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還是忍不住沖進屋內(nèi)，開口勸你不要去，還說，我知道你想要制衡李擁，你想要保住楚沐的性命，但你這樣做會死。

你卻抬頭望著我說，你早就死了，對我來說，你不過是史書上寥寥幾筆的陌生人罷了。

我聽後，只覺你所說的字字仿佛巨石滾滾。

碾著我的心，叫我痛不欲生。

那時的你，大概是想長痛不如短痛。

所謂落子無悔，你既已做出決定，就絕無可能更改。

不管是當(dāng)時的你，還是未來的你。

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掙扎著，即使早知希望渺茫。

這樣看起來，我竟不及你半分坦然果決。

我記得，那天晚上臨行前，你跟我說了很多。

你阻止我告訴你未來會發(fā)生的一切，你說，若你的命運已成定局，不告訴你反而是一種仁慈。

至少那樣，你還有所期盼。

如今想來，當(dāng)時的我真是多此一舉。

以你的心性，就算知曉了未來會發(fā)生的一切，也不會退縮。

我還記得，最後我仍舊不甘心，哭著問你，是否真的沒辦法改變了。

你卻反問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還留下一句珍重。

你走後我還是不由自主追了出去，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待你坐進馬車，倚華回頭看見了我。

認(rèn)真地低聲對我說，希望我能給你琴瑟和鳴，閑雲(yún)野鶴的一生。

她希望你永遠(yuǎn)幸福。

她說完那些後，便將你交給了我，想讓我?guī)氵h(yuǎn)走高飛。

你在路上連聲喚她的名字，問她到?jīng)]到皇宮，卻並未得到回應(yīng)。

掀起車簾後發(fā)現(xiàn)是我。

你又將車簾放下，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爆發(fā)了。

看似是為你鳴不平替你叫屈，實際上卻是質(zhì)問上天。

我們?yōu)楹沃荒苁苊\的擺佈，我們?yōu)槭颤N

不能自私一點，憑什麼不能有自己的願望。

真不知道我們?yōu)槭颤N要經(jīng)歷那些，一個國家的命運，又為什麼偏偏系在你身上。

為什麼無論我們怎麼努力，到最後都只會是一場空。

顯然，上天沒有給我想要的答案。

可你卻忽然讓我聽見了我那日在南夢湖就一直期待的答案。

你說，你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與我結(jié)廬南夢湖，那是一個哪怕想想，也足以溫暖一生的美夢。

可你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與我隱居南夢湖，那牽制李擁，昭雪沉冤之事，就沒有人會去做了。

你還說，你不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會如何選擇。

但那便是生活在元啟元年的你所選。

也許你和我身上都有不同的使命，帶著不同的使命，走向不同的方向。

未來我們還會遇見，但你希望我，一定不要試圖阻止你。

我好像被你的那一番話點醒了。

意識到我一直以來究竟有多自私，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和上天較勁。

從來沒有給予你純粹的溫暖和陪伴。而我所愛的不正是善良，溫柔，堅韌；心懷大義，憐憫眾生的你嗎？

想明白後，我便握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心甘情願陪你沉淪，朝皇宮的方向去。

那時的我已不確定，能陪你走多遠(yuǎn)，但我想能多一日，就算一日。

我記得我說，只要與你一起，讓我?guī)质颤N都行。

我還記得，你想讓我做一個起居郎。你還說，有我陪著，你什麼都不怕。

等到推翻李擁，昭雪真相，我們就一起結(jié)廬南夢湖，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我恨，那時已經(jīng)沒有辦法回應(yīng)你。

我也不願留你一個人進宮，明明前一刻，我們還在憧憬有彼此的幸福，卻不得不被迫丟下你離開。

上天甚至殘忍到不給我一個向你道別的機會。

當(dāng)我漸漸恢復(fù)意識醒來，耳邊充斥著搶救儀的聲音，就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回到了我的時代。

顧不上身體的不適感，立刻坐起來翻找身上的玉佩，卻怎麼也找不到。

沖進雨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我簡直無法想像，你一旦發(fā)現(xiàn)我再次消失該有多無助，多難過。

我近乎失去理智，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行。

急切地把手伸進泥水裏，即便全身被瓢潑大雨淋濕澆透。

也只是想把玉佩找回來，再見你一面。

我也終於理解了，元啟五年的倚華為什麼要帶你遠(yuǎn)離我。

你為什麼要佯裝對面不識，一切皆是因果。

我記得重新找回玉佩後，我便直接昏倒在雨中。

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只覺身體虛弱不已，連著咳了幾聲，但心心念念的仍然是玉佩。

它明明離我極近，我卻拿不到。

下一瞬，它便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繼而，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那時，我心中徒生一絲期待。

用盡全身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後，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但望著熟悉的容顏，我還是顫抖著開口連聲喚你的名字。

也忍不住想靠近你，但你卻下意識向後退，還疑惑地開口問我是不是認(rèn)識你。

一切的一切，一如元啟十五年的我。

面對你陌生的眼光，我慢慢冷靜下來，又有些悲喜交加。

喜的是，我重新見到你了。

悲的是，我們似乎還被困在逆向時空裏。

我記得當(dāng)時你問我，為什麼哭。

我說，有個人在等我，但我走丟了。

你聽後，讓我趕緊去找她。

我多想如同未來那樣伸手緊緊地抱住你，告訴你，她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可我的理智告訴我，若真的那樣做，只會讓你覺得我是個輕浮唐突之人。

我不想，也不願讓十八歲的你對我生厭。

只能說，我已經(jīng)找到了。

你聽後卻說，那就好，我都那麼慘了，你相信她一定不會怪我。

你還拿著玉佩在掌心摩挲了兩下，說是在河邊撿的。

許是不忍再看到我眼中的哀傷，你將玉佩塞到我手裏。

叮囑我說，以後在河邊小心一點，臨走前，還溫柔地叫我別哭了。

看著你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元啟十五年初見你時的我處處防備，甚至用花瓶碎片抵上你的脖頸。

我想，哪怕你知道我根本傷不了你，面對我的舉動，又該有多麼心痛。

若非如此又怎麼會說出那句，我見你的第一面就要殺你。

待我回過神來，低頭看著手中已然完整的玉佩。

我意識到，那應(yīng)是最後一次穿越了。

但我還是拖著虛弱的身體，悄悄地追上你，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附近。

我知道，在18歲的你眼裏，我大概是個怪人，所以我不敢讓你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只敢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靜靜地注視著你。

我覺得，沒有我的時候你似乎更快樂。

我便決定，不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

待你與你阿爺吃過飯，我又悄悄跟著你去了後山竹林。

見你掏出窩窩頭，給被罰跪的陸時吃。

我聽見你問他，為什麼每次偷偷練劍都被發(fā)現(xiàn)。

還有些驕傲地表示，你一次都沒被發(fā)現(xiàn)過。

聽見你阿爺?shù)哪_步聲後，你又做出訓(xùn)斥他的姿態(tài)，老人家見了卻不買賬。

又訓(xùn)了陸時一頓，他不服氣便出言頂撞了他。

我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他被氣暈了，你和陸時將他帶回去，我隨你們一起暗中返回。

不多時，窺見牧監(jiān)之子帶著一群家丁出現(xiàn)在家門口。

當(dāng)我目睹你們被欺淩後，我想，我不應(yīng)該一直躲藏下去。

必須再盡自己一份力量，於是我主動現(xiàn)身。

又如元啟十五年那般，我同你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你聽後，當(dāng)即拒絕了我。

因為你覺得三件事?lián)Q三問，虧大了。

我記得，我問你想怎樣，你說一件事?lián)Q三問。

我當(dāng)時只覺得那時的你甚是可愛，便微微遲疑了一下。

待我回過神來時便聽見你說，不幹算了。

話落轉(zhuǎn)身便要走，我見狀連忙說我?guī)帧?/p>

你聽後，立刻轉(zhuǎn)過身來跟我說，你反悔了，最後提了附加條件，五兩銀子。

我還記得你走近我，朝我伸手說，等價物件也可以。

我便說，做完再給你。

我們達成一致後，你問完我三個問題，我將你帶到玉蘭樹旁。

給你上第一課，見微知著。

我教你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是想讓你有勇氣去反擊。

那時你問我，什麼是法治？

我解釋說，法治，就是不管他是誰，只要犯了法拿出證據(jù)，公堂之上就可以定他的罪。

你又問我，證據(jù)又是什麼？

我對你說，那是下一課。

幾日後，你照舊如約與我在玉蘭樹旁相見。

我問你是真的愛聽我講的東西，還是為了銀子。

你回答說，愛聽也重要，攢銀子也重要。

你還說，等你攢夠了銀子要給陸時贖身，還要買一架屬於自己的空篌。

隨後我問你，如果你知道一個人十日後會死，你是否會告訴他。

你說，當(dāng)然不會，如果告訴他了以後，那他剩下的九日得有多痛苦，不會再有心情去傾聽動人的曲子。

也不會為春日的花香駐足。

更加不會有胃口，去吃遍這世間所有美味的食物，哪怕有再好的事，只要一想到十日後會死，他都不會快樂起來。

我聽後，怔住一瞬又想，18歲的你，就該多些自由歡喜的時間，沒有必要提前知曉未來會發(fā)生的事。

待我收斂心神，便瞧見你伸出手在我眼前晃動。

我的視線隨之移到你臉上，聽見你問我到底要教你什麼。

我想了想，便說要帶你開開眼界。

索性以地域作為切入點逐漸深入，跟著提出問題，讓你自行思忖後作答。

一開始你明顯有些依賴我。

才會說，有我在就好。

可是，那時的我早已徹底接受了無法永遠(yuǎn)留在你身邊的事實。

我只能垂眼，避開你的目光。

我發(fā)現(xiàn)18歲的你不依賴我時，嘗試著去獨立思忖後就會迅速成長。

開闊眼界後，我便尋得《詩經(jīng)》贈與你，教你錯音傳信。

我記得，當(dāng)你意識到要將整本書的內(nèi)容背得滾瓜爛熟時，頓覺頭疼不已。

最終還是老老實實背下來了。

我還記得，那日夜裏你為我煮了梨湯，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梨湯。

我邊喝，邊問你是不是該學(xué)點武藝傍身。

你聽後，便滿臉得意地說，我可小瞧你了。

說罷，還隨手撿起地上的乾柴枝，比劃了好一陣。

第二日，你帶我去了竹林，向我展示箭術(shù)。

而後，我據(jù)實對你說，我已經(jīng)沒什麼能教你的了，還剩最後一課。

你正好奇思忖著最後一課的內(nèi)容時郭老先生卻突然現(xiàn)身，說陸時出事了。

我便只好先將最後一課擱置，隨你一起趕過去。

你扶起了地上的阿爺，我則主動上前與那牧監(jiān)之子斡旋，讓陸時暫無性命之憂。

豈料，那廝竟又打起了倚華的主意。

聽了我的三言兩語後，他改變了想法，打算將她給賣了，關(guān)鍵時刻還是你挺身而出，說要代替她下嫁。

我聽後，與陸時一樣慌亂地?fù)?dān)心起你的安危。

擔(dān)心之餘，我仍暗自盤算著該如何解決眼前的麻煩。

直到我注意到你的手勢，稍作思忖。

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攔住陸時，目送你隨他去牧監(jiān)府。

並告訴陸時，你讓我們相信你。

我將他們帶回家安頓好後，便一直在外探聽你在那邊的動向。

還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是你向那時還是節(jié)度使的李擁尋求幫助。

那時我才真正明白，一切亦是因我而起。

我不僅是那場歷史的推動者，更是參與者。

數(shù)日後，當(dāng)我和阿爺，陸時倚華他們一起站在街上。

聽見大家談?wù)撃愕挠⒂率论?，不由自主地笑了?/p>

我就知道，你不但可以順利抽身，還會給他們致命一擊。

當(dāng)我見到曾經(jīng)那個不可一世的牧監(jiān)之子，被關(guān)在囚車之中。

我當(dāng)即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從此以後，即便沒有我，你也能在亂世之中立足。

隨後，耳邊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順勢抬起頭見你立於馬背之上，春風(fēng)得意。

你下馬後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後發(fā)制人，釜底抽薪，都是我教你的。

我說，看來你已經(jīng)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

你說，都是我教得好，有些話終於可以跟我說了。

還說，我還欠你最後一節(jié)課，你想等那節(jié)課上完了以後，找一個只有你我二人的地方對我說。

那時，我發(fā)覺你的眼神早已不似那般陌生，反而變得熾熱。

我卻還是心一橫，對你說最後一課便是斷舍離。

如今回想，斷舍離也是我的一課，但窮盡半生也沒學(xué)會。

聽你後便問我，什麼是斷舍離？

我回答說，我要走了。

你又問我，我要去哪兒？

其實當(dāng)時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還剩下多少時日。

只是我下意識選擇了逃避。

才會同你說，可能，回家鄉(xiāng)吧。

你聽後，繼續(xù)問我，遠(yuǎn)嗎？

邊問邊上前一步，我卻後退一步。

才再次鼓起勇氣，回答說，遠(yuǎn)，可能很久都不會再見了。

最後不顧你無措的目光，只丟下一句保重，便快步逃走了。

後來的那幾日，我就藏在離你不遠(yuǎn)的地方暗暗窺探你的生活。

你自是十分敏銳，否則怎會故意引我現(xiàn)身。

我記得，你問我既然你也捨不得走，為什麼不能留下來？

那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竟再次席捲而來。

手跟著緊握成拳，說，陸姑娘，有些事不能強求。

你卻說，如果你就要強求呢。

而後，我強撐著自顧自接著說，沒有結(jié)果的事，強求有什麼意義。

有些事並不是你想，就能如願。

那些話，又何嘗不是在告誡自己。

我還記得，我本想再次逃跑，可只走了幾步就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耳邊便是倚華的聲音。

許是我咳嗽的動靜太大才被她注意到。

見我起身後她便說要去找你，我卻邊胡亂地穿鞋，邊叫她別去找你。

穿好鞋後拿上披風(fēng)，丟下一句我不能再辜負(fù)你，再一次逃走。

當(dāng)你追上我，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甚至都不敢看你的眼睛。

而後你問我，為什麼懦弱的連當(dāng)面告別都不敢。

我不得不承認(rèn)，你太過瞭解我。

我只能向你道歉，謊稱我有要事在身。

說完，便要再一次離你而去。

我也記得，走了沒幾步，便聽見你帶著怒意喚我的名字，叫我站住。

我不受控制頓住腳步後，便聽見你說，那日你問我，如果知道一個人十日後會死，你會選擇告訴他嗎？

那我現(xiàn)在問你，如果你十日後會跟自己喜歡的人分開，你是選擇第一日便走，還是陪他度過剩下的九日。

我含淚說，早點走，分開的時候就不會痛苦了。

你卻反駁我說，我都沒有嘗試過，我怎麼知道結(jié)果會是痛苦的。

我瞬間只覺心如刀絞，不忍你再執(zhí)著下去。

我只好對你說出殘忍的事實。

我嘗試了太多辦法，可命運總用各種方式和我作對。

我也想留下來，可我不知道我能留下來多久。

你聽後卻又說，可越是那樣，我越應(yīng)當(dāng)珍惜相處的每一刻。

你出身低微，本沒有太多奢望。

直到遇見了我，是我教會了你很多聞所未聞的東西，告訴你南夢湖之外還有廣闊的世界。

你寧願承受失去的痛苦，也不願意一輩子麻木不仁。

你的一番話讓我轉(zhuǎn)過身，重新與你四目相對。

當(dāng)你緩緩說出那句，和我擁有一段溫暖的回憶，對你來說已經(jīng)是一種幸運了。

我那顆沉寂的心，仿佛頃刻間被某種說不清的力量，打撈而起。

不再逃避，亦不會再有所畏懼。

奔向你，將你緊緊抱住。

我真的要謝謝你那麼勇敢，讓我有機會實現(xiàn)你的願望。

還一起多過了一段尋常眷侶該有的生活。

我也曾將玉佩捨棄，為你留在你身邊做了最後一次努力。

哪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玉佩被你拿了回來。

我也還是只能順應(yīng)天意，將它送給你，看著你順流而下。

做你想做之事，成為我記憶中的模樣。

但值得慶倖的是我送給你的空篌，在未來替我一直陪著你。

最後我想說，阿鳶，你一生為國為民辛苦了，但願我身故後能與你在地下相見。

若有來世有幸遇你再續(xù)此情，我願抵上一切，付出任何代價。

若夙願難償，我雖憾無悔。

唯盼你來世能生在尋常人家，無病無災(zāi)，享太平盛世，賞海清河晏，不被旁人所累，恣意瀟灑，安然順?biāo)臁?/p>

沈不言，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