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時候，東方群山仍漆黑一團，可它們上方的天空則晨光熹微，大地泛起藍色漣漪。 小縣城，街道，粗糙的白墻都變得那么幽藍，那么惆悵，那么迷幻，一如被天空的藍河汛泡過。 ??天邊泛起粉紅色，仿佛被雜草叢生的群山割破了皮，毛細血管里的血一片片滲出皮肉。那是早霞在消失。 ??緊接著太陽從山后面翻上來，放射出喜人的光線，藍色迅速褪去，藍河的漣漪消失，它所流經(jīng)澆灌的處處地方，那些野花似錦的山頭立刻煥發(fā)出光彩。 ??山巒投下淡紫色的陰影，萬物都無一不在體溫般炙熱的陽光下變得輪廓分明，鮮活且清晰，近在眼前。 ??今天必定是個親切的好日子，我在念中學(xué)時，被教員和廣播攆著早起時總能看到這種晨景，聞到慵倦的氣息，察覺到盛夏已到。 就是這時候，加蘭德抱著我年輕人的腦袋又拍又喚，把我弄醒。她第一次來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地看著她的臉龐，多么美好啊，我不禁打心底對她有一種好感，而這好感又是從周圍環(huán)境中攝取的。 ??不過她一大早把我叫醒的目的，居然是要拉我去打靶。他媽的，要知道我離開火線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沖鋒槍給拆掉扔了，我從此很久都沒想摸過槍啦。 ???“太讓我失望了！”她說，“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你居然在過去的一個月里都沒有完成哪怕一次的每日配額射擊訓(xùn)練。” ? 我不滿地?fù)u著頭，再次閉上眼睛。 ?“怎么？難道……我碰到你頭上的舊傷了？” 她說，連忙把手放開，我的腦袋重新落到小小的硬枕頭上。 那雙雪白光滑的、女人的手臂就像一圈烤得暖烘烘的、用剝了皮的白樺綠枝做成的花環(huán)。 ?? “抱歉?！?花環(huán)中心，響起輕若游絲的聲音。 ???“沒關(guān)系的，我沒受什么重傷?！蔽艺f，“那不完成訓(xùn)練有什么懲罰嗎？” ?“沒有?！? ????“那我們?nèi)ネ瓿伤墒裁??！? ? 花環(huán)收了起來，繼而她開始說道： ?“對了，就是這句話，這證明你太懈怠了，難道因為不喜歡就不去做嗎？長官，給你來遠東不是讓你光躺著睡懶覺的，就是因為一開始沒有做好準(zhǔn)備工作，你的生活才在這里亂了套……” ????“好吧，你說服我了。” 我打斷她的說教，坐起來， “你要出去，還是就這樣坐在床邊，隨你好了。我要洗簌一下，換套衣服，這花不了多長時間?！? 她沒有出去，而是好奇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站起來，她笑了一下，說“果然沒我不行”。 我望著她，有些內(nèi)疚地想到，這件事我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可我還是心煩，因為她打擾我在這種早晨美妙地再小睡一會。 ??我一直以為，能在晨光的撫慰下走入黑甜鄉(xiāng)，是人至高無上的幸福——人雖然沉入夢境，可他身上的一切仍能淺淺感受到，感受到時間在飛快流逝，事物在不斷變化；感受到世界，感受到故鄉(xiāng)在召喚；感受到光和聲；感受到她走過來，把一個溫柔的吻藏進自己飄忽的夢的領(lǐng)口，再用雙唇和粉舌頭把記憶的痕跡給抹去，只留下一種異樣的好感。 ????清晨的光影仍在房間里變幻，越來越亮，越來越甜。姑娘身上輕暖的氣息洗濯著士兵汗臭的白被單。 ??我提心吊膽，總覺得她和槍之中大有蹊蹺，可是我能怎么辦？那窗欞上的一線線游光亮燦燦的，不斷變幻著形狀，它有能力不變幻嗎？ ??窗外，陽光燦爛的樹林在遠方流淌著，顫動著，發(fā)出睡意朦朧的絮語和窸窣聲，向什么地方跑去……跑到哪里去？為什么要跑？能不能讓它不跑？ ?但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是不能為自己挑選苦難的。 ??最后，我隨她上車，車門??然關(guān)上，我們駛向城郊。晨曦自我們體內(nèi)流出，夾雜著汽油和火藥，流向天空，好像氯仿流向手術(shù)臺——我在緊張和激動中雙手發(fā)涼，就像新兵時第一次要去打槍。 ??射擊場，她神氣地背上了她的那把二戰(zhàn)步槍，M1加蘭德。我則仍像在夢游一樣，慢得難受地挪動著兩條腿向前，和她并排齊步走。 ??射擊場，槍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我就坐在一旁，看著她一次接一次精準(zhǔn)命中靶心。 ??我的心仍在煩躁，微風(fēng)和后坐力震得她的金發(fā)飛舞。發(fā)絲拂過發(fā)燒的槍口，也弄得我心癢癢。 ??早餐弄得我很渴，于是我一邊死命喝著鋁制軍官水壺里的水，一邊這樣想： ??“去她的吧，槍法這么好還用練？都足夠去當(dāng)一個狙擊手了。狙擊手，狙擊小組。我跟她組個狙擊小組，我是誘餌。等我被敵人的狙擊手一槍打傷在地，她就會立刻判斷敵人的藏起來的地方，把那個死神給一槍崩了的，再救我，呼……” ??“你不舒服嗎？” 又打完了一個漏夾，她轉(zhuǎn)過來關(guān)切地問我。 ??“我一聽到槍聲就不舒服?！? ??“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失望?！? ??她奇怪地看著我，看著這個渾身充滿了不可理喻的矛盾的人。 ??“這樣，也給我打幾下，完成配額訓(xùn)練?！? ??“啊……不用了，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申報一下就好了?！? ??“別吧，上面可能會認(rèn)為你打我小報告，說我為偷懶找借口。反正只是打幾槍?！? ??“那用我的槍吧，應(yīng)該會讓你沒那么難受?！? ??我對她微微一笑，用自己早已習(xí)慣的笨拙姿勢端起沉重的槍。 ??“原來如此，你有舊傷啊?！?她說。 ??“被槍打過，看得出來嗎？” ??我問。 ?“放心吧，別人看不出來哦?！?她抱起胸，神秘地對我笑了一下。 ??我低頭吐了口唾沫，學(xué)著那些青年裝出兇狠的樣子，故意啞著嗓子大聲對她說： ?“你看好！” ??槍聲嚇人地響了一次，脫靶了。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尷尬得不停摳起護木。 ??她走過來，把女人的食指壓在我的食指上，再扣了一下扳機。隨著最后一發(fā)子彈被擊發(fā)出去，銅亮的彈殼隨著銀光的漏夾“?！币宦曁饋恚吒咴竭^遠方像貓隆起的脊背那樣的山脊，野草叢毛如絨毛。 ??她纖細的手推開槍栓，頂住。頓時彈倉里的構(gòu)造一覽無余。她用拇指壓下去，把一個灰彈夾填入其中，然后迅速把手抽出。槍機復(fù)進，一星子彈塞入黑洞洞的槍膛，子彈頭的磷黃倏忽既逝。 ??這次裝填之后，一決勝負(fù)。我舒一口氣，瞇縫起棕眼睛，重新瞄準(zhǔn)，細細感受起小如瞳孔的覘孔中，萬物越發(fā)清晰惹眼的邊角。留著燒痕槍傷的紙靶，你要倒霉了。 ??我扣動扳機，槍聲在心靈在作用下變小了很多，然后，命中靶心。我抽抽鼻子，放下沉重的步槍，手臂發(fā)酸，卻全身都顯得那么舒適、飄逸。 ??要不是她的槍還壓著我身體，我早就變成野鵝，伸出天色的灰翅膀，一頭扎入煞人的河邊蘆葦叢，飛到那沒有愛也沒有夢的地方去，永不回來…… ??“真是的，發(fā)什么愣呢，還有7個彈夾的量要打完哦?！? ?她發(fā)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 ??這個早晨過后，盛夏將至。 ??? ??? ??? ??? ?? ??