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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xué)三年級，暑假作業(yè)我一個字沒寫。

之前一學(xué)期曾有人把空白練習(xí)冊埋進操場跳遠的沙坑，不幸被掃除的值日生刨出并舉報，該同學(xué)被更年期教導(dǎo)主任虐至精神恍惚。我吸取教訓(xùn)，騎行十幾條街至一處廢棄工廠，把裝滿練習(xí)冊的書包狠狠甩到雜草叢生的廠房屋頂。返校當(dāng)日，班主任逐個質(zhì)問沒交作業(yè)的理由。我說，我書包丟了。未曾料到的是，老師竟說，哦，那算了吧。

原來很多事只有自己放不下，別人根本不在乎你曾失去什么。

那書包可是西瓜太郎的呀，騎車我才剛學(xué)會一個禮拜啊——那輛慢撒氣兒的坤車還是跟表姐借的。彼時的表姐早已擺脫暑假作業(yè)的夢魘。本是適齡初中生的她，學(xué)業(yè)極不靈光，退學(xué)去學(xué)了美容。她是不知道當(dāng)年我有多羨慕她。

表姐還念初一那會兒，雇我?guī)退龑懯罴僮鳂I(yè)。我說我?guī)湍愠】?，不用動腦，一頁算你兩毛錢。表姐拒絕，堅持親筆抄小楷，把數(shù)理化推給我。我說我不會啊，看都看不懂。表姐說，你就胡寫，愛怎么寫怎么寫，兩塊錢一本。我說，嗯，好的，沒問題。

我心軟，說干脆連小楷也幫你包辦，算買三贈一，不另收費。

表姐說免了，自己最愛抄小楷，這種費力又不用動腦的活兒。

事實確實如此，青春期的女孩就是不愛動腦。表姐當(dāng)年跟所有同齡女孩一樣，愛死小虎隊。剩下那些半生不死的，忙著愛四大天王。其中最愛劉德華的是表姐一個閨蜜，看在姐妹多年的情分上，才跟表姐吐露一個驚天秘密——她堅持給劉德華的海報喂飯一個月，劉德華活了。

從此，我眼睜睜看著表姐一日三餐地侍奉小虎隊海報：霹靂虎一口，自己一口，小帥虎一口，自己一口，乖乖虎一口，自己一口。一個月過去，海報沒活，倒是蘇有朋的嘴被勺子戳出個窟窿。我說，人家華仔一人吃一碗，當(dāng)然發(fā)育快，你的小虎隊三人分一碗，當(dāng)然失敗，你得準(zhǔn)備三碗。表姐恍然大悟，騙求大舅午飯多做兩人的飯量。每頓飯表姐都拿回自己屋吃，再開門時碗里總是顆粒不剩，大舅一度懷疑表姐是懷孕了。

那兩碗多出來的飯，都被我吃了。

暑假結(jié)束，小虎隊還是老樣子，反倒是我發(fā)育特快，開學(xué)直接被調(diào)后兩排座位。對鏡久照，深覺自己才貌雙全足以勝任小虎隊第四人，于是悄悄給自己起好了昵稱：機靈虎。

1996年，滿世界都在放任賢齊的《心太軟》。愛情口水歌的厲害在于，無所謂你是否到了明白什么叫做愛的年紀(jì)，只要旋律一響，耳膜跟小腦即刻被俘，嘴巴失心瘋似的跟著動。當(dāng)大家都開始唱《心太軟》，唯獨表姐還在唱小虎隊。她把心穿了一串又一串，一次次教我那首《愛》的伴歌手語，可我始終沒學(xué)會。我反過來要教表姐唱《心太軟》，被她拒絕。

1998年春天，滿世界都在看一部美國電影叫《泰坦尼克號》，杰克露絲擁吻的海報遍布大小影院跟錄像廳。每個鉆進放映廳的青年，表情都不大自然——相傳電影里有長達一分多鐘的全裸鏡頭。可偏偏我把電影看了三次共計八個多小時，竟始終沒見過不穿衣服的露絲——第一次，爸媽租碟在家看，露絲要杰克為她畫畫時，我爸說，兒子，你下樓把垃圾倒了；第二次，表哥租碟帶對象偷偷來我家，露絲要杰克為她畫畫時，表哥說，弟弟，你去廚房把我買的葡萄洗了；第三次，我為避嫌長途奔襲到離家兩個街區(qū)的一家地下音像店，把杰克露絲夾在中間，上下是霹靂貝貝和逃學(xué)威龍，拍上十塊錢押金，老板會心地瞟了我一眼，成交。忐忑歸家，我雙手顫抖地將碟片放進VCD機，露絲要杰克為她畫畫時，卡碟了。

春天尾巴，我過生日。表姐問我想要什么，我想想說，你帶我看《泰坦尼克號》吧。

大風(fēng)中，表姐死命蹬著那輛慢撒氣兒的坤車，我坐在后座摟著她的腰，一路駛向無盡的憧憬。當(dāng)大銀幕上的露絲就要讓杰克為她畫畫時，我對表姐說，姐，你去給我買瓶汽水唄。等表姐拎著橘子汽水回來時，我卻不想喝了——露絲全裸的梨形身材讓我一瞬間長大了。

期待蟄伏越久，收獲總是更多。漆黑的影院里，我長吁一口氣，悵然若失。

那部電影唱紅了一首英文歌：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My Heart Will Go On）。很多中小學(xué)生為唱此曲怒學(xué)英文，我也不例外——除了表姐，她正是于那年退學(xué)。

1999年，新世紀(jì)來臨前，全民最后一次同歌一曲：林志炫的《單身情歌》。彼時我身為一名十一歲的單身小學(xué)生，也跟人學(xué)著唱，每唱一次，都能比前一次體會到更多一點點的凄涼，單身可恥，直男有罪。只有表姐，墻上的海報仍是幾年前的小虎隊，她的心早已被穿了一百多串，三小虎還是一個也沒從墻上醒來。

表姐臥室的墻上始終有兩張海報，另一張是古裝扮相的趙雅芝。曾幾何時表姐還一度模仿那副古裝發(fā)型，兩條鬢角留得老長后綁成小細辮兒。當(dāng)時她正喜歡一個技校青年，青年不很喜歡她的發(fā)型，她就把小辮兒剪了，可青年還不很喜歡她，她方才明白，原來不是趙雅芝的錯。

2000年后，《流星花園》風(fēng)靡，四個長發(fā)美男的火爆程度堪比當(dāng)年三小虎。一夜之間，學(xué)校里每個班級都涌現(xiàn)出自己的F4，女生們會為了爭辯哪班的F4更正宗而大打出手。時值初二，正式邁入青春期，我也不自覺染上一種青春期頑疾叫裝酷，本來話很多，突然某天起一個字不說，一連多日，病情嚴(yán)重時上課回答問題也只點頭和搖頭。老師受夠了，傳喚我媽，我媽迎面一腳，終使我開口說了兩個字：哎呀。

表姐那兩年已在美容界展露過人天賦，人生第一次找到自信，蒸蒸日上。有次她升職請幾個女同事唱K，叫上我為活躍氣氛。我到場一看，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姐，只有我一個男生，正在痊愈中的裝酷病即刻復(fù)發(fā)。

表姐說，來，咱們姐弟倆合唱一首《愛》，伴著手語。

我說，姐，不要了，我不再是機靈虎了，我現(xiàn)在是花澤類。

小姐姐們笑了，說，那就唱一首《流星雨》吧。

她們非要跟我合唱，可我不想，我堅持自己唱。我故意變換高低調(diào)一人分飾四角，可唱著唱著還是有人加進來，一會兒又加進來一個，終淪為大合唱。我心中生起無名火，因為合唱這種事違背了裝酷的基本原則，于是悻悻離開，同時痛下決心今后再也不唱這些口水歌了。也是從那時起，我正式告別了渴望尋求理解的年紀(jì)，開始了所謂孤獨地成長。

青春期對于大部分人，基本延續(xù)著同樣一種生長節(jié)奏：最好全世界都懂我——最好全世界都不懂我——至少還有那幾個人懂我。直到成人后逐漸明白：理解這種東西不過是一群孤獨嚷著要組合唱團，一開口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每一位孤獨都是一個獨立的聲部。每個生命都是沿著同方向的譜子前進，在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上唱著各自的口水歌。

表姐堅持唱小虎隊究竟至哪一年才罷休，無從得知。后來她也頻繁地更換過喜歡的明星，但都只是三分鐘熱度，很快就過了。直到結(jié)了婚，再無暇喜歡任何人。表姐的結(jié)婚對象是經(jīng)人介紹的被認(rèn)為跟她門當(dāng)戶對的陌生人，可惜婚后不到兩年就分道揚鑣。那男人我只見過一面。

也許婚姻要匹配的不止是門戶，還有共同記憶吧。我總聽長輩們慨嘆表姐感情觀幼稚，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猜表姐對愛情的記憶停留在了九十年代末，真正令她不滿意的，大概是那個男人沒能像許文強對馮程程一樣對她吧。又或者，表姐始終堅信：愛情跟抄小楷一樣，根本就該是費力但不該動腦的活兒。

2010年春晚，小虎隊重聚。三個四十不惑的男人比劃著手語合唱《愛》的一剎那，我熱淚盈眶，忍不住想把手中的年夜飯伸到電視機前喂他們一口。那些逝去的記憶真美好啊，在你還相信那就是永恒時，在你無疾而終地決定放棄之前。直到有天，生活替你給曾經(jīng)的美好卸了妝，一些人嘗試愛上真面目，一些人選擇避而不見。我相信選擇避而不見的人不是真的懦弱，只是心太軟。

夜深了你還不想睡

你還在想著他嗎

你這樣癡情到底累不累

明知他不會回來安慰

只不過想好好愛一個人

可惜他無法給你滿分

多余的犧牲他不懂心疼

你應(yīng)該不會只想做個好人

喔 算了吧 就這樣忘了吧

該放就放 再想也沒有用

傻傻等待 他也不會回來

你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

大概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歌詞了吧，我想?？上覀儾坏貌粸樽约合胂胛磥怼?/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