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提線木偶的七天
街坊鄰居最近都在傳,陸遙繼克死姥爺和祖父母之后,又搞了他阿爹啦!
只不過,處于話題中心的那個人,也就是故事的正主,對此毫不在意。
這些天要準備“父親”的殯葬,忙得很。
七天。他想道。西方神創(chuàng)造天地也是七天,這會是巧合嗎?

第一天:入棺。
雖說他是嫡子,但事情發(fā)生得也挺突然的。
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躺進去了,這一步沒他什么事。
所以親戚們給他安排了另一項工作:折紙。
天不亮就要開始動工,得折很多很多的“元寶”,再把它們裝進一個又一個袋子,直到可以塞滿整個房間。
——“父親”原本住的房間。他不在的時候,親戚們就已經把里面搬空了。至于東西去了哪里,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即便是以他十幾歲的小腦袋瓜,也不能理解這樣的舉措有何意義。所以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棺材附近折紙,順帶看著一群人過來圍觀“父親”的遺容。
最先來的一批是大姑小舅那些人。
該說是冷漠還是不知如何表達呢?總而言之沒有表情。
這些家伙在他跟前來回數次,一會說到死亡證明之類的文件要趕緊開,一會又得采購東西,準備接下來的殯葬手續(xù)。
——“一切以先生的吩咐為準。”
家里的喪事,卻叫了個外人幫忙操辦,陸遙怎么想都覺得別扭。
不過,反正也和他沒關系。
雖然母親是再婚嫁進來的,但妻子的身份就擺在那里,對此大家也不會有什么想法。
可他是母親帶過來的拖油瓶。要不是兩人無子,怎么可能輪到他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來當葬禮的主要執(zhí)行人。
父親教過自己“言多必失”,所以,他只要服從安排就好了。
大家希望他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避免繼續(xù)被外人說閑話。
就像提線木偶一樣。
第二批人是家里還在的長輩。
長輩們的表情倒是豐富了一些。不過,比起說是悲傷,倒更像是如釋重負。
盡管他們嘴上說了“不用再繼續(xù)受苦”,但主語是誰呢?
看著棺槨,心底想的卻是自己罷。陸遙不禁這么認為。
在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中,搞死阿爹的是自己,而在此之前,把這個人逼瘋的是這個家。
——這顯然對整個陸家的風評有極差的影響。
他聽說,“父親”沒瘋之前,曾也是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人,躊躇滿志,未來可期。
所以最后到場的小叔,才會帶著稍微柔和的眼光敲了敲棺蓋一頭吧。
“喂,我來了,”盡管看不見,已經人到中年的這位還是沖棺材里面戲謔道,“感覺怎么樣啊?”
說實話,這一幕確實有些觸動到他。因此他沒告訴說,那一邊其實是腳的方向。
最后一人離開的時候,陸遙回憶起今天,偷偷提問也好,自言自語也好,在所有人把他當空氣期間,他聽到的最多的話是:
房子給誰?

第二天:巡游。
盡管“父親”根本就沒在這里呆多久,又處于非理智狀態(tài),不可能對這里有感情,但好歹是生命最后住的地方,先生吩咐說,請人抬著棺材轉一轉,教死者不要再對現(xiàn)世有什么留戀。
反正葬禮是做給街坊鄰居們看的。
為此,所有人從凌晨開始準備,一直忙到早上八點,終于可以出發(fā)。
母親和自己是隊伍里最特殊的人,從喪服樣飾開始就在突出這一點。
似乎是因為自己是男的,所以沒什么復雜的要求,只要跟在棺材后面就好了。帶路的實際上是先生,所以連領頭也算不上。
隊伍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棺材被徑直放到地上。
隨后以母親為首的女人們向前走到和男人們并排,她們的工作就是哭喪。
這樣不會影響交通嘛……陸遙瞟了一眼身后的轎車,心想大早上的遇見這個,指不定一整天都要晦氣呢。
母親經驗老到,無論內心想的是什么,至少聽起來還蠻真情實感的;小姨就練得不行了,才喊了兩句,整個人就開始笑場。
不得已,母親只好趕緊掐了她手臂一下,算是種警示。
可能是這個小插曲教大家有些尷尬,直到隊伍回到起點,諸位不曾再說過一句話。尤其是先生,整個臉都是黑的。
下一步是燒紙錢。
用的并不是他折的那些“元寶”(本來就還沒有折完),而是折“元寶”的那種雙色紙,上面貼著討人厭的金箔。
放進火里之前,一般要先對折長的那邊,以營造一種錢的質感。
自打踏進這個家門,他就沒見過“父親”正常時的模樣,這兩年來對這人也沒多少了解。
只有一次,他肚子咕咕叫的時候,“父親”傻笑著把自己的肉餅給了他。
所以他大概不討厭這個人。
可能有這個原因,又或許是他本就不喜歡辦事著急,當他慢吞吞地對折完一部分紙錢之后,先生直接奪過了剩下的那些,一股腦直接丟進火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其他人手里的都已經燒完了。
“別浪費時間了,”先生壓低聲音道,聽上去有些惱火,“還得再拜幾下才收尾?!?/p>
您還要趕去和老婆孩子吃一頓難得的午餐對吧?陸遙在角落里折剩下的“元寶”的時候聽到了。

第三天:下葬。
需要明確的一點是,已經是現(xiàn)代社會了,殯葬禮儀也隨之更新:不會再直接埋棺材,而是先帶到殯儀館燒成骨灰。
又是一大早就動身,幸好棺槨用不著他搬。
——或者按照上面的標簽:(食用級)冰柜?
只是沒想到事情出了意外。隔壁的房間里出來一個人,直罵抬棺材晦氣,別往他這邊走。
昨天也抬了一遍啊?當時怎么不說?陸遙小聲嘟囔了一句。
他感覺自己似乎沒見過這人。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臉盲,于是也就沒怎么在意。
隊伍里同樣出現(xiàn)了沒見過的臉。根據服飾,他認出來這幾位是臨走之前的例行祭拜時,拿紙巾墊膝蓋的家伙。
等到在殯儀館那邊,他才問明白了,幾個年輕人是親戚里的某些人的兒子,都在前一兩年陸續(xù)結婚了。
專業(yè)人士處理骨灰期間,他就被安排去給大家送面包和飲料,因為之后還要上山下葬,怕有些沒吃早飯的人吃不消。
但是人沒找齊要怎么送?按理說,能去的地方只有門口的一長排石椅、左手邊的休息區(qū)和衛(wèi)生間,總不可能不識趣地徑直離開吧?
他甚至因此被罵了一頓。
罵完之后,才被指著說:“不是在那嗎?”
休息區(qū)那邊聲音嘈雜。陸遙往那邊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年輕人們換衣服了。
撲克牌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的??傊褪?,一個他認得臉的長輩,和三個他認不得臉的晚輩在玩斗地主。
……他把面包和飲料放在旁邊,隨后轉身就走。
離開的時候,他是握著一柱粗香上車的。
折好的“元寶”派上了用場,就在殯儀館右手邊,兩人高的廟塢可供客人祭拜燒紙錢。
先生在靈位上供著“父親”的骨灰,臨行前,大家就拜一拜,祈求此行上山順利。
“過橋?!毕壬穆曇舭殃戇b從回憶里拖出來。
他跟著道:阿爹過橋。
卡車駛進居住區(qū)的時候,先生說:“過莊。”
他便又道:阿爹過莊。
卡車最后開到了某個山腳下,陸遙知道這是周遭的人清明都得來的地方。
天氣很好。這無疑為下葬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大家陸續(xù)爬到半山腰的位置,親戚們提前為“父親”準備好的容身之所。
又是慣例的燒紙錢、祭拜,不過多了一步,用喪服的衣擺接一抔土。
先生帶過來的人已經把裝著骨灰的大盅給安置了下去,這會按照巡游時的隊伍排列,從他開始,各自把土填進挖好的深坑。
只不過,盯著坑里,當時他想的卻是:
我絕對不要在這種地方結束。

接下來的三天都是守靈。
凌晨五點是固定的祭拜時間,大家換上喪服,拜一拜,再燒燒紙錢,一天的工作就這么過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一開始女人們的哭喪還很完整,第二輪時就被誰罵說“差不多得了”。等到第三輪的時候,已經能聽出有氣無力,沒人指使便停了下來。
可能大家都想多爭取些時間休息。
陸遙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只請了三天的假,所以一閑下來,他就又要厚著臉皮和老師求續(xù)假。
打心底說,他覺得這就是場鬧劇。這三天本就沒什么事,課程作業(yè)又有沖突,要不是不被允許回學校,他又怎么可能會去招惹脾氣不好的班主任。
這幾天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他也才十幾歲罷了,接連晚睡早起的日子實在是吃不消,一坐下來就忍不住開始打瞌睡。
每少睡一小時,基本就要睡兩個小時才能補回來。
又根本不敢回去房間睡,因為不知道先生會不會突然下新指示。
所以這三天同前三天也沒有本質區(qū)別,他都沒有多少自由時間。
硬要說區(qū)別的話,就是這三天里居然有兩天下了暴雨。這從前三天的天氣情況來看,是根本想不到的。
簡直就像是,那種人的哭喪真的得到了回應一樣。

最后一天,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頭七”。
這天要去寺廟里參拜,拜完還要撒幣。
出乎意料地,居然是真的紙幣。
這種事情自然是不為母親所認同的。所以在前一天,母親就找了個地方偷偷和他說,到時候手里的錢自己裝好,別真的丟出去,便宜了外人!
陸遙也猜到了她會這么說。
“是不是還要跟我說別的事情?”他問這種話簡直都已經成習慣了。
這次的“父親”是母親的第四任丈夫。在此之前,他也曾叫過別的男人“父親”。
她也愣了下,隨后回答:“嗯。房子賣了就走?!?/p>
“……你不說什么嗎?”她又問道。
“我只是個小孩子罷了,母親的話我照做便是?!?/p>
回憶在叫賣聲中結束,正午的集市外沿,一群穿著喪服的人正往地上撒著零錢。
這些錢是母親去附近的商戶換的。先生請的老道士做法結束之后,每個人都發(fā)了一小撮。
隊伍前面撒錢,后面就有人跟著把錢撿起來,裝進自己的腰包里。
他認出來,那些人是前幾天搬棺材的家伙。
前面長達一小時的誦經已然教他腦殼疼,之后,祭拜和宴席一直忙個不停。到回家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了。
略有細雨,所以隊伍最前面提香爐和油燈的人打著黑傘。
因為他們突然停下來,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附近圍了一群街坊鄰居。
閑言碎語,面露擔憂,或者八卦看戲的都有。
也有被別人拉過來的,正不耐煩地四處張望,注意到人回來了,又匆忙移回視線。
那一瞬間,陸遙有一種感覺,眼前的人,和身后的人沒什么本質區(qū)別。
——不過,他們看的是隔壁。
身著警服的男人看到隊伍,便從人群里擠出來,上前問道:“我們接到報案,這棟房子內傳出異味,并且無人響應。我們懷疑里面死了人,還請諸位盡量接受調查或者提供線索?!?/p>
雨水混著泥土的氣息,蓋住了原本的味道。
待走近了些,陸遙這才隱約聞到一股尸臭,越近越明顯。
他不禁回想起下葬那天的異常。畢竟住了兩年,再怎么臉盲,也不至于連隔壁的人都不認識吧。
頓了頓,他朝警官道:“第三天,有個不認識的男人罵了我們?!?/p>
簡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話一出,大家都沉默不下去了。
叔伯們罵他別多此一舉,更年長的直呼晦氣,幾個年輕人則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母親雖然沒說話,但陸遙能讀懂,那眼神顯然是在懊惱靈宅成了兇宅。
街坊鄰居里又有了談論自己的聲音。
他當然是不在意的。
只不過,這種時候,他總是會想:
父親為他取的名字真好。

*按照現(xiàn)實情況,文中的殯葬禮儀可能與死者身份不完全符合。
*文中沒有提及的額外設定:陸遙以為母親選丈夫的首要標準是有沒有錢,但實際上并不完全正確。她知道兒子喜歡自己的親生父親/她的第一任丈夫,所以再婚時,最先看的其實是姓氏:是否姓“陸”,或者是否同意兒子保留“陸”姓。在此基礎上,才會看對方是否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