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9)
21.
“公子,那姓楚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您何必為了他勞累自己?!币荒樀牟磺樵?,若不是我在一邊,只怕這丫頭便要立馬潑了那藥。
我搖頭笑笑:“小心些,若是潑了可得重新再熬一個時辰。”
“知道了,公子,你就是心眼太好了。”琳瑯嘟囔應(yīng)了一聲。
我……好么?
我聽到心底有個聲音問道。
我真的,希望楚漓能安然無恙嗎?
他體內(nèi)有一道不知來由的寒氣,已深入內(nèi)腑經(jīng)脈,恐怕時日無多,我明明知道,卻沒有告訴唐乾……我這樣,算好么?
楚漓再別有居心,此刻也不過是個病患而已,身為醫(yī)者,需懷仁心,可是,一兩二錢的麻竹根,我真的沒有猶豫嗎?
心聲的句句詰問,我皆無言可答,亦無顏可答。
糾結(jié)一路,最后還是決定告訴唐乾實情。
然而唐乾知道后會是什么表情?我不敢去想,只要稍一細想心肺就好像被什么東西攫住了,連吸進的呼出的仿佛都變成冰刀,撕刮著整個鼻腔咽喉。
“阿寧,辛苦你了?!?/p>
我笑著搖頭,看唐乾端了那碗藥過去,小心地試著溫度,再小心地喂給楚漓。
楚漓斜靠在他胸口,腦袋頂著他下頜,捏著鼻子皺著眉頭不肯喝:“好難聞……”
“是有點?!碧魄次遥骸鞍帲惴帕耸裁??”
“怎么,你難道……”
“大哥!”話未說完,被一聲響亮的呼喊打斷。
便見唐知眠快步穿過中庭而來,身后還跟著一個身著灰藍長袍,頭帶著黑色圍紗斗笠,身影矮小的佝僂老者?!拔曳讲旁诼飞峡匆妿讉€護衛(wèi)帶著這老頭,說是姓楚的的師父,要來見你,遮得這般嚴實,甚是可疑?!?/p>
“師父!”楚漓卻好似看到了救星,登時撐著無力的身子要起來。
唐知眠顯然也還未搞清狀況,斜乜著打量那老者道:“還真是這小子的師父,怪不得都是一般的鬼祟行徑,怎么著,這是打算師徒同臺唱一出雞犬升天?”
唐知眠一張嘴不饒人,楚漓氣結(jié)又是好一番咳嗽,咳得唐乾勃然大怒:“唐知眠!你再胡言亂語就給我滾出去!”
那老者見狀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一顆白色丹藥給楚漓服下,這才對唐乾作揖道:“想必您便是唐堡主,果然是英年才俊,人中龍鳳,老朽有禮了?!?/p>
這人似乎喉嚨受過傷,聲音好似鈍刀刮樹皮般沙啞,手指也如干柴一般,掛著松弛的皮肉。
唐乾點點頭:“前輩謬贊,時常聽小漓提起您,上次您外出未歸,晚輩也實在要務(wù)纏身,未來得及跟您辭行便帶著小漓先回來了?!?/p>
“這些時日多有叨嘮,漓兒可有給府上添麻煩?”
“前輩言重了,小漓這般乖巧懂事,怎么會麻煩,何況,他的胞兄是我的恩人,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小漓便是我的親弟?!?/p>
楚漓師父道:“話雖如此,漓兒要成人總不能永遠留在府上,再小住幾日便隨老朽回去吧?!?/p>
唐乾右手細細摩挲著衣袖——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心中不快又不便發(fā)作時便會做出這細微動作,“此事不急于一時,待小漓病愈之后再做商議吧。前輩遠道而來,蜀道又是崎嶇難行,想必也是一路風(fēng)塵勞累,不如先在蔽舍休息幾日,也好替您接風(fēng)洗塵?!?/p>
楚漓服過那藥后氣色好轉(zhuǎn)了些,也拉過那老者衣袖道:“乾哥說的是,人家一番好意,師父你就不要推辭了,況且蜀中景色和江南大有不同,難得來一趟,你老人家就多待些時日吧?!?/p>
那老者無奈嘆一聲,起身對唐乾作揖道:“如此,老朽謝過唐堡主盛情了?!?/p>
“前輩不必多禮。”唐乾扶過他,又將擱在一旁的藥端起來哄楚漓:“這碗藥也喝了吧,阿寧好辛苦給你熬的?!?/p>
楚漓接過了藥碗,對我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這是自然,阿寧哥哥的好意我……”
“慢著?!?/p>
那老者突然出聲攔下楚漓,取過他手中那碗藥放在鼻下聞了聞道:“方才老朽進屋時便甚是不解為何這房里會有一股麻竹根特有的酸腐氣味,原是在這碗藥里。這麻竹根乃是毒物,平常多用做熏香驅(qū)趕毒蟲蟻獸,食者輕則頭暈?zāi)垦扇眨卣呤袷е悄酥涟d狂而亡,如何能做藥用?這藥方是何人所開?”
一時無人做聲。
我剛想開口,一抬眼,便撞進唐乾一雙深且黯的眼眸中,聽他道:“阿寧,這是怎么回事?”
我看著他,從前還暗自不解,如此溫潤如細雨,總是笑意盈盈的人該如何服眾,讓整個唐家堡都甘愿跪伏在他腳下?原來這張臉不笑的時候,連眉梢都似沾著經(jīng)年的飛霜。
“你懷疑我?”
他眉峰微蹙:“我只是問你這是怎么一回事。”
胸中突然涌起數(shù)道氣流,在心頭毫無章法地亂躥,好似在一片茫茫白霧中始終找不到出口,我感到自己張開了嘴巴,卻好像突然被什么掐緊了喉嚨,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楚漓鬼門關(guān)走一遭,驚魂未定,不可置信地看我:“……咳咳,原來阿寧哥哥方才說的用蠱不及用藥快,竟是這個意思么?”
“胡說八道什么你!老頭你懂不懂啊,別翻過兩天破書就當自己是神醫(yī)了,我大嫂是五仙教弟子,醫(yī)術(shù)高明著,你算哪根蔥!我聞著味就是從你這不知多少天沒洗過的身上發(fā)出來的!”幫我說話的總是唐知眠,“大哥,你不會真信這老頭的鬼話吧?!”
我只看唐乾。
他卻不看我,只護著楚漓躺下,又給他掖好被子,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好些休息。琳瑯,你帶袁前輩去客房先做安頓?!?/p>
那盤踞心頭的雜亂氣流如同掉入密網(wǎng)中的雀子,其實,它用盡再大力氣撲騰也是徒勞,它要找的出口在唐乾那里,可唐乾離我那么遠,遠到明明只是數(shù)步之遙,我卻好似跋涉過了幾重山水。
端起那碗藥,對上唐乾看不見底的眼神,一飲而盡。
散發(fā)著怪味的藥嘗起來其實并不苦,反而有淡淡的甘草味。真可笑。
松開手,隨著瓷碗落地的聲響,堵塞在心頭的那團潮濕霧氣似乎突然就消散了。
霧氣散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的地方,原來是一片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