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叫？”

史維斯回頭看時，陳文已經(jīng)站在了他身后。

“之前住在這的那一批，他們通過尖叫進(jìn)行遠(yuǎn)距離交流，森林里容易迷路?！笔肪S斯示意陳文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這片草地插入了眼前的湖水，背后被樹木高墻所隔離，湖的對面是一面雪頂山脈。

陳文坐下花去了一點時間，主要是因為他要為他的尾巴安排一個位置，那個東西并未有想像的那樣靈活。草的葉緣柔軟平滑，在吸收了陽光后又變得溫暖，摸著如同加熱過的軟橡膠。

“嗯……我們改變一下計劃……嗯……我們先去天拓，把你的問題解決一下……”史維斯在草皮上劃出一道痕跡，被捋倒的草露出了墨綠色的肚子，“再去跟他們聯(lián)系?！?/p>

“嗯？”陳文側(cè)身面對史維斯，左手撐在地面上，肘部微微打顫。被壓扁的草叢似乎流出了涼爽的液體。他用右手食指從痕跡的終點掃至起點，并在史維斯的腳邊錘了一拳。陳文坐直了身子，沒說什么。被壓彎的草悠然立起它們的腰，陳文的手上沾了點水，他往袍子上擦了擦。

湖水表面浮起了一片波瀾，掀起平靜的湖面。四周靜寂無聲，覆雪的山脈云霧繚繞，遮住了一小部分的樹林。陳文感到安靜下的寒冷。

云層擋住了太陽，他也不知道這里是否有太陽。這些年他也不曾問過這些問題，在他潛意識里，答案早已明了。大地在嘆息，氣息在草原上飄蕩；天空在上升，陳文愈發(fā)輕盈。

“想了解一下這個地方嗎？”史維斯仰頭看著他。

陳文在面對大人時也表現(xiàn)出史維斯看他的眼神，不想靠近卻又不得不靠近。這是一種對他們的不信任以及厭惡。這些年，他都在與幾乎所有大人保持一段自認(rèn)為安全的距離，一個人坐在書桌旁，坐在自己的床上，他陷入柔軟的被褥，專注地構(gòu)思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把戲?！芭?，誰又在打擾我？快點走開好嗎？這里很關(guān)鍵。”在這些奇妙故事中，他有一個向往，他想乘船前往湖水的中央，這個湖被聳立的松樹圍繞，也沒有其他人來打擾。湖水在白雪的山脈腳下，潔白而又清凈。或許候鳥會從這里經(jīng)過，長鳴在山間回旋，影子在水面起伏。他在這里手握魚竿，懶散地勾勒魚鉤的輪廓，呼吸著這里的遙遠(yuǎn)和空曠。

這里也是他不曾見過的地方，在地球上很難遇見這樣的地方。它只是被森林和山脈包圍的湖和草原，但奇妙的溫暖和明麗的色調(diào)令他身心懶散，種種幻想噴薄而出。

陳文欲言又止。

“哼哼……”史維斯用盒子制造出了兩個木杯，里面盛了半杯多的紅色飲料。他把一杯遞給陳文。

“為什么不問我呢？”

陳文喝了一口飲料，口腔中的液體像空氣一樣滑進(jìn)了喉嚨，沒有任何味道。他想問史維斯這是什么東西，但當(dāng)他想起那張臉時，他意識到史維斯也是一位大人，縱使他一直陪著陳文，陳文也不想和他交流自己的想法。那些屠殺的瞬間填滿了他思考的空間。陳文又喝了一口飲料，他猜問題出在這個新身體上。

他們倆安靜地眺望湖水的磷光，陽光沖出層云貼上幾片光束，森林中傳來鳴叫，陳文猜不出那個在叫的東西是什么。

自今年的初次見面以來，曾經(jīng)兩人之間的那份熱情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擺脫的繩索將他們綁在一起，說的好聽一點叫責(zé)任。為什么要理他？我就可以到處跑，可以逮住一個男的，像玩弄獵物一樣折騰他，可以在旅人營地周圍嚎叫擾得他們心神不寧連夜逃跑，還可以……然后呢？然后……在鬧騰了眾多事端后，就沒有人還會和你待在一起了，不會有任何人會愿意和你呆在一起。你會成為荒野的狼，但不是成群的，而是單只，脆弱不堪，被人類圍堵失去求生之路，誰會聽你說話？

我不想和別人說話。

那就讓別人和你說話。他是人，你也是人，這就夠了，管他責(zé)不責(zé)任的。

你好像在內(nèi)涵我。

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這么想，嗯哼？

嗯哼……

陳文的胸部在震動。他喝了一口飲料，紅色的水又像空氣一樣被他吸了進(jìn)去。杯中還剩下半杯。

他長嘆一口氣，成束的頭發(fā)輕掃長袍，臉部散亂的胡須觸摸著凹凸的肌膚，一切都那么溫柔。

“你想說就說吧。”

“那我跟你說說?！笔肪S斯笑著說。

?

※※※

?

我們到這里時，這片地區(qū)還有一片村落，里面的人負(fù)責(zé)看管通往地下城市的入口，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交付給他們祖先的任務(wù)，那一代人早已不知道有關(guān)入口的任何細(xì)節(jié)。我們靠著我爺爺?shù)墓P記找到了入口。別問我他怎么會有與入口有關(guān)的筆記的，這和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任何瓜葛。是的，入口就在湖水以下。

湖水周邊的森林在那時還非常正常，青翠的樹，走獸在林中隨處可見，我可以看見樹葉縫中射下的陽光，落葉在空中飄蕩；草叢中的小動物在被發(fā)現(xiàn)后逃跑，激起可愛的沙沙細(xì)語。你可以找到只在這個地方才有的生物，他們神奇而且沒有惡意。我們在這里待了幾天來舒緩身心，那是旅途中少有的愉悅時光。

但你知道吧，這些東西都變了，在動亂之后。黑森林蔓延到了這。

“等等，我記得你是說這是你的地盤？”

嗯？哦，確實是，我在處理完之后的事情后把它接手給我來管了……我什么時候跟你說了？

“忘了……”

嗯，村莊呢，里面的人都很老實，和我們歷史中的古人沒兩樣，大概是與世隔絕的原因，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桃花源記》，復(fù)雜的地形就是山。

哦，對，黑森林。這個黑森林和我小時候城鎮(zhèn)邊的森林大同小異，兩個都是我們這樣的人用來保護(hù)世界之心慣用手法的產(chǎn)物。我跟你說，現(xiàn)任的天拓帝王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我們要去，于是設(shè)了這么一個玩意。

“那森林怎么蔓延過來的？”

黑巫師主管這個，他隨便擺弄幾下就成，沒什么問題。

哼，真稀奇……

之后，整個村子的人回到了地下，入口也被我門用水淹沒了，除了那么幾個，地上沒人知道天拓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而這幾個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聽過你們說，酒是個好東西，但我們這里沒有酒精。有一次我和爺爺一起坐在湖邊，他談?wù)撈鹱约旱呐笥眩F(xiàn)在我也是這種感覺，當(dāng)湖水將底下的人埋葬后，我還整天抱著這個鬼東西，真好笑?！?/p>

“我記得你說過……沒什么……”陳文忘了喝他被子中的“空氣”，他把杯子摁在地上，擺穩(wěn)當(dāng)，繼續(xù)看眼前的湖水。

他不好意思開口，在森林里發(fā)生的事還歷歷在目，但他非常好奇，如果那是自己做的，那就代表自己還是能夠造人的，是不是？造一個自己中意的，最愛的，他擁有自己追求的一切優(yōu)點……

“嗯……你怎么找到我的？”

“嗯？”史維斯喝了一口飲料，把它生吞了下去，“記得我給你的表沒？你手上還帶著，我用這個定位。黑森林會把除我之外的東西變成森林的一部分，像什么呢？喪尸知道嗎？我看過一些電影，我覺得他們與喪尸有點像，發(fā)出淡藍(lán)色的光，全身會被包上一層皮，跟死了差不多。不過也別擔(dān)心，你被世界之心感染過，黑森林對我們這種人都會很仁慈，制造些幻覺或者讓你昏迷什么的。你有沒有看到什么東西？”

“額……”陳文料到他會這么問，陳文也知道他很難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史維斯看著糾結(jié)的陳文大笑著，說道：“我也不想知道，誰都有秘密。我也不會跟你說我看見過什么。”

他轉(zhuǎn)頭端詳著陳文，露出隱秘的笑容。那張溫柔的臉上的胡茬和皺紋讓陳文感到有些難受，他只能假裝欣賞湖泊。一百種可能的人世滄桑從陳文腦中飛竄而過，他不想?yún)s不由地猜測每個痕跡下存在的故事。他還是這樣的人，即使完全不像人了，思想還跟以前一樣。

“你的胡子很好看。”

“嗯。”陳文應(yīng)道，沒有回頭。

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陳文也不知為何愈感壓抑，他瞟了史維斯一眼，那人也在思考著一些東西。

“我們明天到地下去，你會游泳嗎？”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開玩笑的，我知道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