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岳

? ? ? ?采訪繼續(xù)。

? ? ? ?聽著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我們對索南達(dá)杰的故事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理性和感性的認(rèn)識也在不斷加深，但這個人的形象依然模糊不清。

? ? ? ?似有多個形象，既相互交錯和重疊，又互相矛盾和沖突。那并非源自主人公的真實內(nèi)心和現(xiàn)實人格，而是出于講述者的主觀印象和判斷。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它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并左右你對主人公整體形象的真實刻畫。要做到形似都不易，神似更難，但你必須盡可能接近真實，否則，就會陷入虛假的臆想。

? ? ? ?當(dāng)人們字斟句酌地道出一些事情的原委時，感覺就是在用自己的主觀判斷進(jìn)行一遍遍過濾。時間和地點變了，語境也變了。說出事實不僅需要說真話的勇氣，還需要守護(hù)正義的良知和勇氣。當(dāng)然，前提是你得了解事實真相。

? ? ? ?“當(dāng)你說出事實——最簡單的真理時，你要知道，你周圍會即刻燃起火焰：欲望、責(zé)問、受害者的火光。講出事實的人，就像是穿越火?！鹕闲凶哒哐稣讨錈岢赖男叛龊屠潇o的意志，從而能夠赤腳走上火線，并毫發(fā)無傷?！瘪R洛伊·山多爾說。

? ? ? ?我不太明白，為什么索南達(dá)杰非要去可可西里呢？為什么只有去可可西里，他才能為貧窮的治多做出貢獻(xiàn)呢？可可西里對索南達(dá)杰本人又意味著什么？

? ? ? ?還有，治多縣為什么要成立一個西部工委？既然成立了，哪怕是一個臨時派出機(jī)構(gòu)——從當(dāng)時的情況看，它好像還不是一個臨時機(jī)構(gòu)，至少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人力、財力、物力為什么又沒有一點保障？州財政、縣財政，是困難——省財政也困難，可起碼的物質(zhì)保障還得有吧！比如給一輛去可可西里的汽車加滿汽油，實際上，很多時候，汽車的油箱是空的，要不，索南達(dá)杰他們可能會在可可西里待更長的時間。

? ? ? ?隨著采訪的深入，我們的疑惑和問題也越來越多。

? ? ? ?我們可能還得倒回去，回到他去可可西里之前，去尋找他為什么要去可可西里的答案。我感覺它并不像治多縣成立了一個西部工委、他恰好就任第一任工委書記那么簡單。

? ? ? ?還得退回到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到那里去找尋蛛絲馬跡。比如他的童年是在哪里度過的？長大后又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甚至要回到他出生以前的可可西里、治渠河谷和索加草原，去探尋他的祖先們遷徙跋涉的漫漫長路。

? ? ? ?這條路從千年以前一直延伸到他出生的地方，對祖先們所經(jīng)歷的久遠(yuǎn)跋涉那也許是一個終點，對他而言卻是人生的起點。不過，有了這個起點，這條路又可以不斷向前延伸。至于下一個終點或起點會在什么地方，已不是他所能左右。這條路上，他也只是一個過客，只走過其中的一小段路，有很多人與他同時走在那段路上。

? ? ? ?我們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一個叫索加的地方，一個在人們的講述中一直被頻繁提到的地方。由治渠河谷草原到索加草原，那是他們最后一次遷徙居住的地方。那時，他還是一個孩子，他得跟隨父母遷徙遠(yuǎn)方。

? ? ? ?去索加的路比去可可西里還難走。車輛不敢進(jìn)去不說，要是再遇到個大雪封山什么的，就別想出來——而大雪封山是經(jīng)常有的事情，每年的冬春季節(jié)隨時都會發(fā)生。不得已，我們也只能在人們的講述中走進(jìn)索加。在他們的講述中，我們的目光越過通天河谷的治渠草原，越過遼闊的可可西里，停留在長江南源當(dāng)曲流域，久久注視著索加這片土地。

? ? ? ?人們在談起索南達(dá)杰再次回到索加工作的那段經(jīng)歷時，好像都覺得那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他說：“我不去索加誰去？”

? ? ? ?難道僅僅是沒人去，他才去的索加嗎？似乎不是，這話另有深意。

? ? ? ?他對自己的妹妹也說過同樣的話。

? ? ? ?那時他還沒回到索加，他在縣文教局任副局長主持文化教育工作，妹妹從州民師畢業(yè)要分配工作，他說：“你得去索加?！泵妹煤懿桓吲d，很多人都分配到了海拔較低、條件相對較好的地方，自己的哥哥管分配，她原本可以留在縣城工作的，卻要去最遠(yuǎn)最高的索加。

? ? ? ?為此，有一段時間妹妹都不怎么理他，父母親責(zé)怪他，親戚們說他。人心都是肉長的，當(dāng)妹妹哭著離開家去索加時，他也哭了。他說：“索加條件雖然艱苦，但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那里更需要老師，你又是我的妹妹，你不去，誰去 ?”

? ? ? ?索加在治多西部，接壤西藏。玉樹已經(jīng)夠艱苦了，索加卻是整個玉樹藏族自治州條件最艱苦的地方?，F(xiàn)在有公路通達(dá)，以前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路都不通。直到20世紀(jì)末，在玉樹和治多生活工作了一輩子的人，很多都沒去過索加。

? ? ? ?索加也不是索南達(dá)杰唯一的故鄉(xiāng)，索加以外，他還有一個故鄉(xiāng)。如果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留下童年記憶的地方，那么，另一個地方才是他真正的故鄉(xiāng)。他在索加生活并長大，但那里并不是他的出生地，也不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

? ? ? ?1954年4月，索南達(dá)杰出生在通天河谷的治渠草原，在那里度過了他短暫的童年時光。1967—1968年，為開發(fā)利用西部廣袤草原，治多縣從東部各人民公社陸續(xù)遷移數(shù)百牧戶前往西部大草原，新成立索加公社。它被描述成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說那里的草原一直伸向天邊——很久以后，索加仍被人們稱之為“天邊的索加”。

? ? ? ?13歲的索南達(dá)杰隨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西遷索加，落戶莫曲大隊——翻譯成漢語，莫曲就是富饒的河流。索加原本就是雅拉部落世代遷徙居住的地方，作為雅拉杰桑家族的后代，最終他們一家人又回到了祖先的草原。與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一起，索南達(dá)杰在索加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 ? ? ?聽上去，這只是在一個縣域內(nèi)從一個公社到另一個公社的一次遷移，像是從一座小山的這面搬到了另一面，還是在一片草原上——可以說是同一片草原，只是比以前的草原稍稍高一些，但是更加遼闊富饒，也更加美麗。

? ? ? ?往西出通天河谷治渠草原，索加也不算遠(yuǎn)，但索加是一片總面積近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如果加上治渠和中間的扎河，這片草原的實際面積可能超過6萬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個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面積。

? ? ? ?這還不足以說明這次遷徙的艱難程度，從通天河谷往當(dāng)曲流域，他們不能直接前往，得不停地繞道，唯一的交通運(yùn)輸工具就是牦牛。上路時，一群健壯的牦牛馱載著全部家當(dāng)和幼小的孩子，走不動路的老人騎在馬背上，其余的一家老小都跟在牛羊畜群后面，亦步亦趨，緩慢前行。每天還要找有水源的地方停下，扎好帳篷，吃飯睡覺，牲畜也要停下來吃草喝水，也得臥下來休息和反芻……

? ? ? ?他們中途要翻越的不是一座小山，沿途有好幾座山，趕著牛羊畜群是根本無法翻越的，需要從山前繞行。其中有幾座山，繞道太遠(yuǎn)了，必須翻越，比如吾給拉美山，山口海拔超過5000米。他們所要經(jīng)過的山麓的海拔大都在4500米以上……

? ? ? ?沿途不只有高山，還有一條一條的大河，每一條河上都沒有橋梁，更沒有渡船。不少河流需要繞到大河上游水量較小、水流不太湍急的地方，才能涉水而過。

? ? ? ?他們從通天河谷的治渠草原出發(fā)時，夏天還沒來臨，山上還有雪，河上還有厚厚的冰層，他們就從冰河上走過。有時候，人和牲畜不小心就會掉冰窟窿里，歷盡艱難險阻。往前走了好些天，天氣開始變熱了，冰雪開始融化，河上的冰面也化開了，真正艱難的跋涉這才開始……

? ? ? ?他已經(jīng)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騎馬騎牦牛都輪不到他，他得跟大人們一起走路。這是他第一次走那么遠(yuǎn)的路，感覺每天總是在走，卻總也抵達(dá)不了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索加”兩個字深深刻進(jìn)了他的生命里。

? ? ? ?這是一次向著遠(yuǎn)方的遷徙。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yuǎn)的跋涉了。這次遷徙，給索南達(dá)杰留下的記憶是用風(fēng)霜雨雪的刀刃深深刻進(jìn)心里的，無論過去多久，一回頭，它還在那里，像一個胎記和疤痕。

? ? ? ?這次遷徙，讓索南達(dá)杰一家離開了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后來他才知道，他們抵達(dá)的那個地方也是他們的故鄉(xiāng)，祖先們生活過的地方。

? ? ? ?“索加公社”是刻在所有西遷牧人腦子里的一個名字，也印在索南達(dá)杰的心里。直到今天，很多治多人還習(xí)慣性地稱它為“索加公社”，管莫曲也不叫村，還是叫“大隊”。每次聽他們說“公社”和“大隊”這兩個名詞時，我總感覺自己穿越到了很久以前的歲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 ? ? ?從莫曲的任何一個地方，站在山坡上望去，或遠(yuǎn)或近，都能望得見雪山。每一座山都有一個神圣的名字，老人們提起那些山名時都滿懷崇敬，那是祖先們敬拜過的山。每一座山腳下，都有清澈湖泊，都有小河流淌，每一片湖水、每一條小河也有自己的神靈，不可污染褻瀆。小河出了山谷，都匯入同一條河，那就是莫曲。莫曲匯入當(dāng)曲，爾后入通天河——長江源區(qū)干流。河谷草原靜謐豐美，對牧人來說，真是一個理想的家園，想要的一切，這里都有。

? ? ? ?也許是歷盡千辛萬苦才走到了索加，一家人扎好帳篷、安頓住下來的那一刻，他就暗下決心，要么從此再也不離開此地，要么要修一條路，順順當(dāng)當(dāng)走出這片土地。有了這樣一條路，離開的人隨時都可以回來。

? ? ? ?在莫曲一條叫才仁谷的吉祥山谷里，我曾住過好幾天，住在向巴瓊培家的帳篷里，我們騎馬從那里往雪豹王國煙瘴掛去尋訪過雪豹。從山坡上往向巴瓊培家?guī)づ袂巴氯ィ侥_有清澈河水潺潺流淌。

? ? ? ?那時我感覺遠(yuǎn)方正有大雪飄落

? ? ? ?而那谷地里就只剩下了那個美麗的姑娘

? ? ? ?羊群正在回家的路上呼喚斜陽

? ? ? ?一盞燈就要點燃草原的夜晚

? ? ? ?月亮就會掛在一頭野牛的犄角上

? ? ? ?越過莽原向這谷地里一路搖晃

摘自《杰?！に髂线_(dá)杰》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