才華吃飯......如果一定要加一點(diǎn)的話，一定是我微不足道的顏值。

“吳哥，今兒個，吃宵夜嗎？我剛搞多了，吃不下，你不知道這個啊，這是長春醬肉，老有名氣了，吃起來杠杠的香”，三八舉著手里的吃的，露出一臉無害的表情。

美食始終是打開人與人關(guān)系的最好潤滑劑。

記得小時候，搬家第一天，媽媽總會讓我挨家挨戶去送自己做的酒釀餅。然后，相應(yīng)的，等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我的手上就多了一堆咸菜，腌蘿卜，鰻魚鲞。

而我當(dāng)時追求幺幺，也是一頓飯，一頓飯混的臉熟，吃出來的感情。

冬至的時候，北方吃的是餃子。我們那邊則不一樣，吃的東西叫做冬至圓。

當(dāng)?shù)赜芯湓捠沁@樣說，“不吃冬至圓，你就不算長一歲”。

冒著被宿管大叔抓的風(fēng)險，我在寢室里支起了小火鍋，煮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然后在豆黃粉里面打了個滾。

本來是應(yīng)該用糯米粉自己揉搓的，但是因?yàn)槲覍?shí)在是個手殘，只能用這種投機(jī)取巧的方式替代。

這種圓一定要趁熱吃。

我趕緊放到小碗里，用塑料袋裝好，一路屁顛屁顛地趕到女生宿舍樓下找幺幺。

雖然那是北半球一年當(dāng)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也是冬天即將到來的時刻。

一路上，我的心卻是暖呼呼的。似乎有另一個太陽在黃昏過后接替著從我的心里慢慢升起。

幺幺就火急火燎地從宿舍樓里跑下來。

她好像是剛洗完澡，沒來得及化妝，烏黑的頭發(fā)就這么隨意地披散著。

一張始終有著嬰兒肥的臉上，幾顆淡淡的雀斑，像是鍋里面浮起來的湯圓丸子。熱氣從她的身上冒出來，和我手上的圓子，像一支和諧的協(xié)奏曲。

幺幺低下頭，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顆湯圓。

耳后的發(fā)絲滑下，遮住了泛起的漣漪，水汽氤氳，人面桃花，空氣里有素色的桂花的香氣，月亮像是一整個落到了碗里......

“砰”，桌子上的搪瓷罐子掉到了地上。凱哥推開了門，沖了進(jìn)去。

我定了定神，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看見后，躡手躡腳地跟了進(jìn)去。

按照計劃，駕駛員已經(jīng)昏過去了。三八架著他的胳膊，準(zhǔn)備小心翼翼地抬到椅子上。這個缺乏鍛煉的男人齜牙咧嘴，沖我使勁招呼起來。

我一面暗罵“瘦猴！”，一面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一人一只胳膊，拖過去。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凱哥則穩(wěn)健地掌控了整艘船的航線。

作為一個深藏不露的多面手，凱哥似乎是我們團(tuán)隊里為數(shù)不多的靠譜成員。“凱哥，牛啊”，我和三八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臉上露出欽慕的表情。

凱哥仍然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懷疑，就算是泰山長出了雙腳，朝他奔過來，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天時地利人和’，時間對了，人，我們也搞定了。所以，凱哥，我們究竟該往哪個方向突圍呢？”我盯著前方，只見一望無際的大海，好似流動的沙漠。海上有薄霧升起，像是琵琶女半遮面的紗。

見凱哥半天不答應(yīng)，我又怯怯地補(bǔ)了一句，“凱哥，你心里究竟有譜嗎？”

“靠！試試不就知道了！來啊，還有什么，刀山火海，都沖老子來！”凱哥罵咧咧來了一句，像是突然被注入了靈魂。

12

事實(shí)證明：如果我早知道，前嫂子單名一個“pu”字，我就算把舌頭咬碎，吞到肚子里，也絕對不會說這句話。

像是聽到了凱哥的呼喚，船顛簸起來，浪一個接一個地拍過來。我和三八嚇得緊緊抱在一起，凱哥則叫囂著，“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贖》里面，安迪面對風(fēng)雨交加，雷聲大作的夜晚張開雙臂；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在凄苦的海上，死死拽住那一根纖弱的魚竿；

還有鋼鐵俠原型霍華德·休斯親自上陣，駕駛飛機(jī)從高空往地面俯沖。

這是一群不屈不撓的亡命之徒，也是認(rèn)清了殘忍生活真相后，仍然熱愛它的英雄主義者。

如果放在電影里面，這絕對算得上主角的高光時刻。

按照編劇的尿性，之后，沒道理不是自由、勝利和掌聲啊？

當(dāng)然，不是我質(zhì)疑凱哥的偉岸，有足夠的時間，說不定他真的可以橫沖直撞出來一條路。但是，這猿人一般的吼叫，還有顛簸得如同碰碰車一般的船，很快就......

“凱哥”，我挪到凱哥身后，甚是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右邊肩膀。

凱哥還沉浸在他和宿命的拉扯里，根本沒顧的上理我。

“凱哥，凱哥，凱哥”，我的一指禪點(diǎn)得更加歡快了。

“嗯？”凱哥不耐煩起來，終于從鼻腔里面哼出一口氣。

“恐怕，你要先停下來了”，我小心翼翼地措辭。

“啥？娘們似的，這你就怕了”，凱哥滿不在乎地接著往前突突，說話風(fēng)格永遠(yuǎn)是那么言簡意賅。

“不是，估計是有幾個哥們想找你聊會嫂子”，我指了指身后，只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駕駛艙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住了。密密麻麻全是人，有密集恐懼癥的人絕對會犯病。

接下來，放在黑幫片里絕對也是要載入史冊的場景。只見人群一擁而上，我和三八抱頭鼠竄，而凱哥則憑借一己之力和他們周旋著。

只見凱哥五大三粗的腰肢，此刻變得分外靈活和柔軟。

他一邊駕駛著船，一邊一個掃堂腿、雙飛腳、騰空旋風(fēng)腳、騰空飛腳、18路譚腿、勾踢腿、側(cè)踢腿、橫掃腿......

而對于我和三八而言，所有可以拋擲的東西都成了武器。

茶葉罐子，hello kitty的按摩捶，還有上面印著十八線小明星的不入流雜志......在空中歡快地飛舞。

仿佛來到了太空，地心引力消失，所有東西都長出了翅膀。

它們最后成了冷冷的冰雨，一視同仁地在不分年老，或者年輕，白凈細(xì)嫩，或者皮糙肉厚的臉上，胡亂地拍。

有喝得醉醺醺的船員，經(jīng)過駕駛室好奇地瞄了一眼，立馬打了個激靈，跟見了鬼似的，大叫著跑開，“完犢子了！有人劫船了！”

尖叫聲像是鋒利的剪刀劃開夜空。

我和三八面面相覷：怎么，這個劇情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呢？明明是救世主，咋就成了劫持犯了？?。?！

而凱哥還在瘋狂炫技。連本來抓我和三八的人手也認(rèn)清楚了我們團(tuán)隊失衡的戰(zhàn)斗力，開始果斷放棄我們，六大門派全力圍攻光明頂。

“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凱哥絕對有著不輸張無忌的風(fēng)采，這沒有章法的“乾坤大挪移”，不管是那楚楚可憐的周芷若，還是刁蠻任性的趙敏，

只要見了，保管她們挪不開眼睛，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敗下陣來。

此刻，我終于明白一件縈繞在心頭，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那就是：為什么滿臉橫肉，笨嘴拙舌的凱哥，也能曾經(jīng)擁有如此美得冒泡的嫂子。

這年輕的時候，《亂世巨星》的經(jīng)典bgm響起，誰沒愛過人狠話不多的古惑仔？

誰沒有想象過：萬千人海里，有人揮舞著刀劍，把鮮血踏成玫瑰，一路披荊斬棘，只為你而來？！

這一刻，凱哥成了喋血街頭的陳浩南。拳拳到肉，上演情與義的經(jīng)典暴力美學(xué)。

只可惜，隨著人越來越多，凱哥的動作越來越吃力。

在電影里，為了顯示一個人武功高強(qiáng)，必然會出現(xiàn)讓一只手，或者兩只手全讓的劇情。

而最后，這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總能不費(fèi)吹灰之力讓對手乖乖聽話。但生活就是生活，總有一千零一種辦法讓人低頭。

凱哥這個孤膽英雄終究還是抽出了自己寶貴的手。

只見頹勢頃刻扭轉(zhuǎn)。凱哥又一次狠狠用自己的拳頭教育了這群弱雞。

“額，上次打架，凱哥是怕把我打死，才手下留情的吧”，三八怔怔地看了看我。我心領(lǐng)神會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倆順勢搬起了小板凳，在旁邊翹起二郎腿，磕上了瓜子，前排吃瓜、看戲。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人生是一場痛苦的旅行，我和三八從這變局中悟到的第一個道理就是：要學(xué)會苦中作樂。

凱哥打得難舍難分。我們倆高興得直喝彩。

可是，我本能地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對勁：凱哥全力以赴，100%輸出，而作為啦啦隊員的我和三八在一旁加油鼓勁，那么......

“啊啊啊，有冰山！”人群中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糟糕！”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我說哪里不對呢：這船正如脫韁的野馬，在這大海上橫沖直撞！

我趕緊沖到操作臺前，“劈里啪啦”一通操作。

薄霧逐漸散去，只見一座碩大的冰山出現(xiàn)在面前。它像是一個沒有表情的巨人，就這樣居高臨下，睥睨著駕駛室里的戰(zhàn)斗。

13

幾千年前，如來也是這么不悲不喜地看著在掌心中翻滾的猴子。

即便這只猴子手持金箍棒，身披紅披風(fēng)，一個跟斗就能十萬八千里。

幺幺最喜歡的愛情電影莫過于《大話西游》。2020年重映的時候，她興沖沖地拉著我去了電影院。

“不是網(wǎng)上都有嗎？再說，都看過八百遍了，這錢不就是打水漂了嗎？還不如去吃一頓小龍蝦”，我盯著價格不菲的電影票，抱怨說。

那時候，我工作還在實(shí)習(xí)期，每個月交完房租，卡里就沒有幾個錢了，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用。

“李想，你啥都好，就是長了一張嘴。乖，當(dāng)個安靜的美男子就好了！

沒錢的話，本小貓咪養(yǎng)你??！”幺幺不以為然，轉(zhuǎn)頭把爆米花、薯?xiàng)l一股腦兒塞進(jìn)我的懷里。

幺幺總是這樣。她的生活是陽春白雪，永遠(yuǎn)被人善待，永遠(yuǎn)不需要解釋和遷就。

仿佛只要她一撅嘴，全世界都會圍繞著她轉(zhuǎn)。

燈光暗了下來，我抓了一把爆米花放進(jìn)自己的嘴里。電影院里的爆米花，高昂的價格和口感并不成正比，因此并不暢銷。

雖然沒有標(biāo)注明確的期限，同樣不妨礙它早就已經(jīng)受潮了。

電影放映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椅子上醒過來。屏幕里，高高的城墻上，至尊寶模樣的男子與紫霞模樣的女子相擁。

“他好像一條狗啊”，幺幺淚流滿面，仿佛紫霞仙子。

這一刻，她雖然就坐在我身邊，卻似乎離我很遠(yuǎn)。

冰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駕駛室里的時間似乎靜止了。大家都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前方。

我以前經(jīng)常會想，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究竟會想些什么？

阿嬤說，人在死亡之前，他的一生會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所以要多行善事，多積善果。

科學(xué)研究表明，人瀕死前的大腦會產(chǎn)生有節(jié)奏的腦電波，類似記憶檢索、做夢和冥想時出現(xiàn)的腦電圖，包括神經(jīng)振蕩的伽馬振蕩，δ、θ、α和β振蕩。

這讓瀕死者可以在幾秒鐘的時間里重溫了整個生命，就像死亡前的一道幸福的閃電。這被稱為“生命回憶”（life recall）。

是啊，當(dāng)這一刻真的來臨，根本就不會有所謂“害怕”的情緒，只有從小到大的瞬間在眼前回放。

如同長安街頭如夢似幻的走馬燈，每一幀，都是深藏在腦海里的溫暖記憶。

“師兄，你可真厲害，你站在臺上發(fā)言的樣子也特別帥”

“師兄，你這是在和我表白嗎？要是我不答應(yīng)的話，你個大老爺們會不會哭鼻子啊”

“李想，噔噔蹬蹬！你看這是什么？這可是我花了兩個星期才打出來的圍巾。啥？像毛巾？！哼，不理你了，你不要的話，我自己戴好了”

“李想，你可太棒了！你的腦袋瓜子怎么能夠想到這種方式？你真是個天才！”

“李想，你去了新的學(xué)校，一定要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半眼都不許瞅那些小蹄子，不然，不然，不然我立馬買了火車票沖過去擰斷你的耳朵”

“李想，我沒考上怎么辦啊？嗚嗚嗚......好了好了，不要慌，我是騙你的啦！我這么機(jī)智聰明又可愛，怎么可能呢？我面試成績還是第一呢！終于又可以天天見面了！”

“李想，上海有好多好吃的??！國家大飯店的蝴蝶酥，光明邨的鮮肉月餅，還有杏花樓的咸蛋黃肉松青團(tuán)......你這個笨蛋竟然都沒嘗過，我以后要帶你吃個遍”

“李想，以后你做‘梁上君子’，我當(dāng)‘林下美人’，我們可得一起為中國建筑事業(yè)添磚加瓦”

“李想，我們以后一定要得普里茨克建筑獎！讓這個世界因?yàn)槲覀冇行⌒〉牟煌?！?/p>

“李想......”

“李想......”

“李想......”

千萬個幺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們喚著我的名字，笑著，跳著，像是一只又一只美麗的蝴蝶。時而離我很近，時而又離我很遠(yuǎn)。

長達(dá)十年的特洛伊戰(zhàn)爭，只因?yàn)楹惡吞芈逡镣踝优晾锼沟乃奖肌?/p>

周幽王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西周由此覆滅。

我想，如果她們真的存在過，那她們應(yīng)該長的是幺幺的這張臉。

一陣刺眼的強(qiáng)光襲來。千萬個幺幺融匯在一起，她靜靜地閉上眼睛，光灑落在她的鼻尖上，額頭上，臉頰上，她像是一尊潔白無暇的雕塑。

一滴淚從幺幺的右眼里滾落下來，我想要伸手去擦，卻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幺幺！”我大喊一聲，驚醒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除了一片純粹的漆黑，什么都沒有。

這是我在捕蝦船上的小房間。只有10個平方，和我之前在上海租的老破小差不多大。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個破舊的架子，上面堆滿了書，影碟和雜物。

凱哥睡在我的下鋪，我翻了個身子，小心翼翼地叫著，“凱哥......凱哥，凱哥，凱哥”

黑夜里睜開一雙眼睛。凱哥沒有出聲。但是他顯然也醒了。

“咚咚咚”，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凱哥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

我只好自己翻身下床，開了門。是三八。

這孫子果然也醒了！我和三八對望了一下，互相心領(lǐng)神會。

開了燈?；椟S的燈光充斥著這方小小的空間，照耀在我、三八和凱哥的腦門上，像是要把沉默擠碎。

凱哥皺著眉頭，從口袋里掏出了煙。煙一圈一圈地往上冒，像是海上的薄霧。

“凱哥......”還是話癆的三八忍不住，先出了聲。

“嗯？”凱哥哼出一句。

“咱下次收......收斂著點(diǎn)”，三八抖抖索索，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嗯”，凱哥言簡意賅地冒出一句。把煙抽得更兇了。

房間里的煙霧報警器已經(jīng)被處理過了，所以它對這個場域里的一切密謀寬大處理，置若罔聞。

“眼鏡”，三八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咋了？”和三八、凱哥待久了，我現(xiàn)在說話也是一股子?xùn)|北大碴子味。

“你說，劫持犯是不是就沒有那250萬的賠償了？”三八的眉頭一整個擰在一起，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操！”凱哥的臉更黑了。

一輪圓月掛在夜空上。

像是冬至日那天浮起來的湯圓，像是中秋節(jié)那天幺幺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捂在懷里給我的鮮肉月餅，又像是幺幺最后淌下來的那滴淚。

幺幺，我很想你。

14

其實(shí)，幺幺不是個好女孩。真的。

雖然她長得漂亮，成績又好。但是，絕對不是長輩會喜歡的那種類型。

小學(xué)的時候，她當(dāng)班長，結(jié)果帶頭騎自行車。

過年的飯局，她一個人認(rèn)真對付著飯菜，讓指望她敬酒的叔叔、阿姨碰了一鼻子的灰。

上高中的時候，她就更過分了。數(shù)學(xué)老師收錢給學(xué)生開小灶，她給寫了篇戰(zhàn)斗檄文捅到了校長那里，還起了個超級酷炫醒目的題目，叫做《論教育腐敗之開端》。

在所有人為了考上個好大學(xué)，每天埋頭苦讀，不是背課文，就是做卷子的時候，她偷偷在被窩里看著王小波和村上春樹。

高三的時候，她還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周一全校大會上，男生站在主席臺上，把脖子仰得高高的，說，“王幺幺，我喜歡你！”男生讀書并不好，吊車尾，但是他不在乎。這一次他也是因?yàn)榉稿e，才被揪到臺上去的。

風(fēng)吹過男生的臉。

他原本黝黑的臉因?yàn)榫o張，紅得仿佛一個熟透了的蘋果。

據(jù)幺幺說，她一開始并不喜歡這個男生。“我不喜歡浮夸的人”，幺幺的眼睛浮現(xiàn)出霧氣，我想這應(yīng)該是真話。

但是，后來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整整三年的時間。1095天，26280小時，1576800分鐘，94608000秒。

男生開著車載著她在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湖邊馳騁，午夜的歌劇散場，身著禮服的兩個人脫掉鞋子，在無人的街頭狂奔，迪士尼煙花盛放的仲夏，幺幺閉上眼睛......

“那為什么分開？”我忍住醋意問。

“他出國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也許，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朦朧的夜色里，幺幺垂下了眼睛。月光被她長長的睫毛擋住，投下陰影。

很少看到幺幺有如此難過的時候。這一刻，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必須承認(rèn)，當(dāng)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很嫉妒。

那是更純粹的幺幺。那個時候，她或許更加鋒利，也更加快樂。

幺幺不知道的是，我曾經(jīng)“一不小心”從她緊鎖的柜子里看到一張照片。

幺幺永遠(yuǎn)記不清數(shù)字，所以她的密碼永遠(yuǎn)是那一串?dāng)?shù)字。

照片上面，年輕的兩個人笑得像一對孩子。還有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手寫的信：

“我想我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無數(shù)壞掉的蘋果中的一個

可這顆芯，因?yàn)閻壑愕木壒?/p>

還是可以在春天發(fā)芽的吧”

所以，為什么呢？

為什么人會長大？會孤獨(dú)？會尋求另一個人的陪伴？

而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為什么像一堆積木，千變?nèi)f化？究竟有沒有一種陪伴是永恒的？

所以，幺幺，你又為什么會和我在一起呢？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問出口。

怕讓自己傷心，也怕讓幺幺傷心。

畢業(yè)后，我?guī)х坨刍亓艘惶思?。廚房里，幺幺幫媽媽洗菜，切菜。

雖然我知道，她在家里從來都不會做這些。

飯桌上，媽媽不停地給她夾菜，笑嘻嘻地絮叨著“女孩子不能太瘦，不然不好生孩子......”

“對了，你們這工作太辛苦了，說好聽些是建筑師，說不好聽些，是農(nóng)民工，女孩子做，不好，不如回來找個文職，我看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就挺好的”

“以后就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剛剛好”

“你們早點(diǎn)定下來，早點(diǎn)結(jié)婚，太晚了，生孩子不好”

幺幺只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什么話。雖然我知道她并不喜歡。

微笑，已經(jīng)成為幺幺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像是創(chuàng)傷愈合后留下來的傷疤。

原來，曾幾何時，她也已經(jīng)是一個不那么鋒利的大人。

......

“眼鏡，想啥呢？想得那么入神？”三八湊到我身邊，我才回過神了。甲板上吹來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我的臉，因?yàn)閮鰝木壒?，也是紅色的。

“這一趟人生還真挺有趣的，也是上了這條賊船，才能認(rèn)識到你們兩個人”，我的手撐在欄桿上，笑著說。

凱哥把酒遞給我和三八，我們?nèi)椭俗龅尼u肘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碰了個杯。酒從杯子里面濺出來，像是那年我和幺幺去迪士尼看的煙花。

迪士尼真的是資本主義的最集中體現(xiàn)。

在這里，不是所有的顧客都是上帝。有些人可以訂2000塊一晚的園區(qū)酒店，旺季12500元/6人的VIP導(dǎo)覽服務(wù)，走免排隊快速通道，

有的人卻只能花三個小時排隊，在美食店前面對著價目單飛快地心算，走的時候得咬牙切齒才能舍得買下一個小小的紀(jì)念鑰匙扣。

“幺幺和他一起去迪士尼那次應(yīng)該......更快樂吧”，看到幺幺的笑容，我總是忍不住酸溜溜地想。

人生就是這么的不公平。有些人的生在羅馬，有的人在Hard模式里拼盡全力。

自從上一次循環(huán)失敗后，我、三八和凱哥又開始了孜孜不倦的嘗試。

生活越來越像一個讀檔重啟的游戲?？墒牵坪醪]有變得更輕松。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著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茫茫大海上，冰山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四面八方長出來，它們像怪物嶙峋的牙齒，把橫沖直撞，不愿意認(rèn)輸?shù)奈覀円У妙^破血流。

在我和世界之間，和幺幺之間，隔著的是海水，是冰山，是三十功名塵與土，也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是現(xiàn)實(shí)，也是人心。

還好，只會痛，不會死。不過，或許，我們早就已經(jīng)死了。

李想，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靈魂在這海上，這船上，居無定所。

“李想，為什么要放棄？這個可是巴特萊特建筑學(xué)院！多少人擠破腦袋都進(jìn)不去......你忘了之前我們的約定了嗎？”幺幺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皺巴巴的信紙，激動地說。

“幺幺，做人不能光靠什么勞什子的理想！我們要活著，要吃飯，要有的住，有的穿，你知道，出國讀博有多貴嗎？光學(xué)費(fèi)就需要60萬！”我也很激動，有些話就這么不經(jīng)腦袋跑出來。

“沒事啊，我不是也畢業(yè)了，我可以去工作，我也可以去賺錢的......李想，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沒錢的話，我可以養(yǎng)你的啊。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幺幺拽住我的手，她的眼眶紅了，像月亮上那只紅了眼睛的兔子。

可是，她不知道，不知道：李想，已經(jīng)死了！理想，已經(jīng)死了！

“可是，我介意！幺幺，我和你不一樣，你命好，從小衣食無憂，一路讀的好學(xué)校......而我呢？不過是一個普通人?！?/p>

“你知道，我初中的時候，班主任開了個課后補(bǔ)習(xí)班，要3000塊補(bǔ)習(xí)費(fèi)，我媽拿不出，之后班主任每天見到我就沉下臉?！?/p>

“就算我真的讀完博，然后呢？回來接著找個建筑公司，每天在工地上灰頭土臉的嗎？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年才能把學(xué)費(fèi)賺回來嗎？！”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幺幺，你不知道這個社會究竟有多現(xiàn)實(shí)，錢有多重要，一個沒房，沒車的人，連娶你的機(jī)會都沒有”

“幺幺，你沒有真正過過苦日子。你不知道貧窮有多可怕。

其實(shí)，世界上到處都是這種人，為了生活低聲下氣地討生活，長出皺紋，啤酒肚，每天唉聲嘆氣，你到時候肯定飛也似地離開我......”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幺幺，也許......我們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曾經(jīng)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我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如果上天可以給我再來一次的機(jī)會，我一定不會說出這句話。

眼淚從幺幺的眼睛里止不住地落下來。

像是盛夏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淋過的那場大雨。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我們還年輕。那個時候的我們就算沒有傘，也在大雨中跑得很快樂。

如果上天真的可以給我再來一次的機(jī)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前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南極的穹頂下，我顫巍巍地拿出手機(jī)，就像顫巍巍地捧出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微信的聊天界面上，這場永遠(yuǎn)不在同一頻道的交流就停在那里。

我一字一頓地打下，“幺幺，我愛你......”

15

“蔣嬸，我知道我知道，你家里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深圳工作，小兒子就在老家。

最大的孫子今年剛結(jié)婚，孫媳婦是河南人，做的那個河南燴面那叫一個香.......”

蔣嬸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她家里的事情，我實(shí)在是沒忍住，一口氣把話全說完。

“是的是的，說起這個俺就歡喜的很，照我說，年輕人就該早點(diǎn)結(jié)婚，現(xiàn)在一個個.......

咦？不對，這你是怎么知道的？”蔣嬸睜著迷惑的大眼睛，她早就已經(jīng)忘記是第幾遍和我重復(fù)這些事情了。

這艘船上的人記性都很好，但同時也是健忘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一直帶著上船前的這些記憶，直到永遠(yuǎn)。

而未來是他們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的時間。因?yàn)闊o法抵達(dá)，所以只能忘卻。

記憶是座牢籠，也是生活的錨定點(diǎn)。如果我們的人生是一盤錄像帶，那么，這盤錄像帶現(xiàn)在卡殼了。

1955年3月，愛因斯坦最好的朋友貝索去世。聽到噩耗，愛因斯坦提筆寫了一封慰問信，一段話是這樣的：

“現(xiàn)在他比我先離開了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沒有意義。對于像我們這樣相信物理學(xué)的人來說，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的區(qū)別只是一種錯覺，盡管是一種持久的錯覺?！?/p>

時間或許存在。但時間如箭。

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物理學(xué)模型中，“過去”是記憶、“未來”是想象、“現(xiàn)在”不過是過去事件跟未來事件之間的一個“一維的點(diǎn)”。

因?yàn)闀r間時刻變化，“現(xiàn)在”變成“動態(tài)的過去”，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成為對過去事件的記憶，而“未來”只是頭腦中對“過去事件”趨勢的一種想象。

同時任何的“現(xiàn)在”都是相對于一個獨(dú)立觀察者而言的，這也就意味著，每個人的“現(xiàn)在”不同。

“眼鏡，你說，我們要是一直就這樣下去，我們?nèi)齻€是會變老呢，還是青春永駐??？”

“要是不會變老的話，我們這樣是不是就算長生不老了，這可是連秦始皇都沒做到的呢，想想就覺得自己很牛逼”，三八又開始天馬行空地唧唧歪歪，這家伙怎么樣都能變著法往自己臉上貼金。

“這我也不知道，只是老不老，也沒什么意義吧”，我趴在欄桿上意興闌珊。對于我這種人而言，失去觀測者。時間毫無意義。人生毫無意義。

凱哥仍然拿著那只寶貝望遠(yuǎn)鏡，站得跟雕塑似的。即便退伍多年，肌肉仍貯存著那些記憶。記憶會模糊，會褪色，但是不會消失，不論那些是否美好。

“可能會變老，然后就這么孤獨(dú)地死掉?！?/p>

“也可能就這么一副鬼樣子，在這個鬼地方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個幾十年，幾百年，然后有一天，一不小心讓我們撞到了出口，我們就在那一刻坍縮成了一堆齏粉?！蔽姨痤^，望著黑漆漆的夜空，還有同樣黑漆漆的海水。

此刻，它們?nèi)跒橐惑w，讓人渾然找不到縫隙。

“真瘆人.......”三八打了個哆嗦。

我想起《星際穿越》里：男主不顧女兒的苦苦挽留，前往太空，等他們重新相見時，她的女兒早已白了發(fā)，而他卻還是離開時的樣子。

在漫長的歲月里，只有她始終相信父親還活著，他會回來的?？墒牵却诉@么多年，直到臨死才等到他回家。

相愛的人應(yīng)該每天說話，每天見面。應(yīng)該活在同一個時間，活在同一個世界。這樣，我們才會有無限接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說真的，感覺有你倆挺幸運(yùn)的，就算真的回不去這輩子也就.......還過得去了”，不知道是哪根神經(jīng)抽風(fēng)了，三八這家伙竟然開始煽情。

凱哥和我兩個人頓時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三八似乎并沒有拿我們尋開心，像是酒精上了頭，從一切空隙中涌出來，他的眼睛濕潤了，后來竟然嚶嚶地開始抹眼淚。

“燕子啊，燕子，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忘了我吧！是我不好，說好了養(yǎng)你，卻沒本事，把褲衩都輸沒了......”

原來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三八，內(nèi)心也有一個無法不在意的人，也有令人唏噓的自卑和溫情。

原來每一個人都有屬于的自己的孤獨(dú)、陪伴和故事。

“嘀嘀嘀”，手機(jī)又有了新消息。肯定是幺幺！

我得瑟著把手機(jī)從厚厚的羽絨服里掏出來，就像掏出一個珍藏許久，不舍得拆封的禮物。

“切”，三八和凱哥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羨慕的神情，然后不約而同豎起了中指，對我這個虐狗的人表示了深切的鄙視。

自從進(jìn)入這鬼地方之后，變相治好了我的手機(jī)成癮癥。

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手機(jī)似乎升階成靈魂的一部分。一群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大家各自刷著手機(jī)，像是一群聾啞人。

幺幺也抱怨，自從畢業(yè)，我回復(fù)消息的速度就越來越慢，我們聊天的頻率似乎也越來越低。

手機(jī)取代了陪伴，占據(jù)了所有的時間。

而只有在這里，在這個與一夜暴富的神話、少婦出軌的秘聞、龍傲天逆襲的爽劇保持距離的地方。手機(jī)才恢復(fù)了最為原始的功能。

“李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哈哈哈，李想，我的方向感還是一樣的差，又又又又走丟了”

“李想，我好冷”

“李想，手機(jī)也快沒電了”

“李想，對不起，我可能要失言了，我沒機(jī)會和你結(jié)婚了”

“李想，我愛你”

說不上來，此刻是一種什么感覺。

就像一大塊冰山就這么長驅(qū)直入，對著我的心臟狠狠地扎了下去。痛感神經(jīng)被一整個兒切斷了，它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來，就成了一個大大的窟窿。

海風(fēng)撲面而來，仿佛從靈魂洞穿。世界支離破碎。

“怎么辦？怎么辦？凱哥，怎么辦？三八，怎么辦？”眼淚像泉水一樣涌出來，我的手止不住地抽搐和顫抖起來，像是要缺氧。

我簡直是要發(fā)瘋了！這可是幺幺！

是我小心翼翼花了6年時間，好好保護(hù)著的女孩子，是我多么害怕沒有辦法給她幸福，多看一眼都會覺得心酸的愛人。

我仿佛看到了幺幺一個人被困在荒原上。她那么孤獨(dú)，那么瘦弱，渾身打著哆嗦，就像一只可憐巴巴的貓。

如果手機(jī)是哆啦A夢的任意門就好了，如果能夠順著這微茫的信號飛到她身邊就好了。

幺幺很怕黑。她說，黑夜讓她覺得孤獨(dú)。

這個傻孩子，在小的時候，甚至一直要開著燈才能睡著。

“李想，答應(yīng)我一件事，好不好？”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不能不把我埋在地里面？”

“李想，我怕黑。如果可以，我想成為一陣最自由的風(fēng)。

春天的時候，飛過盛放的鳶尾花田。夏天來了，就躍上荷花的尖角。在秋天，乘著一片銀杏把我們走過的校園小道重新走一遍。冬天的時候，便吹來一片雪，輕輕落到你的頭發(fā)上......”

她不該擁有這樣的人生！不該一個人被留在黑暗里！孤零零地死在這個失聯(lián)的南極！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

如果有機(jī)會，我一定會像《泰坦尼克號》里的杰克一樣，讓我心愛的女孩留在木板上。

我會盡量用很酷的語調(diào)對她說：聽著，幺幺。你會獲救，然后繼續(xù)你的人生，你會兒孫滿堂長命百歲。不是死在這，不是在這樣的夜晚，不是像這樣。

“怎么辦？怎么辦？”我的大腦似乎沒有辦法思考，只能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手機(jī)從已經(jīng)僵直的手上狠狠摔了下去，它跌跌撞撞，“撲通”一聲掉進(jìn)了海里，就像被怪物一口吃掉了。

我和幺幺最后的一絲聯(lián)系也斷了。

現(xiàn)在，輪到幺幺了。我的幺幺終于也要被怪物吃掉了！

該死！我的拳頭打在欄桿上，血肉模糊，像是一顆熟透了的爛掉的蘋果?？墒?，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

世界那么大，終于只剩下了我獨(dú)自一人。

再也不會有人在看到我的瞬間，張開雙手，蹦著跳著奔過來，眼睛亮亮得像是燃放了一座城的煙火。

再也不會有人在我泄氣的時候，沒眼色地講著冷笑話，還一臉狡黠地美其名曰“給我加油打氣”。

再也不會有人像貓咪一樣撒嬌，用溫柔的嗓音，咕嚕咕嚕的叫著“李想”，“李想”，“李想”......

我終于忍不住癱坐在甲板上，嚎啕大哭起來。

那些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過的快樂的，悲傷的，難過的時刻，就這樣一股腦兒傾瀉下來，像是另一場走馬燈。流光溢彩。卻像是海市蜃樓?？赏豢杉?。

這會是幺幺的“生命回憶”嗎？

三八帶著可憐的表情看著我，他的嘴角向下，活像一個悲天憫人的佛陀。凱哥卻狠狠掐滅了煙，抓住我的領(lǐng)口，一把把我揪起來。

“他奶奶的，眼鏡，是男人就別哭！”凱哥從牙縫里啐出這句話。

“可是可是......”我哽咽著說。我是多怕凱哥嘴里蹦出“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虎狼之詞。

世上好女孩是很多。可是，可是，幺幺是不一樣的。

“沒那么多屁的可是！再試一次！咱們再試一次！”凱哥死死盯著我，像是要直盯進(jìn)我心里去，

“弟妹能不能獲救，現(xiàn)在就全看你的了”。

16

幾乎所有女孩都曾經(jīng)幻想過“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p>

可是她們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英雄剛開始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個笨拙學(xué)著去愛的普通人。

“船上的所有人，大家好，說實(shí)話，我不太好，我的女朋友快要死了，我叫李想，實(shí)在是事出緊急，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大家......”我對著麥克風(fēng)語無倫次地說。

三八和凱哥就守在廣播室的門口，像兩條惡犬，死死盯著想要沖上來的大副。

“說起來，大家可能覺得我瘋了，但是我用我的性命擔(dān)保，用我李家十八代的榮譽(yù)擔(dān)保，我接下來說的一字一句都是實(shí)話。

如果有一句是假的，就讓我天打雷劈！”這是一場冒險，但是我別無他法，只能這樣做。

“我們不是和外界失聯(lián)了嗎？船長說很快就會恢復(fù)，是吧？我告訴你們，這不可能！”

“因?yàn)槲覀冞@艘船遇上‘鬼打墻’了！我們一直都在一個時空范圍里面兜圈子！

對，就像一條追著自己尾巴轉(zhuǎn)圈玩的哈巴狗一樣，一圈又一圈地兜圈子。兩星期，又兩星期，又是一個兩星期。照這樣下去，我們只能永遠(yuǎn)被困在這里！”

船上開始騷動起來，時不時有“瘋子”、“神經(jīng)病啊”、“是不是中邪了”的話從外面飄進(jìn)來。

它們像是一片片碩大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把廣播室給埋了。

“你們其他人沒辦法感受這一點(diǎn)，因?yàn)閮尚瞧谝坏剑銈兊挠洃浘捅磺蹇樟?，重新進(jìn)入循環(huán)。不知道為什么，只有三八、凱哥和我能夠保存這個記憶?！?/p>

“我們試了很多次，想帶大家逃離這個循環(huán)，回到正常的世界，重新和外界獲得聯(lián)系，但是都失敗了”

“現(xiàn)在，我的女朋友，我最愛的人就在南極，她是來找我的，她一個人走丟了，快要死了，她那么瘦小，方向感又不好......”想起幺幺，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幺幺仿佛我心上的泉眼?！澳袃河袦I不輕彈”。我可能上輩子欠她的，活該這一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眼淚都還給了她。

大三考研的時候，因?yàn)閷W(xué)校的問題，我們吵架吵得很兇。我把手上的戒指都給扔了，跑進(jìn)教學(xué)樓的男廁所里面一個勁地流眼淚。

那個小隔間，那么小，那么冷，那么孤獨(dú)，時間似乎也變慢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下面伸進(jìn)來一個兔子玩偶。

“親愛的李想先生，我是王幺幺女士雇來的信使”。

“她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但是你知道她敏感、多疑又驕傲，所以只能派我來告訴你”

“她不是故意對你說這些話的，那些傷人的言詞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真心地覺得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李想，配得上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東西?！?/p>

“就算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相信你，都會質(zhì)疑你，但是王幺幺不會?！?/p>

“所以，還愿意給她一個機(jī)會嗎？”

兔子玩偶的掌心攤開，上面是我丟掉的那枚戒指，不知道幺幺從哪里找來了金色的卡紙，做了一朵玫瑰。

眼淚又稀里嘩啦地掉下來。

“李想，快出來嘛！啊啊啊，有人進(jìn)來了！李想，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被當(dāng)成色狼抓起來了！”

......

三八沖著我擠眉弄眼，讓我快點(diǎn)說重點(diǎn)。

凱哥翻遍了衣服的口袋，終于找到了一包紙巾。紙巾沒有開封，像是特意被保存著。他有些猶豫，最后還是眼睛一閉，拆開了它，小心翼翼地抖落了一張遞給我。

我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子，帶著哭腔，吼道“大家能不能相信我們一次，就一次！

讓我們能夠走出這個鬼圈子，讓我能夠去救我的女朋友！我真的需要這次機(jī)會！”

大副很快就召集了船員過來。他們像一片厚重的云，黑云壓城城欲摧。

其他人也都紛紛圍到了廣播室的外面，里三層，外三層。他們的面孔籠罩在一片漆黑中，很陌生，看不清表情。

歷史似乎將又一次重演。

三八很快就被制服了。他被捆在了欄桿上，嘴巴都被堵住了。而凱哥還在孤軍奮戰(zhàn)。

“我說的都是真的，是真的！我沒有瘋，真的沒有瘋！”

當(dāng)我被人攔腰抱住，想要從麥克風(fēng)前拖走的時候。

我用手死死拽著麥克風(fēng)，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冃?，像只下一秒鐘就要被扔到砧板上的章魚。

蔣嬸似乎看到了自己家的孫子，臉上露出不忍的神情，嘴里念叨著“可憐哦”。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滿眼淚水地盯著她的眼睛。

幺幺說過一句話：真誠是必殺技。她總是一次次被傷害，然后又一次次地振作起來，接著信任這個世界。

“蔣嬸，你上次不是奇怪我為什么知道你們家這么多事情嗎？你還懷疑我是不是上船前跟蹤你來著，我發(fā)誓，我真的沒有！”

“這都是因?yàn)檠h(huán)！同樣的話，我已經(jīng)聽了你說過不知道多少遍了！兩星期一到，你就‘失憶’了，但是我沒有！請相信我，信我！”

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我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來，像是閃電一般照耀著我的腦袋。

那里有海馬體，像海藻般的神經(jīng)突觸，最重要的那里有，比任何邏輯都要更強(qiáng)大的情感和記憶。

蔣嬸滿臉狐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有這么回事”。

人群里一陣騷動。大家交頭接耳起來，似乎有一線機(jī)會。就算是世界上最大冰山也會有融化的一天。

有時候，不需要3年，不需要3天，只需要一個值得相信的理由。

我趕緊抓住機(jī)會，盯著人群里面的其他人。本來萍水相逢，可能就此擦肩，連招呼都不會打的人，此刻成為了我最最最想了解的人。

我渴望了解他們生命的一點(diǎn)一滴，最隱蔽的秘密，內(nèi)心最深處的故事。

“船長，你自己人高馬大，長得挺帥的，但是你老婆不好看，別人都覺得你們不般配，但是只有你知道你老婆是多么好一個人......”

“她會喂小區(qū)里的流浪貓，去做社工，你常年在外面，她一句怨言也沒有，把家里面操持得井井有條，一點(diǎn)兒都不讓你操心，甚至她每個月的工資，有一張卡都是直接給你爸媽養(yǎng)老用的”

“老李，你家有一只比你歲數(shù)還大的王八，這王八平時不動彈，就你老婆罵你的時候，搖頭擺尾得尤其歡快，然后這個時候你老婆也就被逗笑了，也就忘記罵你了”

“張大，你是山東人，你媳婦是浙江人，你當(dāng)時為了追她，特意說她沒有蔥高，氣的她說，要是找一根蔥比她高，她就跟你姓，呵，結(jié)果你這個大直男，真的連夜坐火車回家扛了一根2米高的大蔥回來”

......

“還有，老六！對，就你！你丫的，想不到你小子傻頭傻腦的，感情上面開竅倒還挺早，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給媳婦寫情詩了，具體是什么來著”

“‘你的臉紅撲撲的，比蘋果還要甜’”，三八不知道什么時候吐掉了塞在嘴里的毛巾，也開始搶答了。

大家忍不住爆笑起來。

被點(diǎn)到名的人相繼露出疑惑、震驚而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

他們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像是讀書的時候，被起哄的人戳破了小秘密，或是害羞，或是驕傲地點(diǎn)點(diǎn)頭。

愛是藏不住的，即使閉上嘴巴，也會從眼睛里溢出來。

那些關(guān)于愛和陪伴的故事，就像是夏天里螢火蟲。星星點(diǎn)點(diǎn)，代替了太陽，照耀著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南極。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拖拽我的人也慢慢放松了動作。

冰是固態(tài)，是晶體物質(zhì)，熔點(diǎn)0℃。當(dāng)繼續(xù)加熱，分子內(nèi)能增加,原子運(yùn)動加快，將有足夠的力量擺脫分子間作用力的束縛。

此刻，我再也顧不上什么勞什子的“尊嚴(yán)”。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伸出右手，對天起誓，

“我說的真的沒有一個字是假話。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大家都有自己不愿意失去，不愿意忘記的人。

我的女朋友對我來說，就是那個人！她還等著我救命！我真的不能沒有她！”

“拜托大家了！拜托大家了！謝謝！謝謝！”

船上陷入了一片沉寂。后面是蔣嬸囁嚅的聲音，打破了僵局?！拔倚潘?，小李是個好孩子，我信他......”

慢慢的，其他人也開始零星地附和起來。老李，張大，老六......

“我信他！”“我信他！”“信他！””我也信！”

聲音此起彼伏，像是水滴一點(diǎn)一點(diǎn)匯成了小溪，長大成了河流，終于成為一片海洋。

地球上海洋占71%。所有的海洋都是相連的。通過不同的大洋，邊緣海，海峽等穿過逼仄崎嶇的時空，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它永遠(yuǎn)也不會干涸。

到最后，船長仿佛下定了決定，點(diǎn)點(diǎn)頭，“既然大家決定了。我也信他一次”。

笑容悄悄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仿佛海里面旋轉(zhuǎn)著的璀璨的漩渦。

一項(xiàng)研究發(fā)現(xiàn)，曾是世界最大冰山的A68在南極洲南喬治亞島周圍融化時，三個月內(nèi)釋放了超過1670億噸淡水，在其整個生命周期內(nèi)釋放了近1萬億噸淡水。

這一規(guī)模足以填滿6100萬個奧運(yùn)會規(guī)格的游泳池。寒冷的淡水隨著洋流漂流，與含鹽的溫暖海水的混合物將釋放營養(yǎng)物質(zhì)到水中。

會有新的浮游生物，或許會有生命的奇跡。

駕駛室里，前面是一片漆黑。仿佛都是路，又似乎沒有路。

這他媽不就像是人生嗎？！

我攥著方向盤，汗水止不住地流下來。三八和凱哥給我打氣，雖然話是不怎么好聽。

他們知道我的內(nèi)心有多么的慌張和恐懼。

我們這一船本來素昧平生的人。也算是掙脫了“巴別塔”，登上了同一艘“諾亞方舟”。

我們終于生活在同一個時空，此時此地。

這是一個多么理所當(dāng)然，卻又多么難能可貴的事情。

1862年，“薩英戰(zhàn)爭”后，薩摩藩開始仰慕西方先進(jìn)的科技，英國也因此戰(zhàn)，對薩摩藩另眼相看，雙方達(dá)成和解后，英國便向薩摩藩出售艦船，他們放棄了無能的德川幕府，將薩摩藩視為合作的新伙伴。

1989年12月3日，美蘇兩國領(lǐng)袖在馬耳他的高峰會上宣布結(jié)束冷戰(zhàn)。兩國在冷戰(zhàn)時期成立的很多對抗組織，比如北約和華約、馬歇爾計劃和經(jīng)濟(jì)互助委員會等之間的對抗基本消失。

2022年，誤會澄清后，俄羅斯綜合格斗選手馬戈梅德·伊斯梅洛夫和美國前UFC選手邁克·佩里在臺上以擊拳的方式“一笑泯恩仇”。發(fā)起人向兩人表示感謝，并且邀請他倆按照拳擊規(guī)則來一場比賽。

2023年，高冷喵王富貴和胖達(dá)汪李多余握爪言和。李多余歡快地?fù)u著自己的小尾巴，舔著王富貴一張生無可戀的臉。

幾個月前，凱哥和三八把誤會說開了，又能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喝酒嘮嗑，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

語言存在誤解和隔閡。但真誠沒有。陪伴沒有。愛沒有。

船上的所有人都圍在駕駛室外面。像是一棵棵迎風(fēng)招展的玫瑰。

他們每個人，不論高、矮、胖、瘦，貧窮或者富有，美貌或者丑陋，應(yīng)該都擁有那個一起花費(fèi)了時間，因此變得特別的人吧。

即便僅僅是共同仰望過頭頂天空中一顆小小的星星，或者是一起路過腳下默默轉(zhuǎn)動的大地。有的時候，一瞬也可以是一生，乃至永恒。

在這個時刻，任何科學(xué)，或者是經(jīng)驗(yàn)，都沒辦法幫助我。世界何其寬廣，可我擁有的不過是一腔孤勇，和沒能來得及訴說的愛。

即便睿智理性如周總理，也曾經(jīng)小孩子氣地說過：“我這一生都是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者，唯你，我希望有來生?！?/p>

陪伴變成了過去，我沒能來得及珍惜現(xiàn)在，那么上天能夠給我一次機(jī)會，擁有無限接近幺幺的未來嗎？

記憶里，盛夏的大雨里，我和幺幺在馬路上狂奔。

沒有傘，我就脫下來一件外套披在我們的頭上。在那個黑暗狹小的一平方米下，幺幺呼出來的熱氣就這么噴在我的的臉上，像是春天飛過草坪的一陣風(fēng)。

我是多么希望，這一刻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永遠(yuǎn)永遠(yuǎn)......

17

村上春樹曾說：“孤獨(dú)一人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

“眼鏡，弟妹也忒漂亮了吧？你咋找到的，教教老哥唄”，回來的船上，三八一邊流著哈喇子看著幺幺，一邊對著我擠眉弄眼。

我趕緊把幺幺護(hù)到身后，用眼神警告。凱哥在一旁盯著手機(jī)，默默抽煙。

“啊，這不是我領(lǐng)居嗎？上次我家的狗還是她幫忙找回來的呢？長得可真是好看，懷孕了都那么好看”，幺幺瞥了一眼凱哥的手機(jī)，驚奇地說。

“啥？懷孕了還？這......”凱哥的臉都綠了，像是交通燈似的。

“是懷孕了，挺多月了呢，一個人住總感覺不太安全”，幺幺沒有察覺什么，自顧自地說下去。

“啥？一個人？還挺多月了？”凱哥從牙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伸出手指頭在那里掐算起來。

“是啊，一個人，又一次電燈壞了，還是我去幫忙換的呢”，幺幺笑起來。

因?yàn)橄肫饋磬従雍退f的老公的趣事，像一只志得意滿的小狐貍。

世界真是小啊。

因?yàn)樾?，所以就算一時走散了，也不用擔(dān)心再也見不到面。

只要耐著性子，繞著這小小的世界走上一圈。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那些重要的人和事，還等在原點(diǎn)。

三八一聽有美女，立馬來了勁，從凱哥那邊奪手機(jī)就要看。

凱哥這小子小氣的很，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把手機(jī)舉得高高的。他像是一個川劇變臉的名角，臉上的神情快速變換著。

三八上躥下跳，活像個猴子似的。

“凱哥，我們都是過命的交情了，這點(diǎn)東西都不給兄弟看，也太不給面子了吧”，三八氣急敗壞地罵道。

“不給，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給！”凱哥照舊言簡意賅。他的冰山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滿了玫瑰色的花。

趁著兩個人爭執(zhí)的檔口，幺幺悄悄把我拽到一邊。

“李想，你之前為什么那么久都不給我發(fā)消息”，幺幺突然收斂了笑容，認(rèn)真地問。

“手機(jī)沒信號了，后來不知道怎么的還掉到海里去了”，我也認(rèn)真地解釋起來，“幺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發(fā)誓”。

“好吧，這次就原諒你了，以后再不許失聯(lián)了。不然......”，幺幺雙手叉腰，瞪大了眼睛，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警告說。

“不然什么？”

“不然，我肯定找個比你更帥，對我更好的人。

我們就一起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時間的盡頭，讓你怎么也找不到！哼，說到做到！”

幺幺撅起小嘴吧，像是一只氣鼓鼓的河豚，又像是一只用食物填滿腮幫子的花栗鼠。

我攬著她的肩膀，她呼出來的熱氣就這么噴在我的的臉上。癢癢的，像是一陣自由的風(fēng)。

太陽從東邊慢慢升起來了。南半球的極夜終于要結(jié)束了，接下來南極頂將迎來光明。無以復(fù)加的光明。

一只手機(jī)靜靜地沉在海底。

它亮起的屏幕上面寫著“王幺幺，我愛你。我愿意去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